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艺》2025年第3期|冯俊科:老林
冯俊科,河南温县人。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曾获第六届北京文学奖等奖项。出版有长篇小说《尘灰满街》《疑兵》,中篇小说集《老戏台》,中篇小说精选《何处安放》《冯俊科中短篇小说集》《乌蒙响杜鹃》等文学作品集和《西方幸福论》哲学专著等。多篇中、短篇小说发表于《人民文学》《当代》《中国作家》《十月》《北京文学》《作家》《芙蓉》《长江文艺》等刊,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月报》《小说月报》转载和《作家文摘报》连载。作品被翻译成英、德、法、阿拉伯语等文字在国外出版发行。
“房梁上有答案?”
一声喝问,吓得我手一哆嗦,小麻雀猛一窜,扑扑棱棱飞上了房梁。小麻雀才逮三天,漂亮乖巧,我一直爱不释手,唇两边两道蛋黄色还没退呢。我特爱玩麻雀,尤其是羽毛刚刚丰满的小麻雀。
林老师用他那一条胳膊的手,揪着我的一只耳朵,活像我揪着一只麻雀的翅膀,离开了教室。
天上的日头像大火球。操场上光溜溜的,我站了一会就汗流浃背。操场边那棵老槐树上的知了正在声嘶力竭地叫唤,听着真让人心焦。林老师临走丢下一句话:
“不再逮一只麻雀,你就在这一直站着。”
这真得怪我奶奶,她老是唠叨我:
“当了学生,可不能再玩麻雀了。”
“为啥?”
“麻雀记仇,考试时,老麻雀会把屎落在你卷子上。”
这不,考卷一发下来,我满屋顶寻找老麻雀。结果,小麻雀飞了,我也栽在了林老师手里。
林老师叫林继盛。第一堂课,他拿起粉笔,龙飞凤舞一般,把名字写在黑板上。他个子略高,身材适中,眉毛很重,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人长得英武潇洒,如同电影《地道战》里高老忠的儿子民兵队长高传宝。尤其是他宏亮的声音,如同高老忠敲的那口大钟。不知道什么原因,林老师却只有一条胳膊。真可惜了他那一表人才。
人生的第一堂课,林老师是这样给我们开讲的:
“欢迎你们成为这所学校的学生。你们的学生时代,今天,从这里开始。这里原为司马故宅,就是司马懿的家。司马懿不用多介绍,大家都知道,是你们这个县的,和你们是老乡。大人物,三国时期的政治家、军事家,西晋王朝的奠基人。这个地方,后来改为学宫。学宫,就是学习的地方,也就是我们所讲的学校。明朝嘉庆年间,学宫被废,建了座《兴化寺》。解放后,政府把这个荒废多年的寺,又改为学校。”
怪不得,这里原来是一座寺庙。只是庙门成了校门,大殿成了教室,没了神像,也没了和尚,一庙的学生。
林老师继续说:“司马懿的子孙们,司马师、司马昭、司马京、司马伦和司马炎等,都曾在这地方读过书。司马炎知道是谁吗?司马懿的孙子,后来当了西晋王朝的开国皇帝。西晋、东晋传了十五帝,有过一百五十五年的司马家族基业。这就是历史,你们的历史。今天的你们,是过去历史的延续。今后的历史,要靠今天的你们来延续。”
林老师那言外之意,就是这个地方风水好,有灵气,出过大人物,干过大事业。穿越到一千多年前,我们和那些祖宗们不仅是老乡,也是校友,且脚踩着同一块土地,都在这里读书,我们肩上有承前继后历史的责任。
幼小单纯的心,哪能经受住这种刺激?我们都很激动。
小学早晨是不讲课的,光晨读,就是朗读。
“古人讲,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天之计在于晨。”林老师的嗓音口才极好,像喇叭里的播音员,“早晨,空气清新头脑清醒,大声朗读能刺激人的右脑,让右脑细胞快速活动,分裂增多,有利于自我培养形象思维,将来可以当演员,当作家;大声朗读能改变人的性格,有利于提高自信心,让人变得开朗,爱说话爱表达;大声朗读能刺激人的记忆细胞,增强记忆力……”
反正是,早上朗读的好处很多。
林老师那意思还表明:谁要是不好好朗读,脑子就开不了窍,将来就是个笨蛋,一事无成。因此,林老师讲完好处提要求:
“早上必须朗读,背会一篇课文,背不会不能回家。”
朗读,说白了就是唱读,抑阳顿挫有韵有调朗朗上口。还真有人赞美晨读。学校的黑板报上,就有人歌唱晨读:
“朗朗的晨读声,如清泉叮咚响,与鸟鸣一起,汇成一首美妙的乐章。”
“清晨的读书声,唤醒了沉睡的梦想,滋润着心灵的土壤,伴随着我们迈向光明的未来。”
“金色的晨光洒落在书页上。我们在晨读中感受知识的温暖,开启了新一天的希望。”
我感觉不是这样,真的不是这样,甚至觉得他们简直是在胡扯。
但他们把胡扯变成了赞颂,且还很受人们喜欢、推崇,真让我不可理解。学校的黑板报,相当于如今的文坛报刊。这一点,至今我仍然在闲暇时思考。
实话实说。每天早上,教室里简直像一窝麻雀,斗嘴吵闹拼高低,叽叽喳喳互不相让,震得脑仁直疼。我常躲出来,假装上厕所,去树上寻麻雀。出来教室,耳朵里还像有蜜蜂在飞,嗡嗡响。我终于明白,周围居民们为什么骂:“宁和王八对门,不与学生做邻。”磨盘街离丁字口不远路西有个驼背老头老昌,卖老鼠药也卖王八,手拿柳树枝驱赶着王八背上的苍蝇,说那些王八是从县城南黄河岔里弄来的,野王八。王八们虽野,除了偷偷伸出头来咬人,大多时候都是龟缩着头默不作声。真的不像麻雀。
晨读放学时间不确定,谁会背谁回家。林老师把椅子往教室门口一放,坐在上面等着。
我虽说也拿着书张着嘴,可发声不大,心里想的多是与课文无关的事。不过每次检查,我都能一次通过。上学期末,我获得了背诵课文一等奖。当我双手捧着奖状站在领奖台上时,下面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新学期开学没几天,晨读,司马旦悄悄塞我一个鸡蛋:
“今天我生日,我妈给我煮的。”
“你不吃?”
“送你吃。”
操!天上掉馅饼从没见过,可掉下个鸡蛋竟在眼前。我心里窃喜,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能不能告诉我背书的窍门?”
手里握着一团温暖,细腻而柔滑,妙不可言。
我笑了。
司马旦在班里有外号,叫“笨鸟”。这只“笨鸟”倒是知道先飞,经常最早来教室,朗读起来扯着脖子唾沫飞溅,头摇晃的,如同走街串巷卖货郎手里的拨浪鼓。可一到背书,就难以过关。林老师把教鞭往门上啪地一拍,喝道:
“读书时可劲往外喊,吓死麻雀,就是不往心里去,回去再读!”
一个鸡蛋过后,他背书居然一次过关。林老师也是,一本正经地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啊?”
“司马旦。”
“我是谁?”
“林老师。”
“错了吧?”
“没有错。”
“哪个林?”
“树林的林。”
“走吧。”
这也太可笑了吧!
司马旦和林老师这是咋啦?都有点不太正常。我们排队等背的,捂着嘴偷笑。
又一天晨读检查,地点改了。教室外边二十多米远,操场边上的那棵老槐树下。林老师坐在椅子上,第一个叫的竟然是我:
“叫你到这儿背,知道为啥吗?”
“不知道。”
“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
“还能听见孙得意朗读吗?”
一听这话,我心扑通扑通狂跳了几下,没敢吭声,机械地摇了摇头。
看来我背书的秘诀,林老师真的是知道了:孙得意嗓门大,读书声音高,一句是一句,扯得长,有节奏,像喇叭里跟着老师学英语。他坐在第二排,靠教室门口近。我是听着孙得意读,给林老师背的。
林老师没再啰嗦:“背!”
我假装咳嗽两声,咽了一口唾沫,定下神来,把课文从头到尾背了下来,一个结巴也没打。
“小兔崽子,又说假话。”
林老师自言自语。我往教室走,心里在偷笑。真的要感谢成街圈,好哥们。昨天下午,他要我一块橡皮,问我:
“听说你背书有秘诀?”
“没有啊!”
“不对。”成街圈诡异地笑了,“小心点,有人揭发你了。”
“为啥?”
“说你上学期得了背诵一等奖,是骗人的。”
小舅子!肯定是他。秘诀除了他,我从没告诉过第二个人。
我直后悔,想扇自己嘴巴。
昨天晚上,我下了死功夫。睡得很晚,鸡叫头遍就起床了。奶奶直夸我:
“俺孙子真是长大了,知道用功了。”
她老人家哪里知道,孙子这是被逼的,实在没有办法。鸡蛋换秘诀的教训告诉我:
“嘴上友谊,是绝对靠不住的。”
不过很多年后,我感谢司马旦。因为他这一刺激,倒是打开了我的另一条神经通道,让我尝到了通过自身努力获取成功的喜悦。我发现,朗读背诵好的文章,会让自己思维清晰,口次伶俐,激情飞扬。这后来成了我的长项。比如,走上台脱稿秀演讲,演话剧背剧本诵台词随口即出,功底就是从那次起的步。林老师说的那些朗读的好处真没有错。
江水撞到了岩石峡谷,才能汹涌澎湃浪花飞溅。人的成功,大都是无路可走硬逼出来的结果。
林老师的朗读水平很高,据说在全县都很有名。县文化馆有个朗读书社,他在那儿挑头。县话剧团聘请他去当顾问。音乐学院毕业的王老师说,林老师的胸腔头腔口腔共鸣,音色浑厚,有磁性,穿透力很强。真是这样。他朗读起来,能让我们身临其境,把书中的喜怒哀乐扎进我们心里,让我们忘记了自己在哪儿,自己是谁。有篇文章,写日本鬼子大扫荡,太行山区一位母亲和乡亲们躲在山洞里,洞口遮盖着树枝野草。鬼子临近洞口,小女儿受到惊吓,突然大哭。母亲紧紧捂住女儿的嘴巴,小女儿拼命挣扎。等日本鬼子走后,女儿已被活活捂死了。林老师为我们做朗读示范,声情并茂,气场十分感人。
林老师哭了。
我们也哭。
一教室哭声。
后来才知道,那篇文章是林老师写的,名字叫《太行儿女》,曾刊登在延安的一张报纸上。
“燕京大学毕业后,我去了延安,在鲁艺教书。我想写诗歌,写小说,提出到部队锻炼,去体验生活。1948年10月,太原战役开始。中旬,我所在的第七纵队东渡汾河,占领了城南武宿机场。到处是死去的国民党兵,横七竖八地躺着,缺胳膊的,少腿的,也有的没了脑袋。我看见一个死去的国民党兵,手里握着一本书。没想到他也爱书如命。打仗还看书,你不死谁死?我抽出书来看,是一本苏联小说《战争与和平》。没料到那国民党兵没死,抬手给了我一枪。我的一条胳膊被打伤,后来截了肢。”
这是林老师在大会上说的。
也是在大会上,有人对林老师说的提出质疑:
“你和一个国民党兵,为争抢一本苏修的小说,咋还能成为革命伤残军人?”
林老师笑了:“苏修是近几年才叫的。五十年代以前,一声炮响送来了马列主义,叫苏联老大哥,铁哥们。”林老师继续辩解,“你没有上过战场,没打过仗,你不懂。我那是战役结束后打扫战场,负了伤,肯定是革命伤残军人。”
我的天!林老师果然不是一般人。
我们大都是未开化的少年,政治上还处于懵懵懂懂状态。但燕京大学、延安,鲁艺、写诗歌、写小说、第七纵队、俄罗斯小说、《战争与和平》、北京教书……这些概念,对于我们偏僻小城的孩子来说,不亚于一串飞上天空炸响的二踢脚,在我们心灵的高空炸出了点点光明。而这一切都聚集在林老师身上,他和我们朝夕相处。他的神秘过去,对我们充满了诱惑。我们初涉人世,虽天真幼稚,却也难免萌生邪念。感谢他用名人,用心血,点燃了我们理想的火花,让我们看到了县城之外那更加广阔的天地人生。
五年级期末,我退学了。
我一脸的沮丧,肩上扛着板凳(那时上小学板凳全是学生自己家带)向校门走去。迎面碰见了林老师:
“为什么要退学?”
“去街道糊火柴盒,挣钱。”
“你现在正是读书的年纪。”
我没吭声。
“读书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再读书,我妈就没命了。”
我抹着泪走了。
几天后,林老师找到我家。父亲诚惶诚恐:
“林老师,是不是××(我乳名)又闯祸了?这小子,他天天上学我天天担心。
“不不不,我今天来,是想让××继续回学校读书。”
父亲脸色这才放缓下来,说:“他读到了五年级,已经很不错了,穷人家孩子,再读书也扑棱不到哪儿,能写写名字记记工分就行了。他一个妹妹、两个弟弟正在读书,起码也要读到能写名字能记工分。四个孩子学杂费,我真的交不起了。他妈半病,干不了啥活,他要再读,他妈还得去卖血。”
林老师面色凝重,没再说话。父母也不再说话。空气像是凝固了一样。
林老师看着我家。我家并不是空徒四壁。堂屋中间靠着北墙放一张方桌,上面摆放着祖宗们的牌位。墙上贴着中堂。两边两把柳圈椅子,一个煤火台,一张面板,一口水缸,几个板凳,靠墙角支着两张床。林老师突然指着床问我妈:
“老嫂子,这床单布是谁织的?
“我妈。”母亲赶紧回答,“他们姥姥。”
“哎呀,老嫂子,这粗布床单可是好东西。”林老师显得很是惊喜,他打柳圈椅上站起身来,走过去用手摸那床单布,“当年我们在延安搞大生产,自己种棉花,纺线,织布,可没有这好手艺。现在搞供给制,我睡的被单全是细洋布,夏天不吸汗,冬天一钻进被窝,冷得像冰窟窿,比这老粗布可差远了。”
“林老师,您要是喜欢,家里还有几床新的,都是孩子他姥姥自己纺线,自己织的,送给您,可以当床单,也可以套被子盖。”我妈也兴奋起来,“这在我们家可不稀罕。”
“好啊,都拿来,我全要。”林老师拿走了粗布床单,非要留下20元钱,“老嫂子,您可不能让我犯错误。我是一个老党员。”
新学期开学了,我又回到了学校。
可开学没几天,突然闹革命停课了,学生们要到火热的三大革命实践中锻炼,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校园里又变得空空荡荡的。
学校借机拆建。几座大殿全都拆除了,说是破四旧立四新。新盖起来几排平房,红砖垒的墙,屋顶盖着红色的机制大瓦,一米宽一米半高的窗户,上面镶着明亮的玻璃。拆除大殿的梁檩椽和砖瓦石条,全成了垃圾,堆到了学校后院。后院有三四个篮球场大,很空旷,三面围着一丈多高的土墙。几场雨水过后,拉拉秧、野葡萄、菟丝子等疯长,爬满了那堆废墟。
东南角,有五六个坟冢,长着荒草野藤灌木和两棵柏树,下面埋着的,不知是谁家祖先。
西南角,有两间旧草房,是林老师的家,他独自一人住在里面。
草房前,有一小块地。林老师用自己的一只胳膊一只手开出来的,种着菠菜油菜莴笋和大葱等。屋檐下,一个土坯垒的锅台,旁边放着一口小水缸。林老师自己烧火做饭。地边上,有口土井,一丈多深。我和成街圈,无意中看到过林老师从井里打水:
林老师用绳子拴着一个小木桶,丢进井里,摆动几下,水灌满了桶,他弯下腰,用一只胳膊提上一段,放在地上,用脚踩住。弯腰再提上一段,再踩上,再提上一段……
林老师这种生存技巧,倔强而智慧,令我俩惊叹不已且终生难忘。
不知什么时候,学校里不见了林老师。
老校工司马木头逢人就问:
“我的三轮平板车咋不见了?”
“有人看见林老师蹬走了。”
“你扯啥淡!那车是三个轮子的,林老师只有一条胳膊,他骑个鸟?”司马木头很生气,“我两只手骑,好几次差点拐到了路沟里。”
深秋,人们剥玉米刨红薯割谷子杀高粱,在黄河滩忙着收秋。不知道什么时候,林老师又回来了。
林老师变了。他人瘦了很多,头发长了,胡子也没刮,衣衫不整,走路一瘸一拐的,看上去有点落魄,像从哪儿逃难回来得。看着现在的他,很难让人想到他曾经是燕京大学毕业,鲁艺当过老师,上过战场,是吃过大盘荆芥(豫西土话:喻见过大世面)的人。
人的命运,真像是秋风吹落的树叶。
冬天,万物凋落满目萧瑟。西伯利亚寒流过来,先是冰粒飘洒,接着是大雪纷飞,一连几天。雪刚停,司马木头又是逢人就问:
“林老师咋又不见了?”
“你那三轮车呢?”
“操,三轮车与林老师有鸟关系?三轮车在,你用啊?”司马木头又生气了,“以后有啥不好的事,能不能别净往好人身上想?”
最后发现,林老师在那口土井里。
是司马木头找到的林老师。司马木头擦着眼泪,推断说:“一定是井口冻冰,林老师打水时脚下打滑,栽了进去。苦命的林老师,好人呐!”
林老师就这样走了。
整理林老师的遗物时,发现他每天写日记。最后一篇是:×年×月×日,大雪(发生他去世前三天)。诗一样的日记,像是遗书,看着着实让人心酸掉泪:
“少年时读书,志向远大。曾把悔余生(光绪十二年进士)的诗句当作座右铭:‘须知少日拏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从燕京大学、西北战场到西关小学。一路走来,历尽坎坷。我常用唐代郭震的诗句来勉励自己:‘虽复沉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
可到了知天命之年,才发现我的人生,犹如我用水桶提井里的水,提升一段,踩上一脚,再提升一段,再踩上一脚。
终有一天:桶,会滑落井里;水,会回到原处。”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时间奔流不息,像城南的黄河水。很多年过去了。
西关小学早已改了名字,叫西关中心小学。平房教室全部推翻,新建了《学思楼》《勤勉楼》《静修楼》《图书馆》好几栋楼。后来又扩建,盖了一座现代化教学科研综合大楼。挖地基时,发现了一个地窖,地窖里放着四个铁箱,外面用油布包裹。打开箱子,里面全是图书:《朗读学概论》《朗读与智力开发》《小说风格与作者人格》《语言·文气》《战争与和平》《罪与罚》《日日夜夜》《金粉世家》等。箱里最上面有一封信,蝇头行草,字迹潇洒:
“第一位看到这封信的先生:
我向您表达深深的敬意!请您耐下心来把这封信读完。您也许是我当年的学生,也许是我当年学生的后人,或许听说过我。我叫林继盛,曾经是西关小学的老师。
这些书是我一生中珍藏下来的。从儿时开蒙,到燕大、鲁艺、枪林弹雨的战场,从北京、省城一直到这个地方。我丢弃了很多东西,但这些书却一本也没有舍得丢下。其中《静静的顿河》(第一部)是肖洛霍夫的代表作,贺非翻译,鲁迅写的后记,1931年由上海神州国光社出版。《战争与和平》是我在战场上得到的,为此书我失去了一条胳膊。这些图书是聪明人的智慧,文化巨匠的心血,人类的财富,它们一直陪伴并滋养着我。我把这些书存放在这个地方,实在是没有办法。我有预感,这里可能是我生命中的最后一站。为了把这些书存放在这里,我蹬着三轮车从县城到省城,往返几百里地。乡间小道偏僻,坑坑洼洼,实在难走,我屁股磨得肿胀出血,下车不会走路。哎,不再说了。
古人讲:教人一时以口,育人百年以书。百物可诀舍,惟书最难别。
拜托您了先生:如有可能,请代我将这些图书捐献给学校或县图书馆。”
“林继盛先生图书捐献仪式”那天,真没想到来了很多人,场面非常隆重。
省、市和县里有关领导也来了。西美中心小学全校师生参加。这所学校出去的,林老师教过的学生,也来了不少。其中有两个是中国传媒大学的教授,一个北京大学毕业,现在是研究语言学的专家。有个写小说的,获得过布克文学奖。还有个清华大学博士毕业,现在是研究高铁方面的专家。司马旦来了,他现在是省电视台知名播音员。还有成街圈,他参加了中越自卫反击战,现在是少将军衔。
人群中最引人注意的是一个老头,据介绍,是中国朗读协会副会长。他人很瘦小,却精神矍铄,脸上布满了岁月风霜。他看了林老师的日记、遗书,抚摸着那些图书,把《朗读学概论》《朗读与智力开发》《语言·文气》《小说风格与作者人格》几本书捧在手里,手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
“老林啊,老同学,你在燕大、鲁艺的专著,目前在全国,可都是孤本啊!这些专著对这个学科而言,是开创性的,奠基性的,你功德无量啊!功德无量!”
老校工司马木头已经八十多岁了,他头脑依然清醒:
“这窖是我帮林老师弄的,用拆大殿的旧砖,沥青做了防水。他说是存放冬菜。多少年了,没想到放了一窖的宝贝。”
我和司马旦、苟孬、成街圈相互拉着手,泪目相望,都没说话,也说不出话来。不知道谁说了一句,我们相拥在一起,哭得一塌糊涂:
“没有林老师,不会有我们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