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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5年第10期|曾春艳:怒江畔(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5年第10期 | 曾春艳  2025年10月30日08:44

曾春艳,一九九五年生于云南宣威,文学硕士,现居昆明,有散文作品刊于《天涯》《青年作家》《边疆文学》等。

怒江畔(节选)

曾春艳

一九一〇年十二月三日,英国委派驻密支那府官郝滋上校,率领英兵两千人、军马千余匹侵占怒江片马地区时,曾遇诡异之象:每每雨雾升腾或是雪落纷纷之时,高黎贡山中就会响起此起彼伏的牛角号声,弩箭从丛林莽野中穿梭而来,百发百中,被击中的英兵或军马瞬间“见血封喉”,来不及呜咽就瘫倒在地。号声一停,重重叠叠的鬼影就窸窸窣窣退去,或攀藤附葛消失在悬崖峭壁之上,或健步如飞消失在莽莽林海之中,除了积雪上脚趾分明的脚印和尸体上的竹片箭,没有留下其他任何痕迹。英军无不吓得心惊肉跳,他们坚信即使不是冲撞了神秘之物,也一定是遇到了茹毛饮血的“野人”部落,毕竟,能在遍布着蚂蟥、毒蛇、蚊子和瘴气的高黎贡山中赤脚奔走、神出鬼没的,除了“野人”还能是什么呢?

到达片马风雪垭口时,白蒙蒙、沉甸甸的云雾正不断从四周涌来,形成了广阔的云海。云海中不时透出珠贝一般的光泽,不管不顾地喷涌出来,扰乱了原本烟一样的青色光芒。云雾逐渐漫过脚踝、小腿,浮动在我头顶,然后又徐缓落下,如千万条垂下的细雨丝,落在我的发丝上,变成绵密而清凉的小水珠。此刻,云海不再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幻象,它那么驯顺地展现在我眼前,仿佛随时听候我的差遣,我让它往东它就往东,我让它往西它就往西,某一瞬间,我甚至期待着云雾主动为我散去遮住“野人”身影的那一抹白。尽管我早已知道,当年那群把英军吓破胆的“野人”,其实是由若柔人(怒族)、傈僳人(傈僳族)和茶山人(景颇族)等隐匿在喜马拉雅山支脉中的边地民族联合组建的“弩弓队”。他们身着蓑衣,吹着牛角,赤着双脚,背着弓弩,用竹片涂上箭毒树液或草乌毒液这种最原始的方式,粉碎了英国试图将中国西南与印度、缅甸连成一片以建立横跨南亚的殖民霸权的幻想。

“若柔”是泸水鲁掌地区的怒族人对自己的称呼,和兰坪县的怒族属于同一支系,早年以种植荞麦为生。由泸水向北至贡山,怒族人对自己的称呼也随之变化,至福贡县称“怒苏”或“阿怒”,至贡山县称“阿龙”,代表着不同的支系。直到一九一一年前,若柔人仍过着迁徙不定、打猎为生的原始生活,弩弓是他们狩猎和作战的主要武器,或者说是他们缴纳繁重赋税最主要的工具。“每年贡麂皮二十张、山驴皮十张、黄蜡八十斤、麻布三十尺,以代赋税。”这只是若柔人对官府的贡纳。此外,还要向“怒管”缴纳“固也”(怒语,意为官贡,每个若柔家族每年缴纳簸箕三个、白酒六十市斤、山鼠一百五十只)、“干卡”(怒语,意为贷贡,若柔人因病祭鬼向“怒管”借鸡、羊、铁锅等,在债务未还清前,每年需缴纳簸箕六个、白酒六十市斤、山鼠三百只)、“千卡马达”(怒语,意为大贡,若柔人若向“怒管”借黄牛等大牲畜作为祭品,则需以家族为单位缴纳簸箕九个、白酒一百二十市斤、山鼠四百五十只)。因而,几乎每个若柔男子都善射猎,在成人礼上都会获得一把岩桑木或栗木制成的弩弓。至今,若柔人每年在神树前祭祀时,都要披着蓑衣围圈跳舞,男性背着弓弩和兽皮箭包,女性扛着锄头,唱跳“阿楼西杯啦哦杯”(怒语,意为“这个月开始样样都好了”),以祈求树神赐福。

大小不一的石块垒砌的碉堡已经垂垂老矣,褐黄色的青苔占据所有石缝,或者说,是青苔以孱弱之躯把一整面坚硬的灰色石墙分割成了众多独立的石块。从枪孔的位置看出去,层层叠叠的群山上是幽暗而又喧闹不休的黛青色植被和山尖白蜡垛样的积雪。其中一侧的山脉上,黛青色植被中盘旋着“之”字形的土路,土路可见的末端连着峡谷“之”字形蜿蜒的云雾,仿佛共同构成了另一条通向缅甸的隐秘古道;另一侧的山尽端,是一片片青苔一样的瓦房,悬在四十五度的陡坡上,远远望去像是正在向下滚落的岩石,忽然被溃散的云雾拖住,不得不挂在了崖壁上。我试图从翻滚的云雾中寻找到那片名为“野人山”的区域,终是徒劳。这条同样处于喜马拉雅山腹地的支脉,和高黎贡山一样,原始森林密布,处处遍布着毒蛇、水蛭、拇指大的蚂蟥等毒物,成了中国远征军永远的噩梦。一九四二年,在中缅边境作战的中国远征军第五军军长杜聿明,面对日军切断回国通道的残酷现实,不得不率领数万远征军躲进野人山,开始他们的“死亡之旅”。三万余人再也没有走出这片丛林。

当中国远征军第六十六军新编二十八师八十三团的六百余名战士,艰难穿越豺狼猛兽横行的河谷密林时,遇到了一群用树皮围裹身体、难以确定种族的人。他们集群而居、围火而眠,过着极为原始的生活。活下来的远征军战士在回忆录中将其称为“野人”,更有甚者称正是因为这群“野人”的存在,所以这片山林才叫野人山。野人山的“野人”和一九一〇年英军在高黎贡山遇到的“野人”中的一部分其实是同宗,是和片马地区的茶山人跨境而居的景颇族的另一支系。茶山人在这片区域居住已有千年历史,唐代《南诏德化碑》上刻有“寻传”“禄郸”“丽水”“祁鲜”,“寻传”就是景颇族先民,“丽水”就是今片马地区的小江(独龙江流经片马的局部)。而“片马”一词也来自景颇语“替茂”一词,“替”是木板的意思,“茂”是堆放的意思,“片马”即“堆放木板的地方”或“木材堆积的地方”。早在清朝时期这里就开始了木材贸易,缅甸的很多名贵木材正是从这里运往世界各地。甚至高黎贡山的“高黎”两字也来自景颇族的一个部落名——“高丽”,我们脚下所踩的这片区域也曾经是野人山的局部。

风从高黎贡山之巅滑落,有力而无节制地吹着,带着鸽子花奶白色的清香和松果林冷冽的木香。云雾瞬间溃败,没翻腾多久就狼狈逃走。一个打着黑色包头,穿着蓝色细条纹麻大褂、黑色大裆裤和草鞋的黝黑男子,一步一步从云雾中走出来。他左肩上挎着油亮的小弩弓,弩弓呈十字状或者说箭头状,中有一直木,横穿一弯木为弓,似有若无的弓弦在阳光下散发着晶莹的光泽,颈上三枚银环撞击发出的清脆细响随步伐起伏。群山在他身后,颜色由近及远逐渐变为深绿、黛蓝、灰白,最后成为白云的一部分。

清晨七点,清脆而悠远的钟声从悬崖上的老姆登向四面山坡星星点点的村落扩散,响彻整个峡谷。太阳随即从碧罗雪山的山巅喷涌而出,赋予了怒江对面的高黎贡山沙金一样的颜色。碧罗雪山腹地的悬崖之上,坐落着一座法国人建造的教堂,它没有常见的玻璃彩窗、穹顶和标志性的哥特式尖塔,而是以最朴素的姿态坐立山巅:青砖墙壁、红漆木窗、白铁皮屋顶,此刻也被赋予了沙金一样的颜色。教堂三面临崖,雾气缭绕,白色云雾弥漫之下的深渊处是尘世,白色云雾弥漫之上的崖壁处是人世间延伸的一部分,虚空之中的教堂连接着大地与天空。头戴镶嵌着一整圈白红色大圆片的黑色圆帽的老人,坐在屋前的绿色椅子上,黝黑的皮肤和斑白的头发也被赋予了沙金一样的颜色。老人来自隐匿于高黎贡山深处的村落,每每钟声响起,他就把自己挂在一根钢索上飞过滚滚怒江,再沿着碧罗雪山脚下歪歪扭扭的土路蹒跚而来,只为坐在这里晒太阳,逢人路过就微笑着说“花花”(平安),随即又闭目接受太阳的抚慰。

怒族祖先为寻找家园有过几次较大的迁徙,其中一次迁徙时被老姆登的一汪高原湖泊挽留,自此以“怒苏”(福贡县内部分乡镇的怒族人对自己的称呼)为名居住于此,这一汪早已存在千百万年的湖泊也成了怒苏人敬奉的龙潭。每当怒族村寨遭遇旱涝、瘟疫等灾害时,怒族祭司就会带领族人到龙潭边用杵酒(用玉米和酒曲发酵后蒸馏而得的一种白酒)、公鸡祭拜龙神,祈求平安。潭水之下是另一个孪生的空间,日复一日复刻着与老姆登有关的一切。青砖墙缝中爬行的蚂蚁群、红漆脱落后的黄褐色斑点、白铁皮屋顶落下的漆树叶片、铜锁上挥之不去的一抹墨绿,以及日落时分悬崖对面的皇冠样山巅披着的沙金色,每一个出现或发生的细节都会被龙潭记录。玫紫色、白色、粉色的格桑花在雪风中凋落的同时,又在潭面中凋落一次;吊脚楼上的达比亚(怒族乐器,形如月琴,有梯形和椭圆形两种,一般为楠木所制,琴身长约七十厘米,早期为三弦演奏,现为四弦,用羊肠或钢丝做弦线,一般由男性弹奏,音色明亮清脆)从竹篾上跌落的瞬间,又在潭面中跌落。死亡也是,每个生命都会在这里死去两次,一次是死亡的具象,一次是死亡的倒影。

“怒苏”意为“黑人”,更准确地说是“崇尚黑色的人”或“以黑为贵的人”,他们都自许是茂充英的后代。茂充英与黄蜂交配,生下了蜂氏族“别阿起”;与黑虎交配,生下了虎氏族“拉云起”。老人属“别阿起”后代。他说自第一代氏族开始,他们就会用原木凿制蜂巢,家家养蜂,户户储蜜。自二十一代祖先从弥洛衣进入怒江,他们在怒江生活已有四十余代了:

茂充英,充罗并,罗并都,阿都都,

都沙波,沙波必,必那扎,那扎郁,

郁那比,那比欢,欢民洁,民洁搏,

搏以简,以简喷,喷阔勒,阔我邓,

我邓报,报息辽,息辽威,威威秋,

秋威山,山壳洛,壳洛希,希麻奴,

麻奴今,今狂生,狂生底,底腊马,

腊马独,独腊里,腊里瓜,瓜息耀。

尊敬的猎神姐姐哟,茅草花开放的时候来相遇,野百合绽放的时节来相见,尊贵的猎神姐姐哟……

息耀杯,杯寒该,寒该土,土南亚,

南亚巧,巧丙六,六丙夸,阿夸夸,

阿林林,林普怎,怎拉吗,拉吗底,

底拉巧,巧卫秋,秋拉汇,汇秋秋,

恒布纳,纳号托,四果郁,木簇彪,

彪亚怎,怎麦特,特腊阿,阿腊卫,

腊俊,腊司,拉卫,拉恒,

毫果,者鲁,拉扒,阿纳。

尊贵的猎神姐姐哟,你常年生活在高山峡谷里,你经年游走在雪山深涧里,尊贵的猎神姐姐哟……

老人的麻布长衫随着抑扬顿挫的调子浮动着,六十余代人完整的父子连名制(儿子名字中的一个字或两个字与父亲相同)就这样通过歌唱代代相传。同样,居住在这片区域的蜂氏族的另一支系“斗霍苏”也有自己的族谱歌:

茂充英,充罗并,罗并者,者茂特,

茂特绷,绷喜耀,喜耀维,维维曲,

曲维能,能波赤,赤赤维,维罗别,

别下休,下休达,达局留,局留谷,

谷喜有,喜有宾,宾好给,好给抽,

抽那耀,那耀劝,劝下尤,下尤室,

室局采,局采奴,奴奴局,奴局谷,

谷娟血,娟血独,独老底,底老乌,

乌老求,求老曼,曼老催,催虐曼,

曼额叫,叫走偶,偶凡寿,寿坎杜,

杜几丹……

蜂氏族不同支系的族谱歌共同指明了他们的氏族组织和图腾崇拜——把茂充英作为自己氏族的女始祖,把与女始祖交配的黄蜂作为整个氏族的图腾。凡是蜂氏族的后代都擅长攀藤附葛采摘岩蜂蜜,采蜜前用贝壳卜卦并反复诵唱“我们不是随便来取蜂蜜的,我们是来取米斯赐给的彩礼的”,直到蜂神同意了才能采摘蜂蜜。另一氏族“拉云起”虽然没有完整的族谱歌,但同样把茂充英作为自己氏族的女始祖,把与女始祖交配的黑虎作为整个氏族的图腾。凡是虎氏族的后代都和老虎是兄弟,老虎从来不吃虎氏族人,虎氏族人也不许猎杀老虎。这种原始的宗教信仰至今仍在隐秘地维系着氏族间的关系。

老人的倒影落在潭面上,与皇冠山的倒影重叠在一起,像是神山在为老人加冕。这座形似皇冠的山是怒族最为崇敬的神山,在高黎贡山北段群山起伏的脉络中陡然凸起,被当地怒苏人称为“喷蒙山”,意为“战无不胜的众山之王”。每年“如密期”(怒语意为“洗寨子”,每年三月六日举行,意在清洗和驱逐全寨去年的邪气,以求来年顺利迎接春耕,消灾避祸),怒族祭司都会带领村民在山脚举行祭祀仪式,献祭酒、谷物和牲畜,唱诵祷词以祈求平安:

大地最初形成之处

那就是高高的雪山

我往高高的山上走

遇见小小的菩提树

树儿发出淡淡的清香

我点燃敬神的香火

敬神的香火烧得旺

大地才能风调雨顺……

皇冠山也曾被短暂地称为“陈纳德峰”。一九四二年一月,日军大举进攻缅甸;五月,日军切断了滇西南最后一条陆上交通线——滇缅公路。为运送战争物资,中美随即开辟了“驼峰航线”。航线自印度阿萨姆邦由西向东飞越喜马拉雅山、高黎贡山、横断山及萨尔温江、怒江、澜沧江、金沙江,到达昆明、宜宾、泸州、重庆等地。整条航线都是沿着长达八百余公里的深山峡谷、雪峰冰川前行,强气流、低气压、冰雹等恶劣气候使六百多架飞机坠毁在群山之中,超过一千五百名中美飞行员及机组人员殒命于此,因而这条航线也被称为有去无回的“死亡航线”。闻名遐迩的“飞虎队”指挥官陈纳德,曾指挥美国第十四航空队往返于驼峰航线,以命相搏运输国际援华物资,为中国军队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持。此后,为纪念陈纳德将军,就把皇冠山称为“陈纳德峰”,它与石月亮共同构成了滇西驼峰航线上中美飞行员识别方向和位置的标志性地标。

夕阳终于落在了皇冠山山巅上,如点燃的烽火一般,把云彩燃烧成沸腾的铁水一样的金红色。山巅倒映在潭水中,又点燃了刻纹一般的水波,浩浩荡荡。余烬之后,是没有边际的黑暗,周围的山颜色更深一些,又给黑暗带来了实体的感觉,端庄、沉重。空气是透明的,像蒸馏水一样,一尘不染。老人已顺着太阳落下的方向回家了。我看着潭面波动的水纹,忽然想起一首忘了名字的歌:

我们见过最美的雪山,看过最美的河

吹过最烈的风雪,爱过最好的人

翻过那座山,就离开了西藏

怒江流过了那里唯一有上帝的村庄

在教堂里,我们看到了一八九八年的上帝之歌

大象席地而坐,却食不进人间烟火

某一瞬间,我又感到空灵清澈的歌声随刻纹从潭水中溢出,如同桑烟一般,回荡在悬崖之上的虚空中,越过格桑花排列整齐的花瓣,抚慰着悬崖之上的众生,又越过雪山之巅,抚慰着莽莽苍苍的雪松林里层层叠叠的松针,也抚慰着隐匿在碧罗雪山丛林中茶马古道上的井盐、红糖、茶叶、黄连、贝母和沙金。

诗人雷平阳有一篇散文《礼拜天的灵魂》,其中记录着这样一则故事:一支古代的骑兵军,从甘肃出发,穿过雪峰林立的大横断山区,灭了大理国。一份未必可靠的史料称骑兵军因此有多达四十万匹战马发疯而死。这发疯而死的四十万匹战马引起了诗人极大的兴趣,他在走访了曾经往来于横断山脉核心地区的老赶马人后得知:马匹在深渊之上的绝壁上行走,尤其是将它们绑到溜索上悬空渡江时,因为马蹄踩不到实地确实会发疯,继而因其猛烈挣扎有时候确会拉断绳索坠江而亡。

怒族人祖先受蜘蛛网启发,在大峡谷中架起了一根根横跨滚滚怒江的细若游丝的竹篾溜索,如一缕缕孱弱的青烟连接着不可逾越的深渊峡谷。一九五七年,怒江上架设了第一根钢溜索,竹篾溜索才逐渐被取代。二〇二三年,我曾在纪录片里看到一段马帮在怒江峡谷中渡江的视频:赶马人将马背上的重物卸下,引导马群走到溜索边,可即使是经验丰富的头马也都退避三舍、惊慌失措。特别是被悬挂到溜索上四脚离地时,几乎所有的马都会惊恐地尖叫,翘着尾巴,四蹄胡乱在空中踩踏。即使安全落地了,马依然会疯狂而惊恐地在地上踩踏,久久难以缓过来。往来的马匹,总有在疯狂中挣脱绳索跌入滚滚江水的。

从大岩房往兰坪方向望去,所有的矮脚杜鹃都面向碧罗雪山风口,呈四十五度角倾斜。红的、白的、黄的杜鹃花从粗糙干裂的枝干上挤出来,像倔强的生命使者终于从厚重的茧中挣脱一样,用所有的热烈和绚烂装点着料峭的山巅之春和贫瘠的枯槁枝干。这种磅礴的生命野性令我久久失神。在怒苏人的世界里,古早时的碧罗雪山上,杜鹃花只有黄的和白的,只因一个名叫腊姆的怒族姑娘始终等不到去碧罗雪山采药的爱人阿松,哭得流出血泪,才使杜鹃花绽放出了红彤彤的花瓣。自此,红杜鹃变成了赤诚的爱情花。怒江从遥远的天际而来,泛着绸缎一样的白色光泽,在两侧山峰重峦叠嶂的剪影的包裹中,像是谷底浮动的一条细长白云。盐茶古道在高山杜鹃的掩映中,已很难分辨出痕迹。

怒江峡谷中缠绕交错的盐茶古道,向南连接大理、剑川、普洱等地,向北连接着西藏以及印度和尼泊尔等地,向西连接着片马及缅甸,是滇藏茶马古道和滇缅茶马古道的交会点,属于令赶马人胆寒的古西南丝绸之路的南线。一九一二年,滇西殖边中队八十余人踏着这条古道进入怒江;一九四二年,赴缅甸与英国同盟军抗击日军的中国远征军第五军九十六师的数千人也是从这条古道回国的。

古时盐贵如珠玉,整个大峡谷使用的盐,要么是从怒江下游的兰坪县拉井镇翻越碧罗雪山上的古道,经原碧江县知子罗逆流北上;要么是由西藏芒康翻越德钦县内的四莽雪山中的古道,经贡山县白汉洛村顺流南下。以知子罗为中点,从知子罗翻越碧罗雪山至营盘、拉井的古道被称为“盐马古道”。因古道险峻且碧罗雪山气候复杂,时常有人走失在碧罗雪山的茫茫大雾中,或是跌落在风口的悬崖下,以枯骨的形态伏倒在支脉中,成为雪山寂静无声的一部分。所以这条古道也被称为“碧罗山鸟道”,走失在雪山中的人被怒苏人称为“背盐巴去了”。从知子罗经福贡、贡山至西藏察隅以及印度、尼泊尔的古道,被称为“茶马古道”。自文成公主带茶入藏后,茶叶成了藏族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西藏地区的大部分茶叶都是通过峡谷中的古道运送进藏的。每年农历五月,怒苏人就会将备好的漆油饼(怒苏人用漆树籽炼制的油,结块后似牛油)、贝母(一种药材,产于碧罗雪山、高黎贡山,高数寸或尺余,有一叶或两叶,叶如菜,根小者如豆,中口一开,名曰咀雀咀贝,即雀嘴贝,一户人家一年仅可挖取一斤左右)、黄连(一种药材,产于高黎贡山、茶开山,花为蓝色,叶似芹菜,高数寸或尺余,生于雪山之间的丛林。怒苏人自明代起就大量挖取黄连,用于祛暑和退热,直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每年都有大批的商人进入怒江用食盐换取黄连)、兽皮(怒苏人狩猎为生,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多狩猎熊、麂子、山鼠等,皮毛剥落后储存起来用以上贡或交换物品)等物运送至知子罗的集市,与马帮交换盐巴、银饰、棉布等。马帮又将怒苏人的特产通过茶马古道远销至西藏以及印度、尼泊尔等地,次年二月再通过知子罗返回内地。知子罗由此成了盐茶古道上最重要的天边驿站。由知子罗沿江北上,峡谷被怒江切割得越发险峻陡峭,江水汹涌澎湃,马帮要渡江只能依靠溜索。

钢缆系在两岸的石柱上,呈倾斜状,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我看着系在腰间的绳索和绳索上挂着的钢制半圆形溜梆(俗称“溜壳子”),恍惚中感觉高黎贡山在随着流水挪动。随即,滑轮在钢索上高速旋转,发出吱吱吱的声响,失重感伴随着身下不到十米的怒江的滚滚涛声,不断席卷我的全身,慌乱、恐惧,无限的想象之景不断在脑海中闪现:如果不慎掉落江中,我应该如何自救;如果溜索停在江水中央,我又该如何……当身体平稳落在高黎贡山脚时,我仍迟迟没有从疯狂的想象中落地。此刻,我猜想被绑到溜索上悬空渡江的马匹,之所以发疯跃入江中,也许有一部分原因就是被自己的想象所惊吓。看着溜索下的滚滚江水,我恍惚中觉得那发疯而死的四十万匹战马顷刻间都从流水中复活过来,幻化成涛浪,撕咬、揪扯、癫狂,恶狠狠地攻击着彼此,互不相让,至死方休,最后只留一摊白沫漂在怒江上。

林立在碧罗雪山西麓腹地的漆树,已经挂满一串串胡椒籽般的果实,贴着地皮生长的矮脚杜鹃,还倔强地用干枯粗糙的躯体举着花苞。漆树枝干上遍布着纵横交错的竹叶状割口,风干的是黑褐色,鲜活的是土红色。漆口与漆口间隔约莫五十厘米,从漆口的间隙看过去,是一个锈迹斑斑的世界:褪了色的红木窗、绿木门歪歪斜斜挂在七八十年代的青砖房上,门锁失去了金属光泽,如同生锈的创口永远烂在木门上;拐角处的四格玻璃窗如白炽灯点亮昏暗的楼道,木质窗框旁歪歪扭扭刻着“上下楼梯”四个字,只有“上下”可清晰辨认,“楼梯”已面目全非;裂痕般的蛛丝和昏黄的水渍查封了整个村寨的墙壁,青色和红色的墙砖或泛黑或泛白,胡乱缠绕着参差不齐的电线;苏式建筑特有的对称状巨大拱形门廊和粗壮的立柱,县委大院、新华书店、工人俱乐部、百货商店、工商银行大楼如同幽灵般盘踞在那里,除烟熏火燎的痕迹外,知子罗几乎保留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小城的全部格局和风貌。

知子罗是傈僳语“季子洛”的谐音,意为“有漆树的山谷”,怒语称之为“益味”,意为“富裕的地方”。这个曾经辉煌的原怒江州府所在地,也是原碧江县县政府所在地,在一九七九年九月二十日至十月六日持续半月的大雨冲刷下,彻底改变了作为怒江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命运。随山洪而来的,不仅有被冲毁的房屋和农田,还有专业部门给出的勘测结论:“碧江县城内有三组滑坡梯。”可以说正是这场山洪,直接导致了七年后的碧江撤县。从一九四九年设县到一九八六年撤县,在历经三十七年风雨后,碧江县彻底消失在地图上,碧江县城也被一分为二,以碧福桥为界,洛本卓乡、古登乡所在的一半给了泸水,匹河乡、架科底乡所在的一半给了福贡。知子罗也从连接缅甸和怒江兰坪、大理剑川这条茶马古道上最重要的天边驿站,变成了被彻底边缘化的“废城”。

信步走在城中,你会感到所有残垣断壁都瞬间复活,既是作为事物损毁后残留的断片,也是作为这个空间当中的一个个讲述者,卑微地复述着发生在废墟上的、草芥蝼蚁般脆弱而又鲜活的日常生活故事:街巷的角落和角落里练习“打跳”的怒苏老妇,房屋歪斜的木窗和木窗上的指纹,楼梯的扶手和扶手上刻录得歪歪扭扭的少年心事,避雷的天线和死于雷鸣之夜的偷情者,大理工匠打造的八角楼和八角楼里收藏的从缅甸他念他翁山吹来的凉风,生火的松木,散落一地的玉米,破损的瓷碗,玫红色的梳子,以及坍塌的城墙、朽坏的柱子,这些被忽略的死角,用短暂、激烈的瞬间支撑起一群无名者“小写”的历史。他们曾经活过又死去,或者说,他们曾经寄居于此又仓促撤离,时代轰隆隆向前,原本寻常的生活日常和强烈的生命力量,却在飘摇中被一笔勾销。

或者说,即将被一笔勾销。这个被遗忘在怒江上空一千米、海拔两千零二十三米的碧罗雪山西麓上的角落,历经几十年寂静而荒凉的等待,仍未等到那一场被地质专家描述为“城毁人亡”的灾难,却在破碎、荒芜、坍塌中成为被大地遗忘的废墟。一切都在不可避免地消失。但同时,它又以废城的形态成了时代印痕的空间呈现,以残留的断片保存着过去建筑的一部分和时代夹缝中的记忆,不断复述着曾经鲜活的生活。通过来不及拿走的东西、无关紧要的细节、支离破碎的场景,它逐渐复活底层生存的一个个切面和那些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留下的浅弱痕迹,复活这座被遗忘的城市的过往。

头花蓼从工人俱乐部的墙缝中挤出来,淡绿色花序轴上举着一簇簇粉白色的椭圆形花瓣,呈辐射状对称排列,风一吹,整个头状花序都在抖动,成了废城最生动的局部。一个身着深蓝色镶花边夹袄和深色大摆长裙的老妪摇摇晃晃走到我面前,嘴里叼着一尺长的烟斗,烟斗柄上呈现出大漆镜面般的光亮感。她眼窝凹陷,眼神迷离,皱巴巴的脸皮耷拉在颧骨上,笑起来时皱纹挤成层层叠叠的沟壑,耳垂上挂着夸张的银饰。在我面前停顿时,她用左手黑黢黢的食指和中指取下烟斗,两颗脱落的门牙处空荡荡地漏出几个字:“阿妹,给点钱买酒喝。”下一秒又转向旁边的路人,“小哥,给点钱买酒喝。”她并不需要回应,只是喋喋不休地向人展示她布满沟壑的笑容和漏风的门牙,仿佛下一秒就会伏倒在路边呼呼睡去,又仿佛下一秒就会拿起酒壶独自狂饮。

怒苏人善于酿酒,酿有咕嘟酒(用玉米面和荞麦面醉制)、高粱酒等。在知子罗,怒苏人还用漆油(漆树籽榨取的油)和鸡肉制作出一种特殊的酒“霞拉”。每当家中栽种的黄连、玉米丢失,怀疑被某人偷窃时,双方当事人就请怒族祭司为证,杀小鸡一只并将鸡血注入霞拉中。双方对着霞拉相互发誓,誓毕将血酒抛置地上,以后不论何人,谁先走过抛血酒的地方,谁就会被恶鬼缠身而死。碧江县撤县后,原先的政府大楼、学校、工人俱乐部都分给了碧罗雪山上的怒苏人和傈僳人居住。我看着老妪在废墟中摇摇晃晃离开,穿过破败的街道,不知疲倦地索要钱买酒喝。恍惚间,我感觉公路就像流水,破败的房屋成了岸,老妪和路人都是与我交错而过的水里的船,我们都茫然地在水中漂移,试图找到自己生活的位置和方向。

废城的最外围有一整排房子,房顶已经完全坍塌,只剩下一面面直立的墙壁。墙壁上的白石灰早已斑驳,脱落的部分露出红色砖体或是黄色冲土墙。其中最大的一处斑驳露出了二十二块红色砖块的局部,褪了色的红更接近于土黄色。墙壁最上端被杂草占据:虎杖的椭圆形叶片、巴岩姜的齿状叶片和凤尾草的竹叶状叶片均以蜷曲状示人,枝叶交叉在一起,遮去了一小部分天空,落下的阴影为枯黄色的青苔涂上一抹暗色,使其看起来更接近墨绿。青苔下面是一个正方形的窟窿(原来的房屋窗户位置),玻璃碎了一地,连木质窗条都四分五裂地散落在墙角的野蒿丛中。从方框处望过去,一半是另一面荒废的墙壁和柿子树枯死的枝干,一半是高黎贡山蜿蜒的雪线和呈灰蓝、雾霾蓝、黛蓝色渐变的山脉剪影。此刻,方框和墙壁、柿子树、雪线、山脉剪影共同构成了一幅难以复刻的摄影作品。

光从漆树婆娑的树影中漏下来,影影绰绰投射在路面上。沿着光晕缘山而上,前行不过数百米,我就迷失在浓雾之中。不断涌现的白雾将漆树、灌木丛、石块和整个废城一一覆盖,来路和去路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没有边界的白,无穷无尽的白。恍若置身白云深处,所有的东西都被白云拒绝,只有我被接纳,或者说,所有的东西都被接纳,只有我被拒绝。时间静止了,万物从我眼前消退,存在变成谬论,只有雾灯的嗡鸣声在对抗着碧罗雪山的沉默。看着被白雾覆盖的一切,我忽然想起了科斯提卡·布拉达坦在与建筑师拉法特·马佐布对话时所说的:“废墟是我们的宿命。在这个意义上,废墟提醒我们认识到我们一直是多么接近虚无。”我的目光又回头审视那个逢人就要钱买酒喝的老妪和她漏风的门牙,我知道,她是我走进废城时遇到的许多人中的一个,却照出了我们大部分普通人的境遇:我们只是在存在的边缘占据了一处小小的地方,也许转身之间就已没有任何栖息之地了。

每当腊斯底村的怒族人获得猎物时,祭司就会带领盛装的族人到怒族古岩画前祭拜猎神。若猎物是雄性,则去九个男子,头戴黑色圆礼帽,身着麻布长衫,腰系藤条或麻绳,黑色长裤只到膝下,小腿用白色麻布绑着,带着九碗烧酒、九碗肉饭、九个鸡蛋和九碗汤到岩画前供奉;若猎物是雌性,则去七个男子,带着七碗烧酒、七碗肉饭、七个鸡蛋和七碗汤去供奉。众人用三棵小板栗树插入土中在岩画前搭建祭台,放上直径一米的簸箕以摆放供品。怒族祭司头戴羽毛冠,身穿白色对襟褂子,腰上束着红白条纹,根据猎物的雌雄在崖壁前杀一只公鸡或母鸡,将鸡血洒在岩画前,然后拄着长矛在岩画前用怒语诵唱《猎神辞》:

尊敬的猎神啊!

高贵的兽灵啊!

你是久居在高山的猎神,

你是长栖在雪山的兽灵。

你巡视着所有的羚牛马鹿,

你照管着所有的飞禽走兽。

今天我用杜鹃木酒杯捧着三年的美酒,

专程到高山顶来接你。

今日我用金竹酒杯捧着三年的甜酒,

准时到雪山上来接你。

让我碰上七个地方的羚牛,

让我碰上九个地方的野驴。

让我能打中角像月亮一样圆的羚牛,

让我能射到角长得弯弯扭扭的大兽。

我要用酒来向你交换,

我以甜酒来向你换取。

让我们每月相会一次吧!

让我们每月相聚一次吧……

同去的族人,和着怒族祭司的诵唱围圈弹奏着达比亚,跟随达比亚强烈的节奏左右摇摆跳舞,时而欢快,时而舒缓。舞毕则在岩画前宰杀猎物,给猎物的头戴上洗干净的鸡蛋壳串和彩珠串,然后再次围着猎物的头唱诵词、跳达比亚舞,反复感谢猎神赐给人间猎物。一切仪式结束方可分而食之。

沿鲁地依玛河往高黎贡山腹地行驶,历经二十余拐才能到达腊斯底村,像坐过山车一般摇摇晃晃。一千多米的峭壁上遍布层层叠叠的不规则坡地,有怒族妇女坐在田埂上,裙子像一把伞似的摊开,由色彩斑斓的怒毯裁制的围裙系在腰间,成了高黎贡山最亮眼的局部。从下往上看,她和她脚下那片不规则的耕地都如同悬在空中一般,耕地变成了巴掌大的地方,怒族妇女变成了松坡林下的红蚂蚁,艰难地伏在四十五度的陡坡上。车行至坡地旁,才发现坡地是这片区域难得的肥沃之地。在深谷中,阳坡和阴坡的气温大约相差四度,阳坡往往最先得到耕种,种子都出苗了,阴坡还是一片荒凉。在这挺立的高地上,植被所处的区域是固定的。怒江沿岸是常绿阔叶林,至海拔一千五百米左右是云南松,至海拔两千五百米左右是杉栎混交林,至海拔三千米以上则是低矮的灌木丛和高山杜鹃,娇小、瘦弱、营养不良,树干如八十老妇布满粗糙皱纹的干枯皮肤。

如今,腊斯底村怒族人已鲜少打猎,但每年仍会到古岩画祭拜。岩画由太阳、鱼、鸟、牛、马等图像构成,据云南省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组考证,距今约有一千六百年至两千年的历史,与沧源佤山崖画、耿马大芒光岩画等同属于西南岩画的一部分。当地怒族人视之为怒族的起源地,他们相信每一幅岩画都是怒族部落的族长或者怒族祭司用木炭粉混着植物汁液所绘制的,是怒族人的祖先与猎神交往交流的见证,更是怒族人的精神信仰。

深灰色崖壁上的黑色岩画,已经在风雨的侵蚀下褪色,有些岩画的边际已模糊不清。其中一幅岩画上画着类似岩羊的图案,岩羊背上是扛着弩弓的人,这是一千多年前的怒族人对世界的表达。我忽然有些感动,一千多年前的人所面对的世界和今天我们所面对的世界肯定是截然不同的,而我们竟通过这一幅幅岩画穿越了上千年的时空隧道,触摸到了先民的纹路。尽管这些岩画斑驳、稚拙、简洁又粗狂,却蕴藏着怒族先民对世界的观察和理解,对日月山川的描绘体现了他们对自然的敬畏与探求,对飞禽走兽的描摹记录了他们以狩猎和放牧为生的原始生活和生产方式。而更令我感动的是,跨越千年的岁月,怒族人仍然和先民一样葆有对原始自然的崇拜,这种朴素的信仰超越时间的限制,仍然维系着一个个氏族部落。当我抬头看向崖壁的时候,竟分不清楚是我在凝视悬崖上的岩画,还是这些古岩画正透过上千年的尘埃注视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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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