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散文》2025年第10期|马温:从八尺的高度
来源:《散文》2025年第10期 | 马温  2025年10月29日08:13

项羽的人头,从什么高度落地?

既然司马迁说他“长八尺余,力能扛鼎”,那就八尺吧。项羽的人头,从八尺的高度往下落。

敬佩他的百姓,在他倒下的地方立碑,上书“抛首石”。

“抛首”就是“抛头颅洒热血”。不就是掉了一颗脑袋吗?掉脑袋的时候,有人会慷慨悲歌,项羽学不来,他觉得这像表演,有点过。项羽的动作简单,就是咧嘴一笑,有点得意,仿佛刚刚完成了一笔交易,而他是赢家。

一个人有能力将自己的头颅割下再抛向空中吗?

应该不能吧。

他可以英雄式削断自己的脖子,但脑袋仍将极其平凡地掉下地面。

项羽听到的最后一句人话是“啊”。团团围住项羽的五员汉将看到他人头落地,不约而同张嘴惊叫。这声反馈让项羽很是满足,于是合上眼皮,再不睁开。

五个将军都成了王爷,叫中水侯,叫杜衍侯,叫赤泉侯,叫吴防侯,叫涅阳侯。

没有项羽的死,哪有这几位的加官晋爵?

王爷的帽子,是项羽送给他们的大礼。

当楚汉双方在沼泽地里相遇时,项羽已经无心恋战。项羽说:我送你们一个人情吧——项羽的头颅和四肢,五人各得一份,拎到刘邦面前,拼出一个人形,刘邦当然认得是谁,唔了几声,咳了几声,才说:我要赏赐你们。册封仪式就在项羽的尸骸边举行。这五人磕头谢恩,爬起身,膝盖上都是霸王的血。

普通士兵愿意接受并觉得有趣的任务,不是打仗,而是打扫战场。打完仗的战场,总会遗留下一些东西,比如一颗印信、一匹战马,或躲在草堆中的女人,女人的脸上抹着烂泥,可是用水一洗就是明眸皓齿,羞答答地交代:奴家是将军的妾元帅的妻。——而这一回的乌江战场,士兵很是受伤,项羽的身体,含金量最大的战利品已被几位将军瓜分,此外,虞姬殒命垓下,乌骓马隐入江湖,什么浮财都没有,不如走起,到别处找酒找女人……很及时地,军号响起,大军如潮水退走,留下空白的战场。

大军走了,百姓来了,捡起一些衣服碎片,在一处向阳的山坡上,堆土掩埋。先是小土堆,后来土堆大了些,高了些,就成了纪念这位将军的衣冠冢。以此为中心,砌墓道,塑神像,盖房,植树,围墙涂上寺庙黄,墙里面就叫霸王祠。

供奉的既然是军魂,遇到几次惊吓或冲撞,也在情理之中。根据一些不太可信的野史逸闻,有时无缘无故,一道雷电就劈断了供桌;有时一群信徒唱着吴歌楚调,只用一根绳子就把神像掀翻;更有时,殿堂成了学堂,一些姑娘小伙在此学习选苗育秧、种棉种菜—— 这就是千年霸王祠的时间简史。

围墙内,有衣冠冢、抛首石,还有三十一响钟亭。

每年的某个特定时刻,亭子里的铜钟将被击响三十一声,以纪念活了三十一岁的项羽。

这是多嫩的年纪啊。

秦始皇巡游天下,路边有个看客脱口而出:“彼可取而代也。”他就是少年项羽。成为青年后,项羽加入反秦义军,再三年,已成为各路义军的盟主兼统帅。“政由羽出,号为霸王”,是司马迁对他的概括。

霸王和帝王之间,只隔了小半步。“霸王,请!”——请不动,霸王拒绝向前,霸王不走了,霸王满心都是浓浓的乡愁,他的原话是:“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故乡在哪儿?在咸阳之东。项羽选择了东方,快马加鞭把家还。谁知这一去,全是不可逆的下坡路,越走越灰心,越走越挣扎,越走天越暗。项羽用五年的时间,从咸阳走到乌江。乌江是谷底,咸阳是山头,项羽曾在山头上摆过一桌私房菜叫鸿门宴。

五年前,项羽转身东去的告别式是一把火烧掉咸阳宫。楚人一炬,可怜焦土,貌似轰轰烈烈,其实是无效劳动。烧了咸阳宫,不是又造出了未央宫?项羽昏了头,忘记了谁是主要敌人。

项羽的战争,在垓下已经结束,可是历史额外给他一次生机,将他引到乌江渡口,他却拒绝上船。既然输掉了战争,那就光荣地去赴死,上船当逃兵是军人的耻辱。于是引刀一快,让人头落地,成为项羽必须完成的最后一项军事任务。

一刻都没有耽搁,刀光一闪,身首分离,军事任务完成了。

往下掉的这颗头颅首先嗅到了风。风声,风拍打兵器,拍打脸,还拍打记忆,记忆疼痛着,记忆炸裂了,记忆碎了一地。这一地碎片,如果否认它是“记忆”,那它又是什么呢?这颗头颅嗅出了一地碎片散发出的苜蓿气味,气味是紫色的,必须是紫色,因为他的乌骓马喜欢开紫花的苜蓿。伸手去薅,尴尬了,头颅是没有手的,他只能继续下降,在风中,在紫色调的风中,在镶嵌着三叶草的风中,头颅呼啸着冲向地面,八尺的距离即将归零。归零的那一刻,地面受到撞击,将腾起一朵小小的蘑菇云——可是,这一刻尚未到来,项羽的八尺是高耸入云的八尺,归零,需要时间。

翻身上马才能加快归零进度。牵马来!他想发号施令却又闭上了嘴巴,他不仅无手,也没了马,在乌江渡口,项羽一掌将战马推上小船,他是马背上的霸王,丢了马,也就丢了速度、威风和战斗力。伤感,不,是伤痛袭来,马啊,你的四蹄何曾退出过疆场,站在摇摇晃晃的船上你怎能四蹄生风?到了江东,你可以活下去,但活着就是意义吗?等着你的,是一根缰绳,一些农活,连放牛娃也敢对你扬鞭,这样的归宿,多么窝囊!项羽开始骂自己,语速风驰电掣,因为时间不多了。人有了委屈可以找人倾诉,马怎么办,是大口大口地吞咽草料把自己噎死撑死,还是拒绝进食饿死在马厩里?它愿意在冲锋中倒毙,在拼杀中挨枪中箭流完最后一滴血,也不愿在洁白的棉花地里被生擒,它向往血色黄昏西风战场……

项羽在自刎之后几乎成了思想家。关于这匹马,项羽还有很多理解和悔意,可是,时间不允许了,在最后的一声滴答中,头颅落地,那伟大的八尺,终于归零。

风停了。从江东吹来或吹向江东的风,都停了。

司马迁也松了一口气,否则,楚汉相争没完没了,他需要准备更多的竹片、麻绳、笔墨和点亮灯盏的油。

绕墓三匝。

墓碑上七个篆字:“西楚霸王衣冠冢”。

那就不怀指望,以为墓穴中有盔甲、战刀和仰面喝酒的青铜爵。

更不存浪漫的幻想,以为虞姬的七弦琴和一根裙带会伴着项羽度过一个黄昏。

一座墓有了“衣冠冢”的标签,往往暗示此地发生过惨烈的故事。什么故事?何等惨烈?无非是复仇、清算、无底线的施虐与泄愤,原有的一切化为乌有——经历了这样的劫火,泥土中还能剩下衣冠吗?存疑。

我们常常说到大地。大地平坦吗?不平。大地上有许多土堆,里面埋葬着死者。土堆由泥土构成,却比泥土高傲,因为它们是大地上的突出物。它们不产出高粱大豆,只产出历史记忆、叹息的情绪和可供交叉评说的公共议题。躺在土堆里的历史人物,被某个时代认定为不合时宜,并不是小概率事件。时代揪出他,他就有罪。墓碑上的颂文谀辞原本无人在意,放在有罪的背景下审读,就有了挑衅之意。时代不悦了,时代难堪了,时代怒气冲天,碑石推倒敲断,土堆夷为平地。一个时代和一座坟墓发生正面冲突,结果大体如此。

大地上的突出物,被抹平了。

抹平,有双重作用,他活过的痕迹和死去的痕迹都被清除,没有记录,没有记忆,这个人等于不曾存在。

属于项羽的那个土堆,也被抹平过,还不止一次。想象不出那些时代为什么容不下这个人物。但项羽真是好样的,被推翻他又满血复活,被抹平他又向上奔突,在大地上拱出一个新土堆。时代试图遗忘了他,而他,一次一次地,重返记忆。

这就是——永生。

唐朝的某年月日——我无法修改日期,因为这是李德裕写在一篇赋里的话:“丙辰岁孟夏,余息驾乌江,晨登荒亭,旷然远览。”那时,乌江还是一条河流的名称,没有移作他用。一处处的遗迹看过之后,他就写了感想,说刘邦、项羽有霄壤之别:“汉祖犹龙,项氏如虎。”

虎死了,埋在土里,龙死了应当埋在云里,可是实践中做不到,最终也和虎一样,都是在土中躺平。

刘邦的土堆叫长陵,长宽高不知比项羽墓大出多少倍。可是,规模宏大有什么用?要有人想着,是李清照式的想——“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想得如此怅然虚空又饱满纯情,那宏大的规模才有内涵,否则,大而空。中国这么大,自然也会有人喜欢刘邦。长陵在咸阳,去那儿,交通方便,只有一点不如意,长陵被漫长的铁栅栏围在中间,游人无法靠近,只能让目光穿过栅栏,像偷窥军事要塞一样,远远地觑一眼。这样的管制并不适合发思古之幽情。

离霸王祠六七十里就是让伍子胥一夜白了头的昭关。伍子胥是另一种风格的英雄,他在自己的生命里线性向前,决不放弃仇恨,将自己变成了复仇怪物。仇可以报,外国也有“王子复仇记”,但复仇要有悲剧性,要有克制的残忍而非嗜血的放纵。很遗憾,伍子胥的复仇记充满兽性。我认他是英雄,我熟悉他的传说,但对他,我没有情感依恋。

项羽如果血战到底,也是线性人生。但他没有一条路走到黑。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楚人的这种狠劲传到项羽这儿,传不下去了。他挑破了线性结构,从豁口处拐上了一条新路。这一拐,让历史大感意外又大呼过瘾。马送艄公,头赠敌酋,让自己倒下,这些新情节在线性的旧叙事中都无法上演。

赶在人头落地之前,项羽和战争告别,和仇恨告别。

楚汉分界的鸿沟在那一秒,被填平了。

项羽咧嘴一笑。

这是不是一笔交易?他输了什么又获得了什么?他笑得是否有点得意?这些,后人可以讨论争辩、各执己见,而当时,项羽就是那样咧嘴一笑。

那笑容,只有一丝,只有一缕,只有一小瓣,短促匆忙,刚绽放就凋谢。项羽要守约,在规定的时间让自己倒塌。他是末路英雄,也是有了新觉悟的英雄。他在永远沉睡的前一秒醒悟。

三年称霸,五年亡国。

如烟花般夺目绚丽,也似这绚丽于转瞬间灭迹。

这样的节奏,只有项羽做得出,做得彻底而不虚伪。他是亮堂堂的气质,亮堂堂地打胜仗,亮堂堂地打败仗,当他的无头躯体扑向泥泞,依然能将压在身下的土块照耀得如同黄金。

该为项羽敲丧钟了。

平常的日子,来到霸王祠凭吊的人不多,那口钟只是偶尔响一下,响两下,零零星星,懒懒散散,绝不会连绵三十一响。这符合我们对项羽的态度——我们只是偶然想到这个英雄,并且,我们早已不习惯在庄严肃穆的气氛中缅怀什么大人物。崇高在土崩雪融,嘻嘻哈哈是每一张脸的基础表情。比如今天,我们嘻嘻哈哈地谈着笑着,走进钟亭。钟是要敲的,敲得有心无意,我们愿意接受这种宽松随意的纪念方式。我没有敲,我站在一旁,看朋友敲钟,六七人相加,也不足三十一响。对此,我们也没有歉意,我们真诚地认为,三五声,足矣。

亭外是霸王别姬的雕塑,虞姬像一片芭蕉叶被项羽双手托起。很多的灰尘,很多的日晒雨淋,把这一对英雄美人搞得灰头土脸。这肯定不是礼遇,可要是将雕塑擦得锃亮,也像是亵渎——真不知如何是好!

钟不是很大,但有漂亮的嗡嗡声。钟声跳出亭子,跨过芭蕉叶,翻出围墙,就看到一条河。钟声问:你是乌江吗?悲情的乌江?让后人扼腕、叹息、心里堵得慌的乌江?

让我来回答钟声吧。这条河叫“驻马河”,它和项羽自刎的乌江是不是一回事,各种资料都说得含含糊糊、缺少底气。在当地,“乌江”这个名词不是指向河流,而是指向一座古镇。古镇由一片黑压压的屋顶组成,走在小巷中,抬头看,就发现这些屋顶低矮,还不善言辞。这一家是当铺,那一边是花行、澡堂、客栈……说的都是百年前的传说,不必当真。这个镇叫乌江镇——好响亮的名字!

《史记》里的那条乌江如今找不到了。怎么弄丢的?不知道。受打击的是想象空间,没有了乌江,游人都不好意思浮想联翩,想那风摇枯苇,追兵的黄尘逼近,河面上只有一只小船,小船说:我来接您。此景啊,此情啊,多么不真实,又多么温暖踏实啊……

每一记钟声都会震落一片树叶吧?可是,我没听到叶柄掰断。四周安静,静得无聊,没有鸟飞,没有虫鸣。我来看项羽时,烈日当空,一切都昏昏沉沉。

乌江在什么情况之下会失踪呢?

是完成了项羽的心愿还是去执行项羽的遗嘱?

失踪,很可能是乌江的个人意愿,它想更多地了解项羽,就悄悄流进了《史记》。它没有消失,只是躲在原典里成了一个阅读者。

“岂不谬哉”,是《项羽本纪》的最后一句话,乌江的阅读课正从这里开始。这个阅读者已经目睹了项羽的末日黄昏,它想由此上溯,去看项羽的红日初升。在倒带式的阅读中,项羽从饮恨自刎走向全线出击,从四面楚歌走向风卷残云,这样的阅读体验何等痛快。继续阅读,凄烟惨雾散去,天空现出玫瑰色的朝霞,少年项羽身披霞光,向天下人宣示自己的抱负:“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当竹片上出现了这行文字,乌江哭了。乌江想到,十几年后,这个少年人的退路将会被自己永远地堵死?乌江长久地痛哭,在《史记》里,它将自己哭干,干涸成一条小河沟,风吹来,就卷扬起阵阵黄沙。

【作者简介:马温,江苏镇江人,一直坚持写着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