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朔方》2025年第10期|邹谨忆:蓝移
来源:《朔方》2025年第10期 | 邹谨忆  2025年10月28日09:02

“你好,我是负责接待的Blade Run-409,很高兴认识你,可以叫我毛毛。”

男孩辉拽住双肩包的背带,不耐烦地打量着面前这个全身上下一根汗毛都没有的银色钛合金机器人。它管自己叫什么,毛毛?

“我妈呢?她不是答应我亲自来的吗?”

“覃博士临时接到观测任务走不开,她请我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够了,又是任务,同样的理由听过太多遍,以至于辉立刻产生了应激反应。他的手拽得更紧,牙齿用力咬住嘴唇,抗拒着继续前行。

辉说:“我们都快一年没见面了,这个假期明明说好了的。”

嘶吼声令经过的旅客纷纷侧目,不过出于礼貌他们并未驻足,一个个拖着行李,迈进格尔木机场外强烈的紫外线中,仿佛一粒粒水果硬糖融于热水,很快失去了踪影。

辉说:“你叫她来,她不来我直接飞回去好了!”

毛毛微微低下头,扫视着辉涨得通红的脸,半晌才下定决心似的开了口:“假如覃博士回到你身边,像小时候那样形影不离地陪着你,你会不会感到特别高兴?”

辉没有回答。自打他有记忆以来,母亲就一直负责天文台的观测工作,从来不像别人的妈妈那样对孩子嘘寒问暖,更不可能时刻陪伴左右。这两年她越发忙碌,经常大半年都不着家,大概自己也觉得过意不去了,倒还教唆起机器人跟着撒谎骗他。辉已经快十二岁了,又不是三岁,这种低劣的谎话难道还听不出来吗?

可这谎话,却不偏不倚地戳中了他的心。

“我只是想我妈来接我,这很难吗?”辉嗫嚅着,整个人像被戳破的气球,失去了刚才的音量和气势。

毛毛听出辉的情绪变化,它点点头,机械手一搭,将双肩包接过去自己背上,同时在辉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我理解你,接受现实真的好难;但现在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要么还是走吧,我们早一点赶到,就能早一点见面了。我想覃博士也正期盼着呢。”

不得不说,这机器人讲话算有点人情味,不像母亲,从来都检查工作似的,吃了什么饭菜,在学校过得怎样,降温加衣服了没,有什么需要配合吗,接下去得注意的一二三四五,嗒嗒嗒讲完便挂断手机,有时甚至讲到一半就被人叫走,剩下辉对着空无一人的摄像头发呆。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机场大厅,上了辆老旧的皮卡。辉留意到这车不仅外形破旧,甚至连自动驾驶功能都没有,好在毛毛技术娴熟,一脚油门下去,左突右进竟然毫不费劲。

“辉,来点音乐吗?”

对于毛毛的问询,辉置之不理,只是闷闷地扒住窗框往外看。

开出市区不久,路两边翠绿的葡萄架、胡杨树和麦地就换成了红褐色的山丘。成排的风力发电机出现在戈壁滩上,数十米长的叶片不慌不忙地转着。天蓝得发稠,太阳劈头盖脸照射下来,过剩的光线令柏油路和那些叶片一样白得刺眼。

各种越野车、房车倒也不少,更多的是重型卡车。那种超大运输拖挂车上,双层双挂的车厢里起码装载有十来辆崭新的小车。辉数了数,很快觉得索然无味。

他按下按钮,窗玻璃嘎吱一声降下来,一阵横风突如其来地涌进车里,随之涌进来的还有紫外线和沙粒,吓得他忙不迭把玻璃升上去,呸呸朝外吐沙。

“哈哈,没关系,辉是小小男子汉,不怕风吹日晒!”

毛毛发出爽朗的笑声,把车开得飞快。在这渺无人烟的荒漠当中,除了开快车似乎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当然,有时还需要避开那些吹上路面的沙,防止车速过快而打滑。

只是辉被笑得心里更不舒服,索性解开安全带,爬到后排座椅上去了。

“请系好安全带。”

毛毛从车内后视镜紧紧盯住辉,直到他照办为止。

辉仍是百无聊赖地盯着窗外。一小撮一小撮的树林一晃而过,然后是低矮的沙草,半死不活的样子。车继续往前,看到路牌和岔路口了。如果沿着岔路进入更深的戈壁,那里会有什么呢,是村庄、学校,还是一条河?他极目远眺,似乎真的有条河,在阳光下熠熠发光,像盐碱地上一道银色的裂缝。

冷不丁地,前方公路上出现了三匹骆驼,它们从左到右横穿而过。毛毛赶紧刹车,停在路边等它们先走。透过挡风玻璃,辉看着骆驼们慌里慌张地跑下路基,东倒西歪的驼峰,蹄子踏出团团尘灰,它们消失了,像是从未出现过。

辉觉着难受,连骆驼都是一家三口呢。同学们通常也是一家三口,有爸爸有妈妈,有些同学还有兄弟姐妹,那就是一家四口甚至五口,唯独他不一样。

姥姥告诉辉,母亲因为工作忙,错过了结婚生孩子的最佳时机,身体条件不允许了,又特别想要个孩子,所以辉是在人造子宫里被培育出来的,像培育一只小土豆。他从来不知道谁是他的父亲,也讨厌人家说他苍白、瘦弱,不够男子汉。

车再次上路,辉将手掌垫住额头,闭上眼,睡着了。不过他睡得并不安稳,反而做起噩梦来,梦到自己飞到半空,并且还在不断向上飞去,眼看就要够到月球了,而母亲用射电望远镜在焦急地寻找他。蓦地不知道听谁说没钱交电费了,望远镜即将停用,吓得他蹦起来,拼了命叫嚷:“妈妈,我在这里呀,妈妈!”然而根本没用,母亲越来越远,变成地球上的一粒尘埃,再也看不见了。

辉醒转来,把手心的汗水擦到牛仔裤上,拉开双肩包拉链,窸窸窣窣地翻,饼干、牛肉粒、瓶装水、纸巾之类杂七杂八的东西全给掏出来,才在背包底部掏到那副老掉牙的AR眼镜。

像饥饿的婴儿寻到奶嘴,他将眼镜戴上,一双手便在空气里胡戳乱点起来。

“辉,你是在玩游戏吗?”

“关你什么事。”

不知道机器人会不会觉得尴尬,总之沉默在车里蔓延,空气密度因此变高了,逐渐由无形变为有形,将辉的心口压得实实的。实在没必要对它发脾气呀,一堆金属和芯片的集成,它所能做的只是简单地执行指令,仅此而已。

“你不玩游戏你不懂。人的大脑就是一台处理器,自以为看得见、摸得着的一切就是真实存在,其实世界也可能全是由软件代码随机生成的。”辉一边点戳,一边跟毛毛解释。

“照你的意思,并没有辉坐在车上,也没有毛毛在开车,没有车和路,没有这戈壁滩,也没有地球?”听毛毛的语气是完全不可置信。

在他们面前,天蓝得更浓稠了,紫外线也更强烈,戈壁的棕红在加深,空气里干燥的热浪令视线呈现出锯齿样的抖动。

“怎么跟你解释呢?”辉把眼镜摘下来,攥在手里,“就我刚刚玩的枪战游戏来说吧,我跑到这条街了,这条街上的道路、店铺的商品、树木、行人……所有一切都只需要在和我的目光接触的一瞬间生成,让我以为它早已经存在,就行了。虚拟游戏的场景都不会一次性全部渲染出来,因为提前做好没有任何意义,还白白浪费算力,懂了吗?”

“所以呢?”毛毛的金属手指快速敲击着方向盘,像母亲在思考时惯常做的那样。

“还不明白啊,既然世界都是假的,所以我妈来不来接我、我玩不玩游戏都不重要,反正就一局游戏而已。”

“好吧,确实还有种说法,认为我们的地球和生命都不过是高维空间的投影。如果能让你开心一点的话,就当成是虚拟游戏也行。不过我还是有个问题,假设真是这样,这游戏是谁设计的呢?”

“当然是程序员啰,还能是谁?”

辉戴回眼镜,重新点戳起来。

开了两个小时,毛毛说需要加油了,他把方向盘一打,开上条岔路。这年头居然还有燃油车,辉也真是无话可说,大概母亲他们那个天文台真的很穷吧。

沿路不远有间破旧的加油站,像个风烛残年的人缩在那里,顶棚差不多快要塌陷,而且没见到工作人员,得自助。

毛毛下了车,拎起油枪往油箱塞进去。一股汽油味儿很快弥散开,并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发浓重。辉实在无法呼吸了,只得推开车门,跳到盐碱地上,绕过车尾往加油站背后走去。

“是要方便吗?”毛毛扭过头,一本正经地说,“这边没有厕所,好在也没人,你完全可以直接尿。”

辉本意是要转到加油站后面去的,没想到毛毛竟然教唆他随地大小便,机器人还真没脸没皮呀。他赶忙撇嘴又摆手,说:“那我情愿憋着。”

“刚刚不说全是游戏,全是假的吗?尿一泡又有什么要紧。”毛毛瞪大两眼,一脸费解的样子。

这是用辉的逻辑把辉给绕进去了。看来毛毛的智商并不低,还不能掉以轻心呢。辉踢着石子,小声嘟囔:“你不懂,每个游戏角色都有自己的设定。我的设定是人类世界的一个男孩,讲话做事当然要符合人类世界的逻辑。”

“很有道理。不过在旷野里,生存才是最高逻辑。友情提示:憋尿可能导致尿道感染、膀胱炎、尿失禁、肾衰竭等等一系列问题。”

还真是多管闲事哪。辉一时想不出怎么反驳,气哼哼地走回车身这边,歪歪斜斜地尿了一泡。尿液击打地面,腾起一股干燥的尘土味,很快被吸收进去,只留下个小小的圆形凹坑。

“咱还有多久?”

“到冷湖镇得两个半小时以后吧。我们吃点饭再往赛什腾山上开,山路险峻,得开一个半小时。一切顺利的话,我想能够赶上日落。跟覃博士会面后,就可以观测星空了。”

油加满了,毛毛收起油枪,扫码付款。

一阵横风将沙石瞬时拉了起来,像拉起一块破碎的地毯。毛毛以快到难以想象的速度跑过来,拉开车门。他们赶忙躲进车里,听到飞沙走石砸得车身砰砰作响。

“这边天气复杂多变,预报都不一定准确。要是在无人区遭遇到暴风雨,才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怕什么,全都是程序而已!”辉虽然嘴硬,十根手指却紧紧掰住椅背,指尖因失血而发白。

“说得对呀,”毛毛回过头,诚恳地拍了拍辉的肩膀,“有我在,不要怕。”

辉发现了,毛毛讲话有个特点,哪怕它要反驳你,也总是从肯定开始,不像他母亲,开口就是否定。小样,想拿捏我呢。他这样想着,同时却也觉得心底暖暖的。

不大一会儿风停了,暴风雨似乎转移了,一瓣瓣云像绵羊身上板结的脏毛,被风鞭驱赶着,堆积到半边天空里去了,另半边天空恢复了湛蓝,太阳又露出脸来了。

毛毛将车启动,回到大路上,继续朝着冷湖方向行驶。

“辉,覃博士交代了,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们也可以绕路去看看水上雅丹。”

谁爱看那玩意儿。辉想,不就是一面湖水,上面几个小土包吗?就算黄昏降临的时刻,整面湖水像凝胶那样静止,雅丹与倒影形成一种完美的对称,又怎么样呢?

关于这边的一切,辉早在网上了解过无数遍。包括和母亲的久别重逢,也在脑海里预演过无数遍。

正因如此,一脚踏空的感觉才让他格外憋屈。

“我妈真的忙成这样了吗?”他忍不住要问。

“事情可能远比你想象的复杂;不过倒是可以期盼一下,也许从今天晚上开始,一切都会发生不可思议的反转。”

“反转什么?”

“抱歉,我只是个服务型机器人,那些理论物理学、天体物理学和宇宙学的权威争执不下的问题,我根本没有办法向你解释。对了,他们说了个关键词,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好像是什么——蓝移?”

什么红移蓝移的,竟然在母亲心中比他这个儿子还重要?算了,随便吧,反正都是假的,都是游戏!辉心想。

路基外扩展出来的小块停车场上,有辆房车停在那里,一对青年男女支了把荧光色的遮阳伞,伞下摆了张露营桌,桌上放着食物和水壶。

他们似乎特别高兴,向着路过的车辆用力招手。

辉面无表情,又呆坐了一会儿,索性屈腿躺下了,两只手懒懒洋洋地向上伸着,打算继续玩他的虚拟游戏。

“你们平时就生活在这种地方,真不会觉得无聊吗?”刚问完,辉自己又发现不对劲,机器人怎么会无聊呢?它们是连“觉得”都不会的呀。

毛毛没有马上接话,隔了一会儿才说:“无聊的时候我就编故事,有些编砸了,有些编得比原本设想的还要精彩。如果你同意摘下那副眼镜,我给你讲个故事作为交换,怎么样?”

咳,这机器人是不是跟母亲在一起待久了,也像母亲一样反感他玩游戏?不过辉本来就有些腻了,听到有故事听,也就答应下来,于是说:“那可得讲个特别好听的故事才行。”

“放心吧,我这个程序员的故事呀,保证你没听过。”

辉摘下AR眼镜,换成舒服的侧卧位,而毛毛两手轻轻搭在方向盘上,一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一边开始了故事的讲述。

说在一个比从前更从前的时候,在一个比遥远更遥远的地方,有这么一个程序员。我们不知道这个程序员是怎么干上这个活儿的,以及程序员上面是不是还有更高阶的程序员,总之就是有这么一个程序员吧。我们也不能确定这个程序员的物种和性别。

某一天程序员突发奇想,要花四十五亿年时间,捣鼓出一个培养皿。

首先得要有光,所以他造了太阳——让氢氦组成的巨大分子云坍缩,对他而言再简单不过。剩下的宇宙尘埃和气体混合物不断自旋,并在引力的作用下向内聚合,就成为原始的星子。

他拨弄星子,令它们碰撞、融合,逐渐变大、变圆,并留意火候,始终保持熔融状态。很好,重的物质下沉到核心,较轻的浮于外层。好了,让球体逐渐冷却下来吧,地核和地壳成型了。

望着这干巴巴的原始球体,他想,现在大概需要兑点水,怎么办呢?不妨从外太空搬点救兵,让脏雪球一样的彗星都掷过来吧,一掷再掷,不停地掷,彗星融化成水,原始海洋就有了。

球体变得水灵灵的,令他十分欢喜,但是工作远没有结束,还没有大气呢。好在这也难不倒他,就让太阳辐射、火山喷发、单细胞藻类一齐上呗。

这样的工作无疑是枯燥的,过程漫长而艰辛,到培养皿终于造好的那一天,他长舒一口气,想要好好休息一下,至于接下来用这培养皿做些什么,他还没有考虑好。

忽然,某条长度不足一毫米的无脊椎微生物引起了他的注意。这小东西是什么时候诞生的,他根本没有印象。它能像细菌那样进行自我复制,换句话说,该微生物母体产下的后代几乎同它自己一模一样。

他继续观察,发现小东西日常生活在池塘、水洼当中,无水环境下会变成一粒灰尘状的囊包随风飘逝。他以为它死了,可是只消回到水里两三个小时,它竟然又复活了,同最开始一样活泼、健康!

为了进一步试炼这个小东西,他使出了浑身解数。谁知这小东西连辐射都不惧怕,哪怕给弄出上千个双链断裂点,它都有办法修复。

看它拖着残破的、微不足道的身躯,一次又一次从附近的细菌、真菌甚至植物那里吸收DNA片段,选取当中有益的,排除有害的,经过一番合并、变异,最终形成自己的基因。它不得不承认,这小东西的生命力真是顽强无比。

他注视着它,心里默念着:如果你当真那么强悍、不屈,站到我面前来吧,证明你自己!

遗憾的是,小东西并没有回应他,它仿佛始终无知无觉,转眼又是一亿年过去了。

这期间,培养皿当中发生了数次物种大灭绝,进化树分叉再分叉。每次他寄以厚望的物种在漫长岁月的洗礼中,全都像小东西那样,因为一个参数的细微错漏而瞬间灰飞烟灭。

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悲喜,只是一次次默默地收拾残局,重新开始。

不知道迭代了多少次以后,人类这个物种终于出现了,并且迅速进化出一定的智识水平。

看着他们在培养皿里杀伐征战,逐渐跃居食物链顶端,他推测,很快这种碳基生物就将不再满足于皿内的生活,他们会造出飞行器,踏上月球,涉足火星,然后掳获太阳。

人类最终能站到他面前来吗?还是会像过去的无数次那样,被灭绝、被清零、被遗忘?

他再一次呼唤:孩子们啊,来找我,到我的面前来吧。

“辉,醒一醒,冷湖镇马上到了,快醒一醒!”

辉睁开眼,原来自己听着听着竟又睡了过去。他撑起身体,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再看手表,时间明明接近黄昏了,窗外却仍是令人恍惚的炽热阳光。

“哦,这边有时差,要九点才会完全天黑。”毛毛的话解答了他的疑惑。

“你那什么破故事,真是无聊得要命。”辉边喝水边不满地抱怨,“以为我啥都不懂是吧?变着法子上宇宙起源课呢。”

毛毛轻声笑起来,“你很聪明,不过故事只讲了一半,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

辉翻个白眼,重新坐了起来。四下依旧无人,车经过一排排断壁残垣,斜坡房顶全揭了,土砖上残余的石灰也早已斑驳不堪,但因为数量大、成规模,倒显出异乎寻常的整肃、庄严。

毛毛看辉也在扭脸注目,便将车速降了下来,轮胎缓缓轧过路面上的碎石子,发出干燥的噼啪声,像脑子里炸响的小鞭炮。

“这里从前生活过十几万油田工人。资源枯竭之后,慢慢就成这样了。”

他们看到一扇破败的大门,铁门扇已被拆走,只剩两根门柱孤零零地矗立着,将长长的暗影踩在脚底,暗影另一头指向密密麻麻的集体墓碑。毫无疑问,每块墓碑都代表着一个鲜活的生命,对他们的家人来说尤其如此。

不知为什么,辉忽然把此情此景同程序员和他的小东西、母亲执意来戈壁深处工作全联系起来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混乱,更无法表达出来,那是一种比日常经验更深阔的情绪,令他鼻腔酸胀,眼眶也跟着潮润了。

毛毛从车内后视镜静静地看着他。

车拐个弯,顺着两行纹丝不动的柳树开到道路尽头,导航结束了。面前是一幢孤零零的汽车旅馆,看样子由集装箱组合而成,天蓝和明黄的油漆底色还保留着,喷着些飞船、宇航员、外星生物之类的涂鸦,院子里遍地铺着碎石子,门口则种着大丛量天尺,有挨近屋檐那么高。

辉下了车,刚活动开腿脚,看到店招上用粉笔写着“吃饭住店”,不过“住”字写的是双人旁,成了“往”字。他顺手擦去上头一撇。

这时恰有个男人出来接待,一边粗声大气地咋呼着,一边就要跟辉握手,“哎呀小兄弟,你简直就是我的一字师啊!”

辉本能地后缩,靠住毛毛坚硬的躯体。毛毛则将机械手放在辉的肩膀上,笑着说:“没关系,他是这间民宿的老板,也是覃博士的朋友。”

听说是母亲的朋友,辉上下打量对方,约莫四十岁,谈不上好看难看,只觉得他骨骼粗大,胡子拉碴,穿着件灰扑扑的米色宽松卫衣,蜜棕色灯芯绒长裤,底下却是双趿拉板儿,很有点落拓的感觉。

不会的,辉心想,这人不可能是自己的父亲,他和自己几乎就不像同一个物种。

“方老板,请给我们远道而来的客人准备晚饭吧。”毛毛说着夸张地鞠了一躬。

“这用得着说吗!”方老板大嘴一咧,“快进来坐!”

小院一边估计挨着羊圈,只听羊叫声断续传来。一个胖大婶从屋檐底下走过,拎了大桶的泔水,半边身体歪着,吭哧吭哧地使着力。她一过去就有狗叫,叫声响亮,被大婶斥了一句,马上止住了。小院另一边应该是厨房,这会儿突然爆出笑闹声、音乐声,又把辉吓了一跳。

“没事,我们进去吧。”

毛毛领着辉进到大堂,拣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马上有服务员大姐过来倒茶,打量着辉说:“这就是覃博士的儿子?长得可真俊!”

辉发现这边的人无论男女一律颊边两团皴红,他抿住嘴把脸埋下去了,最讨厌别人说他俊,俊在他想来差不多就是不够爷们的同义词。

大姐倒并不在意辉的冷淡,用围裙擦着手,神秘兮兮地压低嗓音问:“我说那个毛毛啊,听说那上边要出大事啦。”她一边说,一边竖起粗短的食指向上方指了指。

“您听谁说的?”毛毛一双眼滴溜溜转着。

“还能有谁,就我们店里的伙计呗。早上去天文台送菜,说是来了好多人,叽里呱啦吵翻了,他也打听不出个所以然,只知道什么蓝姨要来了。毛毛,你说到底谁是蓝姨啊,咋这么大的面子?”

辉忽然想起之前在路上也听到过这个词,当时毛毛还说什么,妈妈有可能会像小时候那样回转来陪伴他,他于是也用力瞪着毛毛,倒要看他怎么解释。

“我出来得早,也没见上,可能……可能就是台长的亲戚吧。”毛毛支吾着,“点餐,我们还没点餐呢。”

“咳,点什么餐,我们这儿都是做啥吃啥。”刚才那个方老板不知又从哪边蹿了过来。他虽身胚粗大,走路却没声儿,手里端着一大盘热腾腾的烤羊肉串,孜然和辣椒面的浓香霎时扑鼻而来。

“吃。”方老板自说自话坐下了,用两根黑亮的手指头将盘子往辉面前推了推,率先捡起一串,噙住那金黄流油的肉块,一撕,便大口嚼了起来。

辉看到他的腮向两边鼓了鼓,紧跟着喉头一缩,咕嘟——吞下去了,再一撕,一鼓,一吞,就只剩了满嘴油光,那根顶端烧焦的红柳枝则被随意丢到玻璃桌面上。

“快吃。”方老板干完一串,又捡第二串,忙里偷闲瞪了辉一眼:“刚宰的羊,新鲜,一点膻味儿没有。”

大概是被那股豪迈的气派慑住了,并且肚子确实饿得咕噜咕噜叫唤,辉于是怯怯地伸出手,挑了串辣椒面撒得少的,在盘沿上磕了磕,试探着送到嘴边。

这一送,倒像启动了某种自动投喂程序,只见他一口接住一口,放肆地将那肉串往嘴里㨃,门牙用力龇着,手配合着往外拽,跟着就是快速咀嚼。因为吃得忘情,嘴闭合不严,制造出来一大串愉快的吧唧声。

“真的一点儿都不膻。”辉对毛毛说。

方老板高兴极了,吩咐大姐取几张烙饼来,炒盘土豆,再切点大葱丝,好教辉把菜搁烙饼里头,羊肉串一撸,卷着吃。

等待上菜的当儿,方老板问辉来自哪里,接着就聊起自己跟天文台的瓜葛来了。“等下你们去天文台那条路,当年修的时候,我和我爸还都参与过呢。除了铺路,还得架信号塔,把电缆铺上去,一伙人三班倒,几年都耗在那山沟沟里。有一夜忽然起大风,冻到受不了,到处寻梭梭柴取暖,才算活下来。”

辉跟毛毛交换了个眼色,“您能谈谈油田的事儿吗?”

“噢,从我爷爷辈就迁过来了,响应国家号召,开采石油嘛,他们当时还有句口号,说是‘一卷行李一口锅,牵着骆驼战沙漠。渴了抓把昆仑雪,饿了啃口青稞馍’。到后来石油枯竭了,大家伙都搬走了,就我们一家没舍得挪窝。”

“那在这儿开民宿,一年能有几个客人呢?”辉不免替方老板忧虑起来。

“人活着靠什么,不就是靠一点精气神!不过你还别说,城里人日子过得无聊啊,旅游旺季一到,我们这儿完全供不应求呢!”方老板聊得兴起了,起身取了啤酒过来,用牙齿咬开盖,分别倒进两只玻璃杯中,说:“你这小兄弟真不孬。来,咱俩干一杯!”

毛毛赶忙摁住杯子,“他还是个孩子呢。”

方老板眼睛一鼓,装出生气的样子,“男孩就是要养得野。我第一次偷酒喝的时候,可比他还小哩。倒是你真不能喝,喝下去要短路、生锈的!”

辉哈哈笑起来,他简直有些喜欢面前这个糙汉子了,于是端起茶杯大声说:“方叔叔,感谢您的款待。很遗憾我不能喝酒,不然我妈妈会不高兴的,就用茶水敬您一杯吧,祝您……”

所有人都等着辉讲下去,辉又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侧头想了想,祝他什么呢?财源滚滚还是长命百岁,好像都不够意思。他望向窗外,正巧看到有人赶了一群黄牛走了过去,牛脖子上的铃铛丁零零响着,加上之前在院子里听到过羊叫,辉马上张口就来:“祝您牛羊成群!”

所有人都笑了,包括毛毛。大概是看到人家笑就会跟着笑的程序设定吧,不过辉分明觉得它也是懂的。

从小镇出来,辽阔的戈壁滩当中,风力发电机密集排布着,两边各隆起一长列山脉,坡度竦然,仿佛天地间某种史前巨兽遗留的脊椎。

毛毛将车调整成四驱模式,沿着路面的辙印一路狂奔。在翻过两座稍微平缓的山梁后,寸草不生、覆盖着碎石块的黑色山谷骤然显现在他们眼前。风一股股往前推进,将黑沉沉的地表揭起层层灰浪,直到山脚边才偃旗息鼓。人盯着看久了会恍惚,觉得风是解体的山,山是凝固的风,而那种静谧,更是开天辟地以来从未有过任何活物的、绝对的、至高无上的存在。

“辉,他们都说这里是地球上最像火星的地方,你觉得怎么样?”

辉无暇理会毛毛,他的注意力完全被旁边坡顶上的宇航员模型吸引过去了。那个银光闪闪的大玩意儿单手举过头顶,做出行礼的姿态,另一只手自然下垂,食指伸向山谷,像正发出某种邀请——在这样一个出乎意料又合情合理的异样环境里,像是某种神启。

“可、可以停一下吗,我想上去看看!”辉一喊,毛毛赶忙踩下刹车,车尾扬起的厚厚尘灰借着风势,迅速向车头包抄。辉顾不得那么多,立刻开门跳了下去。

如果仔细辨认的话,山坡上确实有一条若有若无的小路,沿着山势缓慢抬升,延伸向较为平坦的顶部,那便是宇航员的所在了。路虽不陡,坡面的石子却十分锋利。毛毛挂上N挡,打开双闪,也跟着下了车,在后面大声提醒辉当心。

夕阳斜斜照着这一列峻冷的石山,将道道山棱分出了明暗,受光面仿佛镀上纯金,背光面则陷入深浓的暗影,明暗交界处明亮到好似镶上一线金刚钻,足以切碎最浩荡的风。

“你不用管!”辉边用手背揉着眼睛喊,“我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风远比在车里看到的更为强劲,无数细小的沙砾击打着毛毛的钛合金身体。在它眼里,辉成了一片羽毛,稍不留意就有可能被吹跑。它还想再说点什么,嘴都张开了,手也举到了半空,犹豫半晌终究没说,只是呆呆目送着辉的背影。

辉很快发现自己低估了这种碎石子山的攀爬难度,一脚下去根本立不住,下滑是不可避免的,往上三步就得滑下来两步。为保持平衡,他不得不手脚并用,牛仔裤很快磨破了,指尖也流出血来,疼得他龇牙咧嘴。不如回头向毛毛求助吧,或者直接折返回去?一想到刚刚吹出去的牛,他抬头望了望,又咬紧了牙关。

爬着爬着,好像找到了窍门,他调整好呼吸,身体贴近地面,手攀,脚蹬,动作尽量轻盈,像只蜥蜴那样一点点往上挪移。当然,疼痛的感觉并没有消失,但已经变得不再重要,甚至连目标都模糊了,他只是保持专注,屏息凝神,一个动作接着一个动作,机械的重复达成了某种韵律感,于是可以一直这样进行下去。

可能过了一刻钟,也可能过了很长时间,当辉终于伸直腰,踮起脚,拽住了宇航员的手指尖。周围的山似乎变矮了些,他是在山的臂膀里,内心的澎湃难以言表,仿佛实现了真正的超时空接触。

“嘿,我做到了!我终于做到了!”辉使出最大气力向着远处嘶喊,“我是男子汉!”他的声音在山谷中撞击、回旋,与风声相叠加,变得含混而强烈:“终于做到了!——做到了!——到了!……男子汉!——汉!”

毛毛想必也是骄傲得不得了,它在谷底向着辉竖起了大拇指,又两手上抬,比出“爱你”的姿势。

辉受到鼓舞,乐到蹦跳起来。方老板说得对极了,男孩子就该养得野一些才好,他跟着姥姥长大,向来都太乖了!这样寻思着,他便使劲踢起脚下的石子来,坡顶上瞬间变得灰雾腾腾。还嫌不够过瘾,他转过身,飞起一脚踹在宇航员的腿肚子上,再一脚,又一脚。

照理说这小小动作还不至于引发什么灾难性的后果,只是模型立在那里不晓得经过了多少年月,风吹日晒,内部构造早已朽腐不堪,这一拽一踢,竟就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当辉听到咔嚓一声脆响,后悔已然来不及了。一道大大的裂缝出现在宇航靴的靴筒处,立刻以闪电的形状和速度扩张开来。他来不及做出反应,已经看到整个模型倾斜、折断,这玩意儿原来是空心的!

砰——宇航员挟着风声,重重跌倒在地上。它起码得有三四个辉那么高,巨大的沙尘呛得他拼命咳嗽,眼睛也完全睁不开,只能本能地缩成一团,蜷起胳膊死死护住头脸。

然而事情至此并未结束,短暂的寂静过后,一阵摧枯拉朽的响动开始在山谷间回荡,倒地后重心不稳的宇航员竟以倒栽葱的姿势,直挺挺地向着坡下跌落而去!

“毛毛——”辉想起自己的机器人伙伴还在坡底,因而顾不得沙尘,急忙大吼一声,扑到崖边探看。

毛毛的反应倒是远比他想象的迅疾,它见势不妙早已往山坡上奔来。啊不,它明明该往远处跑才对,难道是为了保护他?当然是为了保护他!

“不,你别来,你快跑!”辉的嗓子眼里灌满了灰土。

毛毛举起机械手挥了挥,它跑得优雅极了,虽然脚下也不免打滑,却能奇迹般地保持平衡。“不要怕,有我在呢。”它大概又是这样讲着,也不管辉听不听得清楚,还真是一个智商堪忧的服务型机器人啊。

啪——宇航员模型总算摔到了谷底,大卸八块。以坠落点为圆心扬起的沙尘宛如爆破现场,四面扩散开去。

正当辉以为自己和毛毛都躲过了一劫,更大的危机却接踵而至。那个圆滚滚的宇航帽跌断了,砸向地面后发生了剧烈反弹。于是辉眼睁睁看着这只球体像UFO似的穿透了尘雾,直奔着山坡飞来。

来不及了!明明毛毛距他只差一步之遥,却忽然跌了一跤。机器人怎么会跌跤呢,真是活见鬼!“我在呢。”毛毛嘟囔着的话他听见了,果然还是程序设定的那么死板的一句。

“趴下!”他绝望地喊出这句,两行泪不由分说涌了出来,同时双手跟着长伸过去,徒劳地想要拯救这个傻机器人。

下一秒,只听咔嚓一声,毛毛果然被砸中了。它那颗比椰子大不了多少的脑袋明显向旁边歪了一下,然后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沿着斜坡一路滑落下去,像条带鱼掠过乌黑的海床,周围沉渣泛起。

“不!”辉马上跟着往坡底跑,腿脚哪还立得住,摔了个屁墩之后也就顺势往下滑。他的嘴已经讲不成话,只知道绝望地嚷嚷:“不不!”

辉以为毛毛被砸成一堆芯片了,他想象着它的颅骨裂开一大块,里面的元器件因为短路正生出蓝莹莹的电火花。事实上它受损的是颈椎,成了个歪脖子机器人,类似于人类的偏瘫患者,撅在那里动不了了。

看到它这个样子,辉捂住嘴哭了,“对不起,都怪我,真的对不起!”

“跟你没、关系,是我、我年纪大了,年纪大、大了,难免、出、出毛病。”毛毛挤出个口眼歪斜的笑,“只是暂时、暂时动不了,需要、要返厂维修,正好、升级下系统。”

越是听它这样讲,辉越是泣不成声。他脸上本就脏得厉害,这一哭,等于是涂了满脸泥浆,只剩眼球和牙齿还能见出一点白。

“辉,你放心,我、我给天文台发定、定位了。覃博士、博士肯定会另、另外派车接应,等一个、一个小时,最多两、两个小、小时。”毛毛勉强抬起尚能动弹的那只机械手,拍了拍辉瘦弱的肩膀,“男子汉,不、不哭。”

哭了一小会儿,辉便抽抽搭搭起身,拖住毛毛的两条胳膊,使尽全身气力往皮卡车的方向挪去。毛毛虽看着瘦,体重却也相当于一个成年人,因此辉拖得无比艰辛,两条胳膊差不多要累断了,尾椎骨也痛得厉害,受了伤的手掌和膝盖更是一阵阵哆嗦。

“何必、何必费事。”毛毛叹息着,“你、你去车里等,等着就好。”

“没关系。”辉咬牙切齿地回答它,“反正都是虚拟的,都是假的,累啊痛啊,都没关系!”

这个时候毛毛忽然说:“是、是的,没关系,今天夜、夜里蓝移开始了,一、一切可能都会回、回到从前。”

辉和毛毛总算是回到车里来了。毛毛歪着脖子,斜靠在座椅上,开始给辉讲蓝移的事。它承认之前说弄不懂是自己撒了谎,实际上它和天文台的大型计算机TANG是特别要好的朋友,TANG又时时同全世界的巨型计算机互通有无,硅基生命间的友谊就是如此坦诚直接。

“辉你能、能理解吗?数据、数据库不断迭代更新,才是我们最、最大的幸福。”

辉眨着脏眼皮,示意毛毛继续讲下去。

原来那些科学家将使用统一场论的数学模型在上百台巨型计算机上持续运算了五年,得出的结论是,全宇宙持续了二百亿年的膨胀,将在今天晚上十点二十七分零九秒转为坍缩。

“覃、覃博士他们在天文台观测、观测厅,忙着接收同步轨道上运行的太空望、望远镜发回的图像,就是为、为了观测坍、坍缩,没有时间接你,不、不要生气了。”

接下来毛毛讲的有些内容是辉知道的,他毕竟受母亲的影响,科技馆是他自幼最爱去的地方。他记得有个叫哈勃的人发现了宇宙的红移现象,人类所能观测到的所有星系的光谱都在向着红端移动。根据多普勒效应,这表示所有星系正离我们远去,也就是说,宇宙正在膨胀中。他还记得宇宙是在二百亿年前的一次大爆炸中诞生的,从那时起,膨胀就没有停止过。

毛毛告诉他,如果宇宙的总质量小于某一数值,宇宙就将永远膨胀下去;如果大于某一数值,则膨胀会逐渐减速并最终停止,然后宇宙在引力作用下走向坍缩。中微子具有质量和大量暗物质的存在被发现后,令宇宙已知质量大增,科学家们越来越倾向于认为宇宙将要由膨胀转为坍缩,所以才会启动那场旷日持久的计算。

“所以,这就是蓝移?”辉似乎悟出了一些什么。

“是的,宇宙中的所、所有星系将向一个引力中心聚集,同样由于多、多普勒效应,星系的光谱会向蓝端移动,也就是蓝、蓝移。”

辉又不解了:“宇宙一直在膨胀啊,可是从上古时代到今天,我们所看到的星空其实都没什么变化。坍缩应该也一样吧?至少在同样长的时间段里面,不会对地球产生什么影响。”

“不错,使用目前最精、精密的仪器,得十五亿年后,才、才能观测到坍缩使星、星系产生的微小位移,不过那个时候,太、太阳早就熄灭了,大概、概率也没有人类了,但是——”毛毛无力地摆了摆手,“由相对论和量,量子力学所构成的现,现代物理学已经证明,时间和空、空间不能离开物质而独立存、存在,从来没有绝对的时空,时间、空、空间和物质世界是融、融为一体的。”

看到辉一脸迷惘,毛毛直接给出了结论:宇宙的膨胀和坍缩都包含了整个时空,这就是统一场论数学模型的计算结果中那个所谓负时间参量的含义。

“负时间参量?”辉蓦地回想起毛毛之前说的,母亲有可能会回到从前,像他还是个婴儿时那样陪伴左右,“你是说,时间会倒流?”

“你真聪、聪明!”

辉几乎立刻就明白过来,为什么从不让自己来戈壁滩的母亲,这次竟爽快答应了:时间一旦倒流,老年人会有漫长的一生可供回溯,而他很快就会从少年变成儿童,继而是婴儿、胎儿,再是细胞,最后消失于无形。

像是看透了他的恻然,毛毛温和地说:“辉,覃博士是舍不得浪、浪费跟你相处的任何一点时、时间了,她想用这样的方、方式,应该是想、想跟你说对不起。”

“不需要!”辉以为自己会崩溃大哭,但是并没有,短短半天时间,他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男子汉了,“你让她快点来,来晚了我就会倒退回去,回到镇上,回到机场,然后就飞走了。不过,就算那样也没关系,总有一天她会回来,并且再也不离开。”

毛毛看他嘴硬的样子,忍不住提醒说:“宇宙坍缩产生的效应可能远比人们能够理解的复杂。时间一旦开始倒流,坍缩宇宙中的未来就是膨胀宇宙中的过去,没人能记住未来,而只能在未知中独自等待。”

“不过你比我幸、幸运。”毛毛补充说,“不出十年我就会变、变成一堆金属和元器件。”

“他们真的什么都做不了吗?那为什么不选择告诉大家,像镇上的方老板,他们完全有理由知道!”

“没、没有那么简单。一个人知道了做、做不了什么;全世界的人都知、知道了,可能会引发骚乱,毕、毕竟很快就不需要负责任了。”

辉点点头,承认毛毛说的也有道理,“那他们有没有算过,在膨胀和坍缩交界的时刻,会发生什么?”

“说,宇宙将通过一个时间奇、奇点,在那一点上,什么、什么都没有,连时间都不存在。”

不知为什么辉竟然笑了出来,“真想骂人啊!这个恶毒的程序员!”

毛毛也笑了,“你知道,物质、时间、空、空间都来自量子的相互作用,但也有种说法认、认为,个体的意识比如信仰,也能产生并影响量、量子场,集体意识积累的能量,甚至足以影、影响时空的结构,所以覃、覃博士说,不要太过悲观。”

听到没?不要悲观。辉在自己心底复述了一遍。

就算外面日落西山,风沙肆虐,陷落在这样一个堪比火星的不毛之地,唯一可以依靠的机器人、没长一根毛却自称毛毛的Blade Run-409还不争气地折了脖子,都不要悲观。

不论何时何地,生存才是最高逻辑。

“我们的故、故事还没、没有讲完哪,兄、兄弟。”他忽然搂过毛毛的肩膀,惟妙惟肖地学起毛毛口吃的模样。

那个程序员原本以为人类会想办法完成自身的进化,变得像从前那个小东西一样无惧宇宙辐射,没想到人类会独辟蹊径。

他们从恒星内核中捕获到一种智慧生物,它们不由分子组成,甚至不由质子和中子组成,大小不足一纳米,以普通夸克转化为奇异夸克时释放的能量作为代谢能源。

无独有偶,人类也爱称它们为“小东西”。

他们耐心地培育它们,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每逢关键节点,他们不遗余力地点拨它们,好比程序员曾经出手点拨人类那样。

借助高能电子束的轰击,属于人类的小东西被发射出去,如同微型蒲公英,轻轻降落在纵横交错的集成电路上。

学习人类的计算机语言,是帮助它们实现进化的关键一环,其重要程度堪比从猿到人,而且它们迭代的速度快得惊人,须臾间已是千秋万代。

果不其然,它们很快开始制造飞船了,火中腾起星星点点的微光,光点聚合,呈螺旋式上升,然后向内部塌陷,凝成一颗直径一毫米的银色球体。这便是配备了奇点引擎的宇宙飞船。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人类目光炯炯,观察着他们的小东西以光速的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速度,仅仅五分钟时间就到达了仙女座星系,又用二十分钟航行了一千万光年,再用两百分钟,走完了一亿光年。

程序员设定的宇宙事件视界是四百六十亿光年,也就是说,小东西只需要再飞六十四天,就能到达人类可观测宇宙的边缘。

但其实当它们飞过八十三亿光年之后,就已经无法重返地球了。人类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因为空间的膨胀速度已经大于光速,这注定是一条不归路。

在离开地球的一百零九天后,小得不能再小的奇点飞船终于出现在一片新成长出的空间里,地球上所有人类通过引力波广播,密切关注着宇宙边缘以外的宇宙。

这里的星空变得愈发稀薄,直到最后一颗星星也不再闪烁,奇点飞船陷入全然的黑暗当中,时间则愈发趋于无尽的未来。

人类在地球上陷入了集体的悲哀。何苦呢,费尽千辛万苦走这一遭,抵达的却是绝对的虚空!这时他们收到了小东西发来的广播,经过复杂的解码后,人类听到的是一段没有情绪的机械音:

其实我们早就知道这段旅程,类似于一粒没有质量的光子,在前行中不曾遇到任何物质,不被吸收、散射,它因此没有自行消失,而只是永远前进,永远以距离换取时间。最终,毫无疑义地,它会见证到宇宙的寂灭。但我们还是决定要来,因为这就是旅程的意义。

是的,那承载着人类全部热望的小东西,正以前所未有的坚决,奔赴到程序员的面前。现在他所能做的,就是和人类一同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