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西湖》2025年第8期|黑铁:咖啡
来源:《西湖》2025年第8期 | 黑铁  2025年10月24日09:00

黑铁,沈阳人,期刊编辑,中国作协会员,辽宁省作协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九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作品见于《鸭绿江》《青年文学》《上海文学》《长城》《芒种》《西湖》及豆瓣阅读,被《中华文学选刊》《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转载。曾获第十一届辽宁文学奖·中篇小说奖。

咯吱咯吱的声响断断续续,那是某颗棕黑色豆子被绞进白色磨片。握着手柄的手紧了紧,在脆响中,陶瓷磨片被缓缓驱动,豆子经过挤压、破裂,肢解为小块,随着磨片的沟槽被绞入更深处,开始了“裂解——绞入——再裂解”的循环,小块终于变为细小的颗粒,小到足以顺着孔道滑下,轻轻落在塑料杯中,成为小小山峰的尖顶。颗粒的大小和粗砂糖类似——20号标准筛通过率60%—70%。手柄不断转动,须臾,那颗粒便又被新的挤下,滚落到山脚,混入一片深棕色,泯然不见。

经过许多天的尝试,上下磨片的间隙终于调到合适的宽度,磨出的颗粒既不会很粗(那样会萃取不足,风味单薄),也不会过细(会让液体里充斥着穿透金属滤网的细粉,变得浑浊,影响口感)。因为是重度烘焙的豆子,所以只有如此的颗粒大小,才能保证高扬的醇香不会被苦味败坏。

咖啡最突出的是酸与苦,所以要在这两端之间,寻找一段相对平衡的口味。不过平衡是动态的,无论是酸还是苦,配比在几天后都会做一次微调。

这是一间逼仄的办公室,窗外正对的是斑驳的砖墙和带着锈迹的消防梯。拉窗的玻璃上满是灰点,虽然关着,但贴满透明胶带的缝隙中还是透出风声。阳光只能照亮水泥窗台那一隅。

一张巨大的办公桌几乎占据了办公室的后半部分,紫色实木上满是雕花,桌面嵌了块黑色的皮革,散发着某种动物的气息。桌上堆放着各式各样的文件夹、手册、宣传页、活页夹,一个又一个曾经装了打印纸如今不知装了些什么的硬纸箱。

办公室的前半部分充盈着咖啡豆被磨碎时散发出的香气。他捧着磨豆器,等着门被推开。

是哪天开始在这间办公室上班的,他已记不大清,大约一到两周,但不足一月,因为提醒公积金和工资到账的短信还未收到。他隐约记得那是年假的最后一天,他在狭窄的机舱里等待下机,电话铃声响起。陌生号码,本地的,并未被标注为骚扰或者推销电话。他接听时,舱门打开了,同机的乘客陆续挤过,很吵,再加上信号不好,时断时续,电话那边的女人重复了许多次,他终于听明白了,在并不长的假期里,他所在的三级子公司与另一家公司合并,失去独立法人资格,他所在的部门已被裁撤,部分人员将到新的部门报到,他是其中之一。不知不觉间,他被挤出了舱口,迎面撞上了等着上机的女清洁工,后退一步,又险些踩了一个女孩的脚。前后失据,左右为难,仿佛只有他是多余的。他贴紧听筒,听那边说着新的办公地址,接着又重复了一次,他听得恍惚,于是越发焦急,想再听清楚些。一位乘务员递来个手提袋,那是他遗失在座椅下的,装着在景区购物店买的几袋咖啡。待他接过,匆匆说了谢谢,对面已经挂断了电话。他凭记忆把地址输入地图APP,确有此地,似乎没有打电话过去再确认一次的必要,也是因为那位女士的语气让他有些气馁,难以鼓起勇气。

他决定还是先去看看。

那是一栋高大的楼宇,虽然正面刚刚漆过,还是鲜艳的亮黄色,但侧面灰色斑驳的墙皮还是暴露了它遮掩不住的陈旧。大楼的入口一分为二,左侧的门前布置着脚手架和跳板,街边有人正在切割或者焊接,时不时有人出出进进,扔出脏了的石膏板,又把干净的搬进去。胡乱堆在角落的金色皮沙发上带有破皮和补丁,旁边立着一块白板,写着“醉爱KTV佳丽业绩榜”。

他推开右侧的玻璃门,见墙上挂着几个时钟,分别标注着北京、东京、莫斯科与纽约,前台穿着亮黄色T恤衫的姑娘说了句欢迎入住。他愣了一下,小声说,我是来报到的。姑娘盯着他身上的职业套装看了一小会儿,懒懒地说了声七楼,便不再理会。

楼层按钮旁贴着纸条,提醒入住旅客需要刷卡选择楼层,1到6层为客房区。他没有房卡,能选的只有“7”“8”“9”“10”四个按钮。他想按下“10”,到顶层一窥究竟。电梯里并没有其他人,他完全可以这么做,甚至出于某种恶作剧似的想法,全部都按一遍也不是不行,但他还是忍住了,仿佛在并不太高的天花板之上,有双眼睛在俯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感觉额头的汗滴一点点汇聚,他甚至不敢让抬起的手在“10”上稍作停留,而是干净利落地按下了“7”,仿佛去顶层的念头都不曾有过。

把他扔在昏暗的门厅后,电梯就自顾自地下去了。防火门虚掩着,他拉开,里面是更加昏暗的走廊,顶灯大多坏了,只余一盏发散着幽暗的光,时不时轻闪几下,那持续几秒或十几秒的光亮所能驱散的黑暗,只有薄薄的一小圈。

他轻轻向前走了几步,走廊两侧的门都关着,门上并未有任何标识。他又向前望了望,灯光并不能提供多少帮助,甚至看不到走廊的尽头。他侧耳听了听,只有自己的呼吸声。他不确定是不是来对了地方,抬起手,想敲一敲旁边的门,却因为该用什么样的力道而犹疑起来。如果太重,会让人感觉不礼貌,他是外来者,终究要给新同事留下好一点的第一印象——第一印象将会决定你今后的职场地位——牛经理曾经在入职培训时如是说。但他毕竟不是个刚入职的应届毕业生了,如果太轻,会不会让人觉得他缺乏自信,胆怯而没有主见,连敲门都如此小心翼翼?两种选择所带来的后果在他脑中交替出现,因为有越来越多想象出的细节补充进去,于是越发真实,也变得无从选择。汗湿的衬衫贴着后背和腋下,让他有些焦躁。

头上的光闪了一下,居然明亮了起来,他见门锁上插着一把钥匙,贴在钥匙扣的便利贴上,写着“701”字样。一切恰似已为他准备妥当,这或许可以看作一种暗示,他感到一阵轻松。他用钥匙开了锁,推门走了进去,果然没人。有霉味,四壁因为摆满了空文件柜而显得局促,唯有巨大办公桌旁还有一方地板空着,他拉出转椅,拂去灰尘,坐了上去。

有风吹过,随着门被轻轻关上,啪的一声,光亮在闪烁中消散,走廊陷入一片黑暗中。

门被猛地推开,同时闯进来的是姑娘的声音:陈姐你今天挺快啊,也不喊我……在姑娘望见他时,声音戛然而止。

姑娘看了眼门锁,他忙拿起钥匙,站了起来。

姑娘摆摆手说,你留着吧,我不用。

姑娘顿了顿,说,抱歉啊,不知道这个办公室来人了,我们以前一直把这当茶水间的。

姑娘指了指文件柜旁的不锈钢小推车,上层杂乱地堆放着电水壶、一次性纸杯、茶叶盒、花草茶罐和大袋的咖啡粉。下层则是一大桶纯净水。

不耽误你吧?姑娘试探着问。

没事,你弄你的。他说。

姑娘放下手里甩着的小塑料包,拎起水壶接水。

需要帮忙吗?他问。

不用。姑娘接了水,又按下按键,电水壶里的响声逐渐涨大,填满了他与她之间的空间。

姑娘见他依旧站着,说,这不是你的办公室吗,怎么这么客气?坐吧。

听了这话,他心里踏实了一些,于是坐回座位,随手翻开一旁的手册,里面印着花花绿绿的泳衣,还有穿着泳衣的女模特,双手支在向一旁倾斜的髋骨位置。右手页上印着公司名称和简介。橙色标题,白色底衬,绿色字迹。这三种颜色,也组成了那如花朵一样的圆形LOGO。这是VI(视觉识别系统)的一部分——视觉识别是CIS(企业形象识别系统)的主要元素。人之为人,是因为每个人的思想和行为都是独一无二的,企业也是如此。CIS正是企业思想的外在展示。企业要做大做强,CIS是不可或缺的要素,它使企业不再只是企业,而是更有人文情怀,也赋予品牌更高的美誉度与接受度,利于市场份额的扩张,也将带来丰厚的利润……

你来一杯吗?姑娘的问话把他从遐想中拉回现实。思想看似信马由缰,实则早已囿于条框中。不管是主任还是经理,都不会认为自己所说的是废话,他们更愿意相信,他们无意识重复的只言片语对于他们的部门、公司,都具有巨大的价值。而让他们的下属或者上级意识到这种巨大的价值,则是他的工作。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使他不时沉浸在此类联想中,未等他们说完,文稿已经在大脑中写就,当然,期间除了用惯了的词句,也会有若干空白,只待他们言毕,他就拣出一些只言片语填充进去,严丝合缝,浑然天成。余下的,就是将文字调整为四号宋体,1.5倍行距。等上一两个小时,再轻轻敲门,将一摞装订好的A4纸放在硕大办公桌的一角,不忘补充两句:×总,您的讲话太好了,对公司今后的发展有巨大的战略意义……文稿经过修改后会发到工作群里,于是屏幕中滚动起同事们在第一时间发出的“收到”、对×总又一次重要讲话的称颂,以及认真学习的决心,手机开始了频繁的振动,展示着有些病态的亢奋。当振动渐渐平息,他终于长舒一口气,感觉自己又出色地完成了一项工作,他是那个躲在巨大身影背后的人,藏得越深,就越能凸显自己价值的非凡。

可对于自己的事,他总是无话可说。

姑娘还是从咖啡壶中倒出一杯端给他,他忙站起接过来,炽热从姑娘手中传到他的指尖,杯口蒸腾出醇香,他在犹豫要不要一饮而尽,姑娘说了句烫,他这才觉察到,忙把纸杯放在桌上。

姑娘有些抱歉地说,也不知道意式浓缩你喝不喝得惯?你喜欢摩卡吗?明天给你带一包咖啡伴侣。

不麻烦了,意式浓缩挺好的。他说。

其实他并不知道意式浓缩或者摩卡具体代表什么滋味,在这之前,他很少喝咖啡,有限的几次,喝的都是甜腻的速溶咖啡。他原本喝一点茶,并不讲究品质,只要带有浓烈的茉莉花香就好。一次茶叶投得多了,他没在意,喝了满嘴的清苦,接踵而至的是心慌、恶心、冷汗直流。他不得不在办公桌上趴了一小会儿,待欧主管来催问,文稿只写了一半不到。欧主管瞥了眼屏幕,他解释说茶浓了,有些醉茶,欧主管淡淡地说,办公室还是要严肃一些,与公司无关的个人物品不要摆在桌面上。从此以后,茶叶盒与玻璃杯便从他的桌面上消失。他只在必要时用纸杯接一杯冷水,一饮而尽,再将纸杯扔掉,绝不带回工位。虽然欧主管在某次重组后便音信皆无,但他的习惯却一直保持了下来。

姑娘给自己带来的粉色杯里倒了大半杯咖啡粉,倒入咖啡伴侣,又用白瓷勺搅了搅。

壶里还有咖啡,要是一会儿陈姐不来的话,你就都喝了吧,别浪费。姑娘说。

他点了点头。

明天见。姑娘说完便走出了房间。

他听见脚步声一点点变远,停下,接着是开门和关门的声音。

他嗅到了甜香,甜香下藏着某种焦糊的气味,和咖啡有点像,但缺少咖啡香甜中的一点点酸。那气味似曾相识,在舌底泛起甘甜。他想起了小肖,一个大学实习生,虽然在办公室里只待了两周,但她的出现让沉郁的气氛变得明快许多。她临走时依依不舍,拿了一包糖果分给大家。某天他拉开抽屉找东西,嗅到一股积聚许久的气味。他看见几颗糖果,许久才记起它们的来历,以及那个叫小肖的姑娘。他偷偷剥开糖纸,吃了一颗,奶香裹挟着巧克力的甜香溢满口腔。刚好就是这股气味。

他站了很久,直到甜香散尽,或者说,与周遭的空气混合,他的嗅觉渐渐适应,再也分辨不出其中的不同。

玻璃壶里还有小半壶咖啡,咖啡壶旁残留着半圈咖啡渍。他想,明天要向姑娘请教一下咖啡的制作办法。

咖啡壶中的咖啡渣倒入废纸篓,虽然精华已经被榨取,可咖啡渣依旧残留着香气,只是缺了热水的蒸腾,酸味更甚。残汁浸透废弃的A4纸,于是酸味中又泛起植物纤维特有的清气。

那气味在办公室里弥漫开来,冲开了层层堆叠的霉味。他恍然发觉,自己已经习惯了霉味,习焉不察,仿佛与屋里堆积起来的杂物相融,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这是一把法压壶,他特意查过。玻璃水壶,加了带有杠杆滤网的活塞机构,再有几勺咖啡粉和一点热水,就可以做出醇香的咖啡。这比他想象中的制作过程要容易得多。

难的是如何结识新的同事。或许是为主管、主任、经理们服务得久了,相对于同事们,他和四号宋体字更熟识些。忽然间,他所凭恃的一切都消失不见,这让他感到恐慌。

他觉得给新同事冲泡一杯咖啡是破冰的良好开始,而这又触碰了他一直以来严格遵守公司规定的底线。左右为难间,他觉得有必要给牛经理打个电话。他想起所谓“破冰”,和“第一印象”一样,种种妙论,均出自牛经理之口。那次入职培训已经过去多年,但言犹在耳。可惜的是,培训结束不久,亲自带他办了入职的牛经理就辞职离开了。听老人们议论,是新来的副总自立班底,又厉行裁员,对牛经理这样的前朝老臣,明面敷衍,暗里打压,牛经理是被逼走的。他不敢相信把关系讲得那么游刃有余的牛经理会被人逼走,于是更想打个电话,慰问在次,主要是想揭破谣言之种种。

通讯录里要输入个牛字,没想到如此之难,不过“niu”三个字母而已,却总是按错。一会儿是刘主任,一会儿是欧主管。他索性呼叫了智能助手,以期语音识别能帮上忙。可新的问题出现了,他说了牛经理,却寂静无声,他又试了一次,喉底发了力,还是不声不响。手机上代表智能助手的圆环依旧转着,波澜不惊,没有接收到一点音波。他不知为什么连一个小小的智能助手都要忽视他。他大吼了一声。

牛经理!

声音很响,在耳侧,他听见了那声音,猛地睁开眼睛,一片月光洒在床脚。他抬手在枕边摸了摸,手机还在。屏幕亮起,他揉了揉眼睛,看清时间是凌晨三点。

头疼,眼睛干涩,满身是汗液蒸腾后的黏腻。困意拉扯着他,他闭上眼睛,感觉上眼睑像两片生牛皮般刮过眼球。身体渴望睡眠,但神志却很清醒。刚才那漫长的梦境可以视作真正入睡前的持久挣扎。既无法进入深度睡眠,又无法醒来,于是隔着厚厚的冰面,看着扭曲变形的世界,努力克服浮力的托举。这浮力来自中午的两杯咖啡。第一杯是喜欢喝摩卡咖啡的姑娘倒给他的,醇香。第二杯则是他自己倒的。姑娘口中的陈姐一直没有出现,他等到三点,不忍浪费,只好将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咖啡冷而酸涩,杯底满是细小如泥土的咖啡渣。

又躺了一会儿,他索性放弃了无谓的自我欺骗,既然注定今夜无眠,那就索性不再浪费时间,况且他找到了事情要做。

在某位牛经理、刘主任、欧主管一如既往地需要他之前,他总算找到了一件需要他的事去做。

做一壶香浓的咖啡。

今夜咖啡让他失眠,前半段是因为交感神经受到刺激,后半段是因为找到目标而兴奋。

摩卡(他决定在熟悉到打听真实姓名前,先这么称呼喜欢喝摩卡咖啡的姑娘)先敲了门,比之昨天,慎重了许多。

摩卡带来的拿铁——也就是陈姐,是个沉默寡言的女人。

摩卡向他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他让她们稍坐,塑料凳是他在角落里找出来的,又仔细擦过,湿抹布两遍,干抹布一遍,摆在手推车旁。

摩卡想自己来,却被他劝住了。他说,特意从家里带来了咖啡粉,希望她们能尝尝。

的确,今早在翻找食物秤时,他找到了那个装着咖啡粉的纸袋。

其实在西南旅游时的他对咖啡并无兴趣,但架不住推销小妹的热情,尝了一小杯咖啡。甜,腻,还有苦。苦并不多,只一点点,小心翼翼地隐身甜腻之下,仿佛生怕自己冒犯了谁的味蕾。他并未喝出她所声称的妙处,她托着一托盘小杯咖啡和他轻声细语地说着,也时不时地向其他人递去一杯,介绍几句,可始终没冷落了他。而坐在那里端着小半杯咖啡的他,俨然成了某位关键人物,以他和她为圆心,周围聚拢了一群端着小纸杯的人,大多小口抿着,一边听她说话,一边偷瞄着他的反应。受到这样的关注与优待,是他罕有的人生经历。他被催动着,感觉一些想法和念头,甚或用以感知周遭的听觉、视觉与嗅觉,都飘浮起来,显得亦幻亦真。明明身在其中,却仿佛神思摆脱了肉体的束缚,蹲坐肩头,得以作壁上观。那是种轻快的兴奋,一切也都跟着变得轻快起来。做一个决定,是如此轻松随意,不必瞻前顾后,也不必遣词造句,揣摩着这是否符合某位上位者的心意。他随口说了句,给我来一包吧。他想,咖啡带来的感觉如此美妙,应该买一些回去,时常喝一点。他甚至察觉到自己脸上已经有了笑意,那是得意,在她看来,亦是鼓励。她取来两个装满咖啡豆的袋子,蹲着举起袋子凑在他面前说,这里的咖啡浓而不苦、香而不烈、略带果味,无论手冲、冷萃还是壶煮,都好喝。因为烘焙的风格不同,口味也不同,要不浅烘焙和中深烘焙各来一袋?虽然这都是背熟了的套词,可他并不在意。他俯视着她说,按你说的来。她笑着站起来,又把袋子托给围观的人们,他们受到他决定的鼓动,头凑过去,逐个闻过,“来两袋”的声音此起彼伏。她微笑着,指引人们到柜台旁下单。须臾,她转了回来,蹲下问需不需要把咖啡豆磨成粉,还强调说,对他免费,这是她争取来的福利。他笑着说了谢谢,至于咖啡粉的粗细,全交由她处理。她说,那浅烘焙的豆子就按手冲的粗细来,中深烘焙的豆子则按法压壶的粗细——当时他并不知道法压壶究竟代表什么,如今他知道了。

他的感觉是轻快的,神游的状态则更甚。他今早到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按照搜索来的教程给自己泡了一杯意式浓缩咖啡。咖啡中没有兑入奶或者糖,喝上一口,苦味并非他想象的那么霸道,或许是因为苦的谦让,酸味便显现出来,但并不刺激,那是类似柑橘的果酸,柔和中正,恰到好处。当苦与酸渐渐退去,弥漫在口腔中的,则是类似巧克力糖的气息,其中又混杂了类似草莓味的草木芳香。而留驻味蕾久久不去的,则是似有似无的甜,若要仔细品咂,便消失不见,可淡忘之后,不经意间又能感受到那如蜜如饴的滋味。和这滋味一起萦绕不散的,便是轻快与兴奋交替的感觉。例如现下他正在做的,预热、投粉、注水……他分明感受到手在微微颤抖,那代表兴奋,也代表期待,他甚至不及细想,如此做会不会破坏某种规定,或者会不会冒昧?他迫切地想让摩卡和拿铁品尝那一杯让他难以忘怀的浆汁。

可她们的表现让他失望。同样是一人份的浓缩意式咖啡,摩卡依然倒入了一袋伴侣粉末搅了搅,拿铁则兑入了一些牛奶。她们称赞了,他相信这是真心的,可随口几句“真好喝”“真不错”之类,只能提供一些淡淡的满足,并不足以填充渴求,甚或更激起了渴求。

他觉得心跳得厉害,他觉得他需要巧克力酱、鲜奶油和热牛奶,以及一切能够做出一杯美味咖啡的东西。

后来他渐渐发现,所需要的远远不止巧克力酱、鲜奶油和热牛奶。小推车第一层已经被堆满,除了各种制作咖啡所需的配料外,还新增了一个电咖啡壶,没有盖,壶口是敞开式的,用它只能煮土耳其式咖啡。至今为止,他是土耳其咖啡的唯一拥趸,于是电咖啡壶在大部分时间里都用来加热牛奶。手冲咖啡倒是颇得几个女人喜欢,于是他又添置了手冲壶、分享壶、滤杯、手冲架、粉筛和滤纸,林林总总铺陈了一片。原来的法压壶和另一个新购置的大容量法压壶,以及电水壶,只好安置在一个实木小柜上。这小柜原是大办公桌搭档的,让他从角落里搬出来,清空了抽屉里的旧文件,第一层放入咖啡杯。原本办公桌上放着许多杯子,上面印着各种令人激动的话语,他甚至在其中一个上找到了自己公司的LOGO——当然,应该叫前公司更合适些,因为它已经在合并中消亡。他将这些旧杯子收拾到一处,逐一清洗,又用开水消毒,擦净。来喝咖啡的女人们都会自带杯子,男的则总是随便找个一次性纸杯应付了事。他会向他们推荐陶瓷杯:纸杯经过热水浸泡,酸涩的纸味蒸腾出来,会败坏口味。第二层放着几种咖啡豆,除了他在景区买的那两袋,其他人也陆陆续续拿来了许多。第三层则放着各式各样的小礼物,都是来喝咖啡的人随手带来的,小点心、饼干或者糖果。人们第一次经由同事介绍来,都带着试探性,会选择最简单的美式或者拿铁。第二次再来,便少了些拘束,带来一件回礼,然后接过咖啡,说声谢谢,再礼貌地问些他的情况,大多是问姓氏。又一个人被他做的咖啡所俘获,他的满足感又增加了一分。他的大脑浸泡在由一杯意式浓缩催生出的轻快中,于是随口答道,马,牛马的马。之后又笑了笑,拿铁也跟着笑了一下。她稍纵即逝的笑意让他心里一动,忽然觉得这话说得不很妥当,从前的他从不会如此口不择言。他望见一旁抿着咖啡的拿铁,心中一凛:这个女人他并不熟悉,只知道她爱喝加了热牛奶的咖啡,仅此而已。他想做一些解释——这不过是句玩笑,大家谁不是牛马呢,在领导眼里都一样……他又觉得不该如此说,如果拿铁和领导的关系很近,例如是领导的秘书,或者在办公室工作,甚或,就是领导,那他这番在领导背后的议论合适吗?各种想法在心里转着,或许是因为转速太快,所以心也跟着跳起来,伴随而来的是大汗淋漓。他再抬头,拿铁与摩卡已经走了。擦湿了几张纸巾后,他在措辞,在谋划,设想第二天中午如何在看似不经意间提及这个关于牛马的笑话,再用一个新的办公室笑话调侃一下,最后铺垫几句真正要说的解释:其实他内心对牛马这个称呼是不甚赞同的。那是一种自我贬低的心理防御机制,通过降低期待来降低挫败感。自嘲的背后,是对生活现状的无力感与对未来的渺茫期待。但这种自我矮化的负能量只会导致个人丧失自信心,增加内心的焦虑和抑郁感。作为公司的一员,应该怀着感恩的心,期待上班中那些美好的瞬间,在工作中找到乐趣,而不是任由这种消极想法发展下去,更不该将这种负能量传递给其他同事……或许,明天你该用勇者的姿态去面对工作,而不是低头自称牛马!让我们停止自我矮化,停止散布负能量!去选择一个和自己身份相称的积极自信的称谓,成为一名一心一意为公司工作的优秀员工!思绪不由自主地以旧有的回路发散。原本的自我开脱变成了为某位领导起草的发言稿。而防御机制、降低期待、自我矮化之类的词汇他并不真的懂,或许是牛经理临走时送给他的那本《管理心理学》揣摩得狠了,以至于其中的许多词语已经失去该有的表意功能,唯一用途就是嵌入到固定句式中,用以点亮或者提鲜。领导不需要具体的词义,需要的只是词语藉由口腔宣泄而出的快感。懂或者不懂,已经成为无甚重要或者理应被忽视的要素。重要的是宣达与听受,若闻者是忍受而非听受,则宣者的快感加倍。他虽然无法直接体验这份快感,但领导那陶醉的神情已经感染到了他。他在心中以略快于语速1.5秒的速度在默诵着这些词语,仿佛台上的领导已经变身为一个纯粹的发声器官,这器官所连接的并非谁的大脑,而是他的心。在这一刻,他才是掌控一切的人。这种秘而不宣的特权更让他感到幸福……嘈杂的交谈声将他从漫想中拉回到现实,他忽然记起了自己的使命,一定要向拿铁解释清楚。可他的目光在端着杯子闲聊的人们中间来回逡巡,却始终未找到拿铁的身影。办公室门口的那一隅被七八个人占满。他已忘记了办公室里是从何时起聚集了如此多的人,他们见了他,都会礼貌地笑笑,很熟的样子,但他却不知道他们的姓名、职级以及隶属部门,甚至是不是同一公司的同事都存疑。这是他的办公室,所以办公室里发生的一切,都将由他负责,包括办公室被人为地改变了功用,变成了拥挤的咖啡馆。这种情况会不会被人上报给领导?那个人会不会是突然缺席的拿铁?他感到一阵惊慌,觉得自己该来杯咖啡,他需要那杯温热的汁液以冷静下来。他见法压壶里的咖啡剩得不多了,于是一边说着抱歉一边挤过人群。当他伸手即将触到法压壶的把手时,办公室里忽然安静下来,他惊讶地抬起头,随着人们望向门口,一个穿着深色职业套装的女人夹着厚厚的皮夹走了进来。她并未因为人们的沉默而惊讶,只是走到柜子前,指了指法压壶,他摇了摇头。女人拧开拿在手里的咖啡杯盖,她的动作略显笨拙,皮夹险些滑落。他想帮忙,女人瞥了他一眼,他慌忙缩手。女人把咖啡倒入杯子,激起哗啦啦的几声响,那是冰块撞击不锈钢杯身的声音。她拧紧了杯盖,向门口走去。临出门时,女人忽然回头,目光在人们中间扫了扫,然后钉在他脸上,几秒钟后,女人“嗯”了一声,点了点头,走了。随着鞋跟敲击地面的脆响渐渐消隐,人们互相望了望,忽然间把杯子胡乱放在某个地方,不管里面的咖啡还剩多少,之后迅速走出办公室,像是逃离瘟疫或者灾祸。他被吓住了,待缓过神来,只来得及拉住摩卡——惊慌已经让他顾不上考虑这样的拉扯是否合适。摩卡抹着溅在衣襟的咖啡液,抱怨他的鲁莽。他问那女的是谁,摩卡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摩卡说了句什么,然后拉开他的手跑出了门。那句话消散在空荡荡的办公室中,可一直在震荡着他的神经:

办公室满主任。

他试图向人们打探,办公室满主任的职权是否覆盖了七到十楼的全部范围,还是仅限于某个小小的部门,以及她是服务于哪一级领导。但他得到的,无非是今天天气不错据说隔壁商业KTV一到后半夜就很野咖啡还是不能太凉要不就太苦下个月起饭补可能要取消下一步搞不好会裁员听说总部那边要空降来杨副总这位副总所到之处总是手起刀落裁员裁员再裁员之类的消息。

当然,这是首次遭遇满主任之后许久的事。自那天起,办公室冷清了几天。每日冲泡的咖啡从滚烫到冰冷,最后只能由他独自喝掉。

他心跳加速,白日昏睡,夜不能寐。所思所虑者,全在那日满主任的动作、眼神、语气,甚至由这些升腾出的某种玄妙意味。这意味如同轻纱,弥漫在每一帧脑中回放的图像前,让满主任看起来越发扑朔迷离。他分明记得满主任从走进来到走出去,一直没有笑。可辗转反侧后,半梦半醒间,他又看到她转身离开的那一瞬,似乎嘴角有所牵动,那算是笑意吗?如果是的话,是对他让出了那最后一杯咖啡的微笑?对他自掏腰包为大家准备咖啡的讥笑?对杂物间变为小咖啡馆的冷笑?还是将一切记录在案留待向领导汇报的讪笑?思来想去,怕是最后一种的可能性最大。他想起报到后的种种冷遇——并未有人接待,也未有人问询,将他与一屋子杂物弃置一处,从此不闻不问,甚至连一份正式的入职通知也不曾有,只一通电话便敷衍了事——电话!灵光闪过,他在狭窄的飞机过道上接听电话的一幕于脑中重现,尤其是电话听筒传送来断续模糊的语音,已经化作高低起伏的声波曲线,那曲线蜿蜒向前,时而平缓,时而又画出尖锐的峰谷,平缓的那一段,恰恰与另一段曲线遭遇,之后又重复了几次,两段曲线经过点对点比较,继而重叠,不差分毫。第二段曲线被剥离出,还原为声响,那是在一片沉寂中忽然响起的一声“嗯”,然后一张女人的脸从虚空中浮现出来,在一片乳白色雾气中渐渐迫近、清晰,那是满主任略显黝黑带着似笑非笑表情的脸。涂了棕红色唇膏的嘴唇张合着:公司明令不许在办公室摆放私人物品,置若罔闻,摆了一桌子瓶瓶罐罐,工作时间做咖啡,招来一群人闲聊,还自称牛马,传播负能量,这种阴阳怪气的员工,趁早裁掉算了,你说是吧,杨副总?这些在他听来心惊胆战的话语,满主任说来却带着轻描淡写的意味,甚至没有影响那一抹笑意的驻留。

那是33号,雅诗兰黛的。

他听见有人说话,忙转头,揉了揉干涩的眼睛,见是捧着咖啡杯嘬饮的拿铁。

什么?他问。

我是说色号,深色皮肤,适合枫叶红,色度高,非常显白,所以适合那谁——拿铁始终不敢触及那三个字——常在领导身边转悠,颜色太艳了不好,喧宾夺主。领导是权威,所以得用复古感陪衬,红色里调点棕色,特别显气质,当然不会张扬,但也不太低调。要不说领导器重她呢?拿铁说。

难得拿铁提起了冰美式——他将那充满压迫感的三个字换成了这个,才敢在心中提及——他想打探一番,门却开了。爱尔兰把头探进来望了望,见屋里只有他和拿铁。

拿铁举起纸杯子说,今天没咖啡了,我这还是点的外卖。他觉得这话中带了一点抱怨。

就是今天,还是以后都没有了?爱尔兰问。声音经由墙壁与卷柜的折射,在空房间里震荡出空响。

他不知该如何作答,毕竟关于冰美式的揣测,都未必做得了真,但原本敞开供应的咖啡没有了,难免引起一众饮客的不满。无论是品饮咖啡还是在闲聊中分享消息,都具有可观的成瘾性,由此产生的戒断反应更甚。尤其是爱尔兰,他是最近才来的,与众不同的是,他会自行找出那个塞在抽屉角落里的玻璃杯,放两块砂糖,然后从衣兜里掏出扁平的不锈钢小壶,倒入一些琥珀色的液体,他顺势注入热咖啡。爱尔兰则感激地点点头,再捧着那一杯爱尔兰咖啡,寻找个少人的角落,在威士忌与咖啡的混合香气弥漫开来之前把它喝掉。那架势,不像是咖啡客,倒像是个渴意难耐的糖尿病人,家里管得严,到这过瘾来了。一次摩卡瞥了一眼爱尔兰,如是说。

那谁不在。爱尔兰说。

休假了?不能啊,她恨不得天天泡在单位,有时候周六周日都来上班。拿铁说。

出差,去跟杨副总汇报工作了。

你怎么知道的?

她走的时候把今年的安全生产培训计划要走了,说是新来的领导要审,下周给我带回来。走这么长时间,搞不好是去总部了。新来的领导,不就是杨副总吗?早就传出风声了,就你不知道。

爱尔兰说着,已经走了进来,找出玻璃杯说,来一杯,每天不喝点,浑身难受。

他犹豫着,但见爱尔兰眼中由渴望鼓动起的热切,便抄起了磨豆器,心想今天是最后一次,下不为例。

可在他磨豆时,却见爱尔兰用拇指按了手机屏幕,把嘴凑过去说,赶紧来,有咖啡。

人们又重新聚集。他在惴惴不安中磨了豆,烧了水,之后预热、投粉、浇水、计时、压粉,咖啡杯一个个满溢,交谈声重又响起。声音虽然不十分吵闹,但也让他分了神,恍然忘记了曾经让他惴惴不安的事。

办公室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甚至连一向谨小慎微的摩卡也回来了。

他试图向摩卡打听冰美式,摩卡摇头说平时接触少,不太清楚。之后她又补了一句,10楼的事,谁说得清?

冰美式的办公室在10楼?他不清楚公司的办公室分配原则。不过高层办公室是为公司高层准备的,这似乎符合逻辑。依此逻辑推理,最底层,也就是7楼入门处的办公室,用来堆积杂物以及安置他,也很合理。

如此猜测,他稍显平复的心又吊了起来。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意式浓缩,双份,不加糖,亦不加奶,一口饮下,温热的清苦让干热的咽喉略为平复。他感觉双腿如坠铅块,肩头是麻木的,眼皮干涩,周身黏腻,睡意在后脑一点点涨大,迫得眼眶酸胀。他闭起眼睛,想着睡意能藉此释放,渐渐将他吞噬,容纳在梦境之中,可咖啡建起的坚墙却将睡意锁死,于是膨大的睡意只得下坠,牵着大脑,也拉扯着酸痛的颈椎,向后,向后,再向后,在失去平衡的那一瞬又忽然向前。他睁开眼睛,心跳得厉害。在一片混沌中,他终于搞清自己正身处办公室,但,是在梦中,还是醒着,已无从分辨。这些天来,他一直如此。咖啡在午夜一点点释放出咖啡因,让他辗转难眠,睡意竭尽全力,也只能提供许多浮于表面的梦境,破碎、混乱,且不断重复。当白昼来临,咖啡因的影响终于褪去,睡意袭来,他看到的、听到的、嗅到的、触到的,似幻似真,身体抵近真实,大脑却如坠梦中。知觉与意识相隔绝,偶有联通,惊觉恍惚间,时间已经流逝许多,他则忘记了为何要坐在办公桌前,将要做些什么,又如何来到这里。他觉得自己需要咖啡,咖啡真的能带来清醒吗?可能吧,不过他最需要的或许不是清醒,他在众人前的沾沾自喜,以及他在冰美式背后的惴惴不安,皆源自咖啡。他彷徨无计,现下唯一能做的,不过是煮制出一杯又一杯的咖啡,有给他们的,也有给自己的,仿佛只要还有咖啡喝,就还保有某种虚幻的希望。喝一杯咖啡,与其说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不如说是一种浇熄焦虑的仪式。

放心吧,她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说的。爱尔兰端着空杯子凑过来说,音调高亢,还拍了一下前胸,揣在怀里的金属酒壶发出闷响。

摩卡向后蹭了半步,伸手遮住了鼻孔。

有个男的问谁回不来,爱尔兰笑着勾住男人的肩膀,边向角落走边窃窃私语,还不忘转头冲摩卡眨了眨眼睛。

摩卡伸手在面前扇着:满嘴酒气,成什么样子?

他在杯中倒入浓缩咖啡和牛奶,大约七分满,又放了两块棉花糖,挤上奶油,淋了巧克力酱。

当他把杯子递给摩卡时,摩卡感激地接了,沉默了一小会儿,说,谢谢,不知道杨副总来了以后,还能不能喝上咖啡了。

他在摩卡眼中看到了落寞,难道杨副总来裁员的传闻是真的?他看着正在喝咖啡和等着喝咖啡的人,一种异样的气息在他们中间弥漫着,是惴惴,是侥幸,是嗔怒,是绝望,里面还掺杂了一些亢奋,例如爱尔兰。他甚至怀疑爱尔兰今天在咖啡里兑入的威士忌怕是翻了倍,像是在用狂欢抵挡末日的来临。

这气息让他感到一阵眩晕,以至于不得不坐回转椅上,在嘈杂声中闭上眼睛。中间有嗡嗡的声响,他听到了,并未理会。

不知过了多久,有笃笃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他忽然惊醒,挣扎着站起,顺着声响走去,直到拉开门的那一刻,才分辨出那是敲门声。

一股木质的香气传来,醇厚而温和,再分辨,其中还掺杂了些橘子的气味。一个穿着灰色套装的男人说,还有咖啡吗?

他看了看只余咖啡渣的法压壶,心里盘算着重新磨豆、烧水、泡粉的时间。

本来想喝一杯卡布奇诺的,要是麻烦就算了。男人说。

无论是声音还是样貌,都显得很陌生,他不记得男人之前是否来过。

土耳其咖啡行吗?他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显然让男人有些吃惊。

那就来一杯吧,没想到还能在这喝到土耳其咖啡。男人说。

他让男人稍坐,在第二层抽屉里找出了一袋咖啡粉,不知是谁带来的,中深烘焙。其实这袋咖啡粉的味道不错,可惜是极细粉,只适合做土耳其咖啡,所以除了他,鲜有人问津。

他在壶中投入两勺咖啡粉和水,在等待烧开时,又找出两个喝意式浓缩咖啡的小杯子,杯口涂了巧克力酱,又倒过来在满是腰果碎的纸盘里蘸了蘸。壶内传来密集的水声,他将沸腾的汁液依次倒入两个杯子,都是半杯。

要糖吗?他问。

当然。男人坐在塑料凳上,饶有兴致地看他摆弄杯子与咖啡壶,双手抱在胸前答道。

他夹了两块方糖,投入壶中,把壶坐回底座,须臾,壶内又沸腾起来。他续满了两个杯子,又在杯里撒满了腰果碎。

男人没动,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擎着纸盘子,把咖啡递了过去。

抱歉,条件有限,我这没有土耳其咖啡专用的咖啡杯与杯托,只能将就了,他说。原本不必解释的,可他还是解释了,仿佛真的做了什么错事。

男人捏着杯柄,打量了一番杂乱的办公室,最后把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他感觉男人像是个刚刚过户拿了钥匙的房主,在掂量着如何将房屋清扫一新,再按照自己的想法重新装修一遭,或许他也将被清扫出去。他被这荒唐想法烫了一下,忙不迭自辩起来,自己并非无用之人,否则又怎么会在部门裁撤时把他留下?莫非——他看着散乱扔在小推车上的咖啡杯、倒空了的牛奶纸盒,以及三五个随意扔在空地上的塑料凳,感觉后背一阵阵发凉。他安慰自己,做咖啡喝咖啡不过是一件小事。如果真因为这个辞退他的话,按照标准程序,起码应该有个人来找他谈谈——这个程序他很清楚,因为在之前的公司,他已经不止一次为谈话人写过草稿。草稿上罗列着若干要点,无非是从被谈话人这些年来的贡献与成绩起,以公司对被谈话人的感谢承,以公司最近遇到的困难转,以一个遗憾的决定合。起承转合,将意思委婉又不失明确地转达。因为这项工作他做得很出色,他甚至在某几次得以幸免,没有成为被谈话人。

男人看着杯面浮浮沉沉的腰果碎,沉默不语,像是在酝酿措辞。

他等待着男人开口,沉默在他们之间逐渐膨大,压得他有些透不过气,他需要来一口温热的咖啡——浑浊、醇香,还有甜。糖可以遮掩苦,却遮掩不住粗粝的口感,咖啡中的细末卡在喉咙上,引起一阵咳嗽。

男人见状,忙放下杯子,帮他抹了抹后背,又递上一张手帕。

待咳嗽声渐歇,他摆了摆手。

说来也好笑,我倒是去过伊斯坦布尔,却没喝过土耳其咖啡。男人说。

他不知男人接下来会说些什么,但男人的语气分明不容拒绝,于是他配合地问了为什么。

不经意间,一场谈话开始了。

男人说,十几二十年前他在德国留学,临回国前想四处走走,为了省钱,他选择搭车,在奥地利遇到了驾车出游的伯恩和希拉。

这对情侣的计划是从德国出发,一路向东,先到奥地利,然后穿越斯洛文尼亚、克罗地亚、塞尔维亚、保加利亚,最后到土耳其。

他听说希拉想去斯洛文尼亚,就和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她聊了起来,她心仪的自然是首都卢布尔雅那和阿尔卑斯山脚下的布莱德湖。希拉说想去湖中布莱德岛的圣母升天教堂,在那里举行婚礼,可以听到钟楼敲响吉祥钟,可伯恩却一脸不耐烦,不愿再提起教堂。他不想他们起争执,于是岔开话题,说他的目的地也是斯洛文尼亚,不过是海滨小城皮兰。他说皮兰毗邻亚得里亚海,是座将近千年的古城,还保留着白墙红顶的老建筑。

希拉显然动心了,决定改道去皮兰。至于伯恩,倒是没说什么,只是提醒希拉,克罗地亚和塞尔维亚都不大安全,去过皮兰后路上就不再停留,让她别待太久。

其实如果我不多嘴,在卢布尔雅那和他们分手,独自去皮兰,也就没有后来的事了。男人说。

在皮兰,他们三个逛了小镇,也去看了老盐场,伯恩对七百年前的制盐技术挺感兴趣,还跃跃欲试要去试试,而他和希拉只是在一边静静地看着。等到了塔蒂尼广场,轮到他俩兴致勃勃,伯恩感到无聊了。希拉仰望着手持弓弦的塔蒂尼的雕塑,说起《G小调小提琴奏鸣曲》,他会心地笑了,提起“魔鬼的颤音”的别名,并指着不远处的一栋建筑说,那就是塔蒂尼生活过的故居。希拉提议去看看,他瞥见伯恩眼中的不耐烦,显然他对古典音乐和小提琴没有一点兴趣。但希拉游兴正浓,他不好推辞,而且伯恩也说准备独自去海边走走。

我跟希拉小声道歉,说惹得伯恩不高兴了,希拉笑着说我们东方人都太敏感。我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多了,人家都要谈婚论嫁了,怎么可能因为这点小事闹别扭?男人说。

他们是在圣克莱门特教堂旁的街边找到伯恩的,伯恩先是搂过希拉,又瞥了他一眼,恨恨地说了句,杂种。他吃惊地望着伯恩,希拉则扬起脸,问伯恩是什么意思。伯恩愣了一下,咬了咬下嘴唇,指着一块文字牌说,这座城市里到处都是意大利语标识牌,到处都有他们的痕迹。希拉笑了,和伯恩解释,几百年前,皮兰是威尼斯共和国的一部分,这里的许多建筑都有威尼斯的影子,所以又叫小威尼斯……

他看着二人迎着海风轻声细语交谈着,琢磨着刚才伯恩的反常表现,决定还是就此和二人分道走,可还没等开口,希拉却邀请他一同前往土耳其,说不去伊斯坦布尔看看太可惜了。你说是不是,伯恩?希拉紧贴着伯恩说,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也像是让伯恩用赞同来表明刚才不过是场误会和小小的不愉快。伯恩点点头,甚至还笑着吻了希拉一下。他拒绝不了伊斯坦布尔一游的诱惑,答应了继续一路同行。

有嗡嗡的声音响起,男人掏出手机看了看,按了按钮,又揣了回去。

听到这里,他的心紧了一下。他再要喝咖啡,杯子已经空了,只好倒了点牛奶进去。牛奶带着冰冷稠腻闯入口腔,又顺流而下,可这糟糕的感觉却驻留不去,像个不自觉的闯入者。

离开皮兰,希拉说她有点累了,于是换到后排睡了,他则换到副驾驶的位置。伯恩掌握方向盘,沉默不语,一路狂飙。塞车、边检延误,甚至是一次小小的超车,都会引起伯恩的一阵咒骂。脏字里还夹杂着别的,例如“上帝之鞭”。是不是有意针对他,他说不清,但心里不舒服是一定的,于是假装听不懂。希拉有一次醒过来听见伯恩的咒骂,还拍了伯恩一下。可等希拉睡着,伯恩又开始了。

从这时,我才真有些后悔,其实那时候我要下车回德国也还来得及,可总抱有一丝侥幸,觉得就是点小小的不愉快。男人说。

他放下杯子,不自觉地搓起了手,却发现手心的汗液逐渐变得黏腻,脸上和身上也是。那是恐惧附着后留下的。他感觉糟糕的结局即将来临。

终于还是挨到了伊斯坦布尔,后半段是希拉在开车,伯恩去了后座,喝过了路边买的啤酒,昏昏欲睡。路上希拉和他聊起君士坦丁堡最后的攻防战,土耳其人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攻城大军中有制造重炮的匈牙利工匠、挖掘坑道的塞尔维亚矿工、打开城墙角门的热那亚雇佣兵。因为不想再聊残酷的战争,他讲起一则流传甚广的,与哈尔滨有关的笑话,希拉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他说欢迎希拉以后去哈尔滨玩,希拉显然当真了,给他留下了电子邮箱。他在记录时,看到了后视镜里伯恩阴冷的眼神。

他没和他们住在一家酒店,而是选择了一家青旅,并和希拉约定了明天一同游览的时间。

他独自走在街头,想找个小饭馆吃晚餐,刚才希拉邀请他一起去,他拒绝了,他想着明天是不是也选择失约。

正在他想着,忽然被人搂紧。那人指着远处灯火通明的街市用德语说,千年帝国、罗马的传统,都毁在那帮意大利人的手里,他们为了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既出卖了拜占庭,也出卖了柏林。

那是伯恩,他想挣脱搂紧的胳膊,还有汗液与酒气混合出的气味,但失败了。他被伯恩挟持到一个摊位前,伯恩说,希拉指责他太粗暴,对朋友不够友善,于是他们大吵了一架。伯恩又说,得顺着未婚妻的意思,让黄皮肤的新朋友开心开心。伯恩指了指正在制作土耳其咖啡的姑娘,大声和他说,一起尝尝这咖啡,估计这东西特别对他的口味,毕竟他和姑娘都是黄皮肤。但他得明白,无论希拉多喜欢他,他都没戏,就像该死的土耳其人最终没法征服整个欧洲一样,“属于我们的终究谁也夺不走”。

在那一刻,我差点接过那杯土耳其咖啡了。等我不再发蒙时,又想把那杯咖啡泼在伯恩脸上。可我觉得,无论伯恩如何为自己的妄想发疯,我还是要体面些,哪怕要走。所以我挣脱了他,走到旁边一家咖啡馆,大声点了杯卡布奇诺,当着伯恩的面一饮而尽。所以人得清楚,该不该离开,该什么时候离开,男人说。

嗡嗡的振动声响起,男人掏出手机,接通了:接到小满了吗?好,我这就下去。

谢谢你的咖啡。男人说罢,把那杯土耳其咖啡放在小推车上。在走出办公室前,男人又说,希望你听懂了。

他盯着那杯几乎满溢出杯口的土耳其咖啡,意思他已听懂,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说服自己相信,自己真的要离开,而且主动辞职,会体面点。待他喊出杨副总,走廊那边传来电梯的提示音,男人已经乘上电梯下楼了。

要做出一杯正宗的卡布奇诺,一台带有蒸汽功能的家用咖啡机必不可少。这种咖啡机价格不菲,打奶泡和拉花也是需要花时间熟练的技艺,可这些都是必需的,毕竟这是挽救工作的唯一方法。他不希望成为那个选择离开的人。

需不需要购置咖啡机与如何学习技艺,让他颇为踌躇。他试图捋清因果,权衡利弊,可总是半途而废。他有些急了,大声咒骂了一句:马林,你还能干点什么?在骂声中,他睁开了眼睛,借着夜色分辨拉窗、写字台和衣橱,终于确定身在卧室。

他感觉头脑昏昏沉沉,意识被层层迷雾包裹,他想不起自己是如何从办公室回到家的。他想起梦中纠结的问题,再顺藤摸瓜,回忆起男人的讲述,一些情节缺失了,余下的大略拼凑起来,有很多荒诞不经之处,禁不住细细推敲;甚至男人的样貌,都变得模糊起来。他不禁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见过这个人。

嗡嗡的振动声响起,他抄起手机,见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来电提示,在此前这个号码已经拨入三次,均未接通。

他接通了,电话那边的女人显然有点生气了:喂,马林吗?你是怎么搞的,早就通知你入职了,怎么一直不来报到……

他顾不上礼貌,打断了女人,问起新公司的地址。女人抱怨,可还是说了,地址是白龙江街,而非黑龙江街。尽管都是5号,却差了一个街区。

电话被扔在一边,女人仍旧在另一头喋喋不休。

他感到一阵筋疲力尽,重又躺下,闭上了眼睛,期望着能够赶快睡去,无论再醒时是现实,还是另一重梦境。

他睡着了,或许是因为咖啡。

也或许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