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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洲》2025年第5期|胡淳子:翻山
来源:《百花洲》2025年第5期 | 胡淳子  2025年10月23日08:02

胡淳子,1992年生于云南,2011年到法国留学,2017年获法国蒙彼利埃三大应用外语(国际项目谈判)硕士文凭,2020年获法国蒙彼利埃三大汉语言文学与文化(文学翻译)硕士文凭。有小说作品发表于《青年作家》。

晚上快12点,唐小梅正躺在木质高低床下铺刷着手机,突然收到了同事刘玉发来的消息:明天爬山你去的吧?唐小梅咬了咬嘴皮,翻了个身,高低床发出吱嘎声。黑暗中,上铺的舍友不耐烦地咂了咂嘴。

这间不足6平方米大小的房间里,总共只塞得下一张单人高低床和一个便携式衣架。紧挨着高低床下铺的,是一个独角小圆桌,上头放了一包“心相印”抽纸、一盒棉签和一管用来擦湿疹的维生素B6软膏。空调就悬在床尾的正上方,刚搬进来的时候,下铺有人,唐小梅只有按照先来后到的规矩睡在上头。晚上睡觉,前室友嫌热,非要开着空调,唐小梅只好在腿上加盖一条薄毯,才不会在冷风中冻醒过来,等到一个多月后换了新的室友,她才以老租客的身份自居,挪到下铺。

在光线幽暗的房间里,唐小梅从“安居客”看到“链家”,又从“链家”翻到“贝壳找房”,短短半年时间内,她在各大看房App的收藏夹里已经保存了十几处深圳房源。沿着地铁7号线,福田区的皇岗村、华强南、八卦岭一片的房子都被她搜罗了一遍,这些房子大多是一室或者一室一厅、面积不超过40平方米、总价在120万以下的小居室,这是她认为自己能力范围之内所能承受的最贵的房子了。

买房的心思也不是一时半会儿才有的。早在一年前她从上海撤退到深圳时,这个念头就已经在她的心里生根发芽了。“北漂不行就沪漂,沪漂失败再深漂。”唐小梅从小就喜欢海,所以她从来没考虑过北漂,一毕业就拎着两个大箱子从济南杀到了上海。虽然当时上海房价已经进入横盘期,但实际上还是在阴涨,不过那个时候的唐小梅初出茅庐,完全没有考虑过要在上海留下来。也不能说她完全没有考虑过,毕竟刚工作不久,她就跑到公司人事那儿去问了上海落户的事儿。

“你这个条件落户不太现实,你看你学校也不是985,也没出去留过学,工资也不达标,就老老实实等工作涨了薪,交够七年社保,攒够积分再说吧。”

七年,唐小梅心里一盘算,那会儿也快二十八九了,谁又说得准六七年之后的事情呢?所以买房这件事压根就没在她脑子里出现过。等到后来一个突发事件让她动了买房的念头时,她才发现,一线城市的房子和户口是绑定在一起的,没有户口,就没有买房资格,就是所谓的“房票”,也就意味着,自己永永远远只能做一个“外地人”。

刘玉这么晚发信息给唐小梅,是来劝说她参加第二天公司组织的爬山活动的。

以前唐小梅在济南上大学的时候,平日里最喜欢的活动就是爬山。爬山经济又实惠,既锻炼身体,又陶冶情操,什么梯子山、莲台山、千佛山、五峰山、九如山……济南那些叫得出名字的山上头都有她的足迹,稍微再远一点的泰山,就在她的老家泰安,从济南火车站坐普快到泰山站,50多分钟的车程只要12块钱。在唐小梅的字典里,能被称为山的,要么是像泰山那样山高谷深、林壑纵横的老林深山,要么是像千佛山那样拥有历史遗迹的文化名山,上海的那些,全是些矮坨子,根本就不能叫山,也入不了她的眼。这次到了深圳,她前脚刚收拾安顿好,后脚就在网上看了看城市周边有没有什么可以在闲暇之余放松心情的地方。倒还真没叫她失望,深圳东南高、西北低,东面丘陵环绕,梧桐山、笔架山、马峦山、莲花山……一眼看下来能爬的山林林总总也有10来座,这让她对深圳这座城市的好感度又上升了一些。

当然,她决定从上海南下到深圳,和环境也没有太大的关系,更多还是因为户口。在上海,起码要再待上四年才有可能拿到户口,只有拿到了户口,买房子的事情才能提上日程。而深圳,“来了都是深圳人”,只要人到了深圳,当即就能给落户,落了户就有了购房资格,而且她听说,以她大学生的身份还能领到当地政府给的补助,算下来一共得有个万把块钱。这样的条件实在是太诱人了,无疑给她的“深漂梦”打了一针强心剂。

“小梅,你还是来吧,工作这段日子,一次部门团建都没参加过,虽然我们团建的时候你也都是在公司加班,但总归还是要象征性参加一两次的嘛,不然说出去,其他部门的还以为我们孤立你呢……”

唐小梅在刘玉的软磨硬泡下终于答应第二天周日和大家伙儿一块去爬山。“也是时候该放松一下了。”她心想。

自从她2019年年底来了深圳之后,买房子的念头就时不时地在脑海中盘旋着。所以她没日没夜地工作,什么难单死单她都接过来跟,仅仅过了三个月,她就被评为了公司的销售之星,就算后来因为疫情暴发,公司整体经营惨淡,她也幸运地躲过了裁员潮。

在上海的时候,她独自租住在一间10多平方米的老公房里,每个月房租就2000出头,平日里她也过得较为节俭,几乎不在外头吃饭,也很少点外卖,除了保湿的擦脸油,她从不买什么贵重的护肤品。按理说以她做外贸每月6500的底薪,加上提成和年终奖,也可以像和她一起毕业的那些同学一样,生活得稍微滋润一些,可是每个月她得给家里打回去3000块钱,这就出去了一个大头。她的父亲美其名曰帮她存起来以后当嫁妆,所以三年下来,她前前后后也给家里打了小10万。等到了2018年年底,她的父亲一个电话打过来,要她再从自个儿手头挪出5万来给她弟弟在泰安的房子交首付时,她这才知道,自己寄回去那小10万根本不是什么给自己存的嫁妆,早就被她爸挪走准备给自己的弟弟买房子去了。

“一家人的钱分恁清楚做什么?你这个闺女咋这个不知好歹?你帮了你弟,等过两年你弟出息了,反过头来,不还是得帮你啊!”

唐小梅硬是不干。早些年他弟刚毕业的时候,就家里走了些关系进到了当地的铁路局工作,说是铁饭碗,实际上就是每天排班盯表的闲差,一年到头没有赚到几个子儿,家里也没路子让他更上一层楼。但即便这样,她那做个体户买卖的父母也认为自己的儿子本事了不得,光宗耀祖,总比她在外头给人“打野工”要强得多。唐小梅也不是没想过回去,可是老家压根没有什么好的工作机会,偶尔看到一两条招聘信息,工资也低得可怜,而自己的父母,除了张着嘴叫她考公务员和老师,一点儿忙也没帮过她。

“不把钱还给我,我就去唐小强的单位闹,闹到你们还我为止。反正他的工作和我的不一样,没有了就是没有了。”

“你会闹,你以为我不会上你那里去闹?反正我老命一条……”

钱总归是要了回来,前后分三次打给了唐小梅。一共8万,剩下的钱被唐小梅的父亲扣下来,说是还他们供她上大学的钱,除此之外还要求唐小梅今后每个月给他们打1000,每年往上涨500,算作赡养费,一直要给到他们走为止。

唐小梅哭笑不得,想到自己从大学起就开始勤工俭学,没要过家里一分钱,现在自己工作没几年,反倒要先开始还亲情债了。但想了想也作罢,毕竟经过那么一折腾,这个所谓的家自己以后也是回不去了。

不过就算是这样,唐小梅在当时也并没有产生买房的想法,毕竟在上海,租老公房每个月顶多花出去2000多,比起买房一次性要拿几十万上百万的首付,还是划算了不少。拿到8万“补偿金”的唐小梅感觉松了一大口气,在第二天就请同事去海底捞好好挥霍了一把,这让平日里对她颇有微词的同事们都刮目相看。

透过床架,从房间的小窗户望出去,唐小梅能看到深圳平安大厦的顶楼还在黑夜里兀自发光,在星罗棋布的街灯的点缀下,那一束灯光看上去就像是博物馆橱窗里宝石发出的亮光。唐小梅听同事说,那是整个深圳最高的地方,上头还有一个高档餐厅。她永远也无法想象在那儿吃饭会是什么样子,从那儿看到的风景,会不会跟从其他楼宇望出去的不一样,也许等她买了房,对,等她买了房,她一定要去那儿好好庆祝一番。她心里暗自下定了决心。

不过唐小梅很清楚,房与房之间也是有区别的,比如在深圳,自己可能永远也买不起现在合租房的公寓—一间90平方米三室一厅、隔着两个街区正对着平安大厦的公寓。即便出租这间公寓的二房东告诉她,这栋楼的房子是福田区的价格洼地,她也知道,这大大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范围。公寓的二房东为了赚点闲钱,将整个公寓以9000块钱的价格从房东手里包了过来,然后将整个公寓内外重新装修了一番,就挂到了网上出租。除了客厅装饰得有模有样,其他三个卧室里都分别塞满了几张一模一样的高低床,和员工宿舍差不多,主卧放了四张,是女生专用间,有自己独立的卫浴;次卧有两张床,里头住了四个男生;而唐小梅住的这一间,实际上是由储物间改造成的两人卧室。房间内逼仄无比,窗前的一块梯形空地被移动式衣架占了一半,另一半,也就只够站一个人。所以每天唐小梅都只能和她的室友错开起床,这样才能避免和室友在那块小空地上相互谦让的尴尬。由于要和男生共用卫浴,这一间的价格本应该比主卧的稍微低一些,然而二房东借口这一间的私人空间更充足,不同意降价。“反正也住不了多久了。”唐小梅心想。她交房子首付的钱再过些日子应该就凑得差不多了,从父亲那里讨要回来的8万,自己工作三年,省吃俭用竟然还存下来10万,算上这几个月的绩效,现在自己手上怎么也得有个20万了。自己再厚着脸皮问老家发小那里借一借,估计到了明年,她就可以一鼓作气地贷款“上车”了。

临睡前,唐小梅又把收藏夹里的房子画了一遍,她最满意的一套房子,地处华强南,在“安居客”的挂牌价仅115万,首付只要30万出头,每月还贷4000多,以她现在的工资实力,再省着点儿花销,也算是绰绰有余了。唐小梅闭上眼睛,脑中全是那些关于房子的数字,她感觉自己的大脑从未那么清醒过,如同电脑一般,她已经清楚地计算好了自己的未来。这座城市散发出的余光,透过窗户打在她的被子上,打在她露出一半的脚上,她恣意地闭上眼,她心想,即便自己买不起平安大厦附近的房子,也一样可以被它散发出的光芒照到,一样可以离它近一些。

夜里,唐小梅做了一个梦。地铁7号线像蛇一般在她的梦境里穿行,破开阵阵迷雾,将她带到了一座矮山的面前,然而不论她怎么努力向上,怎么奋力攀登,自己离山顶的距离始终不变。她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竟然行进在一条与地面呈45度的传送带上,于是她着急地在传送带上跑了起来,好不容易到达山顶,她看到山顶的正中央竖立着一块电子大屏,凑近一看,竟然是自己在“安居客”上看到的那套115万的房子的信息,就在她定睛注视大屏幕的一瞬间,屏幕上的数字竟然开始有了变化,先是缓慢地变到116万、117万、118万……然后速度越来越快,一眨眼的工夫,竟然就跳到了1115万。唐小梅慌忙地扑了过去,在屏幕的前后左右焦急地摸索着,试图找到电源开关。然而屏幕上的数字仍旧疯狂地成倍数增长着,与此同时,数字的字体也越变越大,占据了整个屏幕,最后,在这些数字即将溢出屏幕的刹那,唐小梅从梦中惊醒了。

她睁着眼睛凝视着眼前的黑暗,感到周围的空气凝结成了一块沉重的铅石压在自己的胸口上,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在寂静之中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她摸索着手机从床上坐了起来,立马打开手机上的购房App,还好,心仪的房子还挂在上头,价格还是115万,原来是虚惊一场,她用力将胸口的浊气一呼而尽,精疲力尽地又栽倒在枕头上。

等唐小梅再次从睡梦中惊醒的时候,已经早上8点了,她“噌”地从床上一纵而起,飞快地洗漱好就急匆匆地拿了包往外赶,刚出了门,又急匆匆折转身开门回到屋里,从桌上胡乱抓了几个砂糖橘往包里塞。等她乘地铁、转公交、一路小跑匆匆忙忙到达梧桐山北大门时,发现其他六七个同事已经在那儿等了她半个多小时。

“你怎么才来啊?电话也不接,路上堵车了吗?”刘玉显然在克制自己心中的愤懑。

同行的几个同事并没有说话,只是不耐烦地睃了唐小梅一眼。

“真是太不好意思了,第一次参加团建就叫大家等我。”唐小梅心里感到非常愧疚,一边低着头道歉一边从包里掏出几个砂糖橘分给同事。

梧桐山的北大门门口,一个牌坊式的大门端正立在正中,六柱五门,中门顶部搭建亭阁式斗拱建筑,飞檐翘角,威严耸立,柱石上方雕刻有凤凰展翅和云纹环绕,牌坊上刻有行书“梧桐山”三个大字,中门两侧的基石柱上也刻有一副对联:雾绕云缠风光独秀尘嚣外,谷幽峰峻画意千重仙境中。

“这边你没来过吧?”刘玉走在她旁边,试图缓解刚刚尴尬的气氛,“梧桐山,鹏城第一峰,到深圳来都得爬一次的!” 

一行人沿着北大门后的平坦宽阔的盘山公路缓慢向前,虽然才早上10点多,但盘山公路上已经有不少人走在他们前头了。唐小梅有些紧张地应和了一声,她本想再说些什么,但话在喉头却怎么也吐不出来,于是她只有继续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路。这让她想到自己刚刚到上海的时候,也遇到过差不多的情况。那时,她和比自己晚到上海几天的同班同学朱菲菲一同相约到普陀山郊游,然而自己在山脚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朱菲菲才姗姗来迟,一边道歉一边给她递水。在爬山途中,她便从朱菲菲的口中得知了她无法再同自己合租一事。

“我交了个男朋友,没法和你合租了。”

“啊?真的吗?哪儿的人?”

“就上海本地的。”

……

“这是什么花儿啊?”走在前头一点的一个男同事打断了唐小梅的思绪。

“夜来香吧!”

“可是也没什么香味啊。”

唐小梅探出头想看个究竟。

“这是马蹄甲!”唐小梅突然眼睛一亮,兴奋地说道,“可以入药用的,广州这边可多了。”

“厉害啊小梅,这个你也认得出来。”提问的男同事转过头,微笑着夸赞着她。

唐小梅不好意思地笑笑,轻松地呼出了一口气。之后一行人便继续轻松地向上走着,一路上,几乎没有唐小梅认不出的植物,叶子如同鹅掌的鹅掌柴,路边将天空遮得密不透光的桉树,果子如同珠串的鱼尾葵花,甚至连果实形如巨大香肠的吊瓜树她都认得出来,不由得引来同事们的阵阵赞叹。

“小梅可以啊,比我这个老深圳还熟悉咧,我前前后后爬了好几回梧桐山了,这些花啊草啊的,我一个也叫不出来名字。”刘玉跟在唐小梅的斜后方一个劲夸她,她心里不禁泛起一阵小小的骄傲。

在这缓坡上慢悠悠走了一会儿,前方公路右边分岔处出现了一条向上延伸的石阶小路。阶梯路口的两旁立着两块将近两米的巨大椭圆石头,左边的石头上用绿漆漆印着几个行书大字:泰山涧步道入口;右侧的石头边则立着一块中英文标注的地图牌。由于阶梯小路只够两个人并排行走,于是唐小梅便自然而然和刘玉走到了队伍的最后头,和她攀谈了起来。交谈中,唐小梅才得知自称是老深圳的刘玉,其实老家是湖南的。

“深圳哪里来的本地人哪妹妹,这边都是外地来的,湖南、湖北、江西,全国各地的人都有,不然为什么说来了就是深圳人呢?不过现在也改说法了,来了都是惠州人,哈哈。”

“为啥?”

“买不起房哪,现在的年轻人要没有家里支持怎么可能在深圳买得起房子,都跑去惠州买啦!”

“拼一拼还是可以的吧,总比上海要好,上海落户太难了,更别说买房了,”才爬了没一会儿,刘玉已经开始喘粗气了,唐小梅只有放慢脚步和她保持一致,“深圳就是这点好,开放,这边本科学历交一个月社保就能落户了,还有补助,我二月中旬就拿到新的身份证了,等到了明年年初,我差不多就能‘上车’了。”唐小梅兴奋地和刘玉说着自己的计划,仿佛从此刻到明年年初只是一眨眼的事。

“你家里给你出多少首付啊?”刘玉一边喘着气,一边侧过头问道。

唐小梅脑海中突然想起父亲龇牙咧嘴的样子。“我看你在外头能野出什么名堂!”她犹豫了一会儿,支支吾吾地回答道:“也没多少,就10来万吧。”

“10来万的首付哪里够啊小梅,你是不是对深圳的房价一点概念都没有啊?这边小年轻能买房的,要么搞计算机,要么自己做生意,像你这样的小姑娘嘛,一般都是找个本地人结婚才现实点……”刘玉的声音越说越大,使得那些在她们前头的同事也纷纷回过头来,好奇她们的谈话。

泰山涧步行道虽然看上去坡势平缓,然而一层叠一层的石阶在林中蜿蜒向上,对于刘玉来说还是有些难度的,不过这对唐小梅来说,太小儿科了,她一边听着刘玉和她说的话,一边伸出右手时不时搀扶她一下。“找个本地人才现实。”这句话不禁又让唐小梅想起了自己的同学朱菲菲,她也同自己说过同样的话。

唐小梅刚刚到上海的时候,忙得焦头烂额,公司给提供的员工宿舍只能让住一个多月,所以她每天总是见缝插针地看各种租房信息,好不容易挨到周日,唐小梅又要坐着地铁和公交穿梭在上海的各个角落看房子。那时候她接到朱菲菲的电话,得知她要到上海,意图和自己一起合租,这让她感觉在这座偌大的城市里多了些许安慰。然而这若有若无的安慰在那次二人共爬普陀山后便消失了。年轻漂亮的朱菲菲身边并不乏追求者,然而极具目标性的她在到达上海不到一个月,便飞快甩掉了身边其他的备胎,转而投奔了自己在做售楼部前台时认识的一个拆二代。

“你和他有共同语言吗?”唐小梅得知那个本地拆二代仅仅大专毕业,不禁为她担忧起来。

“现在的大学生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以为个个都是潜力股哪?上海多少985、211,真正能留下来的有几个?你别以为我们学历比人家高,搞不好苦一辈子也买不起人家房子里的一间厕所呢。”朱菲菲的口气中有些不屑。

“可是本地人也不一定靠得住吧。”

“这世界上谁靠得住啊?你看你连你爸妈都靠不住不是?还得靠自己,靠自己先抓住优质股,他有钱,我有颜值有学历,这也算门当户对了吧。咱也不是小孩子了,找个本地人才现实。”

……

“深圳的地都是寸土寸金的,不然为什么被称为小香港呢?福田区这边房价洼地都破5(万)咯。”

“10多万的首付也不是不能买,买20多平方米的老破小还是可以的,但是那种房子以后转手也不好出的,没有投资价值。”

“10多万的首付肯定是不够的,还要加上税、中介费,而且现在就业压力大,不存一点备用金?全部丢房子里头到时候生个大病都没办法。”

唐小梅回过神来,听到同事们你一言我一语正讨论着深圳的房价,跟在后头的她一句话也插不上,渐渐从一个发言者变成了一个倾听者,再后来,她只顾低着头一阶一阶地向上,直到走在前面的同事停了下来。

“今天怎么那么多人啊,前面都堵起来了。”一个同事从队伍中探出头向高处望去,只见泰山涧石阶步道的每一级阶梯几乎都站满了人,有的等得不耐烦了,竟然回转身来准备打道回府。

“周末嘛,而且我们来晚了,”刘玉睃了一眼唐小梅,似乎对她早上的迟到还有些耿耿于怀,“你看吧小梅,这个买房子就和爬山一样的,是要讲究时机的,你早来就能早上车,晚来就只能排队等着。深圳15年后房价就起飞了,你在那之前来,恐怕还是能抓紧机会‘上车’的。”刘玉一只手杵着登山杖,一边略带戏谑地对她说道。

唐小梅听到刘玉说这句话,一时间没有注意到脚下的路,险些绊了一跤。

等前面拥堵的人群慢慢疏散后,一行人终于磨磨蹭蹭来到了泰山涧行道著名的铁索吊桥处。这座吊桥全长25米左右,桥上由远及近整齐地铺了木板,人一走上去整座桥就上下晃悠。唐小梅站在上头往下一看,一条林间小涧从桥下悠然穿过,溪水不深,浅滩上铺满了大大小小的裸露在外的石头,石头的缝隙间有细小的水流经过,有几股在靠岸的平坦开阔处汇集成一汪小泉,有游人就脱下鞋袜站在水中嬉戏。

彼时,已经中午12点半了,距离他们出发时已经过去了快两个多小时。要是按照唐小梅平日的体力,她还能继续向前走好一阵子,然而不知是吊桥晃动幅度太大,还是她没有睡好有些体力不支,她试图集中注意力跟上前方的同事,然而吊桥上的一个个游人似乎竟然随着吊桥晃动的幅度在空中荡出了虚影,像极了一个个巨大的数字,这使得唐小梅猛地想起了前一天晚上的那个噩梦,她竟然在吊桥中央眩晕起来。走在前头的刘玉发现了她的不对劲,赶紧将大部队叫停,一行人这才从吊桥另一头沿着泥泞的斜坡下到浅滩边休息、午餐。

“你最近太累了,每天这么加班,小姑娘家的,那么辛苦干什么?也不着急一时嘛,你看我们几个年纪大的,还不是因为赶在15年前捡了大漏才‘上车’的。”刘玉试图安慰有些心神不宁的唐小梅。然而唐小梅听到这话,脸色仿佛更青了一些。“你们年轻人不就是出来见见世面嘛,你看小陈,在深圳好好干几年,大不了到时候回老家,待在父母身边也方便是吧。”刘玉见状赶紧又补充道。旁边的小陈一边将矿泉水拧开递给唐小梅,一边赞同地回应。而唐小梅只有一边苦笑一边道谢,趁着刘玉和小陈交谈时,自己便抽身出来坐到了一旁。她从包里掏出手机,点开了“安居客”,还好,自己心仪的房子还在,还没有涨价,这让她从紧张的心情中抽离了出来,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山里的新鲜空气。

朱菲菲现在在做什么呢?是不是已经过上了阔太太的生活,业余时间还是像自己一样喜欢爬山吗?还是说和她见到的那些大城市里光鲜亮丽的女孩子一样,要么逛商场,要么出国旅游呢?唐小梅望着吊桥上来来往往的游客,想到自己和朱菲菲在大学期间也是这么经常相约爬山,会因为打车太贵而每每精心规划公交线路,会在山顶和卖纪念品的小贩讨价还价。然而在她们抵达上海半年后,唐小梅就收到了对方发来的婚礼请帖。她自然是没去,在微信上给对方祝贺了一声,并转了600块钱。直到第二天,她才看到对话框里的“已退还”信息,对方说朋友之间不必客气,知道她一个人在上海不容易,叫她对自己好一些。想到这里,她才想起自己很久很久没有和朱菲菲联系了,她忽然意识到,她们俩的人生就好似两列在十字道口分道扬镳的列车一样,似乎再无交集的可能性了。

午餐过后,一行人继续起身沿着山路向前。道路一旁流水潺潺,蝉声悦耳,然而唐小梅的心情却越来越低沉。越往上爬,路就越窄,路况也越差,先前方方正正的石梯逐渐变成参差不齐搭叠在一起的石块,两个人并行的道路现在也缩成了只能一人攀爬的小径。有的地方,树木根部竟然和路上的石块相互缠绕,不分彼此,游人们不得不手脚并用地在上头摸索向前。唐小梅抬眼一看,前方许多树枝旁逸斜出,根本无法分清道路的走势,只能根据在山林中攒动的人头大致看出小径延伸的方向。道路的左边,流水顺山而下形成一条条细长的瀑布,又在沟凹渠深的地方汇聚,最后缓缓向着他们刚刚经过的浅滩流去。唐小梅左手紧紧抓住小径一旁的扶手继续向前,对她这样的登山老手来说,这样的路况本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难度,直到走在她前面的刘玉无心问了她一句话。

“哎,小梅,我看你们年轻人普遍都是租房呢,你干吗着急买房啊?”

唐小梅愣住了。她想起了她离开上海之前那件不堪回首的往事。

上海的冬天总是黑得很早,然而这个城市从来都不甘于沦为黑夜的拥趸。从外滩向四周延展,灯影闪烁,热闹非凡。夜晚的上海是属于这座城市的年轻人的,人们下了班成群结队,去到餐厅、酒吧、KTV等娱乐场所开启真正的生活。然而唐小梅当然不在他们之中,她是一个生活在这座城市的异乡人,在入冬太阳落山后,她总是窝在办公室里加班到很晚才回家,上海的冬天很冷,她的暖手宝总是充了又拔,拔了又充,她在那里过着一种另一个平行世界里的生活。

她所租住的老公房位于离上班地点不远的虹口附近,六层楼高的平房没有电梯,安保有等于没有,楼里住的人鱼龙混杂,多是进城打工的,也有和她差不多的刚毕业的小年轻。楼下,一条逼仄小巷贴楼穿过,旁边零零散散开了些小吃店,小巷两旁的路灯时而开时而不开,有时太晚回家,就得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才看得清前方。

一天夜里,她又加班到深夜,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差不多10点半了,就在她准备开门之际,一只粗糙的大手从后头突然捂住了她的嘴,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人连拖带拉地拽到了楼梯口的角落里。她张嘴大喊救命,那人却一边用手左右开弓打她耳光,一边试图将她的衣服从肚子上掀起来包住她的头。楼里某户人家的狗首先听到了她声嘶力竭地喊叫,不住狂吠起来,之后陆陆续续才有人开门,发出不耐烦的疑惑。惊魂未定的唐小梅被人发现的时候,还衣冠不整地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鼻子里流出的血水和泪水将毛线衣的领子染成了褐红色……

是啊,如若不是因为自己差点儿遭到强奸,如若不是因为事发后,自己如同落水狗一样向房东反映,反遭房东奚落,并以“事多,爱租不租”的借口将自己强行逼走,如若不是因为负责自己的个人中介以“没监控,这种小概率事情你也只有吃哑巴亏”的荒谬言辞搪塞过去,如若不是因为自己哭着向父母诉苦,反遭父母教育不该打野工,并劝说自己给弟弟出首付,也许自己现在仍然能像一线城市的其他年轻人一样,安心地租着房子,每天过着睁眼上班、闭眼睡觉的生活。想到这里,唐小梅的呼吸竟然微微颤抖起来。

“哎哎,麻烦往前走一走小姑娘。”唐小梅身后,有人用手推了推她,不耐烦地说道。

唐小梅回过神来,发现刘玉正隔着三四个人探出头来冲着她招手。她赶紧脚上一发力,跟了过去。等她再次费力地超过前面登山的人,和大部队会合时,她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同事们拄着登山杖,站在原地气喘吁吁地等着她。眼前,层层叠叠的石块路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更为开阔却根须盘绕、杂石乱生的土路。

“刘姐,这梧桐山就没有别的路可以走吗?”唐小梅像霜打的茄子般,整个人都有些蔫儿了。

“怎么,小梅你不行啦?哈哈,我们今天走的这条还算普通的,还有从凌云道走的,从碧桐道走的,先前有一段还能从好汉坡绕上去,但是那个好汉坡哟,远远看上去都通天啦,不过这些比你老家那些山还是差远了。再坚持一下,一会儿就到顶啦!”

唐小梅自然从来没有把梧桐山放在眼里,然而眼下,随着气温渐渐升高,她听着刘玉说的话越来越晕,脚下就跟踩了棉花似的也越来越没有力气,等她踉踉跄跄跟着队伍从泰山涧步道出来时,已经下午3点多了,规整的石阶路又回到了脚下,她隐约又听到刘玉说什么“风景这边独好”,“条条大路通罗马”,她抬头从帽檐下看过去,山顶在望,看着越爬越来劲儿的刘玉,她不禁觉得那个背影很像曾经的朱菲菲,长条的梨形身体上,棱角分明的蝴蝶骨总是在衣衫下头若隐若现。从前她从未注意过朱菲菲的背影,她们一起爬山时,她的体力好一些,所以总是走在朱菲菲前面一些,唯一一次注意到朱菲菲漂亮的背影,便是在那次普陀山之行。看着渐行渐远的刘玉,不知为何,唐小梅竟然开始鼻酸起来。再走几步,她低头看到脚边有一块方方正正的大理石,上头写着:泰山涧登山道(全长4511m),海拔792m。

仅仅4511米的路,她竟然走得如此费劲。她低垂着头,将手机从裤袋里掏了出来,看了一眼“安居客”上那套115万的房子,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眼眶的泪水憋了回去。

等她缓慢登至山顶的时候,同行的同事们已经围坐在那块写着“鹏城第一峰”的巨大岩石下开始小憩了,有的甚至还爬到岩石上张开双臂拥抱热烈的山风。岩石下面的平地上,有一支小型乐队正在表演,“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华……”唱的是许巍的《曾经的你》。周围有一些小摊贩,兜售一些纪念品和小零食,矿泉水要12块一瓶。唐小梅将挎包拿到胸前,将她那个空了的水瓶拿出来,然后又塞回包里。

唐小梅站在山顶向远处眺望,能看到盐田区、码头和海,稍微侧一侧身子就是沙头角,再转一转,还能隐约看到云层后面香港的山脉。深圳的城市可真小啊,唐小梅心里一边这么感叹着,一边伸出一只手,展开成巴掌放在眼前,整个城市便从眼前消失了。深圳的城市也真大啊,向着四面延伸,楼宇密布,似乎能将周围的山都吸纳进去,似乎也能将所有想要去到深圳的人都吸纳进去,而这么多高楼中间,平安大厦又在哪里呢?那颗在唐小梅眼里会发光的宝石在哪里呢?也许是被隐约的山雾遮挡住了,也许是因为还没有到晚上,平安大厦的楼顶还没有发射出夺目的亮光。唐小梅左右扫视了几遍,都没有看到它,她突然感到胸口一阵轻微钝痛,像是心中包了一块蒙了布的铁石,正试图下坠。

“这边只是大梧桐,喏,对面那边还有小梧桐,山是翻不完的,这个爬了,下次我们去爬那个。”

“山是翻不完的。”唐小梅听到不远处的刘玉正在和其他同事交谈,默默地将她的话在心中重复了一遍。她愣愣地站在原地,扭头看了看头顶写着“鹏城第一峰”的巨大岩石,又看了看对面的小梧桐以及其他大大小小错落不齐的山顶,最后视线落在了山脚一座座高耸的建筑物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那天爬山结束后,唐小梅在之后的两天上班都心神不宁,不过她仍然每天会无数次地打开“安居客”,看看自己心仪的“115万”还在不在,这仿佛和往常一样,像一种亘古不变的仪式,但她似乎又在这种期盼中等待着什么尘埃落定。

这天,她又和往常一样加班加到晚上10点多。地铁上,邻座的女孩提醒她挎包拉链没拉,她感激地向女孩道谢,却闻到了女孩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那是和她身上相似的一种味道,是衣服阴干后微微发酸的味道,是像她一样住在没有宽敞阳台的群租房里的人身上才会有的味道,这让她心中不禁升腾起一阵厌恶。

她提前一个站下了车。

在出地铁站的时候,她机械地将手机掏了出来,一条名为“深圳市购房新政策于今天公布……”的微博消息提醒弹了出来,她下意识停下脚步,划开一看,消息显示:7月15日,深圳市对此前“深户居民落户即可购房”的商品住房政策进行了“打补丁”,要求深户居民、成年单身人士(含离异)须在本市落户满3年,且能提供购房之日前在本市连续缴纳36个月及以上个人所得税或社保证明,方可购买商品住房。唐小梅突然感到心里那块铁石猛地一沉,重重跌到了胃里,她的腹部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随后,她慌忙退出微博,点开“安居客”,页面却一直卡顿,最后,她在重启手机两次后,终于点进了页面。她心仪的那套“115”,旁边标注的建议价格已经变成了135万。

唐小梅在地铁站门口慢慢地蹲下,双手紧紧抱住膝盖,又将下巴搭在双膝的缝隙之间。她双眼无神地直视着前方,仿佛她灵魂的一部分还留在地铁上。随后,她的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双手也将膝盖越抱越紧,突然,她仰起头,从喉咙里发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嘶吼,仿佛一只中弹的将死之鸟从她的身体里喷射出来,泪水随即从她的眼眶中喷薄而出。

人们有的站在远处围观,有的从地铁口出来便绕道而行。不远处,平安大厦的灯又亮了起来,而唐小梅仍然不顾形象地蹲在地上哀号,然而这样撕心裂肺的哀号,在偌大的深圳,听上去也不过就是一句轻轻的叹息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