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5年第10期|巴燕·塔斯肯:命运(节选)

巴燕·塔斯肯,一九九九年生于新疆阿勒泰市,毕业于广州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作品见于《花城》《民族文学》《西部》《民族文汇》。出版散文集《克兰河畔》。
命 运(节选)
巴燕·塔斯肯
那次回塔尔坪,没有其他的理由,只是早晨起来打开窗子的时候,突然感觉上海的天凉了不少。
父亲活着的时候,我是塔尔坪的主人;如今父亲不在了,我变成了塔尔坪的客人,唯一可去的地方只有小姐夫家了。
回到小姐夫家的时候还是中午,远远地看见小姐夫撅着屁股,正在自家西边的自留地里挖坑。我就问:“小姐夫,你在挖天麻吗?”小姐夫见了我,赶紧直起腰,高兴地说:“我啊,在挖瞌睡屋,准备把自己埋在这里。”
七月的青草,随着微风摇摆。从阿尔泰群山脚下掀起的草浪,滚滚而来,掠过毡房,吹至另一座山脚下去。马群在不远处的草场上漫步着,时不时到山涧流淌的小溪饮水。
那头黑毛公驴还是没走。它跟随转场的牧民队伍来的那天,就被我家的种公马教训了一顿。我家那匹种公马平时也不算小气,只是那头黑驴竟不知天高地厚地溜进了马群中,这才被收拾了一顿。几只母马也趁机踢上黑驴几脚,才得以泄愤。
也是,驴这种动物,怎么能和马比呢?矮小、懦弱,给什么都吃。叫人打了也直低头,好像天生就是干活儿的命。马就不同了,它们高大、有傲气,有时那些自称驯马好手的,也难免会被摔下马背,弄得声誉尽失。
那头驴刚来草原那天,托哈什就警告过它。
“你应该回到村里去,到你的主人面前好好认个错,从此更努力地干活。这才是一头驴的命运。这草原上的牛羊,还有那群马,也都有它们的命运。”
黑驴没有回答他,它一直默不作声,也一直没有离开草原。
托哈什靠坐着屋前的拴马桩,将这件事情告诉了我。我表面上看似毫不在乎地笑了一声,但心里还是不由得被托哈什惊到了。看来他不只能与马对话,还能与驴对话。
从我记事起,只要到了夏牧场,就能见到托哈什的身影。我们之间谈论最多的就是关于马的故事,多年来,他教会了我许多关于马的知识。凭借着托哈什的教学,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是一名优秀的骑手了。一直到现在,我做牧马人这个职业,也是受到他的影响。当然,我这么说并不是因为牧马人有多么高贵。许多牧马人不是子承父业,就是因生活所迫而为别人代牧挣钱。而我是因为真的喜欢马,也喜欢这种自在的生活。
少年时期,我非常好奇关于托哈什的一切。他的家住在哪里?是哪个部落的人?年纪多大?但这一切我都无从得知。因为好像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认识他。就连母亲和大哥,也会在我提起关于托哈什的话题时,表现得神情紧张。母亲更是会沉默着蹲在火炉前,偷偷地抹泪。因为这些事情,大哥也常训斥我。
“不要再说这些话了。”
自那几次以后,我便不愿再提起关于托哈什的任何事情。
黑驴来到草原的第八天,山上来了三个男人,领队的是放牧于萨尔山阴面的牧民。去年初夏转场时,他们还帮我找回过一匹小马驹。因我们两个村离得很近,所以我经常会在村头的商店里见到那个男人。后面跟着的是两个陌生的面孔,穿着军绿色的迷彩工装,或许是村里或乡里的人。
我站在毡房门前,远远地看着他们朝着我家的方向走来。
“我早就说过了,这下有它受的了。”坐在拴马桩下的托哈什无奈地耸了耸肩。言语间还透着些许得意的味道。
母亲正坐在火炉前烧着柴,我看了眼托哈什,吞下了她不愿听到的那些话。我知道托哈什一定在说那头黑驴,我向南看去。南边山坡上的松树林异常安静,将所有吹去的风,爬过的虫,都吞进了肚子里。还有那头黑驴、前几日进入那片树林后,便再也没见到它的身影。
“我们都要学会接受命运。”
托哈什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尘土,背过双手留下了一句话后,慢悠悠地离开了。我早已习惯他突然出现又突然离开,便没有过多在意。我看着三人在屋前下马,牵着缰绳一前一后地走来。
这时我才看清后面两人的模样,是两个穿着迷彩工装的汉人。应该是山下哪个菜队的人。按理说,来草原上串门的不是亲戚朋友,就是来寻找丢失的牲畜的,其他情况很少见。
“你们好。”大哥听见马蹄声从毡房走出来,向来客打起招呼。
“你好,阿曼。我是江波勒的哥哥,还记得我吗?”
“噢,记得记得。来,快请进。叶森,帮客人拴马。”
哈萨克人常说“当家里的小的,不如当狗的崽子”,虽说我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但在家里还是天天被使唤的那个。我接过三匹马的缰绳,牵去拴在拴马桩上。
两个菜队的汉人用蹩脚的哈萨克语向大哥问候道:“加克斯吗(一切都好吧)?热阿合灭提(谢谢)。”
母亲为客人们倒上发酵好的酸马奶,摆上了馕和包尔萨克(油炸面食)。江波勒的哥哥一口喝下一碗马奶,用手擦去了胡须上挂着的几滴马奶。
“谢谢,真解渴。”
另两位客人显然喝不习惯,只抿了一口便放在了桌子上。母亲察觉后,又给两人倒了两碗奶茶。
“我们这次上山,是来找一头黑驴的。头上有断绳的笼头,带有数字63印记。萨尔山那边的几户牧民说看到它跟着转场的队伍往这边跑了。”江波勒的哥哥说道。
大哥紧接着回答:“见到了,好几天前就来这边了。前两天还在来着,让我家那匹种公马好一顿收拾。原来是你的驴啊?”
那人说:“对,我卖给老张来着。没想不到两天,这畜生竟咬断了笼头绳跑了。”
“走不远的,估计钻进南边的松树林里,在哪里凉快着呢。话说你们三个人找一头驴,也太划不来了吧。”大哥说完笑了。
“他们说如果抓不回去,就宰了带回去。既然干不了活,那倒不如吃了。既然是我卖给他们的,不来帮忙也说不过去。”
我慢慢起身,退出了他们的话题。走出屋门,我看向南边的松树林,心想:“你要是真在那里,就快逃吧。毕竟你有四条腿,不比马快也比人快。”
两个汉人来客好像将生还是死的决定,交还给了黑驴自己。这样一想,竟也会出现仁慈的错觉。一头黑驴的命运,就在我们的毡房里,在一张餐桌上,被人喝着奶茶吃着馕给决定了。
“这就是它的命运。两条腿逃不过的命运,四条腿也同样逃不过。”
身后是托哈什的声音。他双手抱胸,靠着毡房壁,用得意的眼神看着我。
“你可以告诉他们,那头黑驴在那边的红山上,跟一些山羊在一起。你就说是你看到的。”
“你怎么知道它在那里?”
“昨晚在羊圈,几只山羊告诉我的。”
我看向南边的高山,那是阿尔泰山脉中少见的一些峰形山。正面看去,山坡显得平缓,从半山腰往上才开始逐渐变陡。没有几棵树,植被也越加稀疏。而背面则是可以被称为悬崖峭壁的峰面。我相信托哈什所说的。他一直都能与马对话,而且从不说谎。用祖母的话来说,他是一个“羊脾气”的人。
“羊脾气”是哈萨克人常用来自嘲和自我安慰的一个词。因为在我们看来,我们的性格就像羊圈里的绵羊一样,温顺、老实,是一群追求安稳和平静的人。而在祖母口中,“羊脾气”表达了它的另一种意思。
祖母常说:“我无法理解,也很厌恶用绵羊的生性来自嘲的人。要知道即使你拿着刀子进入羊圈,将它们一一宰杀,它们也毫不反抗。看着倒下去的同伴,它们只会静静地等待死亡。”
每当家里有年长的、尊贵的客人时,祖母都会将羊头的下颚骨部分分给孩子们吃。同时她会将羊舌的舌尖部分割下来,拿出去喂狗。
祖母说:“绵羊这动物,有太多怨言藏在舌尖无法说出口。拿去喂狗正好,狗守护了羊一辈子,是苦是甜,也只有它能消化。”
还记得那天,我第一次告诉母亲,关于托哈什的事情。
我独自跑去南边的松树林荡秋千。还没走到树林边,就远远看见托哈什坐在秋千旁,看着我走去。
“您好,托哈什大哥。”我走近向他问好。
“你好,叶森。怎么没见你大哥呢?”
“他去看着马群去了,父亲说今天有匹母马可能要产驹子。”
“这两天你父亲最好还是把马群赶到毡房附近来看着。萨尔山阴面有户牧民的羊圈入狼了,三百只羊被咬死了一百多只。”
“萨尔山离我们不远啊。这事我应该告诉父亲吗?”
“他应该已经听说了。”
没等我们聊完,母亲站在毡房门口,对着我喊道:“叶森!回来!”
“我得回去了。”我跳下秋千,跟托哈什道别。
我脚下带风一般地冲下缓坡,朝母亲跑去。
“慢点,慢点!别摔倒了!”母亲又喊道。
我飞一般地跑到母亲身旁,“我来了,怎么了?”
“我煮了肉,你在旁边看着。我去边防站的冰柜里拿点果酱。”
当我们在毡房里吃晚餐时,正如托哈什所警告的那样,萨尔山阴面的那群狼袭击了我家的马群。
一阵马群的嘶鸣声从南边的松树林传来,之后就是慌乱的马蹄声。父亲和大哥一人手持铁铲,一人拿着剁骨长刀冲出屋外。母亲在屋内安慰着我,继续用餐。
“托哈什大哥是对的,我们应该把马群赶到毡房附近的。”我插了句嘴对母亲说道。
母亲说:“谁是托哈什?跟你说了什么?”
“就是教我赛马的那个大哥。”
“大叔。”我又补充道。
“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呢,消停一点。”母亲急忙用稍带严肃的语气打断了我的话,表情诧异又有一点慌张地看着我。
黑夜中,在月光下勉强能看到草原四处的轮廓,父亲和大哥手持手电筒往南边的松树林跑去。隐约看见斑蓝马心有余悸地绕着马群嘶鸣,仿佛是在安抚受惊的母马们。父亲临近马群时扔下了手中的铁锹,抬起一只手慢慢地靠近,嘴里不断重复着“来、来”。
趁马群渐渐安静,父亲让大哥确认一下马的数量,看有没有走丢的马。大哥急忙站到高处,打起微弱的手电并借月光数着:“一、二、四、六、七……”
“该死的。”父亲骂了一句,便和大哥赶着马群到毡房附近开阔的草场去了。那一晚,父亲点起篝火,在马群附近守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父亲从南边的松树林里找到了被咬死的母马。它肚子里那匹即将诞生的小马驹,被狼用利爪刨开了母马的肚子,拖到一棵高大的松树下,咬断了脖子。
按理说,狼群猎杀牲畜这种事时有发生,但是很少会主动去袭击毡房附近的牲畜,更别说去袭击马群。因为如果是为了捕食,羊比马要更容易得手。
当所有人都对这次事件疑惑不解时,我在小溪边从托哈什那里知道了真相。
我挽起裤腿,在小溪中捕着鱼。几日不见的托哈什从山坡上慢慢走下来,躺在一块被太阳晒得发烫的岩石上,伸了个懒腰。
“几日没见,还好吗,托哈什大哥?”
“一如既往,叶森。”
我从小溪里走出来,踩在发烫的岩石上看着他。
“听说我家的事情了吧,我很后悔没有把您说的话告诉父亲。”
“不是你的错,那是它们的命运,叶森。”托哈什躺在岩石上,闭着眼睛,享受着阳光沐浴在他身上。
“你知道什么是命运吗?”他抬头看向我问道。
我思考了一下,想起了父亲常说的话。
“命运是手中握紧的缰绳。”
托哈什笑了笑,说:“你挺会说话呀,这是跟谁学的?”
没等我回答,他坐起身紧接着又说:“手中的缰绳是你的选择,而命运,是注定了你有哪些选择。”
我没明白他的全部意思,不知该怎么回复他。
“权贵的儿子还是权贵,而牧民的儿子,依旧是牧民。”他说完又躺了下去。
我被他说糊涂了,问道:“这跟我家死去的马有什么关系?”
托哈什看着我娓娓道来。他说,狼群袭击的目标其实很明确,就是那匹死去的母马。因为它肚子里的小驹子,将来会是一匹具备速度与耐力的千里马。而这样一匹马,被牧民驯服后将成为狼群捕食的障碍。所以即使那晚父亲安全地将所有马群赶到了毡房附近的草场,狼群也不会放过那匹母马。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母马的尸体是完整的,而小驹子被残忍地咬断了脖子。
我又重新认识了狼这种动物,它们到底是如何知道母马肚子里那未出生的小马驹遥远的未来的。唉,我只是个人类,无从得知。
寻驴的三人找遍了南边的松树林,却无功而返。而阿尔泰山脉的草原上,又多了几双眼睛,在留意着黑驴的身影,好像时刻想要它的命似的。
进入南边的松树林后,黑驴盲目地在里面走着。走累了,就低下头寻些草吃。头上的笼头将断未断,下滑到了嘴边,恰好束缚住了张嘴咀嚼的角度。它只能小口进食,小口咀嚼。唯一能使它短暂释然的驴叫,也无法尽兴了。这也好,因为不知有多少人,都在留意着它的身影。
松树的枝叶几乎遮挡住了所有的阳光,只有零零散散的几束光,像掉在草丛中的金豆,落在地上。没有了阳光,这里的草丛稀疏、低矮,完全比不上外面的草场。黑驴漫无目的,走两步一低头,上坡而去。在即将走到树林尽头的地方,看到了山石缝里流出的泉水。这时恰好正午,太阳当头,阳光照在流动的泉水上,闪闪发亮。黑驴咽了咽口水,不敢上前。因为马群正在围着泉眼饮水,那匹种公马也好,母马们也好,都不会愿意与一头驴共享水源。或者说,在它们眼里,黑驴只配喝流下山坡的水。
流下山坡的水被马蹄踩过,时而流经不同动物的粪便。驴对饮食不讲究,是水,它就喝;能活命,它就吃。而马不一样,它们可不喝被踩过的水。
黑驴就这样远远地看着马群轮番喝着甘甜冰凉的泉水。它躲在一棵松树后面,静静等待马群离去,因为它不愿再喝被踩过的、流经粪便的水了。它从菜队老张的院子里逃出来的那个晚上开始就变了。它告诉自己,过去的黑驴已经死了,是它自己又给了自己新的生命。所以,它不要再像一头驴一样生活,又或者说,驴的生活不应该如此。
马群也看到了不远处的黑驴。那匹斑蓝种公马不屑地抬起前蹄,狠狠踩了踩流经脚下的水,嘶鸣了一声。
“喂,黑驴,想喝水到下面去。”
黑驴默不作声,它静静地看着马群。
“可能它以为有四个蹄子,能跑两步就是马了。”一匹母马嘲讽道,引起了马群的哄笑。
黑驴没有做任何回答,只是静静地等着马群离开。
它总是与马群错峰用水。不是因为泉水好喝,而是它一直没能摆脱束缚着嘴巴的笼头,许多时候只能饮水充饥。这让它看起来明显比刚来草原那会儿消瘦了很多。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已经能看到它腰部肋骨的轮廓了。
黑驴虽然只能一点一点地进食,但精神状态却一直很好。这些天它走遍了整片松树林,尝遍了树林里的花草。
前两日,它又跟着山羊走出了树林,往高山上爬去。山羊们对黑驴算是比较友好,上山时会带它走不那么陡峭的路,还会耐心地等它跟上羊群的脚步。虽然偶尔也会故意将它带到悬崖峭壁的断头路上,看它的笑话,但黑驴还是愿意跟着山羊们寻草吃。因为它跟着山羊学会了如何在山石上行走,也学会了如何边小口地进食,边进行咀嚼。但最根本的原因是,山羊们没有歧视过黑驴,而是把它当作一个正常的动物来看待,完全不在意它们为人类工作时的高低贵贱。
清晨,将山羊赶出圈,羊群自觉朝着南边的松树林拥去。放牧的工作最难的就是头几次,牲畜们只要多走几次,认清了路,就没什么要紧事情需要做了。赶出了圈,跟在身后就是了。偶尔喊一句“走、快走”,让牲畜们知道,我在后面,我一直在后面,就足矣。
黑驴在松树林里听到了山羊们的叫声,它早早地在半山腰等着它们的到来。这几日,它跟着山羊行走在山石上,蹄子都磨出了血。下山后它就将磨出血的蹄子踩在被阳光暴晒后的松土上。这样驴蹄上的伤,便很快就会结痂。
这日,恰好托哈什在这里遇见了黑驴。他看到它蹄子上的痂后,不理解地笑着。
“你这是何苦呢?好好当一头驴不好吗?遭这些罪。”托哈什说。
这次黑驴没有沉默,它反驳道:“我是在好好当一头驴。”
“哪有在这山石上当驴的?你又不是山羊,你应该回去做一头驴该做的事情,那才是你的命运。”托哈什笑道。
“既然你懂得这么多,你的命运又是什么?”
“我只是好言相劝而已,你心里应该也清楚,你躲在这里的日子只是一时的,待大雪封了山,你还是要下山的。至于我的命运,我一直谨记在心。”
“我知道你为什么总是把命运挂在嘴边,因为你害怕。你怕违反了你所谓的命运后的改变,那些未知和后果,是你不敢承担的。而我不一样……”
说完黑驴头也不回地向山上爬去,昨日才结的痂,踩在岩石上留下了淡淡的血迹。托哈什被黑驴的一番话激怒了,他自认为一直遵守的命运,被一头走投无路的黑驴给说得一文不值。
“我就知道那些狡猾的山羊不可交心。良言难劝该死的驴,是我多嘴了,你早晚会明白的。”托哈什认定是那些山羊将自己的事情告诉了黑驴,他气愤地背过双手对着黑驴的背影说道。
在这片草原,不知是几百年前的一个清晨,夏天即将过去,阳光从西边的山谷慢慢往东边的草场推来,照亮了托哈什疲惫的脸庞。
阳光给了托哈什些许的温暖,却无法渗入到他寒风吹彻的内心。为老爷放牧的日子里,他曾在野外度过了无数个夜晚,但没有一夜是像昨晚那样难熬的。托哈什面朝着初升的太阳醒来,他的双眼红肿干涩,浑身酸痛,无法动弹。此刻他的悲痛,不是因为老爷的责罚,也不是因为被绑在拴马桩上度过了难熬的一夜,而是为自己犯下的罪过愧疚无比。
托哈什谨记着老爷对他和父亲的恩情。他们父子俩曾从沙俄的国土、阿尔泰山的背面逃难至此,是老爷收留了他们父子二人。托哈什的父亲曾是一名驯马师,懂得通过骨相和体骨识马,老爷得知后便给了他牧马人一职。
多年来,托哈什和父亲一起为老爷牧马,他也跟着父亲学会了识马术。这些年,他们父子二人不断利用自己所会的知识,给老爷出谋划策,引进了多地不同品种的种公马,通过血统改良培育出一批又一批的赛马和走马。而老爷也确实没有亏待过托哈什和他的父亲,他曾派人照顾托哈什弥留之际的父亲,还告诉他会为托哈什娶一个好的妻子。所以,托哈什常对当下的生活怀着一颗感激的心,有吃有住,每天还能做自己喜欢的工作。偶尔,他心里还会挂念着老爷对父亲说过的话,帮自己娶妻成家。虽然自己早已心有所属,但还是感恩老爷对自己的那份心。于是,他经常在睡前祈祷时,祝老爷身体安康、长命百岁。好像自己的一生全都寄托在了那个富有的老人身上。
他想起老爷昨晚说的话——“我给你吃,给你住,让你驯养这片草原最好的马,外人叫你一声驯马师,你就以为你能配得上我女儿了吗?忘恩的东西!”
艾苏鲁是老爷的小女儿,是他的掌上明珠,是这片草原的公主。像托哈什父子一样,为老爷工作的牧马人还有很多,而他们的孩子都对艾苏鲁避之不及,生怕惹她不开心,给自家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只有托哈什从不避讳。加上托哈什与艾苏鲁年龄相仿,他们成了最好的玩伴。
那些年,托哈什帮父亲放牧之余,都和艾苏鲁在草原上到处玩耍。老爷对这件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叫他这小公主生性桀骜,只爱跟男孩子玩。况且托哈什与他父亲一样,是一个“羊脾气”的人,叫人很是放心。
这也是老爷一直特别关照托哈什父子的原因,他喜欢“羊脾气”的人。他曾告诉托哈什:“我喜欢你们父子,不只是因为你们精通识马术,还因为你们对工作忠诚。所以我也会对你们的忠诚给予回报。”
一直到两人长大成人,有了男女之别的概念后,托哈什便与艾苏鲁断绝了友情。他这样做不只是因为父亲的劝导,而且他害怕心中按捺不住的爱意,会毁掉父子俩如今来之不易的生活。
艾苏鲁对此非常伤心,其实她对托哈什也产生了爱意,虽然早已知晓彼此是属于两个世界的人,但突如其来的断交,让那份伪装成友情的爱意从此无处安放。
老爷得知此事后自言道:“权贵的儿子还是权贵,牧民的儿子依旧是牧民。托哈什懂得这个道理。”说完,老爷的脸上满是欣慰。
就这样,托哈什和艾苏鲁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日子一天一天地过着,两人也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那段时间草原上唯一的新鲜事便是几日一见的说媒人,阿尔泰山南北的富人们都争先恐后地派人前来说媒。老爷也想着挑选一个好人家,将艾苏鲁嫁出去。
提亲的队伍走后,老爷家里上上下下都在忙着准备艾苏鲁的婚事。老爷高兴极了,亲家是托列部落的人,也是一家有名的富人。
托列部落是成吉思汗长子术赤的后裔,世代领导哈萨克人的可汗,都出自这个部落,算是哈萨克人中的黄金家族。
艾苏鲁对这门板上钉钉的婚事束手无策,她不敢违抗父亲。同时,她心里也放不下青梅竹马的托哈什。托哈什也同样如此,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心上人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
托哈什来到父亲的墓前祈福,其实更多的是忏悔。一直以来,托哈什听从父亲的教导,一步一步成了老爷口中“羊脾气”的好驯马师。但他今晚将第一次违反父亲临走前说的话,“安分守己”。
傍晚,托哈什从马群中挑选了两匹千里马,装好足够几日的干粮,将两匹马悄悄藏在了南边的松树林里。自己则是早早躲进毡房里休息,静静等待着深夜的到来。他不知道的是,老爷早就安排了其他牧人,在这几日里暗中观察托哈什的一切举动。虽说托哈什和他父亲一个性子,都是唯唯诺诺的老实人,但老爷深知,爱情能给予人的不只是爱与情,还有勇气。他认为,古今中外,那些以悲剧收尾的爱情故事,都是因为这不合时宜的勇气所导致的,所以,他不得不防着托哈什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草原的秋天将至,一到晚上便觉微风有些许寒意。天空万里无云,月光落在沉静的草原上,照亮着万物。托哈什在屋内不断说服自己克服恐惧,他的脑海中满是父亲曾对他的劝导,“我们要遵从我们的命运”。托哈什站在原地,内心焦灼的他又想起艾苏鲁的脸庞。她那双藏了一万个春天的眼睛,曾一次又一次给了托哈什心动的感觉。如今那双眼睛变得无神,他不愿看到艾苏鲁在此后的日子里以泪洗面。托哈什鼓足了勇气,摸出了毡房。
前两日老爷将事情交代给几个牧人时,那几人开心极了。他们一直都容不下逃难来的托哈什父子,他们父子精湛的识马术让老爷常常偏心于他们,最重要的是他们那该死的忠诚。托哈什父子没来前,牧人们每年都会偷偷宰杀几匹马,分着吃。反正老爷的马多到数不过来,他也从来不数,丢一匹两匹的,不算事。不想他们父子二人来了后,摆出一副清高的模样,不愿干那偷鸡摸狗的事情。这让那些牧民此后都不敢干偷宰的事情了,生怕被托哈什父子告了密。
怀恨在心的几个牧人手握木棍,腰缠套马绳,早早埋伏在了南边的松树林里月光照不到的地方。
托哈什悄悄走出毡房,俯身向艾苏鲁的闺房摸去。他轻踩着草地来到毡房的背面,刚准备轻声呼唤艾苏鲁时,就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生怕抓不住托哈什现行的几人,又安排了另外几个牧人躲在艾苏鲁的毡房附近,以防万一。不知情的托哈什正中埋伏。
当托哈什再次醒来时,被刺眼的火光照着。
“这个吃里爬外的东西,老爷您对他这么好,他就是这样报答您的。”
“平日里装得像个老实人,居然敢干这种事情。”
“简直是丢人,应该放马拖行。”
责骂声此起彼伏,愈加激烈。
老爷披着鹿皮大衣,站在众人前,满脸失望地看着被绑在拴马桩上的托哈什。
“够了!”
老爷一句话将众人议论纷纷的嘴巴堵住了。
“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懂得大道理的人。”
紧接着又说道:“我给你吃,给你住,让你驯养这片草原最好的马,外人叫你一声驯马师,你就以为你能配得上我女儿了吗?忘恩的东西!”
老爷沉默了许久后又说道:“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托哈什深深地低下头,他无话可说。他走出毡房的那一刻,就已经想好了一切后果。他不怪老爷,也不怪将他打晕绑在这里的牧人们。他认为这是他试图违抗命运的后果。
“我还想着,等艾苏鲁出嫁后,把我的侄女嫁予你,让你做我的侄女婿,完成我对你父亲的承诺。”
托哈什依旧低着头,一言不发。他觉得自己愧对老爷的恩情,不敢抬头与他对视。
老爷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都散了吧,让他在这里好好醒一醒。”
老爷提了提披在身上的鹿皮大衣,转身离去。众人也随之散去,那几个牧人脸上挂着些许的失望,意犹未尽地慢步离去。
托哈什被绑在南边的松树林旁毡房前的拴马桩上,远远地看着接亲的队伍在山谷间渐渐远去。托哈什的耳边回荡着艾苏鲁哭嫁时的歌声,那歌声好像不仅诉说着对家人故乡的不舍,还有一丝不甘的绝望。
春来花开,秋来落
亲爱的母亲,听我说
今日我随夫君去
作别家乡心悲泣
奈何女是家中客
从此母女难相聚……
艾苏鲁的歌声在托哈什的心里回荡,一下一下,刺痛着他的心脏。此刻,他的痛苦正一分一秒地加剧。艾苏鲁的婚礼是今年夏牧场的最后一场狂欢,附近所有的牧民都在这两日里共同庆祝着,参加老爷举办的大型娱乐活动。有赛马、摔跤、举重,有歌有舞。直到接亲的队伍带着艾苏鲁远去,草原才渐渐恢复往日的宁静。
老爷让手下的牧人去给托哈什解绑,并嘱咐道:“他要是愿意干,就让他去放山羊。要是不愿意,就爱去哪儿去哪儿,顺着山沟回到那些黄毛蓝眼睛的土地上我也没意见。”
牧人说:“老爷,您太仁慈了。应该……”
牧人若有所思地想再说些什么,但被老爷打断了,“好了,快去吧。”
自那天以后,托哈什没有去放山羊,也没有回到父亲的故乡。他一病不起,整日躺在毡房里,透过穹顶看向天空。附近的牧人们和山谷间的牧人们也都不愿与他往来,毕竟谁也不想与富人作对。托哈什也确信是自己犯了错,不但违抗了命运,还伤了老爷的心,所以他认为这一切都是应该的。他也从此变得沉默寡言。
托哈什将毡房搬得离大家更远,远到山脚下。他每日清晨就将山羊赶出圈,傍晚又赶入圈。起初那些不愿与他说话的牧人都觉得奇怪,背后经常议论着。
“你们说他这是想将功补过吗?”
“我看他是疯了,是头里面出现问题了,没见他话都不会说了嘛。”
“你说得没错,没舌头了。原先就数他和他父亲的舌头最会说,把老爷糊弄得团团转。”
……
哈萨克人将“语言”称为“舌头”。每当记不起某个人的名字时,就会着急地说“哎呀,就在我舌尖上,就在我舌尖上”。又或者某个昔日里能言善辩的人变得沉默时,就会说“没有舌头了,嘴里出不来话了”。
渐渐地,牧人们也不愿再议论托哈什了。也是,他那日复一日的生活,没什么新奇的事情可说的了。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着,托哈什在人群中彻底没有了存在感,就像一棵树、一棵草一样。
当人不再渴望说话时,就等于慢慢退出了这个世界。也意味着他在这个世界其他人眼中,变得如空气一般不可见。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1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