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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洲》2025年第5期|张翎:给袁陀螺开车(中篇小说)
来源:《百花洲》2025年第5期 | 张翎  2025年10月15日07:55

快下班的时候,队长接了个电话,听筒捂在耳边,肚腹收拢,屁股微微撅起,脸上的皱纹突然平伏。用车高峰刚刚过去,有几个司机在办公室里闲着,众人瞅着队长这副贱样,就嘀咕是不是夫人查岗。便有人笑,悄声说那个黄脸婆他怕个屁,平日跟老婆讲话,他身子瘫成一堆泥,放松得很,这会儿铁定是上头来电话。

果真是校长办公室的李秘书。不知说了些什么,只听得队长连着应了好几遍“明白,明白”,放下电话,就定定地瞅着三水,半晌,才哼了一声:“看不出来,蔫蔫的,倒很会来事啊。”

三水听得云里雾里:“我惹谁了?”

队长歪着脑袋,问他:“想想这几天给谁开过车?”

三水是一名司机,在一所大学里开车。大学车队有二十几辆公务车,一车一司机。正职的书记校长有专车,其他的活,队长随机指派司机。随机是队长自己的说法,只要不是机器,世上哪有真正的随机?三水最年轻,又来得最晚,是磅秤上分量最轻的那一个,遇到一早一晚或是周末的活,常常会派给三水。三水知道工作不好找,队长说什么他就应承什么。前几天学校在同时开两个国际会议,外宾内宾乱哄哄几十拨人,接站送站,每个司机都是连轴转。三水载过的客人太多了,一时记不全。

“领导,哪位领导,你想想。”队长又提示。

领导?三水仔细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这几天的行程。前天一早是去机场接宋副书记从日本出差回来,下午一直到晚上,载的都是陈副校长,先去机场接英国贵宾,后是接送参加晚宴的客人。昨天一天跟着刘副校长参加会议、宴请,然后接送几位外校的知名教授去动车站。今天早上送林副校长去动车站到上海开会,下午载袁校长陪同德国专家游览了几处名胜古迹。这几天他给几位领导都开过车,但跟谁也没认真搭上几句话。

看三水一脸蒙的样子,队长忍不住笑了:“一个司机队,最老的都来了二十几年了,你是长得好呢,还是嘴巴甜呢,怎么就偏偏看上你了?”

三水推门进屋,老婆吃了一惊。这阵子三水天天加班加点,几乎没在饭点回过家。就问吃没吃饭?三水没回话,只朝屋里看了一眼,问儿子呢?老婆说外婆接走了,带去吃肯德基—外婆不知从哪儿弄了张优惠券,十二岁以下的孩子打对折。三水听了,就把窗帘扯上了,拖着老婆往屋里走去,按到床上,宽衣解带。老婆被三水的劲道吓了一跳,便吃吃地笑,一会儿身子也软了下来。完事了,就嗔:“天杀的,今天犯的是什么疯?”

三水起身,靠墙坐着,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摸出一支烟,点上了,慢慢地抽了起来,嘴里喷出一个又一个圆圈,越飞越高,撞到天花板上,瘪了。三水很少抽烟,一包烟在抽屉里一搁就是好几个月,有时发霉了都没想起来。

“袁陀螺让我给他开车。”烟抽了小半支,三水才开口。

袁陀螺是新来的校长,学校网站上的正式名字叫袁致信。不过除了出现在文件上,那个名字基本用不上。在学校里,人当面恭恭敬敬地叫他袁校长,背地里却都喊他袁陀螺,谐的是“圆”字的音,说的是他像陀螺一般片刻不停连轴转的意思。和从前的几任校长不同,袁陀螺是个新引进的学术大佬,刚被提名院士,底下有个人工智能研发中心,手里捏着几个国家重点项目。白天学校琐事繁多,晚上他才有心思管研发中心的事,经常不回家过夜。他手下的博士后,都替他跑腿买过牙膏内裤。

一个几万号人的学校,司机队就是全校人的耳朵,领导们的一举一动,老婆都没司机知道得多。耳朵刮到的风,岂有不传给舌头的?这辆车的司机听见的事,免不得会传给那辆车的司机听,于是司机队的办公室,每天都在上演故事会,你的版本,我的版本,他的版本,五花八门,绘声绘色。队长板着脸警告过,可是队长也管不住自己的舌头。耳朵指望舌头把关,而舌头又把责任推卸给下一副耳朵,结果谁也把守不住。队长把标准降了又降,最后落到了“不得外传”的门槛上。

“他不是有司机吗?”老婆问。

袁陀螺的确有专人司机,但那人新近摔了一跤,骨折了,队长临时指派了两个老成些的司机,轮值给袁陀螺开车。

“我也不知道,他点名要我。”三水说。

“有啥好?谁跟着他,都得成陀螺。”老婆哼了一声。

“你懂啥?袁陀螺隔三岔五出差。他不在,我就闲了,我是专人司机。”

老婆想想,觉得也是个好处。“他不在,你倒是能回家吃饭,儿子都快认不得你了。晚上闲了,还能接几单。”

三水一个月的工资没几个钱,老婆没工作,开个网店卖些小商品,两口子日子过得紧巴,时不时还得靠丈母娘接济。三水有空了,偶尔也开家里的那辆破车,接点网约车的散活。

“他怎么看上了你?”老婆有些好奇。

三水看着天花板上的风扇转啊转,心里还在想今天给袁陀螺开车时的情景。袁陀螺来学校半年,他却从未给他开过车。今天所有的司机都派出去了,才轮到了三水。去的时候,车里坐着外宾和翻译,回程时,只剩了袁陀螺一个人。在车里,三水一句话没敢说,倒是袁陀螺先开了口,问他的名字、年龄、家庭状况,聊了几句有用没用的话。三水老老实实地回答了。后来袁陀螺问到了另外一件事,三水才突然警觉起来。

“那天陈副校长去机场接英国外宾,是谁开的车?”

“是我。”三水说。

“他们说没说,联合培养的事到哪个地步了?”袁陀螺问。

三水犯了难—司机队的人都知道,袁陀螺和陈副校长两人不对付。袁虽是正职,却是空降的,刚来没多久,还没完全摸清东南西北;陈是副职,却是本地人,已经在这个位置上待了三年了,底下的根基很深。袁的手下有人工智能研发中心,陈的手下有生命科学基地,都是学校的龙头专业,都引进了不少顶尖人才,都攥着大把的科研基金。两人年龄也相差无几,袁五十九,陈五十八,都在不进即退的那条线上,都铆足了劲,要把那条线蹬得更远。不过要论精力,陈虽然比袁小一岁,却是赶不上袁的—天下没人赶得过袁陀螺。最近两人都在动国外联合培养博士生的心思,陈联系的是当年他留过学的英国诺丁汉大学,袁牵头的,是他当过访问学者的德国慕尼黑大学。两所学校都是有根有基的世界名校,他们要拼国际影响力,就得看谁跑在谁的前头。

袁陀螺这一问,倒让三水犹豫了一下,就期期艾艾地说:“他们说的是英文,我也听不懂。”袁陀螺不是傻子,一下子就明白了这是三水的托词。有外宾的时候,领导的车里都配备翻译,三水岂有听不懂的道理。

袁陀螺就笑:“你这个小伙子,嘴倒是严的。”

这会儿回想起来,三水才恍然大悟:袁陀螺是喜欢他的嘴严,才让他给他开车的。

“二十几号人,挑了我。”三水呢喃地说。

回头看,老婆张着嘴,一脸蠢相,已经呼呼睡去。

三水热了热老婆放在竹罩子底下的剩饭剩菜,随便吃了几口,就推醒老婆,两人走到楼下路边停车的地方,让老婆开着手电筒照着,自己爬进那辆奥迪车里,用便携式吸尘器,仔仔细细地吸了一遍尘,又滋滋地喷了些玻璃水,把皮座椅和仪表盘擦了个铮亮。

“下个月开始,公务车都得停学校车场了。”三水说。

“那你回家更晚了。”老婆嘟囔。

“都说要车改了,以后改发交通补贴。”

老婆愣了一下:“那就用不着这么多司机了?”

三水没吭声。

“袁陀螺是老大,他总得用车吧?”老婆说。

三水还是没吭声。

“我把阿雪给的香水拿过来,洒一洒。”老婆趿着拖鞋踢踏踢踏地回了屋。

阿雪是老婆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一路十几年的同学,新近离了婚,又傍上一个有几个钱的小老板。名分是没有的,但人家时不时给点钱,买点小礼物,阿雪有时也给三水老婆送点过来—都是三水老婆打死也不会买的稀罕玩意。三水见不得阿雪的嘚瑟,怕她带坏老婆,不叫老婆搭理她,老婆却不以为然:“她一个人带着孩子,总不能等着饿死?骑驴找马,她没想在一棵树上吊死。”

老婆取了香水过来,盒子上写的是洋文,她不认得,也从未打开过,就撕了包装,喷了点在手背上,闻了闻,突然阿嚏阿嚏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唾沫星子飞了一天。“要是袁陀螺老婆闻到了,还以为他跟哪个女人咋样了,没事倒生出事来。”老婆说。老婆没读过什么书,高中都是勉勉强强毕的业,但老婆的糙话里,倒也有几分实在的道理。三水想想也是:“算了,开窗散散玻璃水味吧。”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三水冲进浴室洗了个澡,去柜子里找出一件全新的条子衬衫,撕了尼龙封皮,换在身上。又在头发上抹了一团摩丝,唰唰地吹风。走出来时,头发根根直立如树林子,老婆见了,捂着嘴笑:“感觉你外头有人了。”三水就呸:“一个都养不起,还外头呢。”

早早地开车进了小区,在袁陀螺楼前停下等着。一会儿工夫就看见袁陀螺提了个公文包出来,一边走一边打着领带,便猜想今天又有外事活动。三水下车来,迎上去,要接袁陀螺的公文包,袁陀螺吃了一惊。“怎么是你?那个赵师傅呢?”赵师傅是司机队里的元老,学校还在老校区的时候,就已经在车队了。

三水一时结巴起来,竟不知如何回应。“李……李秘书来电话,要……要我来的。”

袁陀螺摇了摇头,似乎想不起来了:“这个小李,哼!”

三水很有几分臊,一句话涌到了嗓子眼:“那明天就换赵师傅。”再想了想,这话就长了毛刺,出不了口了。出来混,哪能这么玻璃心。他想起了老婆的话。平日里他瞧不上老婆身上那点大妈样,这时候倒是想起了老婆的皮实,于是就默默地开了车门,请袁陀螺上车。

这一路开着车,三水心里不免有些堵。新衬衫蹭着脖子,仿佛爬了一圈蚂蚁。李秘书点名要他,说不准也只是袁陀螺随口的一句话,睡一夜就忘了。大人物心里装着一千件事,能在这一千件事里记住十件,就算了不得了。就像是一碗高汤,浮在上面的终究不过是几个油星子,哪里就轮上一个小司机了?他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只要袁陀螺不明说换人,他不如就把糊涂装到底。替一众人提包,到底还是替一个人提包轻省。一样受气,受一个人的气,也总比受一群人的气容易些。

于是三水就把噎在喉咙口的那枚刺咽了下去。

“袁校长,这个高速路口常有人查,您装个样子。”三水说。袁陀螺扯过安全带,虚虚地挎过身子,等过了高速桥,进入市区,便松了手,衣服里顿时就有了肚子。昨天车里有外宾和翻译,袁陀螺的身子就比今天紧。

袁陀螺拧开茶水杯,刚喝了一口茶,搁在座位扶手上的手机就嗡嗡地扭动起来。袁陀螺斜眼瞅了一下,没接。手机静了几秒钟,又开始乱窜。还是没接。等到第三回,袁陀螺才接了:“什么事这么急?就等不得我到办公室吗?”三水便猜想是李秘书。

电话那头小声小气的,三水听不真切,仿佛说的是个什么大人物要临时到访。袁陀螺听着,眉头就蹙了起来:“也不早来个通知。下午三点那个会,几十号人好不容易凑齐了。”李秘书又在那头啰唆了半天,袁陀螺就有些不耐烦起来:“你通知刘博他们改时间,改到明天晚上八点,出差的线上参会。”三水听了,暗自叫苦—他答应过老婆明天晚上去看丈母娘的,看来十点以前是回不了家了。

“这点破事,都做不得决断。”袁陀螺把手机扔回到扶手上。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袁陀螺在后座上问。

“校长,我姓章,叫章淼。”三水说。昨天在车上,袁陀螺也是这么问过他的,隔了一天,竟然啥也没记住。兴许袁陀螺坐在哪辆车上,遇上哪个司机,都会问同样的问题,和善,亲民,不过脑子,不费记忆力。

“就叫我三水吧,好记。”三水说。

“命里缺水?”袁陀螺问。

“不是。我妈是东溪人,他们那个地方,有三条河。”

袁陀螺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这时电话又嗡嗡地蠕动起来,袁陀螺扫了一眼,是刘博,就接了起来。“李秘没跟你说吗?这个级别的大咖,什么时候来,我们只能随时恭候。那个会,改时间就是了。”

那头磨叽了几句,大概说的是人难凑齐。袁陀螺就说:“八点凑不齐,那就九点,事关明年的经费,你们自己看着办。”

三水心想明天怕是半夜也回不了家了。司机队的人说,袁陀螺的会没三个小时开不完,要是散晚了,有时还要吃消夜,大家都得陪着。老婆说得没错,跟着袁陀螺,谁都得变成陀螺。

袁陀螺的话还没说完,又进来一个电话。袁陀螺看了一眼,没接,跟刘博交代了几件开会的事,挂了。那头的电话紧追着又进来了,见是个陌生号码,袁陀螺便爱搭不理地开了免提:“谁?”那头是个女人的声音,刚没头没脑地说了句“这事你得负责”,就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袁陀螺赶紧取消免提,拿起了手机。那头只是一味地哭,袁陀螺倒是耐着性子地听:“有什么话好好说吗,哭有啥用?”女人终于哭过了劲,才哽咽着说了几句话。袁陀螺的手机紧贴着耳朵,另一只手捂着麦克风,三水听不清,但从后视镜里看见他脸色柔软,声气低下,一个劲地哄:“好,好,这事我管。我把他们调到两个校区,马上。下班时间?那我管不着。不过哪还有什么下班时间?我叫他们除了睡觉,没有一分钟闲着。”女人回了句什么话,接着又是一阵号啕大哭。袁陀螺的脸色越发柔和起来:“别,别,这会儿正在申请一个重大国家项目,有关几十号人明年的吃饭大事。节骨眼上,不能分心。我给你保证他那头不再有事,你也得给我保证,不能再提那两个字。”

袁陀螺放下电话,闭上眼睛,左手的食指弯成一个菱角,叩着中间那个摆茶杯的扶手,像是给脑子里的一段乐曲打着拍子。拍子渐渐慢下来,停住了,三水以为袁陀螺睡着了,没想到他猝然睁开眼睛,问:“三水,你们两口子吵架吗?”

三水就笑:“校长,哪有不吵的?”

“怎么个吵法?”

“我老婆性子急,砍头也得当时吵完,不能等明天。”

“都吵些什么?柴米油盐孩子?”

“家里就这一点钱,都交给她了,孩子也是她说了算。就是说我不着家。”

袁陀螺不说话,半晌,又问:“那你是怎么哄的?”

三水想了想,才说:“我下班就回家。要是开车途中路过家里,也回去,带点外卖一块儿吃。”

袁陀螺听了,就叹气:“说来说去,是我把他们逼得太紧了。我们中心,今年四起离婚。男的加班不回家,总也见不着老婆,找女同事最顺手。”

三水这才听明白,方才那个女的,是袁陀螺手下人的老婆,来找领导告状的。

袁陀螺拿起电话,拨通了李秘书。“不用召集明天晚上的事了,把会议挪到周末,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全让带老婆。一人一个房间,配偶也不增加费用。报销?别问我,反正是跟项目有关的,怎么把话说圆了,那是你的事。”

挂了电话,袁陀螺又马上拨了个电话,还没容对方说出一个字,就紧了脸:“好你个周天才,我现在才知道他们为什么叫你天才了,本事很大啊。都发展到什么程度啦,跟那个章什么玉?”那头显然被砸晕了,停顿了片刻,才结结巴巴地扯出一堆烂布絮似的话,听着像是解释,却被袁陀螺一刀给斩断了。“没工夫听你那点破事。给我听好了,还想不想顺利出站?幸亏你老婆找的是我,要是直接上网嚷嚷,你兜得起?今天晚上你回家,把屁股给我擦干净了。要是我再从你老婆那里听到一个字,你也不用在这里混了。”也不等对方回话,就掐了电话。

放下电话,袁陀螺又用指节敲起了拍子,这一回没闭眼,两个眼睛睁得大大的,定定地看着车顶,仿佛那上头写着一道难解的数学公式。怔了半晌,才从通讯录里翻出一个号码,拨了过去。“老林啊,这么久也不来个电话,升就升了,老同学总还得认吧?”那头呵呵呵呵地笑,听起来关系很熟。

两人相互送了一串彩虹屁,袁陀螺又云里雾里地扯了一大通闲篇,先是说某某教授的去世,又聊了会儿房价,再扯到了胆固醇和血脂,终于扯得对方起了腻,袁陀螺才说:“老林,有个事你得帮个忙。小事,不过再往下拖就有可能拖出大事。我有个新来的女博士后,川大毕业的,上次我推给你的那篇文章,就是她写的。我想送她到你那里待个一年半载,她做的那摊子事,在哪儿都能做。我遥控指导,钱我这边出,你就给安置一下。”

那头听了,顿了一顿,突然一阵大笑,嗓门震得车窗嘤嘤嗡嗡颤抖,三水听清了每一个字。“不是老兄你那头有什么事吧?现在风声紧,别在这种事上栽了,不值。”

袁陀螺也是哈哈哈哈一阵大笑。“你那个大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玩意?我就是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就是有心有胆,也没这个时间。不是我,是我团队的一个骨干。趁着还没烧成燎原大火,得早早了断。他出事,就是项目出事。那个女人,长得太好,真不该做科研,浪费。”

老林就骂:“把她送过来,你倒是安心了,想让我犯错误啊?”袁陀螺连忙说:“就看上你是钢铁长城,什么火也烧不透。我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尽快把她家里那个男的也安排到我这儿来,学历不够,有点难度。”

放下电话,袁陀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一个校长,天天管这种破事。”那神情,竟有几分落寞。三水不知怎的,就有点可怜他,忍不住转过半个身子,递给他一个蓝牙耳机盒子。“酒精消毒过的,用这个听手机,省力。”

袁陀螺这才认真地看了三水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年纪轻轻的,嘴巴严,心细,没看错你。”

他到底还是想起来自己是谁了。三水暗想。

电话终于安静了下来,两人无话,一路开到学校。下车时,袁陀螺说:“今天一天我都在校内,这个会那个会,你就回家,陪老婆吃顿午饭。晚上加班,说不准什么时候回家。”

“那明天,要,要换赵师傅吗?”三水迟迟疑疑地问。问完了,又恨不得扇自己一嘴巴,这才明白,其实他还是愿意给袁陀螺开车的。

“就你啦。以后每天的日程,李秘书都会提前发给你的。这阵子有点忙,没时间晨跑。以后要是没有晨会,你可以晚半个小时接我,我在小区跑几圈。”

袁陀螺进了楼,三水想了想,又追了上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有话快说。”袁陀螺不耐烦地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

“其实,校长,您可以在校园里跑的,大家,都看得见。我早点接你,带上衣服。”

袁陀螺不语,点了点头,走进了电梯。三水知道他把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情商,这是高大上的话,在他老婆嘴里,同样的意思,却不是这个说法。“我家那口子,就是知道啥时候闭嘴,啥时候夸人,啥时候装傻。”那是他老婆说他的话。他老婆肯嫁给他,就是因为他有眼力见。

三水回到车里,心想这会儿袁陀螺的脑子里浮现的,一定是自己大腿上常年长跑练出来的肌肉。这阵子虽松懈了些,可是跟陈副校长那身白花花的脂肪相比,还是高出了好几个档次。袁陀螺穿着田径裤在学校操场跑步,学生看得见,老师看得见,路边的树木和花鸟都会看见。即使陈副校长看不见,袁陀螺也有法子让他看见。袁陀螺朋友圈的动态很贫瘠,几乎没有除了公务之外的内容。这一次,他一定会破个例,发一条跑步的视频,那是最安静却传得最远的新闻。

三水隐约觉得眼皮沉黏,费了半天劲终于睁开了,才发觉是阳光。一看手机是11:52,慌忙光脚下地,满处找车钥匙,终于在门口地上的一堆鞋子边上,找到了那把钥匙。坐在地上,定下神来,才醒悟过来他今天不用出车—袁陀螺出差了。

屋里很安静,儿子上学去了,老婆正坐在沙发上弓着腰在手机上打字—大概在处理网店的订单。最近老婆的生意有点小起色,上个月挣了五千多块钱,乐得有点头重脚轻。

“咋不叫醒我?”三水问。

“你牙也没刷,就直接扎进被窝,让我别叫你,睡到哪里是哪里,不记得了?”老婆扭过脸对他说。

他这才把昨天的事一点一点地想了起来。昨天袁陀螺临时有个会议要去省城,为省时间让他直接开车过去,会开完了,又从省城直接坐飞机去了北京。三水一个人开车返回,一去一回十多个小时在路上,到家已经是半夜。袁陀螺这阵子常跑京城,应该多少和申报院士的事有关。这是三水私底里的猜测,袁陀螺从没在车里议论过院士的事。袁陀螺临上飞机时,交代三水这两天都不用去上班,前阵子加班加得太狠,算是补个假。

“天天这个点回家,儿子都睡了,再这样下去,他认别人当爹了。”老婆最近对袁陀螺有了些怨气,三水当初给她说的那些好处,都还没落到实处。即使袁陀螺在外头出差,三水还得到单位打卡,只是正常时间下班而已,前头加的班,都算是白加了。这还是头一回,袁陀螺让三水放了一次假。

三水坐在地上,犯了一会儿愣,一时还不知道该怎么打发这突然空出来的时间,突然拍了一下脑袋,大喊:“快给你妈打个电话,让她晚上别做饭,我们去吃‘小隐江南’。” 三水的丈母娘年轻时就守寡,三水两口子现在住的房子,丈母娘是出了力的—她把多年的积蓄都用上了。三水免不得有些愧疚,总想找机会讨个好。

老婆咦了一声,说:“出门踢着金条了?那地方,人均最低消费四五百块,泊车就要三十块钱,你充什么大尾巴狼?”

三水就笑,说:“有钱你还预订不上呢。袁陀螺订了私宴,招待从前的德国同事。现在两头行程都有变,来不及提前取消,那一千五的定金不给退,他让我去。”

老婆听了,就说:“这个袁陀螺还算对你不错。”三水心里是有些小得意的,嘴上却说:“好什么好,总归不能浪费了。”老婆就白了他一眼:“那也可以给老婆啊,谁家还能没有几个亲戚?”三水就不说话了。

到了晚上,接了孩子和老人,一家子就去了“小隐江南”。那个地方的摆设,学了从前江南大户人家的私府家宴,雕梁画栋,大块大块的青石砖地,两排长长的沉红灯笼,虽都是仿制,却也仿得精巧,着实有几分旧时的排场。石阶很高,三水搀着丈母娘上去了,老太太见了这阵势,就有些怯怯的。进了包厢坐下,几个穿着旗袍、明媚皓齿的年轻女子走过来,嗲声嗲气地问喝什么茶?老太太不知该如何回应,就看女婿。三水这才想起,领导们的晚宴一般都是自带茶叶的,便咳嗽了一声,粗声粗气地说:“上热开水吧,老人家喝茶夜里睡不安神。”

老太太看着桌上那些金丝银边的瓷器,说话的声音就有些颤颤的:“这种地方,一个月的薪水都不够啊。”三水刚想解释,却被老婆在桌子底下踢了一脚。“三水想让你出来看看。要不是给校长开上了车,咱们哪能知道这些地方?”说着就把菜单递给老太太,老太太刚看了第一页,就不敢再往下看了。“作孽啊,一碟腌萝卜就要七十八块钱?小菜场两块钱一袋啊。”

三水见状,横了老婆一眼:“还让不让妈吃口安心饭了?”就把实情如此这般地给丈母娘说了。“咱们三个大人,一个孩子,点不了几个菜,再添几个钱就行了,难得看个排场。”两口子便开始点菜。儿子要了一盘鸡腿,三个大人一人一盅鱼翅羹、几样凉菜、一条清蒸新丰带鱼、一份河虾、一份豆腐蟹,再加一个素菜、一份炒米粉,刚够了包厢费,却也看得过去了。老太太吃得满嘴是油,说到底是名家,味道还是老到的,就是死贵。灯笼的光亮里,大人孩子的脸上都是红扑扑的,三水觉得老婆胖了些。

都吃完了,把丈母娘送到家。丈母娘拉着三水的手,说:“给有大学问的人开车,自己也得长点出息,把人服务好了,叫人满意。他身边都是博士什么的,你不能叫人看低了。” 三水知道丈母娘的话里没有一点坏心思,脸上却有点挂不住。三水和老婆一样,都没考上大学。后来上了个培训班,勉强混了个大专学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野鸡牌的。三水想说英雄不问出处,可是自己就是踩着高跷,也够不着英雄的鞋底,所以在丈母娘跟前,难免有些气短。

回家的路上,儿子在后座睡着了。老婆的手机响了,是阿雪来电话,说那个男的一个星期没露面,带着老婆孩子去巴厘岛度假去了—那声气里很有几分落寞。三水老婆就劝:“反正你也瞧不上他,就当是给他打工吧。我们家三水起早摸黑,还没你坐在家里挣得多呢。他不在正好,你放长假了。”三水听了闹心,就示意老婆把免提关了。

过了两天,三水去机场接回了袁陀螺,只见袁陀螺脸色有些暗沉,嘴唇上烧了一圈燎泡,想来在京城没少劳累。三水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就只问先回家还是回学校?袁陀螺说直接回学校。在车上,袁陀螺也没什么话,一路拿指节敲着扶手—袁陀螺一想心事,就是这副样子。袁陀螺很少在车里睡觉,即使偶尔闭一会儿眼睛,也是手机轻轻一颤就立时醒来。不是那种迷迷糊糊的醒,袁陀螺一醒过来就像是头上淋了一盆冰水般精神抖擞。

“三水,你们年轻人,现在怎么养孩子啊?一个爹一个妈加上两头的老人,六个大人养一个孩子,听着都怕人。”袁陀螺突然没头没脑地问。

三水就笑:“我们家的孩子当猪养。倒不过手了,丈母娘偶尔过来帮个忙。我爸我妈想都甭想,他们有家小厂,自己忙得顿顿叫外卖。”

“那读书呢,读书谁管?”袁陀螺又问。

“我儿子什么班也不报,及格就行。将来什么命,由他自己了。”

“功课赶得上吗?”

“老师说还过得去,就是作文差点,要找个人辅导辅导。我老婆说用不着,给他买本书看看就行。”

袁陀螺就好奇:“你老婆这么心宽?”

“她要是不心宽能嫁给我?”三水说。

袁陀螺听了,就叹气:“我女儿今年上大四,我都忘了那个时候是怎么过来的。她妈在读博士,老人都不在身边,稀里糊涂养大的。要是现在,哪敢这么养?”

袁陀螺的老婆是他从前任教的那所学校的学生,在另一个院系,却常常跑来听他的公开课,一来二去,两人就生出了情分。这次学校引进袁陀螺,把他老婆也一起调进来,在人文学院教书。

正聊着,袁陀螺的电话就颤动了起来。一看他接电话的神情,三水就猜到是他老婆。虽然都在同一个单位,袁陀螺的老婆却从不蹭他的车,每天自己打车上下班。除非有急事,平日也很少给袁陀螺打电话。袁陀螺跟老婆说话,算不得温柔,但声音里却有一丝略略绷着的和气。袁陀螺的岳父岳母都是京城有名望的人物,岳父是肝胆外科的顶尖级专家,七十好几的人了,还经常被飞机接着到处给政界商界的大佬们诊病主刀,岳母是全国寥寥可数的斯瓦希里语专家。而袁陀螺不过是个寻常人家的子弟,父母的家境都普通,所以他对岳父母家很是敬重。

老婆大约在那头问了几句北京的事,袁陀螺哼哼哈哈的,只说该见的都见了,一切都好,详细回家再聊,却反过来问女人:“你怎样?那事,想没想好?”女人那头不吭声,半晌,也说了句“回家再说”,就挂了。

袁陀螺想了想,又给老婆拨了回去:“水杯带了没?刘医生说的那种茶,要记得喝,别一上课就忘了。”

放下电话,袁陀螺呆呆地望着窗外,像是在看什么东西,又像是什么也没看。“我表弟是特级语文老师,哪天你给他打个电话,让他给你儿子指点指点,就说是我介绍的。”他突然对三水说。

电话又颠颤起来,接二连三的,是李秘书和研发中心的人打来的,各样的琐事,袁陀螺说话的语气有些倦怠。三水心想毕竟是奔六十的人了,那副陀螺式的风光样子,说不定有一半是做给人看的。

从机场到学校,袁陀螺讲了一路的电话。到了办公楼,就脱了身上那件在旅途中弄得皱巴巴的西服,让三水送去干洗。

到了干洗店,三水正想把衣服交出去,突然想起老婆洗衣服时总要先掏一掏口袋的习惯,就伸手探进衣兜。果真有几张名片,还有一张叠成四方块的纸。就拿出来,放进自己兜里,心想一会儿下班见到袁陀螺时再交给他。走到半路,抵不过心里那点虫咬似的好奇,还是忍不住把那张纸拿出来,摊平了看。原来是一张市中心医院的化验报告单。

病人姓名:刘语雁

单位:古城大学人文学院

年龄:49

科室:妇科门诊

标本类型:血清

项目名称:血β-绒毛膜促性腺激素(β~HCG)

结果:13562.3

诊断:妊娠状态

……

三水来回看了几遍,才看懂了是什么意思,突然明白了袁陀螺为什么会显得如此疲乏。一个山也压不倒的铁人,竟被一个在不该来的时候来了的小娃子打垮了。

三水手里揣着这张纸,像揣了一团火,装进包里,塞进口袋里,放到哪里,那纸都伸出火舌来燎舔他,叫他一整个早上都像做了贼似的心神不宁。去了几趟厕所,想把那玩意儿撕碎了冲走了事,最后还是决定还给袁陀螺。

午休的时候,三水就去学校咖啡厅的一个小角落里找袁陀螺。三水知道袁陀螺不开会不出差时,常常会叫上李秘书在那里陪他下象棋。无论一天里要开多少个连轴转的会,袁陀螺都很少午睡。

去了那儿,袁陀螺果真在。棋盘上的子儿已经折损过半,双方正在炽热胶着的厮杀阶段。袁陀螺的一绺头发在脑后一撅一撅地跳,李秘书的脑门上鼓出一个红包。三水知道这个时候,天塌下来也别想让袁陀螺挪身,只好远远地站着,静静等候着他们杀完这一盘。最终李秘书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在椅背上坐成了一摊泥,三水才敢走过去。看见他鬼鬼祟祟的样子,袁陀螺知道他有话要说,就跟着他走到了一个僻静处。看着四下无人,三水就把那张纸递给了袁陀螺:“西服口袋里掏出来的,干洗店。”三水结结巴巴地解释着。

袁陀螺打开纸,看了一眼,折起来,放进裤兜里。“你看过了?”他问三水。

三水点了点头,脸涨得赤红。“没想看的。”他嗫嚅地说。

袁陀螺沉默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轻声说:“这事连她娘家都还不知道。我们俩都没想好怎么办。”三水听懂了那话的意思,就连连点头:“你放心,校长。”

晚上回到家,三水还是忍不住把这事告诉了老婆。老婆唰的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天,这个人,在床上也还是陀螺啊?”

第二天,袁陀螺一整天都在学校里开会,没有外出,也没折腾他的团队加班,三水难得地准时接他下班。

三水把车开到办公楼前,还没来得及给袁陀螺发信息,就看见袁陀螺已经等在门里,隔着玻璃都能看见他的脸色铁青。袁陀螺能混到这个位置,除了学问好,也还有生性沉稳,为人圆融,即使泰山压顶,也很少看见他失态。三水见他此刻脸色极是不同寻常,心知有事,却也不敢多问,只是小心翼翼地接了他的公文包,开了车门,迎他进去。三水坐进驾驶座,只觉得车里的空气像果冻,身上哪根筋稍微动一下,都硌着疼。

“看你老婆的朋友圈了吗?” 袁陀螺突然问。

三水老婆在家闲着的时间多,一天到晚百子炮似的发朋友圈,大多是秀网店的商品,三水平时懒得看。听了这话,赶紧去翻手机。

“那个圈里有个人,认识我老婆。”袁陀螺说。

三水翻了老婆今天的朋友圈,还算老实,只发了三条。可那第一条,却是一枚霰弹,差点把他炸成飞尘。

姐妹们说句实话我给吓住了。这年头老男银都这么猛吗?LG给大佬开车,那是真大佬,大学校长,奔七了,还把老婆整怀上了。那肾是真硬核,小奶狗不香了,老牛才是王道。

底下配了一张漫画,是一个老态龙钟的男人领着一个小男孩走在路上,两人都穿着尿布。

三水怔住,搜肠刮肚,竟然没有一句可说的话。

“现在,恐怕半个学校都知道我老袁家的事了。”袁陀螺说。

“我忘了,交代……”三水说了半句,就止住了。说什么都晚了,说什么都没用。这个祸闯得有点大,没有哪根莲花巧舌补得起这样的洞。他从车窗里望出去,觉得学校里走过的每一个人,都在嘁嘁喳喳地说着同一件事。

两人一路上再也没说一句话。临下车,袁陀螺对三水说:“明天让赵师傅来接我,你跟他商量怎么交接车。”

三水推开家门,老婆正在和阿雪讲电话:“什么个破地方,谁会没事去那里叫人扒层皮?一份盘菜烧河虾,数都数得出来有几条虾,299,要不是有人出钱,我才……”听见动静,她一回头,看见三水站在门厅里,神情有些古怪,脸上生出些铁丝一样的皱纹,就慌慌地挂了电话。

“闭上你的鸟嘴!” 三水把双肩包摘下来,狠狠一甩,背包横穿过屋子,咚的一声落在沙发上,把上面堆着的订单和收据砸得漫天狂舞。儿子在屋里做作业,听见外头的动静,走出来,看见三水的脸色阴得要拧出水来,吓得愣在了门后。

三水铁墩子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骂了整整一刻钟,没有标点,没有停顿,中间插不进一口气一丝风。三水平时话不多,三水在这一刻钟里说的话,抵得上平时一年的总和。三水性子好,极少发火,有时孩子淘得出格了,也至多说一句“我喊一二三,你停还是不停”。孩子并不把他的话当真。这一刻的模样,是老婆从没见过的,仿佛他的五脏六腑都在路上换过了,变成了一个她不认识的人。老婆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想辩解,却找不到一条缝隙,嘴唇哆嗦着,眼泪就下来了。老婆是个皮实人,极能扛疼,很少有掉眼泪的时候。

“我,我哪想得到,我这种圈子,还有,认识他的人?我也没指名啊……” 好不容易等三水骂过了气,老婆才抽抽噎噎地插进了一句话。

“我听不得,阿雪天天吹牛,就,就想,谁,谁知道……”老婆一屁股坐在地上,把脸埋在膝盖里,号啕大哭起来,像一只被剁了尾巴的草狗。

天下大凡是个人,大抵都有软肋,老婆的软肋是阿雪。老婆虽然不是美女,但也不见得比阿雪长得差;老婆家境普通,但跟阿雪比起来也是半斤八两;老婆不是个读书的料,阿雪也不是,可是阿雪就偏偏有桃花运,刚离了婚,转角就傍上了一个有几个小钱的人,吃穿住行,样样都把老婆比下去了。老婆过的日子里,几乎没有一件事情是可以拿出来摆在朋友圈里夸口的。唯一一样老婆有而阿雪没有的东西,就是抽屉里的那本结婚证。可是跟了一个开校车的司机,名分真有那么紧要吗?

三水的肚子咕咕乱叫起来,一屋都听得见,可是他一点也没有胃口。他在屋里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哐啷一声摔门而去。

到了街上,他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天黑了,他以为是暮色,却没看出浓云已经堆得很紧,一会儿工夫就落起雨来。那雨被风扯得斜斜的,像软鞭子,没有哪片屋檐和树荫能遮得了这样的雨。三水不想回家,干脆就在路上跑了起来。多日不曾下过雨了,雨水落在地上,溅起一丝微微的泥土气味,他觉出了鼻孔里的细尘。心里堵着一团东西,喉咙一紧一紧的,脸颊微微有点热,过了一会儿他才醒悟过来那是眼泪。他吃了一大惊。他以为他已经忘了怎么哭—哭是三生三世以前的记忆。幸好天在下雨,谁也看不出他脸上的水是雨还是泪。

他不知道他在哭什么。是哭他那两个欠了几百万债务、天天被债主堵在工厂门口、一个月也见不上孙子一面的爹娘?是哭他那还来不及帮衬他一把,就已经撒手人寰的外公外婆?是哭他那位住在养老院里却再也认不出他来的奶奶?是哭他那张兜八个圈也找不到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的社会关系网?是哭他那个万事不过脑子的蠢婆娘?还是哭他那个除了吃饭睡觉看平板电脑之外没有丝毫志向的儿子?哪件事都不值得哭。哪件事也都值得哭,世上值得哭的事太多,眼泪不够,眼睛也不够,没人看你哭。

也不知在雨里跑了多久,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等雨终于小下来时,他发觉自己站在了袁陀螺家小区的门口。口袋里的手机在不停地抖,可是他不想接。门卫跟他很熟,没问一句话,就放他进来了。袁陀螺家的门洞对面有一棵大树,他站在树底下发了一会儿呆,才掏出手机,上面显示有二十三个未接来电,都是老婆打的。他想给袁陀螺发条信息,可是手在不停地抖,不断地按错键,后来只好留了一条语音:

袁校长,我在你家门口,请下来一下,有事。

没有任何回复。

半个小时,我就等他半个小时,他不来,我就走。三水对自己说。

过了一刻钟左右,只见袁陀螺从电梯里走出来,蓬头垢面的,三水觉得他的背有点佝。

“天,出了什么事?”袁陀螺看见三水像一条刚被打捞上来的鱼,全身湿得发亮,雨水顺着下巴在地上淌出一条小溪,吓了一跳。

三水的嘴唇哆嗦起来,舌头上停着一长队的话,他不知道到底该先扯出哪一句。他想说:“枕头边的一句话,我没想到……我错了,没管好我老婆。”他想说:“我们这样的人家,查三代也找不到一个有头有脸的人,我老婆只认识你这一个名人。”他也想说:“她只是想凡尔赛一下,这种事,以后再也不会发生,我保证。”可是舌头上仿佛竖着一排篱笆,死死地拦住这些话—他也有自尊。最后说出来的那句话,却根本没排在队伍里。那句话不知是在何时何地生成的,一跃跳过了所有的话,直接蹦出了舌尖,让他吃了一惊。

“袁校长,像我们这样的草民都不怕养孩子,你不用怕的。”话说完了,他突然有点后怕。他是谁?竟敢给他上课?

没想到袁陀螺的脸上,却裂开了一条缝,有些温润的水汽,从裂缝里慢慢地渗出来,把他的皱纹泡软了,脸色渐渐柔和起来。三水就知道,他到底还是说对了一句话。

“我老婆已经删了朋友圈,不过我先截了屏,你在办公室里听不见这种话。”

三水把几张截屏的照片传给了袁陀螺。袁陀螺掏出老花镜戴上,看到那条朋友圈底下有一两百个点赞和几十条乱哄哄、半懂不懂的留言:

人家望七还能打,我LG三十已经躺下。

老骥伏枥,志在生娃。

五格电的肾功能,操。

又没睡学生,起什么哄?

这神操作直接把我爸整不会了。

整个一爷青啊。

把老婆肚子睡大了还能上热搜的,也就剩学术圈了。

不卷论文卷娃,真打算晚节不保啦?

一手抱孙,一手抱儿,医生给整蒙了。

听到老婆怀孕四个字有点小感动,这年头上哪儿找跟老婆生娃的大佬?

跪求食谱。

……

看到“跪求食谱”那一条,袁陀螺的嘴角轻轻扯了一扯,随即又绷住了,只是眉间的那团皱纹终究没撑住,忍不住散了一脸。“欠揍。”袁陀螺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

“一会儿我把车开到赵师傅家,跟他交接。”三水说完了转身就走,没走几步,只听得袁陀螺在身后说:“没到六就望七了,你老婆的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

三水突然一身轻松。他不过是个司机,给谁开车不是开?无论派给他什么活,他也不少挣一分钱。他不稀罕知道袁陀螺家的烂事。他不稀罕知道任何人家里的任何烂事。结婚离婚,怀孕流产,夫妻吵嘴,别的男人,别的女人……守口如瓶。守又怎样?不守又怎样?想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袁陀螺想要话不传出去,唯一的办法就是他自己不干那事,不开那口。说出去的话是丢出去的钱,谁捡了就是谁的,凭什么指望一个司机来把守?

再说了,袁陀螺就是明天升上院士,他三水依旧还是一个小司机。袁院士转眼就不会记得他的名字,见到他还会问一句:“年轻人你叫什么?” 那是大人物感动小人物的秘密武器,就像“芝麻开门”的口令。袁陀螺也许会很快从这个职位调到另一个职位,袁陀螺留下的空缺也许会被陈副校长替代,也许不会。谁又说得准?兴许他三水才是铁打的营盘,而他们只是流水的官,过个十年二十年,说不定他还是个开车的。他值得为一句不小心走漏了的话,要死要活地懊悔吗?

雨彻底停了,云裂开,爆出满天星斗。三水在路边站下来,给老婆发了条信息:“二十分钟后在楼下猪脏粉店等我,先到先点,加多猪脏和雪菜。”他知道老婆一定在着急找他,还没吃饭。

三水叫了一辆滴滴,朝家里开去。从来都是他开车载人,这会儿突然坐在别人开的车里,他感觉有点奇怪。饭点已经过了,路上不堵,一下就到了。老婆已经坐在店里等他,没带孩子。两海碗的猪脏粉刚刚上桌,腾腾地冒着热气。老婆眼睛红肿着,见了他,低着头,也不说话。他扯过一张面巾纸,擦过了筷子,递给她。

这时手机嗡地响了一声,三水斜眼了一下,是袁陀螺的信息:明天还是你来接我。

“谁?”老婆怯怯地问。

“不重要。吃吧。”三水说。

【作者简介:张翎,海外华文作家,现居多伦多。著有《劳燕》《余震》《金山》等。曾获华语传媒年度小说家奖、新浪年度十大好书、华侨华人文学奖评委会大奖、《中国时报》“开卷好书奖”、红楼梦奖:世界华文长篇小说专家推荐奖等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