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六笺
离离原上草
在古代,人们崇尚黄色和红色。宫殿的墙是红色,瓦是黄色。如今,过年高高挂起的红灯笼,是对古老传统的挥洒和写意。
而我喜欢绿色。尤其是荒原上的绿色。
荒原,一年四季,除了夏季,离离原上草都是黄色的,但没有一点古代皇宫里所崇尚的那样的黄。荒原的黄是凄凉的,无边浩瀚的凄凉,如一首哀伤的咏叹调。
只有到了夏天,荒原的草才变成绿色。那种鲜艳明快的绿,没有城市里杨柳叶子初绽时的一抹鹅黄嫩绿,而像没有经过少女阶段就成熟的女人,立刻绿得深沉而丰满。浩浩荡荡的绿意,随风荡漾着,妖娆绰约,风情万种,恣情肆意,女高音一般唱响荒原的主题曲。
那种绿,让朱自清曾经写过的女儿绿显得那样可怜。那种绿,有风吹过,如波浪翻滚,一直奔涌到天边的地平线,只有无边无际的大海可以与之相比。不过,海是蓝色的,没有荒原的绿那样虽荒凉却充满野性的生机。你走进荒原,无边的绿会像壮汉更像母亲一样紧紧地拥抱你,绝对不会如大海一样淹没你,因为你的脚跟和它们的草根都紧紧踩在大地上。
如果运气好,你能在荒草丛中发现几枚大雁蛋。灰白色的大雁蛋,在绿草的衬托下,是荒原最明快的色彩对比;椭圆形胖墩墩的大雁蛋,和细长如剑戟直刺青天的绿草,是蒙德里安或米罗几何图形最鲜明的构图。
荒原夏天磅礴浩瀚的绿,在以后任何地方,我都未曾再见。
秋收归来
秋天收大豆,一人一条垄,朝东八里地长,从清早开始,割到地头收工,已是黄昏。回队上吃晚饭,要往西走回八里地。迎面的夕阳,如一盏硕大无比的橙红色大灯笼,横空出世一般悬挂在头顶。在北大荒那么多年,我从来没有见过夕阳居然可以这样巨大,大得像神话中的一样,只有在秋收大豆时才会见到。
然后,我看到,八里地外,我们二队家家户户炊烟四起,淡淡的白烟活了似的,精灵一般,袅袅游弋。夕阳在缓缓垂落,蔓延出的光晕,像块淡红色的橡皮,渐渐把炊烟涂去。在炊烟的映衬下,夕阳缓缓落下,是那样从容而有情有义。夕阳的余晕渐渐吞没炊烟,像劳作了整整一个白天的主角,正在恋恋不舍地谢幕。收豆子真是又累又苦,但北大荒秋天的黄昏格外迷人。
还没有走到队里,夜色降临了。北大荒的夜色,因尚有晚霞的余光在地平线上隐隐闪动,也因有队上拉合辫草房里微弱的灯光闪现,而呈现出一种玫瑰红和橘黄色交织的色彩,朦胧而迷离,那样让人心动。
当然,这时候归来,能有一个女知青陪伴,八里路再长,也不嫌长了。
猪号四时忙
在队里的猪号,我喂了一年多“猪八戒”。
猪号在我们二队最西头,再往外就是一片荒原。这里是全队最偏僻的地方,也是最安静的地方。除我之外,只有三个当地老乡:班长老王,烀猪食的老黄,和我一起喂猪的小尹。平常的日子,这里空旷得犹如到了天之外,很少有人来。特别是冬天的夜里,荒原上传来呼啸的风声,像魔鬼的号叫,让我觉得更像处于另外的一个世界。只有“猪八戒”偶尔哼哼的叫声,唤回一点人间的感觉。
冬天最难熬。猪号前有一口深井,井口四周结成一座冰山,我挑水喂猪时经常跌倒,狼狈得连人带水桶一起滑下冰山,要不就是打水时水桶掉进井底。常是小尹从身后伸过手来,帮我把水桶从井底提上来。
大雪呼啸,最怕猪圈的围栏被风雪吹开,猪跑到荒原上就麻烦了。猪产仔时最让我手足无措。这时候,会立刻出现三位老乡的身影,他们大显身手的瞬间,常让我看得目瞪口呆,叹为观止。事情结束之后,老黄会从他烀猪食的灶眼的火中扒拉出几块烤南瓜给我吃。那南瓜面面的,比北京的烤白薯还好吃。
在猪号,我写过一首小诗:“猪号四时忙,青春意味长。露葵收半绿,霜草打微黄。汲井冰常滑,围栏雪正狂。偏逢猪产仔,狂吼吼如狼。”
1971年冬天,在猪号,我写了第一篇文章。写作是我对付残酷冬夜唯一的方法。一冬下来,写了十篇,抄在一个横格本上。第二年开春,先在《兵团战士报》上发表了其中一篇《照相》。这是我的处女作。
洋溢着油墨香味的报纸送来,还夹有一封信,毛笔字挥洒,署名“周树年”。后来知道,他是湖南湘潭人,1958年到北大荒的十万转业官兵中的一位。可惜,我从未见过他。
接到报纸和信的时候,积雪尚未融化,草尚未发绿,但是,在我的眼里,这是荒原最美的时候,一群“猪八戒”正围绕我的身边,嗷嗷叫着要食吃。
浩浩荡荡的观众
北大荒兵团组建后,几乎各个师部团部都组织了文艺宣传队。
知青中藏龙卧虎,一些有文艺细胞的人被挖掘出来,其中不乏受过专业训练的文艺人才。
宣传队经常下连队,到田间地头演出。到荒原深处演出,最为特殊,也最为壮观。那时开发荒原,知青住帐篷,演出便在帐篷前进行,帐篷成了舞台的背景,也成为演员换服装、备演的后台。
演出的节目中,有自编自演的演唱歌舞,也有样板戏。我们六师师长王少白大手笔,特意为宣传队从天津买来一架三角钢琴,为演出伴奏。弹奏钢琴的,是一位天津女知青。可以想见,把那么一个庞然大物搬到荒原,是什么劲头!在三江腹地的亘古荒原上,当地老乡哪里见过这洋玩意呀!
无边的荒草,是浩浩荡荡的观众,呼啸着,八面来风,四方涌来。再伟大的演员,一生都不曾见过这样壮观的场面。
荒原祭
1970年9月9日夜,知青们在荒原上挖沙子,我们二队的北京女知青李玉琪被突然塌方的沙子埋住,窒息身亡。
事后听女工班的人说,把李玉琪从沙坑里挖出来的时候,她的身体还是温热的,谁都不相信她已经停止了呼吸。入葬前,为她梳头的时候,沙子如水一样从她长长的发辫间滚滚流落,声音哀戚,簌簌直响。
那一年,她年仅17岁。连恋爱都还没有来得及,连一个青春的吻都没有来得及呀。一朵花,曾经那样的娇艳,带有少女独有的灵气和芬芳,还没有盛开,就香消玉殒。
那天晚上挖沙子的活儿,本来是派给男工班的,因为白天男工班的几个知青偷吃了农场场部瓜园里的西瓜和香瓜,正被要求写检查,便临时改派女工班去了。命运的乌云,就这样阴差阳错地笼罩在了李玉琪的头顶。
男知青是幸存者,我们所有活着的知青都是幸存者。可以说,她不死,就会有别的知青死,她是替我们而死的。她用柔弱的肩膀替我们承担。
因此,我一直觉得,事过那么多年,悲悼李玉琪,其实就是在悲悼我们自己。
真正的野鹿
在北大荒,尤其在鄂伦春,老人们是把鹿当作荒原之神崇拜的。
当然,不是那种梅花鹿。梅花鹿由人工饲养,被驯化了。
在荒原上常见的是同属于鹿科的狍子,很少能见到真正的野鹿。鹿,只在老人们的崇拜中和知青的想象中。因此,人们把狍子叫傻狍子,而把鹿尊称为神。
萋萋荒草,无论夏天还是秋天,无论绿色还是黄色,铺天盖地,随风摇荡,海浪般翻涌、呼啸,一棵连着一棵,前仆后继,直扑到天边,是别处难见的风光。荒原,如果没有了这样铺排浩荡的荒草,还配叫作荒原吗?
荒原里,有很多动物出没,如狍子、黑熊、狐狸、野兔、野猪、狼、獾……但哪一样能和鹿相比,更能与这样荒草连天苍茫的背景相匹配?正如骏马雕鞍、美女英雄、葡萄美酒夜光杯最是相配一样,鹿确实就是荒原之神!
我曾经画过一幅鹿,把鹿画成了红色。我让鹿旁站着一位美女,是裸体美女,纯洁纯粹,不染一点杂质,不染一星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