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1

在土路上，有放大的抬头纹，一条一条的。他觉得自己变了，谷草般的，快要由不了自己。他有些慌张，两只手派上了用场，不用怎么挥舞，就攀上了高地，和自己黑黢黢的脸盘，共同应对着。那搂柴耙子的手，布开了阵，做着防御状，就是一扇门了，不停变换着身形，开不是个开，闭也不是个闭。在这接连地闪忽间，他瞭望着，门里闯入一种声音，“呼噜噜”的。

还闯入粗重的牛哞声，一声接一声地吼着，唤出了羊咩声、猪哼声、鹿呦声……这些声音，不停地晃悠着，像沾上了结巴，拖拖拉拉，醉意朦胧的。“和美乡村，宜居宜业”的标语，红彤彤的，也跟着飘拂了起来。

他的身体，也轻飘飘的，快要飞起来了，仿佛被别的什么掌控了。他有些着急，一股股热流，遍布了他的肌体，还有点发痒。他从没有坐过飞机，也不知道，那个家伙，那个方言里说的铁疙蛋，那么庞大，那么粗笨，那么冷冰冰的，没有表情，怎么能飞上天呢？

“怎么能？”

“还是现在的铁疙蛋，都成了精，不一样了呢？”

他在想着，也在一遍遍地说给自己。慌张在升级着，这由不了他。那个长着翅膀，并不扇动的东西，小时候，常看见飞过村庄，飞过石沟，飞过乡野，蓝格盈盈的天上，挂着一尾白烟，越拉越长，越拉越细。可他觉得，自己是个人，谈不上翱翔，虽有胳膊，但像要飞起的样子，他真有些发怕了。

“呼噜噜”的，一阵紧似一阵，扑打着他的全身。感觉在梦境里，由不了自己，有些气瘜，他喊开来了，那声音，又把自己否定了。他没有怪怨起天气来，大自然就是这样，这些时候，似乎不好好刮几场黄风，就没有春心萌动，就没有人们心喜的万物生长。

“我要把师父找到。”

“我要让他知道，他离开人世后，他的小徒弟，成了我的徒弟。我们可争气了，出人头地了，有了更多的舞台，依然在弹着三弦……”

他心里想着师父，也一遍一遍地说着，只是没有出声。他也不想出声，那么大的风，像滑坡的黄土，齐刷刷地扑过来，堵住了他快要开裂的发青嘴唇。

他只能回到村子里。他对这个村子，还是有些记忆的。多年前，他尚小，跟着师父说书，走村串户，全部在乡间。有一次，“咕噜”的，肚里像有山鸡叫的他，就偷偷溜出去，下了一道坡，拐了一个弯，又下一道坡，钻进一个黑乌蛇出没的深沟，荒草丛生，有小溪扭动着身子，不知不觉的，就是杨家庄的地盘了。他没看见人影，毛手毛脚的，刚爬上了树，觉得杏快要贴满他的全身，随手摘了几把，都是一个样子，还没黄熟了，瓷硬硬的，草绿绿的，就想急火火地吞咽。没想到，一个放羊老汉，耳朵是有些迟钝，如果再有些上火，外界的声音，就听得不太真切了。下沟挑水的他，两个大铁桶，不住气地晃荡着，不情愿似的，在扁担下“咯噔噔”响着，但他对这个不怎么敏感，也可能习惯了，这种经常性的闹吵，不是来自外部，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就恰似他一天里，停不下来的咳嗽，跟随着他，“喀嚓嚓嚓”，但有时，外部的响声，没有什么能够堵住，直冲冲的，还是让他听出点什么。

“哪个村的？”这粗狠狠的声音，像鞭子落在他的背上。

“折家庙的。”他有点紧张了，身体颤巍巍的。

“折谁家的？”

“登——登登家的。”他有点吞吞吐吐，也可能是不想直呼师父的名字。

“人家说，登登是外来户，两个村子又不太远，隔一道沙蒿圪梁，我还没听过，有你这么个侯儿子（陕北方言，指小儿子）。”

“我不是他儿子。”

“嗨！那你是他的啥人了？从哪里来的？”放羊人的问话，一句追赶着一句。

“一个徒弟，从山西乌梁来的。”

“那你叫个啥？”

“梁梁。”

“亮亮，多么好的名字，像今天的天气，亮堂堂的。”

“不是，是梁梁。”他边说边做着手势，土窑洞里的两根柱子，头上顶着的梁，楞楞地搬在了眼前。

“梁梁也好，顶梁柱嘛！更牢靠些，可是顶上事了。”

“嘿！”他站得更直了。

“就你一个徒弟？”

“不是，还有一个。”

“噢，知道了，那你再不要做这号事了。”放羊人话赶着话，“小心跌下来，你闻不出那个气味？打过药的。”

“哪号事？”

“偷人。”

“不是偷人，我也闻不出，老人家，你不要多想噢，我从来没有偷过人。”

“那是啥？”

“那是摘杏，饿得凑不住，给师父弄点吃的嘛！”

“师父还用你给弄了？人家又不是没老婆了。”

“有，有。”

“你不要多管闲事了。”

梁梁折返的路上，还在回想着那人的问话，他怎不问我是干啥的人呢，来了多久了呢，还是他多少知道一点登登师父的底细，就不想问了，或者懒得去问。梁梁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也顾不了放羊人说打过药的话了，饥饿让他本能地张大了嘴巴，一阵阵“酸咝咝”过后，像手握接力棒，奔走折家庙的路上，跨过了绊脚的乱石子，沾了点小溪水，弯路就不是弯路了，坡道也不再是坡道了，像吃了片油糕，他上了直晃晃的赛道，酷似看见了手举发令枪的裁判，在小喇叭上，先闭一下嘴，再挤出点声，忽地张开：“预——备！”

“嘭”的一声，他如同听到了，那脚步，是追逐着脚步的。快到师父的家门，异常的安静，只有跟在他身后的，灰塌塌的，那个快要没多少气的狗叫声，那个半崖处像麻绳绑着的怕要坠落的几户人家，还有公鸡对着老天不合时宜的“喔喔”声。

梁梁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师父肯定是等不住他了，带着另一个徒弟走了。他在慌乱中，高喊着：“师父——师父——”胜过了公鸡的“喔喔”声。他转着圈儿吼着，群山也转开了，转得有些昏了，发急般的，不停在回响着：“师父——师父——”只是多了点粗砺。

他不再喊了，涨红的脸上，一阵红过一阵，仿佛用满手的枣泥涂过了，还有些发痒，眼里是藏着两条小溪的。他丝毫没感到清凉，倒是热乎乎地将他包围了。他看着登登师父的家，视线绷得紧紧的，像快要扯断的样子。师父的日子紧巴巴了多少年，把书说到这个村子，说到那个村子，条绒布鞋拉烂（陕北方言，穿烂的意思）了多少双，他不知道，嘴皮子快要磨破了，还没挣得多少钱，还没有个像样的院子。生活长出些柔弱的枝条，“咔嚓”一声，快要瘫软在地了。

梁梁还在直梗梗地看着，师父家是没有大门的，一扇歪扭的羊圈门，中间的木椽，都直上直下的，夹在两条横木的中间，再简单不过了，挤在石头垒成的两堵墙体间，在两截废掉的方形水泥电线杆上，有铁丝绕了几圈捆绑着。上面是没有东西的，没有那个梁的，也就是没有戴啥帽的，潜意识里的乡下人，就不觉得这是大门。如果是大门，还是有点讲究的，要请来懂些风水的人看的。当然，这种简易的门，改变了用途的门，就能随便一点了，能省心，想在哪里开，就在哪里开，哪里方便哪里就开了。

“你不要吼了，你乱吼啥了哟？”

梁梁还没听出是谁的声音，还没听出声音来自哪里。他在原地，左转了两圈，右转了一圈，停了停，又转了一圈，用衣袖抹去了额头的汗水，看到一群惊飞的麻雀，“扑棱棱”的，才听出这声音是从前沟里来的。

前沟里糜子后沟里谷，

哪达儿想起哪达儿哭。

好似有陕北民歌，在梁梁的耳朵钻进又钻出。

“扑棱棱”的，有一只小麻雀坠落下来。

“你师父走了，带着八柱走了。”他听到这是擀毡人的声音，像进高音喇叭里跑了一回。

“噢！走到哪里了？”

“去刘寨则了，盛（陕北方言，住的意思）在咱们折家庙，躺在炕板石上，挣不来钱，你们喝西北风个呀？”

“折家有本事了。”

“有啥了？”擀毡人没有懂得那么多。

“英雄家族嘛。”

“杨家也是。”

“那你知道谁是英雄了？”

“杨业、杨延昭、杨文广……”

“哎呀！和那个折赛花睡一搭搭里啦！”梁梁把历史风趣地翻了出来。

“哪个和折赛花睡一搭搭里了？”

“杨业，就是杨继业。”

“一搭搭怎么了？”擀毡人追问着，“你见人家来了？人家是老婆老汉（陕北方言，指夫妻）嘛！”

“见了，见了，他们是老实人，就一门子心思，跟上北宋跑着了。”

“噢，噢！英雄过去了多少年。”擀毡人的心，像平时那样跳着，接着又“嗨”了一声，说老杨家真是了不得，他的心跳得更有了敬服感。

“一直影响着……”

“噢，噢！”

像有说不出的冰块，压在梁梁的心头，开始融化了。他的整个身体，一下就冰凉了。当年，师父在山西生活，走东到西，拿着能弹出各种音调的三弦，过了开始流凌的黄河，到了苍茫的陕北，落脚到神煤。那时的神煤，还不知道地下蕴藏着乌金，和别的地方没什么两样，正在经历着黑漆漆的生活。梁梁心颤颤地想，跟着登登师父换碗热饭吃，说实在的，就是合伙人了，就是一个沙窝窝里的人了，就是和风一起流浪，师父是山西的风，现在他们是陕北的风，哈哟哟！合伙起来就是西北风了嘛！这么一想，忽又觉得，有什么堵在心窝里，是一座山，还是一堵墙，他低下了头。

“你愣着干啥了？”像被砍过腰身的擀毡人，枯木般地把人叫歪了，“还不走？灰和尚（陕北神府一带的称呼，这里指行动迟缓的年少男子），你等炒菜着了？你大大（陕北方言，原指父亲，这里有骂人的意思）黄风要来了！”

回过神来的梁梁，把视线交给了走风漏气的石墙。这不顾体面的墙，没有抹水泥，甚至连草泥灰也没有，裸着身子的石头，一块一块，你压着我，我压着他，相互压着，就是一堵不高不矮的院墙了。梁梁看着，笑容帮他说着话，最小的一块就是“他”了，平常里一模一样的小石头，是他最爱拿的，把“自己”拿出来，酷夏里，有时还焐在胸口，再放回去，好有意思的，感觉里，还有点俏皮，有他成长中的陪伴和温情，累积了一个个起点，还藏下了一次次落脚点。

“唉！没有，”他一把拿出那块石头来，竟失望地出声了，眼神也空空荡荡，“师父没留下钥匙。”

“你还等啥着了，要来雨了，不然你就滑得上不了山了。”风把擀毡人的喝令声送过来，粗声粗气的，夹裹着他那老旱烟的味道。

“那你还不擀毡个？”

“擀个呀！”

“噗、噗噗……”擀毡人抽着烟，云里雾里一样的东西，在他的头上划着圈，一圈一圈的，直到快要把他罩住了，仿佛在诉说着生活的苦与乐。春雷在他的耳畔稍作停留，就有了乌云翻滚。他抬起头，早已看不见梁梁的身影，剩下的是孤零零的山头。

2

那山头，旋风“呼隆隆”的，卷着土，越旋越高，越旋越快，直旋到山尖，像用筛子筛过了，不觉得土才怪呢，来点雨，噼里啪啦的，就更深情了，有黄土味了，由黄土变为黄湿湿的泥土，就越有生长气息了。说书人形容土灰，常冲到节令的前面，跑到东来，跑到西，地头、庙会、赶集、院落、炕上……哪里不土？哪里不土气？土也有安静下来的时候，看似静止的，静的每座山和每座山不会相遇，但没有人怀疑人与人的相逢。风是乡间的神物，也是大地的信物，给了无数座山一双一双的脚，这里跑到了那里，那里又跑到了这里，像个搬运工，不停地跑着，就算是相逢了，直把一个村一个村的庄稼人，跑成个土人人。

庄稼人，多少年来，就是和土地相依为命。春耕、夏锄、秋收，都离不开土，土里来，土里去，土得扎下了根，朴朴实实，向湿润、向肥料、向深处生长着。那弹三弦的，像寒露时刨出的圆滚滚土豆，一个一个都沾着土，像有酒窝的地方，似乎有隐私，大多是有新芽的，那里沾着更多的土。不用多说，他们在冬天更是奔忙，瑟缩着身子，仿佛会生长黄土，满身满身的，自然都是人见人喜的土人人了。

梁梁仍在瞭望着，门里那种“呼噜噜”的声音，愈发粗莽了，打在他的脸面上，打在他常常发疼的右腿上。那沙子，就是他往昔的生活，一粒一粒的，饱含着酸楚，说出的，和没说出的。他有时想做铁疙蛋，也顾不了它的冰冷，想做那个登天的飞机，想体验飞起来的感觉。身体里，他有时也想有一些神力，想用那些熟悉的花草，编织起让人歆慕的翅膀。乡情宛如一峁一梁的谷穗，他握得紧紧的，从没有松开手。常听着李雨儿唱的《就恋这把土》，他们就更来劲了，那生长着信天游的陕北，在充满生机的泥土上，一年一年地开花结果，沉甸甸地在人间流转。

就恋这一排排窑洞，

就恋这一缕缕炊烟，

这恋这一把把黄土，

就盼有一座座青山，

就盼有一层层绿，

就盼有一汪汪泉。

……

他从没有忘记过故乡，从没有忘记过父老乡亲，从没有忘记过师父。“永远”这个词，像一粒种子，在情谊的大地上，只有花开，开在这里，开在那里，到处在开，是没有花落的。有一句话，他一直记着，常让内心平静着，人们不知道他，也就省事多了，自然，人们也不会忘记他。梁梁没有那个学历本本，但他对文化是有感觉的，犹如蜷缩在那孔土窑里，谈不上外人仰望，他依然能体味到一些话语的要义，登登师父老早被人知道，自然，也没有人会把他忘记。

太阳下来照窗子，

人想人来没法子。

半碗黑豆半碗米，

端起饭碗想起你。

端起饭碗想起你，

眼泪滴到饭碗里。

花开花落，在这块滚烫的土地上，像民歌那样多少年经久不息，师父是一直在的，长成梁梁身体的一部分，不畏寒暑，不顾雪雨，永远在他的心上。师父的父亲，更是有说书的伟名，八国联军侵华攻入京城，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西逃长安，听说他们应邀表演过。在折家庙，在这个小村子里，在坡洼沟峁，更有了崇敬感的他，要找到师父生前的踪迹，更要找到他的“暂住地”。

“如果能找到，就是我俩的重逢。”梁梁的眼珠滴溜溜地转，捂住了嘴，话说给自己，“多么好的一次，自己心窝中要紧的一刻，我要表达我的恩情和愧疚……”

牵梨峰的老黄风，有了要削减下来的意思，梁梁的嘴唇，仿佛撬开了一些，自如了许多，从那个不见牌位的山神庙的周围，他绕来绕去，爬峁下洼了好几次，经渠过埂了也有几次，可没有一处墓地，要么是沟渠，要么是庄稼地，要么是零散的撂荒地，连个有模样的土堆也没有。

梁梁在失望之中，但不觉得有多少失望，他有一股子心劲在里头。于是，他趁着风，脚步轻轻地到了李苹峁，黄风体谅他似的，没有了夸张的身形，天地间，不再是先前的浑黄，但他看不见人影儿，大地没有完全苏醒过来，春耕没上了议事日程。他张大眼睛来搜寻，仿佛要找回一粒粒失散的沙土，但沙土仿佛有不同的旅程，那些粘在他心头的沙土，是那样的难以找到。

他要找的沙土是广阔的，沙土是乡间的肌肤，由日子来堆积，再由日子来抹平。只有直凛凛的沙柳，抢地盘似的，标志物的感觉，让他难以睁大的眼窝，高清了起来。再就是那些身体变形的柠条，给了他一些分辨的可能。他看出了两块墓地，一块的墓堆前有碑，高高的，但字迹像顶褪色的帽子，勉强能看出来一些体貌；还有一块，荒草借着黄风的那股蛮劲，“嗖嗖”地吼着，一些墓门，失神似的歪斜着，看来，这里把普遍人心中的清明，早已给撂下了。

“这些都不是我要找的。”梁梁一遍遍地说给自己。

“这些我都找到了。”

他跪下来，本来不好使的眼睛，也湿了，一些沙土也湿了。湿了的沙土，也许同样是他要找寻的，沙土找寻沙土，一股脑儿地找着，仿佛寻亲似的，在泥土的世界里。

“这些我都找到了，找到了，找到就好，”他还在自语着，加快了语速，“折家庙的人，有着说不完的好，都是我要感激的。”

梁梁悄悄地说着，风把他无声的话语，一句句搬走，情义就在乡间，一会儿就弥漫开来。他的头慢慢地抬了起来，墓地上有他巴掌大的额痕，那里也有犁沟似的皱纹，不同的是，一道道的，像有不平的事情，凸起在地面上。

乡路把梁梁送到桃园山，黄风束紧了腰身，不再那么抢眼。他的视力突然变得好了一点，一直向南面走，一直向南面瞭，也顺便环视着东西。一条沟走来了，不是人们一目了然的那种，需要把目光放远，再停留，体察清楚了，灰头土脸的，看这个样子，黄糊糊的洪水，多年没有光顾这里了。

他把脚抬起，再放下，再抬起，再放下。那里的土地，基本平整过了，大多是庄稼地，也有一些撂荒的，几个土炕那么大，还直上直下的，胶泥夹裹着沙石，不好耕种，也不好栽树了。那些散落着的水窖，一个一个的，也多少有些急躁了，听老泥匠说，放心吧，那个估计不会是个样子货，村里人还等着要好好用呢！只有小松树，结盟似的，在春光里露出了爽朗的模样，一棵一棵摇晃着身子，不管白天与黑夜，好似在迎送着农人。

还在寻找着，能发现什么，可以让心窝里开花，那美意，就会永远珍存着，让生命中的一个印迹，回应着另外一个印迹。梁梁也有了新的发现，他的喜气是贴在脸上的，一把把沙土，也打不下来，他拍了拍脸，从左拍到右，从右拍到左，嘴唇张了张，张开又合住，合住又张开了。

“原来在这里，”他激动起来了，“在这里，在这里！”

“在这里！”他又给自己强调了一下，说的话，快要发烫了，“师父原来在这里。”

梁梁想了想，刚走过的牵梨峰，没有见上一处墓地，也许有多少年了，没有人来烧纸，变成了无主坟，又恢复耕地了。李苹峁那些抛下清明的乡亲，才是有原因的。他们原来在这里，他们竟都在这里。像秤锤掉地的声音，“噔——”叶落归根呀！怀土之情像生命里的基因，在全身流转，并一代一代地刻着我们看不见的烙印。那些生者，村里的七老八小，那些在外打拼的人，都将要回到乡间，平躺下来，都将有春暖花开来到这里，都将有鸟鸣虫叫来到这里。

这里推行公墓了，在谷杆堡，开了一个好头，在神煤开了一个好头，在陕北开了一个好头。老百姓也不想纠结自己，想开了很多，看开世事了很多。可落实到集体的事情上，看起来平顺，就有看不见的小石子在绊着，能把活人迁居到一个地方，也不容易，何况，把逝者能集中安放在一块地上，在陕北乡村，那可是稀罕的事情。

他想到了集中供养，想到了日间照料，想到了免费教育，想到了免费医疗，想到了神煤那些实惠了老百姓的事情，他不由得笑了，身体的部位，都成了脸面，都跟着嘿嘿地笑了起来，不再有孤零零了，一个乡亲，可以照料另一个乡亲了，共同照料起来，就是一个大家庭了。

天气又有了一点小情绪，送来“呼啦啦”的风，梁梁从上到下，一排一排地看着，一块一块地看着，一个一个地看着，已经快要到最后了，还没有看到登登的名字，他的手心不免有些湿热了，沁着沁着，家乡的小溪水就来了，不用七拐八歪，清亮亮的，就像有希望来临了。

“多少年了，在这落户了吧？”他又向自己开问了，一句一顿的，“师父应该是这个村的人了吧！”

“应该！”他给自己说了几遍。

一直坚持说书的梁梁，在通往才艺的路上，也是极为劳苦的，自己在滴水成冰的严冬里，一个人一遍遍地练习，节奏和语调，不知要练多少遍，才能流畅地传达出情感和气氛，自然的手势和面部的表情，也需要一遍遍地练习，至于把控每一个故事，增强趣味性和带入感，那就更为重要了，直到高潮里的那些话，磕磕绊绊，就快要被冻住，一种品性，自然就从中养成了。这种品性，就是一个人说话，一个人聆听，一个人拍拍手，一个人摸摸脸，自我鼓舞着，自我肯定着，更多的村里人，才会听得舒服，他才能有口热饭吃，才能过个像样点的日子。

“冻住怎么办？”梁梁想起了登登的话。

“你想听吗？”

“想！”

“那要放在火上烤了，才能听清。”

“听清个啥了？”梁梁懵住似的。

“我说书的意思……”

“哎哟！太神了。”

想起这些很有烟火味的话语，梁梁又想起了当年的苦累。他为了生计，过了翻滚的黄河，找到了师父，投靠到他的门下。从那时起，像山丹丹花开，乡亲们给他们竖起了一个红艳艳的招牌：“土人人说书队。”

太阳落西哟月亮弯，

我把那男人的苦愁，

给乡亲们说上一段。

男人不论在哪里走，

再多的苦愁不交流，

硬硬接咽在肚里头。

3

天阴着阴着，还是放晴了，不经意中，放出了一小段黄昏，庄稼人结束一天的劳累，回到了村上，正是歇息的好机会。可登登还是来晚了一步，不能如愿给乡亲们说书了，另有三四个说书人，已坐在村委会主任家的炕上了，那时的脸盆也不太大，有一个脸盘快要大过洗脸盆的人，坐在像神位的正中，感觉脸盘快要把眼睛挤落了，只剩下一条缝，刀划开似的。他的脑袋不时地旋转，满身酸气地说着黄段子，由不了自己地晃动着，也可能是在寻找什么。

寻来寻去的，他寻找到了，那一盏煤油灯的光，忽闪忽闪的，有点轻烟，缭绕在一幅墙画中，不经意中，又照出了他们的过往，照出了刘寨则那个难忘的夜晚。

“你们还是回去吧。”村委会主任发话了。

“让我们也说吧。”登登把身子向下缩了缩，头向前仰了仰。

“人家勤快多了，”村委会主任转了个身，向门上的方格窗子指着，“吃晌午饭前，人家就弹着三弦进村了，挨门逐户走了一遍，向村人打了招呼。”

“让我们也说吧，说说吧。”登登的眼睛也不怎么好使，身子向村委会主任靠了靠。

“唉！不顶事了，做什么也有个先来后到。”

“是了，我是后到了。嘿！没有他们，我就是先来的。”

“那你今天不是先来的。”

“先来后来，让我们也说说吧！”

“大家都不容易……”登登按了按气鼓鼓的肚子。

还没有说妥，那个叫“金鑫”的说书队，就开始了。他们说的是《交朋友》。

夜夜听见马蹄子响，扫炕铺毡我换衣裳。听见哥哥唱着来，热身子扑上冷窗

台。听见哥哥脚步响，一舌头舔破两层窗……

“啊呀呀！”有个老汉拍着手说，“舔破两层窗，就有好事了。”也有人附和着，来了些七零八落的掌声。

“不是我不让你们说吧！”村委会主任“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不能怪我吧。”

“人家说得好听。”

“你们坐着又不动，我怎么说。”他好像更有理由了。

村委会主任的话，水泥般的，筑成了高墙，似乎密不透风。登登裹着沙土的方言，再也插不进去了，但他的血压也上来了，一股热流像他的名字，竟也有了手脚，手忙脚乱的那种，登上他身体这座山的顶峰。他随着众人“噢噢”着，那“噢”字像嵌进粗鲁的脸上，摸一摸，一会儿就舒展了起来。

“唉！叫他早早地来，他才不知道干啥个了。”登登因为有点家务事，缠绕了一下，没能早点动身，没有说出的抱怨，但有人已感觉到了。

登登嘴唇下面的痣，有一分硬币那么大，随着心情，也愈发暗黑了，并且少了些绵软。他的脊背，被人按了一下，他转过身来，贴麻纸的窗子，把黑夜坠落着。只有那碗，没有了往昔的瓷哗哗，但也有种羊群回家白胖胖的体面，那种不同于别的颜色的“白”。像收回来的目光，再直直地探出去时，他看到一个人，低眉顺眼的，灰溜溜的。

“师父，喝碗水吧。”

登登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看到梁梁的脸上，咋嘛有颗扁豆大的痣。他在顷刻间否定了自己，那是一滴泪。头抬高一点，登登看到了源头，心生出一种体谅，酸楚来了，小声嗫嚅了一句。

“不喝了，我刚在水瓮上喝了。”

梁梁的情绪来了，没有抽搐声，泪水像有一段路要走，急火火的样子，三步并作两步的，停在他的嘴角，提醒着他再赶上几句。

“唉！我的原因，我去偷杏了。”

“偷那个干啥了嘛？”

“干不来个啥。”

“再不要偷鸡摸狗了，叫人家笑话。”

“再不了。”

“那能吃饱了？”

“还让人家说闲话，滴滴蛋蛋……”登登的头，向上抬了抬。

“我做错了。”

“我就是饿死，也不能吃你摘来的这些东西。”

“师父，吃不吃，两把杏，我还给你留着了。”

梁梁的目光，把师父的头扶了扶，又把那目光，散落了下来，“在院墙上，小石头里，那个放咱们钥匙的地方……”

差点把八柱忘了，这个不怎么说话的小徒弟，有时像自己把自己也忘了。他打快板、拉二胡、弹三弦，师父其实也没怎么教他，至少，没有在数落声中教过，但他，看着看着，经常地看，经常地听，就会了。他紧张时，会有点结巴，脸上像有了点炭火，把太多的言语，生活太多的烦闷，分成了许多章节，一点一点的，从他闪合的嘴里，慢慢地发出来，伴着各种乐器声，让乡亲们听得更加顺耳。其实，那些乐器声，也是感觉出来的相同意味的乡音。对他们而言，那也是在说话，不同人在说话，说各种各样的事情，而且越说越起劲，越说越有来头。

斜靠在躺柜上，八柱离门是最近的。他注视着贴在窗上的麻纸，被淡下来的光线，一方格一方格地划分开来，匀匀称称，像一家人一样，有着说不完的情谊。院外有点动静，他听得最清楚，“嚓嚓”的，每有人进来，都会给他带进一点凉风，他已习惯了。春夜里，一点一点地凉，就像在把他身上一点一点地热，在兑换着，兑着兑着，清明就要来了，怀念在折家庙也是少不了的，老黄牛的“哞哞”声来了，春耕就遍布陕北大地了。

八柱挤过去，从柠条小篮里寻了一根筷子，又从贴心的衣兜里，掏出一个褪了色的纸包，捏了一点黑糖，搓了一下，放入碗里，搅了搅，那盛糖的小黄纸，也成了脸的颜色了，像脸一样地忽闪，像糖一样的喜甜。

金鑫说书队，在拐角的老窑里，鼾声传出了院外，夜坠落得更深，自然的声音，也仿佛累了，不想再出场。近似一切都要静下来，只有不省事的几只狗，沾一些柴草，耷拉着耳朵，摇了摇身子，抖落着灰尘，各怀着心事，怎么也不想进窝，“嗷嗷”着，大约是在纠缠着什么。

“我们说一说吧，村委会主任，我们是同路人，一模一样的，都是黄尘沾身的人。”登登已经准备好了。

“你看老乡们都还在。”

“还在，还在，还想听。我们说一说吧！土人人也不容易呀！”梁梁的话，紧跟着师父。

“不容易……”村委会主任像亲自体验过似的。

“我们说得也不错。”

“不会让你睡着的。”登登和梁梁打着保票。

“让、让、让你睡、睡下，也睡、睡不着……”十多岁的八柱，突然开启了心智，把手按在了落着黄土的额头，情急中把眼睛睁大了一点。有求于别人的事，总有些不自然，沾尘的脸有些发烫，挂上着了火的红绸子。

好像提前就说完了，他们也睡不着了，一下就来了精神，两个懂事的徒弟，有若提前上场了，八柱说他会说这个那个，梁梁说他会说这个那个，可他们今夜是不说的，师父领头的，从山西说到陕北，还到过了内蒙古。师父的美名，黄河水有多远，就能传多远。我俩是舞台上的配角，生活里也是，当好配角，也就有信心了，今夜，我们要当好伴奏员。

“我也是你们的伴奏员，”村委会主任翘起嘴唇，好似蘸上了滚烫烫的水，“我也是乡亲们的伴奏员。”

“你也说过书？”登登惊奇的，犹如打开了别人的生活。

“说过，说过，从小说过那么几天。”

“在我大病逝以后，跟过个师父，那时，也想在这方面发展一下。”村委会主任吞吞吐吐的，碾压着自己的乡音，碎碎的，落到了地上。

“那我们都是苦孩子。”

“苦孩子。”

“苦不苦，黄连知道。”

“黄芩知道，嗨！各有各的苦啊！”

说着说着，“土人人”的机会来了，不同的格调就来了。

调起个三弦定准个音，

我把各位观众一声请。

我请大家都坐稳，

悄悄接坐下把书听。

开火车最怕铁路断，

嗨！开汽车就怕过高山，

开拖拉机就怕走沙滩，

卖砂锅就怕走冰滩，

瞎子走路就怕路不平，

说书的就怕吃烟拉话的人。

……

他们说的是《杨家将》，正是神煤故里的事情。当说到孟良和焦赞为给杨景报仇，就要杀气腾腾奔往东京汴梁，这可惊坏了柴郡主时，全村人的头皮，吃紧紧的，跟着历了一次险，他们在听书中，有了生死的体验，“噢”着，“噢”着，不往气地“噢噢”着。

没有歇下来的意思，《翻身记》就开始翻身了。

老乡们一个个，搓搓手，清清嗓子，“咳哼哼”的，感觉他们要说了。腰身向上探探，像高粱的骨节，硬邦邦的。当听到“新社会的生活甜如糖，右派分子黑心肠”的时候，老乡们也应和着登登师父，“哗哗哗”的，那掌声，像刘寨则的小溪水，没有半丁儿夸张，流入了他们的心里。

到处造谣攻击党，

青蛇挡不了火车的路，

哈巴狗怎能吞太阳！

但有乡亲哭了，哭一个不在人间的人，哭一个在那个年代戴着高帽子，在街上被捆绑的人。另一个乡亲也哭了，应该是他的本家，受到了连累，还有一个人也哭了，身体颤抖得由不了自己，那么体弱，还坚持着春耕秋收。

登登的心情，随着说书的内容变化，他的头，有点绷着的感觉，那些部位，缩短了距离，向着鼻子凑着，鼻子自己也在凑着，快要把鼻孔露在外面，尤其那两只眼睛，不停地闪合着，看不到泪水，但听到他饱含着人家游行时的意思，文化大革命了，革命没有罪状，起来造反的，就是有理的……

往事一幕一幕的，在一条条街上开始，落些雨，都湿湿的。戴红袖章的人来了，旧有的东西突然多余了起来，连一些老了的风俗，也摔在地面上。一些柜子里的书籍，也投身于火海。陕北说书很快就遭到了禁演，韩起祥那些有点名堂的艺人，都被批斗了。登登戴着高帽子，挂着白牌子，被抬上了敞篷车，绕过了谷杆堡公社，到了神煤。小县城的人，簇拥在这里，又簇拥在那里。从一条街，到另一条街，他不得不随着越来越长的车队，游行了起来。他的三弦、二胡、笛子、快板，没有选择，灰落落的，不知失散在哪里，就连制作三弦的蛇皮、电灯线、香椿树干、锯子、推刨、油漆，也不见了踪影。

在高粱杆上躺了几天的登登，出了打开铁链缠着的水桐木门，回到院了，门是闭着的，推开来，乱乱的样子，心劲同样也散落一地，再怎么抬头，也看不见老婆了。他慌了，感到不妙了，拐了一个弯，对着一孔土窑就叫：“梁梁，我回来了。”“梁梁，梁梁，你在哪了？”他心慌地喊开了，可就是没有梁梁的声音。

“梁梁不是你的人了。”

“不是你的了。”

“那是谁的？”登登顿时，心也死了。

“大难临头，你还不知道？”“不要多想了，老婆重要，赶紧找你的老婆哎！”脑畔上的一个个乡亲，也替他发急着。

“到哪里去找呢？”登登一遍遍地问着自己，不停地“唉唉”着。

他到过一次谷杆堡公社，空气紧张的，似乎传不出一点风声。他又步行十几里路，搭乘了一辆手扶拖拉机，“突突突”的，颠簸回城里，到处打听着，门没有一个是能进去的，自然也没有任何的消息。他只好跟着街上的人流，看有没有老婆的下落。

但登登还是失望了，经过南大街，看见了卖农具的，卖化肥的，卖布料的，卖铁桶的，卖锅碗瓢盆的，卖棺材寿衣的，也听见了他们有气无力的吆喝声。还有吹着唢呐送葬的，穿得白花花的，把嚎叫声拉得长长的。登登在那里转了个身，就是向东的炭市街了，没有一家卖炭的。那两排面对面打铁的，早已没有了往常的“叮叮当当”声，那个人来人往的坐南向北的“三分店”，也不见牛驴骡马进出了。他又拐进向着东南的那条土路，相对宽整了一点，两旁的水桐树，站得整整齐齐，像站岗的民兵，正要训话人似的。

出了郊区，过了五六条河，接着开始爬一道七拐八歪的石坡路，再走一段相对平整的黄土路，他就到家了。家里还是那个样子，冷锅冷灶的，村里人鬼头鬼脑的，能躲在家里，就不怎么进出院子了。就是去了乡间劳作，都是摸着黑悄悄回来。

“出事了，出事了，他有多少个说不出的操心，在身体里，可他又没有办法。”登登一屁股坐在地上，身子摇了摇，晃动着的脑袋，竟擦碰在地上，还是胳膊支撑了起来。灰头土脸的，沾着他不怎么顺畅的人生。

大地开始解冻的时候，天气一天比一天活泛起来，春的气息来了，把登登的老婆也带回来了。他老婆的身体，这疼那疼，抱着药罐子，本来也好不在哪里，但这一次，又瘦了一圈。言语基本也没有了，张开的嘴巴，又轻轻合住，想说的话，自己又咽回去了。感觉整个人变了，额头新增的皱纹里，飘荡着看不见的愁云。

登登一遍一遍地问着，你去了哪里？是不是过了窟野河？还去了红碱淖？老婆的头胡乱摇晃着，嘴唇也不时地抖动着。没有了话，他就陪伴着她，把衣服洗了，把家收拾着。平时不怎么生火的登登，每天做上了饭。她要么就不吃，要么也吃得很少，有时，饭还在她的枕头旁，相伴着一碗开水，把一点一点的热，都被空气带走了。

有一天，夜已经深了，星星聚会似的，点亮了自己，很懂礼貌地出了场，相互嘘寒问暖着，登登的老婆，突然掀开被子，滑下了土炕，就要出门了，她扔下一句话：“我听人家说的，还不止一个人，说你徒弟告咱们来了。”

“哪个徒弟？”

“这还用问？”

“哪个大，就是哪个。”

“你要去哪里？”

“我不活了。”

“他怎能告咱们呢？”

“告得活不成了。”

“告啥了？”

“告你躲在草窑里，窝藏了三弦那些，还偷偷搞演出……”

“咱又不反动了，挣不来个啥，老百姓喜欢嘛！”

“人家不管你。”

“你这个傻货，人家会管你吗？”

这样的问话，登登傻眼了，一时还回不过神来，像有什么东西把他定在那里，痴呆呆的。突然的，天空来了一声闷雷，接着是不高不低的隆隆声，似乎惊醒了他。“梁梁”这个名字，在他的心里不停地翻涌。他有点责怪起自己来了，没有把人认准，在说书艺术的道路上，他一心培养的梁梁，竟露出了这样的面孔，他确实不想再看到这个人了。他想起这些年来，梁梁不是他的家人，但他是按家人来对待的。登登膝下没有子女，他是把梁梁当作自己的孩子，那样地照顾着。面对这种事情，他还是想不开，接受不了，两只手按住眼睛，久久不肯松开。

松开手时，登登又不想相信了，宁愿老婆的话是不对的，宁愿听来的话是没有根据的。他的脑子乱糟糟的，乱着乱着，像产生了幻觉，有一些路，十字交叉，清晰又模糊，模糊又清晰，看着徒弟梁梁走了，身影越来越小，小得看不清时，又像着上了色，线条也有了，再仔细看，是折家庙的，是他的院落，梁梁出现了，正在外墙上寻找那块小石头。

4

像解冻的河水，改革开放奔涌而来了，神州大地都是新的景象，供销社人头挤得左摇右晃的，日用品像安徽胡集来的耍猴，顽皮地跳上了柜台，木枪、木剑、沙包、弹弓、纸飞机，孩子们说什么，这些装备，是不能离身的。腊月里，家家户户准备着过年，乡里热闹的莫过于赶集了、进城了。自行车、缝纫机、手表，都找到了主人，摩托车、洗衣机、电视机也挨个到家了，老百姓做梦，那脸颊都是舒展的，都是笑盈盈的。文艺的舞台，也带着喜气，捧着山间各式各样的花，围绕在老百姓的当中。

登登站到了香椿树下，眼光直直的，有的乡亲，不知道他要干啥，就不肯离开。

“不是想不开吧？”

“不是，不是，怎么能是？”登登神气的样子，显露了出来。

“那就好了。”

“噢！都好起来了。”登登把头抬得老高，看着绿蓁蓁的枝头。

乡亲把视线滑落下来，才看到树干旁的斧头。

“你做啥？”

“也不做啥？”

“到底做啥呀？”

“做个耍得儿（陕北方言，原指玩具）嘛！”登登把话说得黑硬硬的，含着铁。

“啥耍得儿？”

“乐器。”

“乐器？买一个就行了。”

“我不想买嘛！”

“谁逼你着了？”

“没有人逼。”

“那就对了。”

“是自己逼自己了。”

登登把自己逼上了树，从没有这样的忙活，“咚咚”的，有树枝落下来，最后人们才恍然大悟，他是要制作三弦了。

这消息在折家庙传开，本村的，外村的，有好几个人，觉得这是个好营生，就开始投奔登登了。他们不想当木匠、石匠、泥匠、铁匠、油匠、毡匠，也不想学吹唢呐，敲锣打鼓，出现在丧事上。他们觉得说书有意思，更能鼓舞人，能传承下来，那就更有意思了。

登登没有应声，他们一个一个都回去了，走几步，还转过身来，有的家长端着一碗油糕来说情，有的甚至提上一小塑料桶散酒，想把登登先灌醉，东倒西歪的，嘴唇软得油糕一般，那就不由他了，就得收下这个跌跌撞撞的徒弟了。

树枝落着，落着，就是三弦的琴身、琴杆、琴轴、琴码了，他划破的手，紧握着琴头，直到握得流不出血来。浸透过的三弦，就像他的身体。他没去洗手，有一种壮怀激烈的感觉，涌上他的心头，精神更加昂奋了起来。挖药材的，把一条不知吃什么撑死的蛇，看上去疙里疙瘩的，抖着手给他送来了，草绿草绿的样子，晾干了，他就把皮绷上去了，剥开收音机插头上的花线线，那里面不能再细小的银丝丝，就是他的琴弦了。

做三弦的事，沾满了登登滚烫的血流，他想起父亲制作三弦，教他时，也曾划破过手指，让他的内心，同样生出几分神圣来。

一天夜里，人都散去了，有木棍顶住了门，正要睡觉时，从门外传进来一个声音，体弱的像挨过了打的那种。

“师父。”

窑里静下来，登登的老婆，像又引发了病，咳嗽了起来，说那个害人鬼，又来害你了。

“害我。”

“你还不信？”

“师父，我是梁梁，我来见你了。”

靠着炕棱的登登，刚转了个身，走出去两步，就被老婆拽住了。他看了看老婆，点了点头，拍了拍她的胳膊，手掌托在发烫的脸上，想要把她的情绪稳住。

门像有心事的，慢慢地“咯吱”着，登登挤出了门。他在磨盘上还没坐下来，梁梁就抱住了他的大腿，好长时间，没有了话。

“师父，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对不起！”

“有啥事来了？怎么对不起了？”

“我跟上鬼了。”

“鬼？你胡说啥了？”登登的话赶上来了，语气是强烈的那种，“谁让你跟上的？”

“唉！自己跟上的。”

“你说的个啥？”登登抬了抬头，皱纹向上涌了涌。

“大批判来了，我自私的，站了别人的队，扔下了师父。”

“扔下就扔下了嘛！你有你的理由。”

“不应该。”

“没事，没事的，我现在又站起来了啊！”

“我确实不应该，不应该！”梁梁看着逐渐暗下来的夜空，有一颗星星划过去了，不知坠落在哪里。

“你放开，起来嘛，坐在磨盘上说。”

“我没脸再说了。”

“说，慢慢说嘛！”

再热的天，夜晚的磨盘，总是有点凉意的。梁梁打开了话匣子，不住气地说着，感觉师父唇边的大黑痣，不再那么僵硬了。他说上台前人家叫表明立场，他就站进公社样板戏的宣教中，把《沙家浜》《红灯记》《智取威虎山》，以说书的样式翻新了，生产队有不少人还是喜欢的。他鬼迷心窍了，为了活下来，怕师父连累了自己，竟卖着良心，告发了师父在喜鹊的巢里，藏入塑料布包着的封资修话本，但他还是没想到，别人也同样告发了他，真的假的就不知道了，说他和文艺圈里的“黑线人物”，保持着不一样的交往。贫不择妻，他是想挣点票票，秋凉了，给女朋友送身衣裳，可到了最后，钱也没有挣得多少，还让他失了面子，同样坐上了游行的宣教车，被红卫兵们批斗了。登登的心有些软了，五味杂陈，杂陈五味地说不出话来。刚刚梁梁给他道着歉，一股脑儿的，说着无数句的“对不起”，现在好像他犯错了，还得来安慰这个情感纠结的梁梁。

登登也低下了头，但他并不是向生活低头的，也不是向着徒弟梁梁低头。他们两个的头越来越低，低得碰在一起，有了更多的倾诉。登登平时的话很少，本来就不怎么好的眼睛，眨得更快了起来。他有些自责，多少个寒来暑往、风来雨去，拉扯着梁梁，生活还是没有多大的起色，没有得到根本性的改善。登登怀疑起自己来，更多的时候，觉得他是生活的低能儿。甚至觉得，他浪费了徒弟梁梁的青春年华，还耽误了他的大好前程。

梁梁的言语也不多，眼睛老不争气，常莫名其妙地疼，有时干涩得看不清东西，像有什么在遮掩着。可能身体有疾的人，大都是这个状况，也可能他们天生有种自卑感，说得少了，思考的自然就多了。梁梁把头低得更低了，他说跟着登登师父，他已经很知足了，想多挣点票票，改善家庭生活。他也想到好心的师娘，给他介绍了女朋友，而且是她的侄女。滚烫的爱情，能抚慰人心，能让人活出新的模样来。梁梁想让女朋友对他热心点，在生存和情感间，他蠢蠢欲动，人性中不良的东西爆发了出来。梁梁更是自责了起来，反复向登登保证，再不会那样了。“进师父门，做一家人。”他磕了头，重心接连降低，心脏带动整个身体虔诚了起来，快要是五体投地的情形。

面对心灵复苏的梁梁，登登不计较那么多，想留下这个徒弟，再坚守，再把书说好，让更多的乡亲喜欢，让十里八乡的乡亲喜欢，像磨盘那样不停地转着，“吱咕咕”的，在边说边唱的艺术里，转化成一种精神的光焰。

窗格前凑着脑袋的老婆，说什么也是不情愿的。梁梁那么多的话，她听得清清醒醒。她也有很多的话，说给了登登，更是给梁梁听的：“老头子，你被人追着，脑袋上有多少唾沫，你就忘了？把你抬上游行的敞篷车，满大街的人，哪个没看见你？你掏心窝子的，徒弟是咋待你的？你忘了？”说到难熬处，他的老婆竟拍了拍窗子，话从窗眼里钻出来：“你要是忘了，就别回家来。这个家，不欢迎没有良心的人。”

梁梁听着师娘的话，知道自己做的事，不是几句“对不起”就能化解的。他冲着师父磕了个头，捂住了脸，转身小跑出院子。

光照总会来，把日子绷得紧紧的三弦，在登登的手中，亮晃晃的，把心灵的路途也照亮了。他一根一根地拨弄着，弦也像他的手指，仿佛被伸长的手指，也在拨弄着他的心弦。三根弦，被琴轴拧着，紧绷绷的，就是三个人了，登登、梁梁、八柱，他们在民间艺术的舞台上，把时代的新声，社会的风貌，群众的祈盼，一天天说唱着，老百姓从心底里，抖擞了起来。认同感产生了，从山海关到嘉峪关的长城，从江西瑞金到陕北吴起的长征，从青藏高原的巴颜喀拉山，到注入渤海的黄河，再怎么悠长，进入三弦的演奏中，就更会情意绵长。“青蛇挡不了火车的路”，电影《甜蜜的事业》，开始大面积在乡间放映了。

生活就像个魔术师，把我们的苦日子翻过去了，翻出了歌曲《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甜蜜的工作，甜蜜的工作，

无限好啰喂。

甜蜜的歌儿，甜蜜的歌儿，

飞满天啰喂。

工业农业手挽手，

齐向前啰喂。

我们的明天，我们的明天，

比呀比蜜甜，

比呀比蜜甜！

明天就要来临，钟表蜜甜一样地响着，“嘀嗒嘀嗒”的。春天用春分，交换出凉意，那一点凉，是风送过来的，风满山送着，送这送那，把太阳送得有点倾斜了。不再忆念的梁梁，还没有看到登登的名字，他更吃紧了。那些面貌不清的字迹，他用手抠着，用柴棍划着，还用湿巾擦着。没有擦出“登登”的名字。

风依然在桃园山转悠，梁梁的目光环视着。登登，登登师父，你到底是“转悠”在哪里呢？再向下看，偏西南一点看，荒草占了主场，有五六个墓堆，大小的碑，竟一块也没有。

没有登上墓碑的登登，有一个古老的姓，十里八乡的人，在庙会上说起，都感到稀奇。他没什么文化，但也不是斗大的字不识的那种。下一道石坡，跳着踩上八九块石头，就过了小河，再爬上一道石坡，他就看见邻村窑面上刷着红字的学校了。那时候的冬书，他也没有一天接着一天地念，倒也不是他不想去念，而是父母不忍心让他出门，同伴没有袄子穿，不去了，他自然也就不去了。裤腿里塞满的寒冷，干瑟瑟的，坐在家里，好像一直还在，纠缠着自己。能待在家里，看父亲在锅台旁挣扫帚，母亲在炕上纳鞋底、剪粗布、做针线，把日子缝缝补补，他的身子就暖和了起来。

登登嘴里的话，曾像有小偷出没过，总是很少的，快进又快出。他从来不多说他家的这个姓，只说是爷爷烫了点土窑渠里的罂粟，来了些精神，头抬得很高，快要背过去时，说这是一个古老的姓，从湖南安化过来的。也有村里的老者说，这是一个有故事的姓，本是属于李家的，是‌南唐李从镒的后代，为了躲避那个祸难，把姓改成了“登”，开始生息繁衍。除姓氏外，登登也不多说他的来路。听人说他坐一夜一夜的火车，人挤人的，疲惫都钻进眼窝里，没有太多的视线，在蜂拥中能绕出窗外，只有“咔嚓咔嚓”的声音，刀落般的，仿佛要砍掉自己。下了火车，就是山西的乌梁了，感觉获得了新生，梁梁后来也不多说他的去向，更多的是陌生人的脸，一张一张的，脸照在脸上，照在一搭搭里的土人人身上。

梁梁只好回村了，没有找到登登的下落。他看似没有收获，实则是有效果的。这是师父所在的村庄，山山峁峁里，他要把曾经的足迹找回来，一步一步的，把师父的足迹，足迹里的追求和委屈，一个一个地牵连起来，像粗粗的麻绳那样，再不会有日子能拽断。这情谊的麻绳里，梁梁觉得有他的印记，还有他抹不掉的灰。他在回想中，一一取了出来，似乎和师父又有了一段新的生活。回村的路，越来越近了，越来越宽了，他听到了小车的喇叭声，没有回城的打算，他要夜宿折家庙了，从老乡的口中，打问老乡，打问出师父的下落。

风小了一点，快要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了。没有沙尘，但也不见得天地间有多少澄明，毕竟暮色快要穿上夜的衣裳，背对着人，裹紧大地了。梁梁不敢左看右看了，只是向前看着，甚至有着探寻的目光。登登师父对他的影响太大了，想起来也好笑，眼睛也像受了他的“指点”，也不大，但不是铅笔刀划开的那种。梁梁不由自主地睁着眼，再不能睁大了，生活太繁难，大了就含不住眼泪了。

突然间，衣袖又抖动开始了，像人在打着招呼，在右手那边，陷下去的坡峁，风是旋转着的，划着一个黄圈子，越来越小，是不是要给梁梁提醒啥的？

能看见一点泪花花，即使看不见的，那里也有太多的人与事，总在心潮里泛起，一次次地泛起，那额头挂出的青筋，每一根，都是往事，湿漉漉的。

当漆黑的夜，被一点一点的光漂白，漂出黎明，羊肠小道，感觉就忽然落地了，落得一条一条的，一弯一弯的，满山满谷的。

“把三弦拿上，咱们翻山吧。”

“三弦，没有了，不是八柱拿走了？”梁梁心里打起了鼓，“他拿着二胡了。”

“门里没有三弦嘛！”

“那哪里去了呢？”登登火急火燎的。

梁梁喊开了，两手月牙儿般地靠在脸上，面对着面，怕他的乡音外流似的，一声接着一声。

“噢！怎么了？”

“你拿三弦着不？”

“不拿着嘛——”山谷把梁梁的话，照着老样子还了回来。

“这是怎么回事嘛！”登登把时光倒过来，一遍一遍地问着自己。

夜深的时候，村委会主任将他们安顿在一个光棍汉的窑里，隔着几米夜色，和一堵半睡半醒的土墙，就是先前的那个说书队了。登登的心里塞满了光棍汉，似乎一点也挪动不得了。他有一个直觉，就是这个光棍汉，有点神经兮兮，多半不是个做正经事的人。因为，半夜里，他听到病歪歪的门“吱咕”响起过，但他又否定了自己，是不是他在梦中，自己也说不清了。他将老光棍置身于梦里一点，空出的位置，他想起那个说书队了，同行是冤家，冤得太不像话了，是不是那几个家伙在搞鬼，想收拾他的摊帐（陕北方言，指摊子）了。

登登对村委会主任，没有起啥疑心。他们一大早，越过了麻林峁的山头，是去谷子地送粪了，他听到了对面老黄牛的“哞哞”声，也听到了催种的“布谷、布谷”声。

梁梁小跑着，返了回来，汗水涔涔的，他们师徒三个一同去找了，墙根瞅瞅，草堆掀掀，土窖翻翻，甚至绕上窑顶看看，都看遍了，就是没有他们的三弦。

说三弦好比我的一大宝，

走在这哪里哪里好，

手拿杏骨子弹三弦，

腿上绑着个木片片，

舌头磨成了竹尖尖，

嘴唇磨成个薄片片，

胡子长成了圆圏圈，

出门就为挣二毛纸片片。

三弦是他们的饭钵子，挣不了多少，但也能过个日子，小有名气的乡土人才，让他们有了尊严。没有了这个，被打翻了这个，谁还会理他们，谁还会听他们说书，他们一辈一辈的，怎么能把说书传下来呢？

像铁器坠地，登登“噔”的一声，坐在了地上，好长的时间里，他没有一句话，两个徒弟，一大一小，也没有了话，也不知道怎么来抚慰师父。没有话，其实是无数的话语，说给师父的。在他俩的情感世界里，无声的有声的，一句一句，都能被空气，悄悄送到了师父的心里。

千年的古树盘下了根，

师父的恩惠我们动了心。

秋天的果实盛满了盆，

一辈子的感激我们数不尽。

冬天的树根不怕冷，

谁叫我们师徒重感情。

嗨！大河解冻向前奔，

手挽手来真如神！

包产到户了，说书艺人们，在山谷里走着，头是仰着的，都有一颗向上的心。他们看上去是在求情，走到哪里也感觉求情似的，但实际上，乡亲们还是喜欢的。大概在西周时代，就有了的说书，从九腔十八调里，多用于请神送鬼，到明末清初，可能就更兴盛了。当然，现在也不缺欢喜者，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本地的，外地的，很多很多，有的有点机灵的姑娘，还想和他们接近，搞个直播，打着快板，扭着身姿，一起唱着来表演。

“我们走吧。”登登释然的样子，“谁偷走，就不那么重要了。”

“只要他们喜欢。”他又补充了一句。

“说不定，又有一个说书人，出道了。”梁梁打趣地说着。

“还可能是咱们的徒弟。”

“有可能，有可能。”八柱的话，急急地给撵上去了。

他们开始翻山了，上完一道坡坡，再上一道坡坡，不是陕北民歌里唱的“下一道梁”，而是一道比一道长的“坡坡”。像身体里流淌着神药，他们一点儿不觉得累了，觉得有那么多人喜欢说书，力量一点点的聚拢过来，不由得生出一些神圣来。

“不光老百姓喜欢，伟人也喜欢啦！”

“哪个伟人喜欢啊？”

“主席嘛！”

“谁给说的。”

“韩起祥老先生，”登登鼓起了肚里，像装入了艺术史，“在杨家岭说的。”

“听着《重庆谈判》《张玉兰参加选举会》，把主席逗笑了。”停顿了一下，师父也露出了笑意。

“那主席有指示没？”

“有啊。”

“是啥啊？”

“今后你要为工农兵多说新书。要多带些徒弟，把陕北说书这种古老的艺术形式，改造革新，传承下来。”师父像宣讲教科书似的，稳稳当当的。

他们说着说着，就翻过了刘寨则的山头，把头抬高，不再是墨色的天空，感觉天也高了起来，愈来愈高，像搅入了无数的水，淡着淡着，天就清亮开来了。

5

像打开的包袱，往事风一样地吹开，但往事还得像风一样地闪回，挽一颗疙瘩，停泊了下来。梁梁的小眼睛，还在桃园山搜寻着，这看那看，看了一个遍，快要下羊路沟的时候，那里还是一个制高点，他站住了，直挺挺的，甚至还后仰了一下，望远镜般的，远远地瞭着，瞭来瞭去。

那是一条土沟，像一个人躺下来，直直的，没有拐弯抹角，深深的，又像很多人坠入梦里，模模糊糊的，犹如一幅未完成的画，感觉少了点什么，人物关系还不是那样适当，笔墨好像盖住了意象，看着看着，就有人开始走动了，只是听不到一丝儿声音。

梁梁有点儿怕了，这点儿怕，从裤腿里上来，直至腰身，攀附在头顶，他有些甩不掉的样子。但他晃了晃身子，像充足了电的玩具，猛地摇了几圈头，还没有停下来，就开始下坡了。

但本能的驱使，刚才的意念还在，梁梁不想走得快一点，可他又不能慢了，天色像在不停地泼着墨，愈来愈暗了，那些他刚看过的，墓地上的蒿草，像枯瘦下来的人，露出了僵硬的面孔，借着风的那股犟劲，想要拉住他的样子，他更有些发怕了，额头冒出了汗珠，一滴一滴的，一滴比一滴大，一滴比一滴滚烫，他随手擦了一把，掏出了感觉能壮胆的烟，用火机点燃了。

他同时点燃了，旱渠里挤着身子的荒草，一下就有了生机，“噼里啪啦”的。他大步向前跑出去，火追赶着他，他追赶着火，一起驱着魔似的，心中的恐惧瞬间就没有了。

他还有一个没想到，一个人，从油画里走出来，像裹着了亚麻布，有了一点沧桑感，脚风也似的迈着，胳膊摆得更快了，老远就和他打招呼了，感觉像从未分离开来的人那样亲近。

“你去哪里？”

“你去哪里？”

他们竟同时问候了，都发自内心问，像经过了彩排，全没有回答，也不需要多说，其实他们就是各自要寻找的人，尽管他们是不认识的。

“你是那个说书人，梁梁？”

“是是！”他有点儿惊异。

“我是折家庙的，没有煤矿的影子，连个主任也选不起来。”翻翻谦逊地说，“我们是个小村村，村里的人叫我当呢！”

“你做啥去呢？”

“再能做啥？”

“做啥？”

“来寻你的。”

“哎呀！你怎知道我在这了？”

“卫星上看到的，村里一旦有情况，就能看出来了。”翻翻有趣地说着。

“听说有修有建，真的能看出来。”

“是了，是了！”

“我没啥情况，不修不建，来你们这里，寻找一个人。”

“找谁了？”

“亲戚？”

“不是。”

“女朋友？”

“也不是。”

“那是什么？”翻翻拍了拍脑袋。

“找我的登登师父。”

“登登？”

“我们一起去找吧，”翻翻在承诺中有了更多的宽慰，“我是听过你说书的，那时我很小，三四岁的样子，有一颗好奇心，常拽着家人的袄襟子听书，估计你们对我们小孩子没啥印象了。”

走着走着，一家一家的，上上下下的，远远近近的，把不同的灯光递过来，没有一点儿的煤油味，梁梁都接住了，握在掌心里，没有露了一丝儿。

“天一亮，咱们再去找登登老人家。”

他们睡在夜色里，熟悉的夜色，又把他们一一浮现出来，家乡的麟州酒，让他们呼吸得更加紧促了，催化剂般的，让他们更亲近起来。

“还是那句话，你怎么知道，我在折家庙？”梁梁把羊路渠里没说出的那句话，说了出来。

“燕子告诉我的。”

“哈哈。”

“布谷告诉我的。”

“哈哈。”

“春天告诉我的。”

梁梁不再“哈哈”了，心存美意地说：“你可——能当诗人啦。”

“还不是一般的诗人。”

“我才不当诗人了，况且我也不会写诗，”翻翻把调子扬了起来，“但——”

“但什么？”

“但我看到了希望。”

“希望是什么？”

“我想当传承人。”梁梁雄心又来了。

“传个啥？”

“说书。”翻翻钦慕地说，“像你，像登登一样，当个国家级的。”

“说书也累人了。”

“能累在各地，累在高高的殿堂上，像你们，也值了。”

说到了累，他们真的是累的，说着说着就没话了，酒在麻醉着身体，把他们的睡意，交给了被窝。土灶把自己熄灭了，但那炕上，有看不见的热量，在传递着，悄无声息地把土温，传到白云似的毡上，一股脑儿在被褥上扩散着。

春雷“轰隆隆”的，把“隆”字拉得长长的，而且声音悠远降落的，感觉是压着点儿的，没有一丝儿夸饰。在“隆隆隆”中，他们醒来了，那盘火烘烘的土炕，把他们热乎起来了，身上的醉感，在不经意中，就消除了。

他们家访似的，这家门进，那家门出，像在盘点什么，说实在的，也没有多少家，除了十来家挂锁的人家，就剩个八九家的门是敞开的。但有一些村里人，基本说不成话了，晃抖着头，打着手势，躲着风，老态的样子真令人担心，如果走近，都是起皱的日子，若不从衣服上端祥，根本看不出男女来了。

“知道登登不？”

“哼哼啥了？”

“登登活、活着不了？”翻翻仿佛沾上了点说书人的结巴。

“不了，早不了。”

“在哪座山上了？”梁梁苦盼着答案。

“折家庙山上了。”

“是不是庙疙瘩那里了？”翻翻和梁梁都这样问着。

没有人应声了。

梁梁想了想，他已经跑遍了牵梨峰、李苹峁、桃园山，没有登登师父的影子，他心里突然来了一股火气，像要战斗，向着生闷气的天空，挥舞着拳头。庙疙瘩，那个庙疙瘩，我得向你“进军”了，他一遍一遍地想着。

庙疙瘩，那山上真还是有庙的，没有了围墙，也没有了门檐，但向南的隐壁，还直矗矗地站着，那一条条雕龙，少了些保护，迎风飞舞着。梁梁清楚地记得，他不止一次地跟着师父，在中元节那天，去这座庙上领牲，点上三炷香，摆上供品，给雪一样发亮的山羊，倒上井水，等身子抖动起来，水珠飞溅到壁画上，就意味着神在显灵了。

那天是杀羊的日子，村子里，每一家都能分到一点儿肉。羊杂碎煮熟了，味道提前飞出了院子，大碗小碗放上了灶台，一碗一碗的，都分到了农户上。

这一天，不再是梁梁一个人，他有了翻翻，胆子正了许多，这儿看一下，那儿瞧一下，看着看着，就看到了杏福堡的地界了。这里也有一些荒土堆，像坟不像坟的，有些野柠条，东一棵，西一棵，没有秩序，一拢一拢的，可能是望着点什么，也可能什么也不是。

“我压根儿就没听说过……”翻翻不再吞吐。

“没听说过个啥？”

“你登登师父在这儿。”

“那他在哪儿？”梁梁更是不解了。

“我们想一想，日思夜想，或许就在梦里。”

“今夜能有梦吗？”

“那就不知道了。”

车子在不经意中提着速，这一次，他们直直地去了城里，路上，翻翻问着梁梁，说他这个死忘性，登登入土，有没有扶过棺材？梁梁说着，那个时候，没有交往的办法，他到了太原，陪家人看病了，待有转机，他用自己积攒的钱，给登登师父买了一把三弦，一条老木船就等在那里，正要过黄河，听神煤那里渡河的人说，登登已不在人间。说到这里，梁梁的脸上挂着泪珠，亮晃晃的，像师父的琴身，被手掌磨出了光芒。他说登登师父到后来有了脑子方面的病，常常头疼，常常抱着头，轮流着拍打。“天上有一圪堵（陕北方言，指数量多）的灵神神，地上有数不清的能人人……”一天夜里，在劳模颁奖会上，正说得起劲时，突然就倒下了，也有的人说是太辛劳，他是给徒弟八柱还贷，一场接一场地说书，喝了点酒，再没有醒来。梁梁还说他曾丢失了登登师父的一把三弦，那是师父的父亲，生前从香椿树上选料，用心给他制的，深含着全家人的希望，甚至流淌着一种血缘。

“我有情债。”

“活着，没见上一面，”梁梁一遍一遍地嘱咐着自己，“死了也要见上他一面。”

“见吧，那就见吧！”不由自主的，翻翻也进入情境当中。

“那就是重逢。”

“我日思夜想的——重逢！”

翻翻邀请了五六个人，折家庙村在城里的老者，也就这几个了，能上街的，能说能听的，也就是这几个人了。梁梁没有喝多少酒，就上头了，他并不摇晃，喜庆得有点老家竖柜那样油烈，看上去和他的心情，有点不太相宜。他们离开家乡，自己也不太清楚过了多少个寒暑，在这件事上，有价值的线索，指头肚那么小也没有。

“登登埋在哪里？”看来无人知道了，他们说着，竟说出哲学般的话语，“人生就是寻找，到处寻找，停不下来的寻找。如果有来生，梁梁在寻找，登登在寻找，我们也在寻找，神迹般的，找到一个个不同的自己……”

但醉话也是有的，有人叫瘸腿人下马（陕北方言，指巫师施术，驱除魔鬼或疾病），让神神说登登在哪里。说了几遍以后，老折才知道，村人是让他操起老本行，可他已经不能清醒地说话了，方言在他的嘴里咬碎了，七零八落的样子，根本听不清楚他说了什么。身旁的人，自然对他不抱希望了，是的，他老了，像无力的钟摆，贴在桌上的脸，慢慢抬了起来，困顿的身体，还没体悟出什么，就钻入了黑夜，出租车上，酒气严严实实地包裹着，压住了其他的味道，没有什么，是能拨开他的眼皮的。

“这个老折，连个马也不给咱们下了？”

“他把神神，早送回庙上了，”满堂像在现场见证过的，“这个我知道，黑云老仙，这个灵神神，现在柏家洼的人顶上了。”

曾经是神汉的瘸腿人，消失在夜的深处了，两个村人陪护着他，他是怎么到家的，就没有消息了。不再操持那个副业的他，没想到，时光流转，那些曾经一起的庄稼人，还对他生出一点沮丧的情绪来。

“况且，现在也不能信这些了。”翻翻的土话里，办起了辅导班。

街道晃晃荡荡的，病病歪歪地走过来了，在梁梁和八柱的身边停下，他们没有拿着喝剩的空瓶子，没有了那几个酒杯杯，但他们在交换着醉意。他们把乡间搬来了，热腾腾的，泥腥味儿，一股一股的，挤入了黑夜，紧紧地搂进他们的怀抱里。

没事的时候，翻翻常开着他的皮卡车，在折家庙的山野上转悠，他说老乡们常送他一个词：“巡逻。”他说他哪里是巡逻，没有公安的那个派头，最多就算个转山，他也常拍打着自己的脑袋，把身体的重心降低，不像村里几个脑袋大的人，帽子也戴不上了，脸上露的都是人民币的颜色。他虽上过两天大学，没有太多的文化，但会在夜里审视自己，不用拿证据，不用人辩护，也不用自己站起最后的陈述，他心底里，就装着一个拳头，做着拳头大的生意，挣点小票票，管个小村村，做点小事儿。若有“入侵”折家庙者，他就会伸出那个“拳头”。

光芒是从不讨价还价的，把心都掏出来了，再不想回去，亮闪闪在群山之中，山山峁峁、沟沟壑壑、梁梁畔畔，穿衣打扮的，又开始了新的一天。

“抽烟不？翻翻主任。”

“不了。”

“咳！你烟瘾不大哇。”

“不是不大，没有瘾。”

“那就是有也五八，没也四十。”

“是。”

“我怕咱们抽上，烟雾缭绕的，迷失了方向。”

“你怎能迷失了？”梁梁让时光开溜了五六秒，“风大的时候，山可能会迷失，但你不会迷失的，我相信这一点。”

梁梁说出的两个“迷失”，把自己警醒了一下，自己不也是一个迷失的人吗？至少，那天已经迷失了一天，从这一峰，到那一峁，再到那一山，都没有任何的收效可言，但他再次地原谅了自己，多少年来，自己不也是在浪迹吗？不也是在像翻翻一样，想挥舞一下内心的拳头吗？

往事像没有投递出去的包裹，一缕一缕的风，才能毫不保留地吹开。不再尘封的人与事，还可能在纠结着，让我们看见了说书人曾经的生活。

说了一阵又一阵，

一夜我说上不能停，

我有心再给你们说上一阵，

老骨头困得撑不定，

高高山上一圪堵堵蒜，

我一锤摊成十八瓣，

乡亲们走的走来散的散，

我送大家回家转。

还在说着，还在传着，传在这个村，传在那个户，一户一户地传着，经过了冬天，又来了春天，那个充满激情与变革的时代也来了，BB机、大哥大、小灵通也开始盛行了，乡村的一些人，也有着积极的心态，不想种地了，不想待在村庄里，想进入县城中，想涌入大都市，更想闯入京府里，花尽心思，最想脱去自己贫穷的衣衫，把自己的腰包壮大起来。

“想成功，先发疯，头脑简单往前冲！”

“万人阻挡，只怕自己投降！”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来到北部湾，一天一万五！”

……

渐近新世纪的门槛，传销开始盛行了，做着发财梦想的人，根本坐不住了。那阶段，回乡的人特别多，仿佛乡里也有梦，只要能拉挂上的人，只要能依靠上的人，只要觉得有可能的人，就回来了。他们不为别的，只为找到更多的人，更多合伙做“生意”的人。在他们鼓吹的暴富神话里，也打动了不少乡里人。土人人，也有些蠢蠢欲动，想改变他们的生存状况，不想那样走村串户了，不想甘心当“无产阶级”了。他们背上的那些老样子的乡间，那些春耕夏锄秋收的山峁，那些无数次走来走去的村庄，想甲胄般地卸下来。

生活中的事情，说过去就过去了。生活中的事情，说过去，还没有过去。村人来了小道消息，乡上可能会来人，要调查村里的一些情况。

“牵扯梁梁着不？”

“那就不知道了。”

“有人说他曾到过南宁，还有别的地方。”

“那也说明不了什么。”

“到过，可能就能说明了。”

“啊呀呀！”

……

关起门来了，登登和老婆说着悄悄话，怕走了风似的。

登登他们又走了一些村庄，有一天，太阳直竖竖下来了，烘烤着院子，不论什么，都发烫了起来。他们准备动身到郝家坪了，隐约有了脚步声，也没有在意什么，再一看，有两个人的目光，像要搜查啥的，直狠狠的，登登觉得有了些异样。

“谁是梁梁？”

“我是了。”登登不知哪来那么快的反应，抢先说了。“我”字刚出口，人就跑开了，那是他人生当中，跑得最快的一次。梁梁傻眼了，愣在那里。他们追着登登，上气不接下气地吼着：“不要跑嘛，我们是来了解情况的。”可登登就不停下来，跑着跑着，就跑到一个深沟里，奇形怪状的石头，左躲右闪的，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

“你愣着干啥？”

“人家要逮你了。”

“快点，快点！”师娘直硬硬地指着他，又把握紧的拳头，挥动了几下，“你这个灰小子，谁晓得人家是做什么了？”

“跑、跑、跑！”

梁梁的耳朵里，只装着一个字。他的步子，胜过了登登师父，迈得像捣蒜那样快，不绕羊路，不经大路，就在麻绳拧就的小路上跑了，一会儿就翻过了折家庙的山头。

又来了两个人，见到了师娘，问了一些情况，本来就不了解的她，都挨个回答了，“不知道。”一个人想把她带走，另一个人也不想留下她，还有一个看着她病得不轻的样子，丢下一句：“你这个死老婆子。”

“老不死的东西……”

师娘把这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咽下，抬起头来时，是比眼珠还黑的夜了。

但不见了人影的登登，还是被人搜到了，到了谷杆堡乡派出所，只待了一夜，就回来了，裤子上沾着几个不咋完整的鞋印子，脸上挂了些彩，但也可能是自己在逃跑时，被针一样的草刺划破的。

没有了什么风声，本来也没啥大情况的梁梁，也在一个夜里，回到了村里。但这一次的他，被登登和师娘，深深地感动了，人间还有这样的好事情，这样的美事情，师父给徒弟能“背锅”，尽管底子是不怎么黑的。梁梁的本意是想挣些快钱，把登登师父的老病，把团队的身体搞好，漫漫说书路，才更会平顺起来，可折腾了几个月，还是落了空。他感激着师父和师娘，这辈子，是有报不完的恩了，就是活几辈子，也报不完了。

“传销是场空梦， 醒来方知真假。”

“勤劳致富是正道，传销暴富是骗道。”

“传销本是害人精，劝君切莫太贪心。”

……

标语格外警醒了起来，像家人的嘱咐，涂了又涂，涂在了飞机场、火车站、汽车站、天桥下、电影院、商贸楼、菜市场……也像涂在了梁梁的额头。在生命的旅途中，他总是不由得转身，感觉有一些人在呼喊，有一些人在追着他，甚至有一些人已经拽住了他，动弹不得了。他想起自己当初被人洗脑，不顾家人的劝阻，也听不进任何人的意见，满怀着发财的信心，把村人发展为自己的下线，自己又快要跑断了腿，把邻村的一些人发展为下线，结果雷电交加，把家人的、师父的、徒弟的、乡亲的，从泥土里抠来的辛苦钱，全部被传销的洪水冲走。自责从没有离开那个心窝，他感觉有人一直在揪着他的耳朵，还不是一个人，疼得那里灌满了风沙，脚尖晃悠得快要离地了。

他的手也轻飘飘的，像把一点一点的力也抽去，开始不停地抖动了，贫穷把他的呼吸堵住了，是那样的急促，心就不必说了，自然是空落落的。因为派出所几次来问话，一个看上去好的姻缘，就要失散了，梁梁的心上人，师娘的那个梳着羊角辫儿的侄女，不想再理他了，说是父母不同意和他交往，他是一个“跑路”的人，油腔滑调的人，靠不住的人，不会过日子的人。他又猜想，这多多少少，是受了师娘的影响。时光是最好的解药，有一天，当梁梁在师娘侄女出嫁的村庄说书，见到他当初要娶的人时，膝下有了孩子的她，把心里的话，掏了出来：“我们还互赠过礼物，太难忘了。我姑姑一直说，你是个好人，应该是我嫁的人……”

梁梁抑制不住自己，眼泪快要出来了，有多少误会，就有多少烦闷，有多少自责，就有多少惭愧，直狠狠地缠上了他，在他心中不停地翻腾。

“呼噜噜”的风，又来了，提了速似的，说书人曾经的生活，又要没入往事中。

6

站在桃园山长高的土崖上，梁梁真的伸出了拳头，握得紧紧的，像要跳上擂台，全新地展示一下自己。乡间的舞台，有看见的，有看不见的，沉得住气的人，不会小视的。老黄风似乎有情调的，可能有的人不适应，但它把山的脚尖踮高了，也把他的脚尖踮高了。

梁梁的个子更高了，他指了这里，又指了那里，说山的体貌也变了，平整土地，有了层次感，可把他对折家庙的印象，弄得有些模糊了，不自然的回忆，翻腾起来。翻翻说他这个模糊是暂时的，“呼啦啦”的，你身上吹着的，都是新风，对全村的印象，你更会清晰起来的。

说着说着，翻翻也踮起了脚尖。他胖墩墩的身体，在风的阻力下，有点摇摆，甚至像灌入了酒，醉意地摇摆，更有了意思。向着日出的地方，还有两道沟渠间的一座山，孤零零的，感觉少了一些地气，在桃园山和庙疙瘩之间，它们像坐上了滑梯，滑得更远，滑得更低了，瘫软得没有人能扶起。梁梁看了翻翻两眼，翻翻也看了梁梁两眼，认同感产生了，两个人脸上，不约而同地“噗哧”了起来，等翻翻回过神来，梁梁已走出了老远。

梁梁有着师父一样的个子，走起路来了，自带着风，“唰唰”得快，像要把绷紧的三弦，再往琴头拉一样，用他的话说，就是跟着师父学艺，个子长高了，技艺没长高。他自谦的样子，让翻翻不自在了起来，那我们胖成这样，怪怪的，横向发展了，手艺也没有一丁点，就不活人喽。

“我们也不容易啊，”翻翻接连感慨着，“小人物有小人物的难处。”

“小人物成长的路上，也有很多搀扶的人。”

“我也是小人物，其实我们都是小人物呀！”梁梁越活越通达了。

“你不小啦！”

“怎不小呢？”

想起“搀扶”两个字，梁梁的心酸就来了，他转了个身，翻翻的手，就扶在他的背上。他感到有一股热流涌来了，一个他，变成了许多个他，“唰唰”地走着，那力量，乡亲们秋收里用的布袋，一袋一袋，是装不完的。

这座感觉滑落的山叫“磨沙洼”，翻翻说起来，梁梁的记忆像贴旧了的墙画，面目不清了。但有一个印象，一直在心里，这个地方的路，一般人是不敢走的。尽管是一条近路，从大庄枫回到折家庙，可以直通通经过，但老乡们宁愿多绕点路，也不轻易走这里。这里有什么，他们都清楚，都有些惊恐，都在他们的眼睛里。

都在他们的两个耳朵里，“咕咕”“呱呱”“呜呜”……尤其是“呜呜”用的是降调，像铁球坠地，那样得吓人，心不知道是怎样跳的，血压肯定飙得高高的。猫头鹰就不必多说了，那里还是秃鹫经常蹲守的地方，阴森森的，嗅到腐烂的味道，它们总会在那里。

“有多少个早夭的孩子，还有死去的猪牛羊，都会在那里，”翻翻说，“我听老人们说的，包括一些邻村的孩子。”

“是的，是的，师父也说过。”

“那师父会不会？”

“会什么？”翻翻探问着。

“会在这里？”梁梁的语气重重的。

“他是大人嘛！”

他们没有找上登登师父，没有找上任何一块石头，更谈不上墓碑。这里也没有坟的任何迹象，也没有一棵树的影子，有的是沙子，光溜溜的，沙蒿也顾不了形象，没有了站位，乱蓬蓬的。

但这里，像极了一个人，一个无限放大身形的人，面对苍天，有着高高的胸膛，脚指的方向，就有河水流过，“哗啦啦”的。

“那师父会不会？”

“会什么？”

“会在这里？”梁梁有太多的“盼”在心窝里，把刚才的话，又搬到了这里。

把这个问题，装入脑袋里，看似一切都停下来了，但实际上，还在寻探着。翻翻把手按在了额头，下滑了一点，遮着左眼，轻轻拍了拍，阳光走过来，斜斜的身子，陪着他的手，游走了几下。翻翻亮出了老底，把记忆翻了个遍，也想不起登登在哪里“停泊”。他在村里的小学，没念几月书，小小的他们，步行上三十几里路，就算投奔到谷杆堡乡了。那里的孩子，是各个村里来的，没有了教室河水流淌般的书声，十几个人，挤在一个窑洞里，夜色悄悄挤入了，不顾秋蝉的恋歌，挤入他们想家的梦境里。

梁梁和翻翻，没有了多少的话。一下子，话不知哪里去了，流沙一样的不见了踪影。他们各想各的，各想各的地走着，不觉已是磨沙洼的山头了。风把他们送上来，让他们的俯视坠崖式的，有了高度。

“嘿，嘿嘿！”梁梁拔高了音量，风又把他粗壮的乡音，送上了山峁，“旋风，这么大的旋风！”

“咦——怕死人了！”翻翻的话音，还在空中悬着，那风就不在跑道上了，不是抱头鼠窜的那种。没有了那个飞旋的黄沙圈，没有了越来越小的黄沙圈，就集中在了一个点面上，有着磨盘的腰围，直狠狠地蹿向天空。

梁梁想起他那天在桃园山，临别的情景，也有这么大的一股风，神经病似的，又犯难了起来。那里奇秘的，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事情，心痒痒的，像有只无形的手在抓着。但那天没有了今天的气焰，像着了火，把更大的身形，燃烧了起来。

回了几次头，山就挡住了熊熊的“火”。风把腿抖得更劲大了，向着村庄的方向，紧绷的脸孔，并不意味着打了退堂鼓。

“我得到镇上开会了，”柏油路滴溜溜的，提前进入翻翻的心里，“不然就要迟到了。”

“不然就要错过好事了。”梁梁说着吉庆话。

“不会，不会。”

“该来的总会来。”

“该有的总会有。”梁梁顺着说下去。

当折家庙的布谷，心怀着春耕，在土地的呼唤中，齐刷刷上阵的时候，那“隆隆”的推土机声也来了。这个机器，就是当年的愚公，它是来移山的，给了乡间一种新的面貌。

“撂荒地待不住了。”翻翻说出了好形势。

“哪个撂荒地？”有个光棍汉说着。

“再有什么？”那个擀毡人像在问自己。

“就那个磨沙洼。”放羊人像受了刺激地说着。

“再不会有沙了。”人群里，不同的乡音，有了相同的话。

“嚯！要种树了。”翻翻的眼神绿旺旺的。

村人你一言，我一语，心喜的笑意贴在脸盘上，那眼，一个个有点变小了，小的深情地装满了乡亲，装满了春天。

翻翻指挥着，村人也像在指挥着，说笑都在手势里，他们指在哪里，哪里就有了“隆隆”声。当“隆隆”声停住时，机器上面的那个人跳了下来。

“有东西了？”

“啥东西嘛？”梁梁用心期盼着。

“不是文物吧？”翻翻激动地问着。

“不是不是。”

“是啥噢？”

“石头。”

“这里又不是石峁遗址，”像戴着土帽的石山，裂开了口子，翻翻诧异地说，“哪有那么多的石头？”

“有有有。”推土人说着。

“一块石碑嘛！”

“有字了没有？”梁梁又问了。

“有了，面目不清楚，看不出个头绪来了。”

梁梁心窝里的事情，又悬空起来了，飘得有些出汗了。他想，如果这是师父的，这一块心里悬着的碑，就算真正落地了，把师父的名字登登，在碑里直竖起来，就算落得更实了。可他想起磨沙洼，想起这个寒碜碜的名字，想起原先的体貌，真感觉自己像坐上了滑梯，把自己滑得更远。

“有一个罐子。”

“什么罐子？”翻翻感觉有希望了。

“上面还有个碗，没有字。”

“那罐子上有没？”梁梁不能再急了。

把泥土一点一点地抠掉，有了漆色，抠着抠着，有了两个字的样子，没有了营养，病病歪歪的。

“你们看是什么？”

“什么？”

“登！”梁梁的脸上，沾上了师父那字的褐色，像刚燃着的炉火。

“登登！”

“找到了，找到了！我的师父。”梁梁抑制不住自己，想起八柱来了，要是他也在这个现场该多好啊！

千年的古树盘下了根，

师父的恩惠我们动了心。

秋天的果实盛满了盆，

一辈子的感激我们数不尽。

……

仿佛又有三弦相伴的说书声，回荡开来。

梁梁溢出了泪水，像把夜幕拉上了，自己快要看不清自己。他抱着那个罐子，把登登两个字，紧贴在自己的身上。他跪了下来，越抱越紧，就抱出了他的师父。他在那个罐子上摸着，就摸出了体温，摸出了师父流过泪的眼睛，摸出了师父的乡音，在他的唇边，说着贴心的话语，很多很多的，说着他的来头，才知道他不是湖南人，不是山西人，只是跟着父亲，从刘志丹东渡的天台山下，晃悠在小船上，过了发晕的黄河，来到了乌梁，翻出生活贫穷的底色，他又回到了故乡神煤。说着说着，就说到了父母病逝得早，父亲临终前送给他的一把三弦。说到了那个曾经令他纠结的自己，肚子呱呱叫着，去偷人家的杏了，被人惊慌的，脸上抽去了血色，差点儿扎挂在树上。如果不去解馋，早早地去了刘寨则，三弦如同师父怀里的照片，就不会有麻绳那样的曲折经历了。

照片是师娘的，白花边已开始泛黄，令人仓皇无力的，那容颜倒入了时光之水，有些泛白了，但那两股辫子，情义满满的，探出了衣裳，琴弦般的，在师父的手上。那弦有好几次磨断了，每换一次，师父的心绷得紧紧的，总有些说不出来的话，含在嘴边。

梁梁没有抹眼泪，他的泪都流在心里了。他极力在克制着自己，把情绪像师父的琴弦包裹了起来，不要让翻翻，不要让乡亲们，看出他的“神情”，不由自主的，走在了哪里。也不要让乡亲们，从他的“神情”里，陷入更多的回忆里。

“不是一个人，”开机器的人，像机器那样地说话了，冷冰冰的，“还有一个人了。”

“不会的。”

“嗨！怎会啊？”

“这不是说笑话嘛！”翻翻的眉宇间，挽了一个疙瘩，“人家梁梁是找师父的。”

“师父在了嘛！”

“怎么回事哇！”梁梁懵住了，僵在了那里。

“两个人，只有点零散的头骨。”

“好像一个在照看着一个。”

一个在照看着一个，一个从没有离开过一个，一个永远在一个的身旁，不说话了，但也在表达着、倾诉着、交心着，感觉他们是另一种形式的活着，云淡淡地飘着，风轻轻地吹着，从容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力量，一股脑儿地扩散出来。

梁梁抓起两把泥土，一把里有他的登登师父，一把里有他的师娘，手心向着上面，一些沙土挤出了指间，有了光泽，看着梁梁，挤着挤着，两只手就合抱在一起。那松软的沙土，夹裹着当年的生活，走夜路，月亮没露出圆脸，光线自然是不好的，还要爬坡下洼，不好举步时，师父总是要手拉手，把他俩的手攥紧，怕掉进沟渠里。放开来，那双灵活的手，弹奏出的各种声音，仿佛从山峁的那一边传来，撞击着他百感交集的身体。血压上来了，攀到了脑壳，梁梁的眼睛，也格外有了力，错乱似的，表现在两眼的保护伞上，那薄薄的皮，生活碾过了，上下翻动得更快了，快得他又要掩饰不住自己了。

他想到了八柱，文艺花园里盛开的人，在他心中不停地翻涌着。没有想到，好端端的，和善的八柱，向往过上好日子的八柱，家道中落了。煤矿一座一座，在制造经济传奇的神煤，也急转而下，陷入了危机，借贷的大潮中，好多公司一夜间倒闭了，一些娱乐场所贴上了停业整顿的封条。大街上常能见到的人，操着外地口音，打扮粉艳，又那样的薄露，有着夜场女人的模样，再也没有了踪影。石沉大海，没有多少收入的八柱，全“投入”进去了，还牵连了对他抱有希望的人。他没能浮出水面，没有了消息，梁梁有几次从罗塘过了黄河，到乌梁找他，院里的枯草，硬生生的，个子高过了大门上发锈的锁子。

“总有苦衷吧？”

“谁愿意下落不明呢？”

“他在跑路前，想到师父了，思前想后的。”梁梁一遍一遍地问着自己，又一遍一遍地说出来，“我得赶忙过黄河，去一趟山西，看师娘到底在不在那里。”

翻翻陪着他去了，那里也平整土地了，但坟墓，不同于折家庙，像村庄多年前，自酿的老酒一样，都是散装式的。他们这里搜搜，那里查查，停下车来，满山转悠着，搞得那里警觉的人，以为他们不是做正经事情的人，是盗墓的人，甚至还有人报了警，阴阳怪气的，叫人在“暗中观察”着。

他们是在亮中观察，什么也没有观察出来，梁梁和翻翻，就发动了车子。

“接下来，你会不会找八柱？”

“会的。”

“师父离开我们后，他成了我的徒弟。”梁梁放心不下，也期待着和八柱重逢。

“你还坚持说书吗？”

“说。”梁梁把目光投出了窗外。

“再说什么？”

“说神话，说历史，说传奇，说我们的新时代……”

“说我们的神煤，说神奇神煤，有无数的人向往着！”

“说这么多？”

“不说不行啊！太神秘了。”像有什么在逼着梁梁。

“为啥？”翻翻的语气含着铅。

“不说，我们就没有声音了，乡亲们就不亲昵地叫我们了……”

“叫啥？”

“土人人！再有没有这样的美誉？”

有无声的回答，翻翻听到了。

雨已经提前纷纷了，可清明还是没有到来的。折家庙的有些人家，想早早地躲过镇上的“巡查”，还有外面落户的人，打拼的人，出嫁的人，求学的人，总有乡情在牵着，缠绕着他们，他们要上坟了，各自的行程，相同的心意，让公墓一下就有了烟火。

但还有个牵挂的人，就是登登，他要进折家庙的公墓了，在清明那天。梁梁想起登登从广播里听来的一句话，不满足是向上的车轮。他说他没有多少想法，就想活得上进一点，像车轮那样攀登，在人生的山坡上，风雨不顾，这也是他爷爷常说的意思。

“登登已经满足了，生活里的事情，他都和解了。”梁梁的心，不再悬着。可有一件事，同样是铭记的，省里邀请传承人梁梁进京献艺，他喜滋滋的，应充了下来，感觉双脚一下就出了村口。还没过半个小时，梁梁的犹豫就遍布了全身。他不想去了，但稍稍整修，他又挺了一下胸脯，“去一趟吧！”他像借别人的口，带点劝慰地说给自己。准备了两天，梁梁的手指有些发麻，感觉有啥在提示似的，想到和师父的各种过往，他心怀着感奋，但有过的至暗时刻，一直在他心底徘徊。内心的矛盾，让梁梁有了更多的愧疚，身体像有柠条的褐刺在扎着，身体不由得难活起来。他改变主意了，不想出这一趟门了。向着富含养料的泥土，他躬了一下身，把反思的根深扎下来，更是对师父的敬仰。有风吹来了，梁梁不再摇摆，坚定了自己。他昂了一下头，电话里，向上婉拒了，并像家人一样地推荐了八柱。

“你为啥不去？”

“那是你教给我的曲目啊！”八柱接连说着，“师父不在了，你不仅是咱们的榆木大梁，还是洋槐柱子。”

“我不好意思去了，你知道的。”

“知道个啥？”

梁梁摇了摇头，血液瞬间涌到了脸上，颜色有些过了头。他双手紧按着面部，不由得低下了脑袋。

登登下葬了，和从乌梁来的师娘，再次合葬了。村里来了很多人，折家庙在外的人赶了回来，八柱也奇迹般地回来了，怀抱着他的“饭钵子”。他要做什么？拿着一把木刻刀，人们惊异地围住了他。低下头来的八柱，鼓足气刻着，一笔一画，稳当当地用着力，每一刀下去，都是发疼的刻痕。朴实的有点歪扭的字迹中，领头的登登两个字大大的、粗粗的、壮壮的。他是怎么想起的，把师父唇下一分硬币那么大的痣，也刻了出来，柔软中闪着点油光，接着就是梁梁和八柱了。刻完了，八柱不止一遍地摸着，摸了又摸，把脸颊贴了上去，紧紧的，紧紧的，仿佛感应到了，那曾浸透过琴头的血液，又开始流淌了，情感的大河里，有往事不停地奔涌。

看着八柱在北京演出的视频，梁梁的内心又开始翻腾了。那尽显风采的舞台上，LED大屏在忙碌着，春天走出来，相伴着观赏者，经过了长安街，仰望着随风的国旗、天安门城楼、人民大会堂……梁梁拿过八柱的手机，一个四五两的东西，格外沉重了起来。他揉了揉眼睛，摸了摸头发，拍了拍衣裳，先前一枚没扣着的纽扣，他重新扣好了。本来已向前了，梁梁的头又探了探，身体抖颤颤的，将手机放在了师父的墓前，一遍遍播放着。倾情表演的八柱，将舞台赋予了新的生命，人见人喜的民间艺术，在不息的掌声中，进入了一个个观众的心窝。

登登师父也看到了，看到了，陕北说书，也进入了他的心窝，情意绵绵，并在他的心窝里永远传接。

阴麻麻的天来雾沉沉，

想起师父我成了泪人人。

发过的洪水冲走了泥，

没有师父我脱了几层皮。

野雀雀飞过了树林林，

我们是神煤的土人人。

……

那一天，有了烟火，怕有黄风来打搅，燃着了周围的林草，他们直等的没有了一点火星。

他们还在跪着，灰烬将伴着泥土，像人心，藏着无尽的能量，热心肠似的。春山在望，望出了雨丝，一绺一绺的，时光在指尖滑落，簇拥在墓堆下，登登和师娘，就是土人人了。

就是土人人了，地下的和地上的，死去的和活着的，都是黄土人人了。

梦野，曾在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鲁迅文学院高研班进修。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人民文学》《小说选刊》《中国作家》《诗刊》《十月》等报刊发表大量作品。入选中国作协多部年度作品选。主要作品有诗集《在北京醒来》、散文集《水在河床停下来》、评论集《生活像个侵略者》。中国作协会员、全国作代会代表、全国青创会代表、两届柳青文学奖获得者、《小说选刊》优秀小说奖获得者、两届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参加中国作协国际青春诗会、诗刊社青春诗会。两次入选陕西省优秀作家艺术家扶持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