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2025年第10期|蟠桃叔:无地自容【老城根】
年轻时,我在西安住了几年城中村,其中居大雁塔附近的后村最久。那阵子,我有一帮子以泡馍馆为家的朋友,号称“掰馍十友”,一有空就在大雁塔附近聚集,吃泡馍,谝闲传。我们数学都不好,有时还喝酒,昏昏不明,一时算来六七个,一时算来八九个,糊涂账,从来都没有算清过,就凑整数算是十个吧。其中,有那么几个是灵魂人物,怎么算都不会遗漏,比如杉宁。
“十友”里男多女少,杉宁是三个女的中的一个。另外两个女的,一个是芳子。她哥是西凤酒的销售代理,她给她哥帮忙,或者给她哥添乱。经常提她哥的酒过来给我们喝。把几个小哥哥喝得七荤八素,先后和她谈了恋爱。几个小哥哥肯定都甜蜜过,但是最后也不同程度受伤了。不敢扯太远,以后有机会细说吧。
另一个是电台主播招招。不用说,声音巨好听,听了会让你耳朵怀孕的那种。老天爷是公平的,招招声音好,相貌就不敢恭维了,年纪也不小了,偏偏爱穿戴成清纯学生妹。有人怪之,她则哈哈大笑,回怼:老娘愿意,关你屁事。后来她成了驴友,一有空就上山,捡各种各样的松塔和鸟毛,然后拍照发网上,就不太来掰馍了。
我们这些人咋混在一起的,这要归功于当时一个叫“古城热线”的网站。我们都在上面发帖子,混熟了,又离得近,就经常线下聚会,开始也就三四个人,后来朋友带朋友,朋友传朋友,滚雪球一般,队伍就壮大了,四海之内皆兄弟姊妹了。如果没有记错,杉宁应该是招招带进来的,混熟了,她就自己一个人来。
杉宁也是个闲人,反正十次聚会,六七次都有她。坐到墙角,也不多说话,埋头掰馍。别看留着长指甲,掰馍技法超一流,又快又好,不光给自己掰,掰完了还给别人帮忙掰。别人说,谢谢杉宁姐。杉宁笑笑,眼角会挤出细细的皱纹。
我们这伙人基本聚集在后村这一片,每次吃完饭去大雁塔北广场走走,吹吹风,唱唱歌,然后散摊子,溜达着回后村,她则在路口喊个摩的,看来路远一些。具体住哪里,不知道。
我们都是二十来岁的小年轻,杉宁当时应该大我们几岁,应该有三十了吧,她叫我们“小屁孩”,我们都随和,也都应呢。她为啥要和小屁孩玩,不知道。
杉宁肯定有工作,且是朝九晚五的,周六周日是有假的。具体做啥,不知道。
杉宁肯定是陕西人,会说普通话,也会说关中方言。有人说她是西安本地的,又说是咸阳的,具体哪里的,不知道。
反正杉宁就是个和我们一起吃泡馍一起聊天的人,说是熟人也是熟人,说是陌生人也是陌生人。
后来,杉宁消失了。消失了就消失了,“掰馍十友”就是个你出我进的流水席,谁能霸住桌子不走呢?开始还有人问,杉宁呢,杉宁呢。后来连问的人都不知所踪了。几年光景,“掰馍十友”也烟消云散。
前几天,将近二十年不见的招招突然加我微信,联系上我,说她在喜马拉雅做音频,想录我的某篇文章,问可否能授权。
我说没有问题,老朋友了嘛。
招招一下子呆住了。老朋友?
我又问她还上山捡松塔、捡鸟毛?
招招顿时嗞哇乱叫起来,问我到底是谁。很显然,她不知道现在的蟠桃叔正是当年的胡不归。那时候,我用胡不归的网名跟他们玩儿。
我自揭了老底,招招狂喜,嚷嚷马上要见我。一报地址,我们居然只隔了一条街,我们常在一家超市闲逛,或许都擦肩过。于是相约见面了。
一见面,两人变化都很大,我是吹气球般胖肿,招招倒是好看了。当然,这是指在以前不好看的基础上有了改善。估计是换了打扮风格的缘故。招招剪了头发,戴着大框眼镜,涂了口红,一笑,那么整齐的牙。
说要抱,我心一横,就立住,让她抱了。然后点了喝的,本来说了吃怀旧泡馍的,结果都吃不动了,便去了一家肯德基喝不加冰的可乐。坐定,开始聊,说以前和眼前。
我这风雨二十年,一肚子酸甜苦辣,说出口也就两三句:结婚了,有娃了,辞职了,老了。
她比我说的还简单,就一句话,一直单身没人要。
我哈哈大笑,说:是你眼光太高,眼窝长到头顶,光看了星星了。
随后自然要聊当年掰馍的朋友,一个一个说下来,自然说到了杉宁。
我说:杉宁神秘很,弄啥的我现在都不知道。
招招说:神秘啥,还不是俩眼窝一个鼻子疙瘩。她的底细我清清楚楚,我给你说说。
招招就说开了,先说杉宁工作还不错,又说杉宁是离过婚的。离婚是咋回事呢?和怀孕有关。怀孕是喜事,杉宁刚怀孕的时候还是欢天喜地的。她高兴,她男人高兴,她公公婆婆高兴,她妈也高兴。杉宁她爸去世早,杉宁她妈好像是哪个县,泾阳县还是礼泉县,一个面粉厂的会计,把杉宁拉扯大,培养成大学生,留到西安,找了工作,嫁了人,成了端铁饭碗的西安人,她妈多高兴呀。现在又有宝宝了,生出来又是个西安人,她妈能不高兴?大家都高兴,谁想到做孕检的时候,发现问题了,高兴不下去了。啥问题,招招记不住,说不清了。她的记性呀,真不好。
招招说,好像是杉宁的肚子里有个啥不好的东西,肿瘤之类,不怀孕问题不大,一怀孕,身体一分泌那个啥,身体里那个不好的啥被催发,越长越大,就要人命哩。
医生说了,如果继续怀孕,等娃生下来,大人可能就不在了。停止怀孕,抓紧治疗,大人还能保住。二选一呢。医生给的建议是,保大人。人之常情都保大人。杉宁那时候才二十六七,地里的麦子才起稍稍,锅里的稀粥才起皮皮,二十六七呀,多年轻啊,正活人哩。
杉宁她那个男人问医生,打胎以后,砸锅卖铁,好好治病,给杉宁把病彻彻底底治好了,以后还能怀孕要孩子不?医生很明确地说,不行,治不了根,只要一怀孕,一分泌那个啥,就不行。
一听是这,杉宁她那个男人开始给杉宁做思想工作。人家肚子里有墨水,嘴也能说。说孩子再小也是生命,要尊重生命,不让他来世上一遭,就太残忍了。说他家两代单传,孩子的诞生寄托着整个家族的希望。还说人不应该自私,要有奉献精神,该牺牲就要牺牲,牺牲是一种大爱。说着说着,到了动情处,又说他多么爱杉宁,把他们谈恋爱的过程讲述了一遍。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给杉宁下跪,说他一定能负起父亲责任,把孩子带好,能让孩子接受最好的教育,让杉宁放一万个心。还说他以后不再娶,不给娃找后妈。反正就是各种洗脑,要杉宁不顾一切,一定要把娃生下来。这男的,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篇《癌症母亲舍命怀孕,临死前给孩子织十八件毛衣,母爱惊天动地》的文章,文中重点部分画了黑线,要杉宁一定要好好看看。
杉宁灌饱了迷魂汤,被洗脑成功了,答应了,不治病了,生孩子。杉宁她妈老实巴交,眼泪汪汪也同意了,只提出一个条件,要给杉宁的墓地选个好的。杉宁她男人一口答应。
也是杉宁命不该绝。这时候杉宁的哥哥从监狱出来了。杉宁是有个哥的。那一年,他交了个女朋友,是真爱这个女朋友啊。为了女朋友,杉宁她哥不顾黑不顾白地开出租车挣钱。从秋天干到冬天,快过年了,口袋里揣了一千块钱,在骡马市给女朋友买了个皮靴子。西安的骡马市以前是卖骡子卖马的,后来是卖时髦衣服时髦鞋的。那时候,西安一个坐办公室的人一个月工资也就一千多吧。骡马市的东西不便宜哩,都是上海跟广东进的尖子货。
靴子买回去一试,小了,有点夹脚,她女朋友穿着不是很合适。提回去退货,老板虽然不悦,还是没打绊子,给换了。她哥也很高兴,临走的时候,给老板扔过去一支烟。老板没接住,或者本身就不想接,烟掉到地上了。那老板没捡。没捡就没捡吧,那老板偏偏伸出一条脚把那根烟踩住,碾了。她哥觉得是碾他的脸哩,邪火就上来了,嘴里骂了句啥狠话,手里的鞋盒就嗖地砸过去了。鞋盒是有尖尖的,也是巧了,戳到老板的眼珠子上,顿时就爆了。就为这,杉宁她哥判了七年。当时,杉宁还在念书哩,知道她哥犯法了,哭得像从护城河捞出来的一样。哭也没有办法呀,又不能把监狱的高墙给哭倒了。说是七年,她哥实际上在监狱只待了六年三个月,表现好,提前释放。
那是亲哥啊,一出来就听说他妹的事了,跑来问清事由,肺都气炸了,直接把杉宁男人打得瘫软,然后给杉宁转院。杉宁她哥女朋友的舅舅给联系了个好大夫。哪个女朋友?就是穿靴子夹脚的那个女朋友。
一转院,没有人灌迷魂汤了,杉宁才回过神了,我为啥要死哩?我不死,我要活。杉宁她妈也回过神了,我女子为啥要死哩?不死,要活。于是配合治疗,好好治病呗。
杉宁是个无神论者,不迷信。但是她哥出狱这事让她信命啦。杉宁他哥要是按正常刑期放出来,能见上外甥不一定能见上妹子。不迟不早,那时候出来了,明摆着就是老天爷派哥哥来救妹子来了。
转院以后,杉宁他男人一看没有按他的想法来,又挨了打,真实嘴脸就显出来了。不露面了,不闻不问杉宁的死活。打电话都不接,就是接了也说他忙着哩,来不了。事情一下子给做绝了。
杉宁她哥要去找。杉宁还劝呢,让好好说,不要动手。杉宁一方面是怕她哥没轻没重,再打了人,惹了事,进去了可咋办呀。二是毕竟结婚才两三年,还在甜蜜期,心里记得她男人的好还是多一些。毕竟追求她的时候还是付出了不少,说的话呀,做的事呀,还都蛮感人的。
她哥答应了,讲道理,不打人。到了杉宁她男人单位,堵住了,拉到楼后面一个死角,问是个啥意思。
杉宁她男人痛苦得很,蹲地,揪自己的头发,说他也想死哩。
她哥说:你还死不成,你担子还重着哩,你老婆还在医院,等你照看去哩。
那男人说他忙得像个鬼,要评职称了,论文还没有写,他没有时间,他又不是三头六臂。又说不要逼他了,逼他,他也要死呀。
她哥听这货三句话不离一个死字,心里窝着火,说最起码把给杉宁治病的钱拿出来。
那男人半天不言传,闷在那里,他哥问他咋不说话,嘴里塞了驴毛了吗?
被这话一噎,男人就说,离婚呀,还出啥钱。
她哥知道不用再说了,可以打了。当下就把那男人一个胳膊给掰断了。听到骨头咔嚓一声。她哥这才清醒过来,嗨,又动下乱子了
她哥在监狱里学了法律的,知道要是对方不起诉就没啥事。要是起了诉,立了案,看这伤势,不轻,铁定了是要进去的。
她哥当然不愿再进去,当下就问:你准备起诉不?
那男人脸煞白,嘴还硬:凭啥不起诉,法治社会,你娃死定了。
她哥一听,不再犹豫,把另一个胳膊夹住,又给咔嚓掰断,然后跑了。
天大地大朝哪跑?河北衡水。在监狱的时候,他交了个狱友,河北衡水人,比他早出去两年。两人在监狱的时候关系铁,拜了把子的。她哥就去投奔。没想到,到了衡水,人也寻上了,老白干酒也给倒上了,两人才喝了一口,辣,正想夹一口菜,警察进来了。原来,衡水这兄弟又犯事了,警察来抓,顺手把杉宁她哥给抓了。
再说杉宁。治病期间婚离了。好在大夫水平高,治疗了一段时间,人恢复过来了,都能上班了。杉宁死里逃生,给医院送了个锦旗。接旗后,主治大夫嘱咐她继续调理,百病心生,主要是心情要好呢。
杉宁说:董大夫,我以后开开心心每一天。
主治大夫姓董,非常好一个人,跟她说,她的病灶还在哩。又打了个比方,说她的那个病就是个火山,要是以后不怀孕,就是个死火山。要是怀孕,就是活火山,一激活,还要爆发哩。
杉宁说:还怀啥孕呀,我这一辈子就一个人过,多好的。
董大夫也不知道说啥了,说:不至于,不至于,有合适的还是要找的,你还这么年轻的。
杉宁又说:董大夫,我死过一回的人了,我以后开开心心每一天。
其实杉宁那段时候,哪里开心过一天了,焦虑,失眠,掉头发。和她妈关系也很僵,还是因为她哥二进宫的事,她妈说是她把她哥拖累了。她哥那个女朋友,等了她哥好些年,等着出狱了结婚呢,可好,一出来才两个礼拜,又进去了。人家也不等了,在杉宁她妈跟前哭了一场,走了。
杉宁她妈一看儿媳妇飞了,心里急,跟杉宁说了些糊涂话。说完其实也后悔的。但是杉宁自责得不行。加上吃药也有副作用,脾气也不好,和她妈吵,吵完了又觉得对不起她妈,又哭。那段时间人就瘦得不像样子了。单位上一看,也害怕哩,怕倒在办公室了,就给杉宁说,你只要想请假,假条拿来,就给你批。
杉宁还是按时上班的,不上班心里更慌,上班一忙,日子还更好过些。那段时间,杉宁没事了就在网上发帖子,写一些自己的事,抒发抒发。招招看到了,就给她留言。两人因此熟了,然后见面。招招当时主持一档谈话节目。本来招招是想请杉宁上节目,谈她的故事的。见面后,两人特别聊得来,成了朋友,招招就不好意思提上节目的事情了,毕竟是揭伤疤的事。倒是常带杉宁去庙里拜拜,或者带杉宁去一些聚会吃吃喝喝,都是图散心哩,最后两人都稀里糊涂进了“掰馍十友”。
听招招这么一说,我一阵唏嘘。每次吃泡馍都说些云淡风轻的闲话,哪里知道杉宁背后还有这些故事呢。
我又问招招,杉宁为啥后来突然就不辞而别了。招招说这事她也知道,和张凯有关系。
一说张凯,我也是多年不见了。张凯是狱警,警服底下包裹着一颗摇滚的心,每年元旦会在监狱的文艺汇演上释放一回,唱黑豹的《无地自容》,有次我们“掰馍十友”聚会,吃完泡馍,在大雁塔底下唱歌,他也唱过一次:“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相遇相识相互琢磨。人潮人海中,是你是我,装作正派面带笑容……”
张凯平日里安静得如《圣经》里的羊,也不穿警服,爱穿格子短袖,裤子口袋,一边是手机,一边装个牛角梳子,没事了摸出来梳一梳稀软的头发。头发底下是淡淡的眉毛,眉毛底下是平静而忧郁的眼。就是这么一个人。
招招一说张凯,我马上意识到,杉宁她哥进监狱了,而张凯是狱警,这里面有没有什么联系呢?我想的没错,是有的。
以下就是根据招招的讲述,加上我的想象,呈现出的一种事实“真相”了。
杉宁知道张凯的身份后,私下里会找张凯聊些事情,聊她哥,问监狱的情况,特别是怎么能有效减刑啊之类的。杉宁应该很详细地讲述了她哥那次伤人、潜逃以及被捕的全经过。
张凯肯定会摇头感叹说:错一步,步步错啊。断一个胳膊,那是失手,也就判一年,缓刑也有可能。两个胳膊,故意伤害啊,那起码三四年了。一跑,就麻烦了,最少五六年,重了上十年都是有的。
又问杉宁她哥判了几年。
杉宁眼皮一垂,说五年。
张凯说:看,我说最少五六年吧。五年也算少的了。万幸了。
杉宁说:人有几个五年,我哥再出来就四十了。啥都耽搁了。
张凯说:男人四十才开始哩。
杉宁:你是在安慰我。
张凯:我是在安慰你,你也要学会安慰自己哩。人活得这么累,不安慰一下咋往下接着活呀?机器生锈了都要膏油,人走不动了,就要靠人推一下哩。有人推倒好,没有人推咋办?自己给自己寻个拐棍,一步一步挪。路,总要走下去。
杉宁说:张警官,你说得对。我以后开开心心每一天。
张凯:杉宁姐,可不敢叫我警官了。
杉宁:你也不敢叫我姐。
慢慢地,两人就走得有些近了。张凯不知道从何时起,表现出了要和杉宁交男女朋友的意思。杉宁是有顾虑的。自己离过婚,自己不能生养,年龄还比张凯大五六岁。这些都是很现实的问题。
有一次,张凯把杉宁送到住处。离婚后杉宁就搬出去了,在单位附近租的房子,和一个同单位的小姑娘合租。
张凯说想上去坐坐,杉宁就带他上去了。冰箱里有半块西瓜,杉宁想着两个人能把西瓜吃完。上去以后,合租的小姑娘不在,杉宁打开空调,又准备去拿西瓜。张凯就从背后把杉宁抱住了。
夏天,两个人刚从外面进来,身上热腾腾汗津津的。杉宁一惊,没有想到张凯还这么胆大的,但是也没有生气,就当张凯跟她开玩笑呢,说:张凯,你疯了?这样不好,快松开。
张凯不但不松手,手反而往上一移,就捂到杉宁的乳房上了。杉宁顿时身上过了电,脸瞬间红了,心里升腾起来被冒犯的羞耻感。杉宁使劲挣脱开,转头瞪着张凯,眼睛都红了。
张凯呼哧呼哧喘着气,人僵到那里。
这时候有开门声,是合租的小姑娘回来了。张凯这才臊脸逃出门去。
这事发生以后,杉宁就不去大雁塔吃泡馍了,怕见到张凯。其实张凯也怕见到杉宁,也不去了。只是张凯平时话少,存在感不强,他不去了,也没有人注意。
两人都不去了,可是世界那么小,才过了不到十来天,两人就碰上了,在西影路。
杉宁过马路的时候碰见张凯迎面走来,带着一个女的,不是别人,也是“掰馍十友”中的熟人,芳子。张凯和芳子手拉手,看样子是谈恋爱了。三人都认识,不可能装不认识,于是打招呼了。张凯和芳子确实是谈恋爱了,也是刚好上,心正热呢,准备一起去吃饭。
张凯见了杉宁,实在羞臊,毕竟十天前还摸了人家,今天又和别的女的出双入对,这算啥嘛。
芳子察觉出了张凯的羞臊,不过她没有多想,只是觉得这仅仅是张凯和她的恋情暴露在熟人面前了,很正常的不好意思。
杉宁的心情就复杂了。她不知道那天的事算什么了,原来觉得算是笨拙地示爱加原始的冲动,现在就不好说了,算耍流氓吗?
张凯也不知道说啥,想尽快摆脱尴尬,就说他和芳子去吃牛排,问杉宁要不要一起去,他请客。
这是客气话,一般情况,一般人都会说“哈哈哈,我不去了,你们去吧”之类的话推脱。但是,今天不是一般情况,杉宁也不是一般人,她鬼使神差,更是憋着气,说她也去。
张凯一愣,芳子也一愣,三人就同去了。
去了以后,坐定,张凯把菜单先递给杉宁,让杉宁点。杉宁则让芳子先点。芳子没有客气,二话不说,点了。
芳子心想,杉宁这人平时看着还灵醒着哩,今天咋没有一点眼色呢。人家吃情侣饭,你跟上来。明晃晃的大电灯泡,不刺眼吗?
芳子点了一个六十八的牛排套餐。点了,又对张凯说:你也点这个吧,这个好吃。
张凯点点头,于是他俩都点了六十八的。菜单到了杉宁手里,杉宁冷眼看了好几遍,也选定了,是个九十九的牛排套餐,菜单里最贵的。反正张凯掏钱。要是九百九,九千九,九万九,她也要点哩。
菜上齐了,三人默默吃着,也都没啥话说。杉宁把自己那份没吃完,也就割了两刀而已,渗出一摊血水。说有事,起身告辞,走了。
走出去,街头法国梧桐的飘絮钻进人的眼鼻,把人的眼泪和喷嚏带出去,这真是糟糕……
讲述到这里,我有点走神,恍惚了一下。招招用手指弹了一下我的杯子,发出砰的一声。
我这才回过神,问招招:这都是杉宁跟你说的?
招招说:对,她跟我说了。我就当听八卦哩。那时候我已经一有空就往山上跑,不太去大雁塔那边了。说真的,我后来不喜欢吃泡馍的那个圈子了。觉得就那几个人,表面上一团和气,暗地里其实也你笑我哩,我恼你哩,全是心眼子,没劲。就跟一群驴友玩。后来发现,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一样的是是非非。哦,对了,你和杉宁还有联系吗?哦,你也没有啊。也不知道后来为啥,我跟杉宁慢慢就不联系了,联系方式都没有了。
我说:朋友,很多时候就是一阵子的,他只在那时那刻出现,过了那阵子就寻不到了。比如油菜在春天开花,枫叶在秋天红。夏天了,找一片雪,怎么可能?不可能嘛。
招招:确实。杉宁呀,张凯呀,芳子呀,后来一个个都跟地遁了一样,再没见过。我都疑心我根本就不认识这些人,包括你。哈哈,你还改名换姓叫做蟠桃叔,真是作怪。哦,对了,嘻嘻,我想起一个八卦,好像芳子跟你也好过。
我笑了:你记错啦。人的记忆从来都是不可靠的,往往张冠李戴,无中生有。
招招:哦,想起来,确实记错了。你那时候的女朋友是个空姐,个子高高的,还爱穿高跟鞋,老跟你去吃你们淳化的饸饹。饸饹有啥吃头?我们老说你给凤凰吃鸡食呢。
我说:淳化饸饹甲天下,好饭哩。
招招:你现在的老婆就是那个空姐吗?叫个啥,小敏?
我说:唉,也就谈了一两天,什么小敏小玲,啥名字我都忘了。
招招:这都能忘?太可怕了,你们男人呀。
您瞧,我们的聊天内容已经偏离杉宁,开始往别处扯了。估计以后也不太会提起她了。
东拉西扯聊了一会,我看时间不早了,要告辞。
招招说,常联系。我也说,常联系。
出了肯德基,天开始飘雪,我们戴上口罩,一个朝北,一个朝西。
会常联系吗?不好说。大家如今都忙忙的。反正招招仅仅是曾经一起吃泡馍一起聊天的人,说是熟人也是熟人,说是陌生人也是陌生人。
回家路上,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在哼一首歌:
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相遇相识相互琢磨。
人潮人海中,是你是我,装作正派面带笑容。
不必过份多说,自己清楚,你我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不必在乎许多,更不必难过,终究有一天你会明白我……
【蟠桃叔,本名杨家辰。1979年生于陕西淳化县,现居西安。多年媒体人经历,后辞职,以写作为生。出版图书有《唐诗江湖》《长安一片月》《长安何曾负少年》等。在《读者》杂志原创版开设有个人专栏“长安客”。获有双色球文学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