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2025年第9期|王祥夫:随笔六章(节选)
松无古今色
朋友让我写字,说要挂在他喝茶的地方。他现在的日子过得好了,刚刚搬了家,他给自己做了一个茶室,要挂一幅字在里边,他把要写的字给了我:松无古今色。这五个字真好,稳稳的,大气磅礴。
说到喝茶,我个人喝茶十分随便,从来没什么讲究,从来也不讲究夏天喝绿茶、冬天喝红茶,我是逮着什么茶就喝什么茶。我喝茶会用一个大缸子,一边喝一边想事,或者是一边喝,一边这边看看那边看看,我很不耐烦坐在那里喝工夫茶。出门做客,看着主人的面子,坐在那里听美女讲喝茶的程序,我就觉得很是心烦!喝茶跟喝酒一个理,喝就喝,不喝就不喝,讲什么“关公巡城”“韩信点兵”,好让人不耐烦,这真是不符合我的性情。我的主张是:喝茶就喝茶,不要讲那么多规矩。说到喝茶,我是个粗人,水开了就直接冲茶叶,冲好再赶快往杯里倒一点儿凉白开,就这样,好不好?真好。我就这么喝,龙井、碧螺春我都这么喝,挺好。
京剧曾经有一个折子戏,我记不住是哪一部戏里边的一折,名字就叫《扫松》,好像是老生的戏。“扫松”这两个字有动作在里边,只此二字,便雅得很,是浪漫主义的。松可以扫吗?怎么扫?不太好扫,古人还有“洗青桐”一出,就是用一桶一桶的水去洗梧桐树。我知道梧桐树在雨后是好看的,以此类推,洗过的梧桐必然好看,白皮松的好,是从树干到叶子都好。倪云林是一位病态的唯美主义者,他做过的事之一就是让仆人担水来洗梧桐,想必是一担一担地担个不停,洗一株大梧桐,不知会用多少桶水。关于“洗”,还有好看的,就是洗象。两三个小人在那里洗大象,有一个人必定是在象背上,用一把大扫帚。我想洗象最好就是用竹扫帚,既解痒又能把象洗干净。我有一个翡翠的挂件,上边刻的就是《洗象图》,三个小人儿,一个在象背上,手里拿了把扫帚,两个在下边,手里也各拿了一把扫帚,三个小人儿在洗一只大象。
在中国,松树的品种很多。在我住过的院子里,其他树或许没有,但松树是一定有的,而我最喜欢的是白皮松。白皮松在一般的居民院子里并不多见,我发现我住的那个院子里有两株,遂大喜,我经常会去看它们,就像看自己的朋友,我希望它们无病无灾。有时候我会在这两株白皮松下站一站,什么事也没有,就是站一站,或者绕着树走几圈。
白皮松是好看,树干好看自不用说,但有白癜风的人看了会不太喜欢,估计他们也不愿站在白皮松下跟它们合影。但一般人是会喜欢的。白皮松的叶子要比一般松树的叶子绿,且有斑驳的白树干,所以,如果把白皮松和一般的松树种在一起,白皮松会一下子突显出来。
说到松树,它们在日本也有着特殊的地位,日本人过新年也要插门松,把松树枝挂在门上。
我的已故老朋友殷宪先生有一阵子特别爱吃松子,剥去壳的那种,他有一阵子总是去我们门口的小卖部买松子吃,买一袋,马上拆开,倒给我小半袋,两个人一边吃一边走。松子真是很香,油香。有时候去饭店跟朋友们一起吃饭,如果殷先生在,我会给他单独要一盘炒松仁,他高兴吃这个,看他高兴我亦高兴。用小勺在盘子里挖一勺松仁放嘴里,嚼一嚼,来一口酒,不错。
殷先生去世,不觉已经六年有余,松子再无知音。
古诗里边,我特别喜欢的一句是“空山松子落”,这五个字太好了,我经常把这五个字写给我的朋友,写的时候就像是听到了那轻轻的“啪哒”一声,真是岁月静好。
我生而好静,不喜欢狼奔豕突。
松树是中国传统画“四君子”之一——松竹梅兰。还有一说是,梅兰竹菊。但我有点儿不怎么喜欢菊花,我如果画四君子就只画松竹梅兰。松树相对好画些,兰和竹是因为太简单而太不好画,太简单的东西往往让人不好拿捏,那就最好别去拿捏。
我喜欢“松无古今色”这句话,也就是说,松树不会像秋叶那样由绿转黄,松树是不变色的,冬天来了,茫茫大雪中它还是那么绿,所以让人敬重。
我敬重松树。
关于茶花寺
刚刚写完小说《茶花寺一号》,我想说说茶花寺。
茶花寺是我小时候住过的一个地方,地名让许多人都不解——北方的大同没有茶花,怎么会有个茶花寺?这样的事还有一件,那就是在去云冈石窟的路上有个竹林寺,但大同向来是没有竹子的,这地方不生长竹子。
从小到大,我好像与寺院有着很密切的关系。我的父母最初从东北过来,就住在一个叫作七佛寺的古寺院里边,那时候的七佛寺是个尼姑庵,住着一个年轻的尼姑,我至今还记着她。她扫地,我端着个小簸箕给她倒垃圾。她说,倒一次给你个小萝卜,那种粉红色的小萝卜。她跟我的母亲很好,她们在一起坐着说话,日影渐渐西斜。
那个七佛寺在我的印象中很高大,建筑的漆彩早已剥落,所以愈显古老,也许因为我那时候太小,所以人看什么都很大。及至我长大,我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地方。但我知道七佛寺是个寄灵柩的地方,有人故去,暂时无法入土,就会把灵柩寄放在那里。我不记得在七佛寺看到过灵柩,不过这里的香客很少,大同的古老寺院很多,人们大可不必非要到一个放着灵柩的寺院来烧香。我的哥哥总说七佛寺有时候会闹鬼,窗子会自己开阖,门也会自己开阖,桌子上的茶碗会自己移动,这真是很怕人的,但我那时候很小,我没经见过。那个尼姑后来经常来我家,每次来都会用手帕包一些水果给我,其中有枣,用她的话说,吃枣是为了早日脱离苦海。对于她的话我那时是不太懂,但我现在懂了,活着,就是在苦海里挣扎,越挣扎陷得越深,人生如此,无法言说。
我住过的第二个寺院叫作茶花寺。其实我去那个地方住的时候,那个叫茶花寺的寺院早已不存在,所存在的只是一个地名。这是个让人联想无穷的地方。我们这个地方是不生长茶花的,我问过不少人,确实是不生长茶花,但以后会不会生长,我不知道。比如,大同以前是没有玉兰的,但后来居然有了,而且会款款地开出花来。我的老朋友画家王彤特别喜欢玉兰,他就在他的窗外种了两株,春天来的时候开得真好,一株紫,一株白,互相映衬,真是好看。所以我想,我们大同以后会不会生长茶花呢?也许真会,起码是我希望会,因为我特别喜欢茶花。而茶花里边我最喜欢的是红茶花与那种在日本叫作佗助的白茶花。佗助茶花是尤其好看,鼓鼓的,白白的,永远像是还没开的样子,当然它也有开落的时候。我曾经在网上淘买过这种名叫佗助的白茶花,但买来种下都失败了,都没有长到开花,现在在网上还可以淘到折枝的那种白佗助,但开不了几天。
佗助茶花最好插在茶室里,用日本的那种一切或二重切的竹花筒,插一枝即可,这一枝上也只要数片叶子,花只一朵才妙,红茶花也好看,但也只要一朵。
那一年我在云南的路边折了一朵白茶花,把它放在一个竹筒里,第二天坐飞机回来它还在开着。我把它放在一个二重切的日本花器里,它又开了两三天,我觉得我真是幸福,那两天我就没出门,守着它,白佗助的花蕊是金黄色的,真好看。
我住在茶花寺的时候,茶花寺已经只是一个地名,但这个地名让我充满了想象,让人充满了想象的地方总是内含了无限的诗意。有时候,朋友问起我住在什么地方,我会脱口说道:“茶花寺。”寄信之前,写信封写到“茶花寺一号”的时候,我的心里也便是充满了喜悦,就像看到了红茶花和白茶花。茶花无论红白,一律都会有金色的密密的一圈花蕊,我很喜欢画茶花,茶花不但花好,叶子也漂亮,是墨绿油亮。插花之前须用酒精把叶子上的水渍与灰尘全部擦干净。喝着茶,抬头看见这样的茶花,日子陡然像是美好起来。
茶花在云南很多,路边一株又一株,北方冬天的时候,云南的茶花还在开。我现在弄不懂茶花是不是全年都在开,在我的印象中,它是全年开放着,不停不歇。
我曾经住过的茶花寺,巷子口上曾经有个蓝地白字的搪瓷小牌,大小有三十六开的书一半那么大,我是很喜欢那个牌子的。街道拆迁的时候我还想着:要是拆到茶花寺的时候,我要把那个牌子保留下来,也许就把它钉在我现在住的书房里,那该是多么好的一个斋堂号,就那么个牌子,搪瓷的那种明蓝,搪瓷的那种亮白,虽然不大,挂在书房里比得上最好的匾。但当我听到茶花寺一带被拆除的时候,我赶了去,那牌子早已不见。
我从小住过的地方都与寺庙分不开,第一个是七佛寺,是带了数字的,是七个佛,有与释迦牟尼最初传道有关的故事在里边,而第二个寺院茶花寺,关联着一种存在于想象之中的光与色。
茶花从叶片到花都比较硬,所以很难来一阵风就把它吹得零落如雨。茶花在雨中很好看,叶片会愈发的油绿,花朵会愈发的洁白或大红,两个字:好看。
插茶花,不允许一插一大把,你把一大把的茶花插在那里,简直是在浪费美,它只允许人们插一朵或两朵,才得茶花之神理。
我写《茶花寺一号》,因此向人们调查有关茶花寺的事,便听有人说“茶花寺”这三个字也许是由“刹化寺”演变过来的。这让人想起大同城南的善化寺,想到里边的鬼子母故事,想到无边的佛法让罗刹鬼变成肯为人们做好事的善的守护者。我不太愿意茶花寺是这样的,而好在这也只是人们的附会,我们这地方的历史记载中并没有“刹化寺”的存在。
所以,我还认为茶花寺是一个开着茶花的地方,虽然,我知道我的小城里没有茶花,但我希望好事者引进它们,让它们在我生活过而且将要继续生活的地方开花。
到时候,我就可以一朵花四五片叶子地把它们供在我的壁龛之上。
果丹皮
小时候吃果丹皮,一边吃一边在窄细的巷子里和小朋友们追着玩,互相伸出舌头让别人看,舌头是黑的。
昨天某女士于吃饭的时候送我一袋果丹皮,于是我便想起了这些。我至今不知道果丹皮用什么果子做、怎么做,想必是先把果子晒去部分水分,然后再压成一片一片的泥状,当然是很大的一片一片,然后再卷起来。小时候吃的果丹皮总是一小卷一小卷的。总之,我想不会是只有一种果子可以做果丹皮,但哪种果子最适合做?好像是山楂。
我现在住的小区里有不少山楂树,山楂树开花不难看,是白色的。春天的时候我摘了一大枝用来插花,插在我的餐桌上,花在餐桌上开了好久,而且到了后来,还结出一些小果子来,我知道这就是山楂。
我的弟弟小时候有个外号就叫作果丹皮,因为他喜欢果丹皮,手里总擎着那么一卷,总是把它举得高高的,他怕我跟他抢。我的弟弟身有残废,从来都没有站起来过,而且瘫在床上已经有七八年。我每次去看他,是既怕他死,又希望他死,我相信转世和轮回,我希望他不要再受苦,希望他转成一个鲜活的生命,哪怕是转成一只蚂蚱,碧绿的那种,会在草丛间自由地跳来跳去,但他现在还活着,活在似乎是无尽的苦难里。我很怕他死,也很怕他活着。有时候我去养老院看他,会给他带卷果丹皮,他嚼嚼吃,吃着吃着会突然把舌头对着我伸出来。
“黑了没?”他说。
亲爱的猪油
我喜欢吃猪油。小时候,母亲刚蒸好的米饭,我盛一碗,先倒些酱油,再拌些雪白的猪油在里面,真香。直到现在,我爱人蒸好了米饭,我盛一碗过来,倒酱油,拌猪油,搅一搅,可真香。
我家直到现在总是有成桶成桶的猪油放在那里,以备我吃用之不时之需,我是猪油党,我才不管什么胆固醇不胆固醇,我得先让我自己吃得香、快活起来。吃不好,不快活。
我经常用猪油做的美食是葱油面。葱切段,放猪油里炸黄了,当然还要放些大海米,吃面的时候挑一筷子拌在面里就行,这个面做起来简单,好吃。吃葱油面的面,煮好后要沥干水分,不可连汤带水,如带进大量面汤,这个葱油面就不会好吃。西安的油泼面也是这个意思,但他们那是吃辣椒的香气,不单是西安,许多省份都不辣不欢。我爱看小美女吃油泼面,面宽嘴小,嗦嗦嗦嗦,好看。最不喜欢看男的坐在那里吃一碗细面,挑一根,慢慢吸,我操!
猪油里边,最数猪板油好,就是猪肚子里的那一大块。炼出来的猪油最香,而炼剩下的猪油渣更是无上精品,晾一晾,撒一点儿盐,空口吃,别想别的,先吃了再说。贵州的朋友知道我爱吃油渣,给我寄来“丁家脆哨”,我一边校我的稿子一边吃脆哨,不觉便下去半罐。
各个省份中,其实贵州最懂得怎么吃才刺激,凉拌猪血,生猪血,颤颤抖抖端上来,须低下头吸食,就像北方人的嘬凉粉,但猪血不是凉粉,我望而却步。这道凉拌猪血,我保证会吓坏上海人,我在别处,没见过有人吃凉拌猪血,也没这道菜。
去年我去贵州,接受了鱼腥草,算是一大进步,明年我去贵州准备接受一下凉拌猪血。
外国人很少吃猪油,或者他们干脆就不吃猪油,他们接受牛油,牛油也很好吃。我用上好的牛油炒油茶,里边放不少松子和芝麻,还放一些切碎了的糖冬瓜条。炒牛油油茶的香气传到楼下,楼下的邻居隔天在电梯里碰到我对我说,想不到你在家里做点心。
牛油油茶炒好会结成一个硬块,吃的时候要用刀切,还得上锅煮,所以说很麻烦。
我刚才说了许多许多猪油的好话,但用猪油炒油茶面,从没听说过。
城市上空的一只孤独的隼
入冬以来一连数日我都能看到那只游隼,它飞得极高,从下面看,高空上的它仅仅是一个小黑点,我想它一定也正在高空上朝下看,但它能不能看到我,我就不知道了。我在心里想,如果,在它的视野里,下面的这个城市的地面上突然出现一只肥硕的老鼠,它会不会发现?我还想,在严冬到来之前,希望它能够在我这个城市里的某个地方做巢安家。
我住的那个小区里,有好心人在树上安放了不少小木箱样的鸟巢,每个箱子上都有一个圆圆的洞。我每天走过它们那儿的时候,都会抬头看看有没有鸟在里边住,当然我知道我不会在这种地方看到游隼,我想,游隼根本就不会住在这么矮的树上吧。在我看过的不少纪录片里,游隼总是住在人们无法抵达的地方,即使它们住在城市里,也必定离地面极远,远到有猎猎的风不停吹过。就像它们在高耸的岩石上一样。
关于游隼,我想说,我从来就没有在我的周围看到过它们的身影,它们总是在高空出现,或者,我们永远无法知道它们在什么地方。我甚至想过让它们能够在我的北面的窗外那个准备用来安放空调的铁筐子里安家,但这仅仅是我个人的一种可笑的想法,它们的心性让它们不屑与人类为邻,我想它们是会有这种想法的。
今天早上,我走在院子里,抬起头来,又看到了它,在这个城市的上空,还是那么一个小黑点,看着这只飞临在城市上空孤独的游隼,我忽然感到了某种哀伤,很旷然的那种伤感。为什么?我说不清。
我们现在已经说不清许多事,也不想说,说到底,是我们已经不想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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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都市》2025年第9期
【作者简介:王祥夫,以小说、散文创作为主。作品见于《当代》《十月》《人民文学》《收获》《北京文学》《中国作家》《上海文学》《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山西文学》《黄河》《新华文摘》《芙蓉》《江南》等刊物。文学作品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上海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赵树理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杰出作家奖”等。出版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和散文随笔集四十余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