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学》2025年第10期|李浩然:克制(节选)
事情就是这样,两辆电动车撞在一起,造成了不同程度的损伤,当然,这不重要;他能感觉到左脚大脚趾锥刺般的疼痛,也许是骨裂,这也不重要;她还趴在地上,足有一分钟了,一开始,电动车压住她一条腿,她的脊背不停抽搐,他把电动车挪开,询问她的伤势,她还是只顾着抽搐。他回忆两辆电动车的速度和相撞的角度,推断她的伤势不会重于自己,他理解她,每个人对疼痛的感知程度不同,他的父母就是很好的例证。他爸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依然惧怕打针,每次感冒发烧,宁可一把一把吃药,也决不允许大夫的针头凑近自己,他曾听到父亲对医生的威吓,你要是敢给我扎针,我就敢刨你家的祖坟;而他的母亲恰恰相反,他还清楚记得,在他五六岁的时候,母亲骑自行车带着他赶集,车子轧上碎砖头,几个摇晃,倒了下来,母亲一骨碌爬起,身手比平时快了几倍,扶起他,一边检查他身上是否受伤,一边关切地询问。等母亲再次跨上自行车,他才发现她衣袖被扯出一道口子,鲜血正沿着口子缓缓流淌。他不得不提醒母亲。母亲扭着头,以一个怪异的姿势从自己的胳膊肘上拔出一块碎玻璃,然后将玻璃扔进路一侧的玉米田,笑眯眯地对他说,好像扎在别人身上。
他看了看表,其实完全没这个必要,他并不赶时间,但他还是下意识做出了这个动作,他说,你感觉怎么样?如果没什么事,我给你放下二百块钱,你自己买点营养品,我得走了。他从口袋里掏钱,他感觉自己仁至义尽,女人没理由再为难他。也许是他的话触动了她,女人终于肯挪动自己的身躯,她慢慢坐起来,用她那双红肿的眼睛接住他因心虚而微微颤抖的目光。她仍在抽泣,她的眼泪慷慨地流淌,他看不出这籽粒饱满的泪水里包裹的是疼痛还是悲伤,他只觉得有些可疑。他不得不再次搬出那句过去几分钟里已被打磨包浆的问候,你没事吧?
女人清澈的目光和浓艳的妆容让他难辨年龄,他不知道该称呼她为姑娘还是大姐,也许该像时下流行的那样,统称异性为美女,可他又觉得轻浮,如何都开不了口。过去几年与世隔绝的生活让他的嘴巴生了锈,习惯了保持沉默,到了需要开口的时候,马上感到词汇量捉襟见肘。女人的脸被泪水涂抹得花花绿绿,看起来像一只从猫爪下逃生的鹦鹉,这滑稽的画面在她泪水的感召下,也呈现了凄怆的色泽。他的目光在她脸上蜻蜓点水地掠过,驻留在她的脖子上,那串项链紧贴着她的肌肤,在领口闪着沉甸甸的光芒,他的手痒起来了,他握起拳头,手指在手心搔动。她的双唇轻轻开启,像舞台前的红色布幕向上升起。经过了漫长的酝酿,正戏终于要开场了,他想。你走吧,我没事,女人说。他终于松出郁结在胸膛多时的那口闷气,事情就这样得到了妥善解决。这就是他今后要面对的生活:每天碰到不同的麻烦,然后想办法解决这个麻烦,日复一日,等到别人不再找他麻烦时,那他也就成了别人的麻烦。他妈的,他在心里咒骂着,这就是一辈子。他扶起电动车,缓缓推出人群,他低着头,不去看别人的脸,也尽量不把自己的脸暴露在别人的目光下。但他还是感觉到一些目光在他的头顶灼烧,他告诉自己,再忍一会儿,就要结束了,这倒霉的一天就要结束了。就像他在里面时,一开始总是觉得时间过得很慢,他一天天做着加法,一天,两天……到一百是那么困难,每个数字之间都像隔着万水千山。后来,他学会了做减法,一千二百五十六,一千二百五十五……做减法总是更容易一些,也会使事情看起来简单一些,尽管只是“看起来”——可这世间,多少人活着的目的就是“看起来”而已呢,我要看起来幸福,我要看起来漂亮,我要看起来有钱。想到这儿,他几乎要笑起来了。女人的声音追上来,拉住他的脚步,等等,她说,你能送我回家吗?他愣了一下,面对这样的请求,他当然不能拒绝。
他看到她青紫的脚踝,承认之前判断失误。他把自己的电动车停在路边一家商店的门前,正对着摄像头,然后扶起她的电动车,扭正车把,搀她坐上后座。一路上,他们彼此沉默,只有在需要拐弯的路口,她才会出言提醒。时近五月,路边的樱花在尾气和喧嚣的夹击下不屈地开着,粉色的河流贴着他的衣襟向后流淌,一种久违的幸福感突然降临在他身上,他的鼻子痒痒的,随之打了一个喷嚏。不该这样。在这座北方的小县城里,春天总是来得仓促,去得匆忙。多年前,他刚刚学会骑自行车,扬言要带母亲去北京看天安门,刚刚驶出家门,自行车就开始剧烈摇晃,母亲及时叉开双腿,才避免摔倒。母亲笑着对他说,等你长大了,再带我去看天安门吧,反正已经等了三十年了,不在乎多等几年。那一年,他九岁,如今已过而立。
她家住在一栋老小区里,五楼,没有电梯。他不得不搀扶着她,慢慢爬楼梯,隔着衣袖,他能感觉到她的胳膊硬邦邦的,像一颗没有成熟的水果,她的身上同样散发着青果的味道,他依此断定,她还很年轻,涉世未深。走到三楼,他的脚趾剧烈疼痛起来,大概他突然的停顿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说,歇歇吧。于是他们坐在布满灰尘的台阶上,歇起了脚。301防盗门内传出音乐声,混杂在高压锅的嘶鸣声里,捣碎了门外的寂静;防盗门上安着密码锁,十个数字张扬着,像在对他发起挑衅,他低声说,都是小意思。她扭过脸,疑惑地看着他,他说,我们上去吧,就剩两层了。
他们停在501门前,防盗门右上角贴着张卡片,写着“开锁换锁,公安备案”,他看向门锁,是最普通的锁型,打开它只需要一根十厘米长的细铁丝,如果没有铁丝,身份证、银行卡也可以。她从包里翻出钥匙,打开门,他随她走了进去。每次进入别家,他都会习惯性地屏住呼吸,同时张开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以勘测周围环境。有一次,他与同行交流心得,将这一情形告知同行,同行拍起大腿,说,我也这样。被人共情让他获得了久违的快乐,他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职业病吧。
房子的内部装修和这所小区给他的印象一样,简陋而破旧,像极了一个安静的老人,坐在无人关注的角落,咀嚼着自己的腐朽。她请他坐在沙发上,自己一瘸一拐去了卫生间。他四下打量着,白色墙壁已经微微泛黄,一面空落落的电视墙上挂着一张同样空落落的相框,如同一只缺失内容的眼睛,冷漠地瞪视着他。电视墙下面,挺立着一台音箱。崭新的,散发着高贵气质的音箱。它站在那里,显得那么突兀,那么局促。它一定意识到了自己在这所房里的不合时宜。音箱顶上并排放着CD机和功放机。他知道它们价值不菲,他的手心又痒起来——另一种职业病。类似的设备,他见过不少,它们通常被摆放在装修气派的客厅里,多数时间无人问津,高傲的气质被日益磨损,与他相遇时,已呈现落寞神色。通过它们的外貌,他能轻易判断它们的主人是真正的音乐发烧友,还是附庸风雅者,或者是拿它们当作摆设的暴发户。他无法将它归类,因为音箱还是新的,还没被主人的气质污染。
在凤凰铭邸,他见过一台一模一样的音箱,静静地卧在墙角,他一进入那所房子,就感受到它热切的期盼。像被不可违抗的神谕指引,他打开它,冒着极大的风险坐下来,听起肖邦的《夜曲》,天不知道什么时候黑了,他闭起眼睛,在黑暗的包裹中,像沐浴在羊水里,感觉温暖而惬意。后来,他竟睡着了,他梦到阳光,梦到河流,梦到草地,梦到那所老房子,梦到院子里踱步的绵羊和母鸡,父亲挥舞着鞭子努力把绵羊驱赶回羊圈,母亲端着一盆掺了野菜的麸面喂鸡。后来,他醒了,蒙懂了一阵,不知身在何处,直到耳朵再度接收到乐声。他猛地打了个激灵,吓出一身冷汗。还好,那家的主人彻夜未归。还有一次,在书香雅苑,一栋别墅里,他看到一台丹麦进口的证据铂金版,表面覆了一层灰尘,他把它擦拭干净,想试一试音效,却只找到两张劲歌金曲和一张样板戏CD。他深感惋惜,将它搬进自己家,放了三个月,没舍得出手。
这是一台柏林之声909,全新品价格四十五万欧元,即便二手,也能卖几十万人民币,抵得上这套房子的价值。她还在厕所里,水流声透过厕所门滞钝地响着,偶尔传出的一声咳嗽,令他神经为之一紧——又是该死的职业病。他努力把视线从音箱上移开,可是无济于事,他干脆闭上了眼睛。他还记得十三四岁,他上初中,同桌每天都带着一台MP3,只要老师不在,就会把耳机塞进耳朵里。后来,他匿名举报了同桌,那台MP3被没收。他勘察了两天,查明老师将耳机锁在办公室的档案柜里,晚上,他翻窗进入办公室,撬开档案柜,拿走了MP3。那天他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听歌到凌晨,怎么都不困,直到MP3的电量耗尽。厕所里的水流声停了,她没出来,随后是马桶盖碰撞马桶水箱的声音,他仿佛置身一条小溪前,水流潺潺,不时有鱼儿跃出水面。第二天,他把MP3砸得粉碎,扔进了路边草丛,他来到学校,坐在座位上,静待老师大发雷霆,结果令他失望,老师似乎完全没察觉到档案柜失窃,这一天一切如常。她在厕所里接起电话,虽压低了声音,还是被他的耳朵一字不落捕捉到:你很忙是吧,我告诉你,我刚刚出了车祸,对,腿折了,你不用过来了,我到家了,一个帅哥送我回来的,是的,帅哥,他还在,我准备请他吃饭,上次你拿来的那瓶红酒还在……马桶冲水声掩盖了人声,她走了出来,手里握着手机,头戴干发帽,身穿一套天蓝色的丝质睡衣。他注意到她的脖子,那串项链不见了。
他想他该告辞了,他又看了一眼那台柏林之声909,它身上散发出一种迷人的光彩,似在挽留他,他刚刚抬出沙发的屁股又坐了回去。他说,你的脚,没事吧?她的脚在拖鞋里来回扭动,她说,放心,我不讹你,但你现在还不能走,你再坐一会儿,算是帮我个忙,你喝点什么吗?茶还是咖啡?他摇了摇头。她蹲下身子,在茶几下翻找什么,过了一会儿,说,不好意思,我这没茶,咖啡……好像也没了。她从茶几下拎出一个空袋子,在手中晃动着。他仍摇头,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留下他,他没问,也没推辞,他有的是时间,出来之后,他感觉自己的人生忽然就成了一道醒目的填空题,那个巨大的括弧悬在眼前,急需他去填充,不管答案正确与否,只要填上内容。
她搬过来一个小塑料凳,坐在茶几另一侧,睡衣下摆垂下来,他看到她大腿根部紧实的肌肤,他移开目光,再次看向她的脖子,她的脖子细长,两侧鼓起蓝色的血管,他想,她的项链究竟去了哪里?
她并起双腿,夹住睡衣,手掌在膝盖上摩挲,说,你别多心,我没别的意思,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当然,更不会引诱你,我不是干那个的,我也不缺钱。他惊异于她的直率,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抿着嘴巴笑了笑。她继续说,我没歧视她们的意思,都不容易,是不是?我一个同学,初中毕业就去东莞打工,过年回来一趟,穿金戴银,跟人说在理发店给人洗头,洗头能那么来钱吗?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一样,只是不说,只有她妈妈,真以为女儿是靠双手勤劳致富呢,逢人就炫耀,别人就只笑笑,只当听笑话。她妈妈为女儿感到骄傲,却不明白,几年都没人上门说对象,究竟为什么。他说,她妈糊涂。她说,那倒也不是吧,只是太信任女儿,我那同学也是,在家乖巧,对她妈又孝敬,跟谁都合得来,大家都喜欢她,原来还经常给我打电话,后来……她的脸沉下来。他说,你们闹掰了?她说,不是,她走了。他问,去哪了?她说,天堂。他的心竟一颤,低头不再说话。她说,宫颈癌,发现得晚了,从确诊到去世,没用了三个月。葬礼那天,我们几个朋友都去送她,她妈哭得很伤心,看起来老了不少,她妈就她这么一个女儿,老伴儿又过世得早,现在白发人送黑发人,以后孤苦伶仃,可咋活?我们几个就商量着,每个月轮流去照顾,下个月又到我了。他说,你们都是好人。她说,啥好人坏人,都是说给小孩子听的,猫不抓老鼠,在人眼里,它就不是好猫,可老鼠看它呢,它就是顶好的猫。他若有所思,说,那我也是好人。说完,他感觉膀胱一阵激荡,不好意思地说,我能用下厕所吗?她说,这有啥不能用的。
他撒着尿,有什么东西在一侧闪光,他扭过脸,看到挂在花洒支架上的项链。他的目光第一次与它相遇就觉得它与众不同,当时,它“犹抱琵琶半遮面”,一半身躯隐藏在她的领口下,即便如此,他仍被它别具一格的造型惊艳到,如今领略它的全貌,胸腔顿时成为一眼活泉,咕嘟嘟冒起水泡。他不由双手颤抖,尿液滋到马桶外也浑然不知。他用力闭上眼睛,屁股涌上丝丝缕缕的疼痛,父亲高举鞭子的场景再度浮现。十岁那年的某个夜晚,他趴在地上,父亲在他的身后,挥舞着鞭子,像驱赶一头倔强的牲口,不停抽打他的屁股。他向前爬着,企图躲过鞭子的攻击,但这换来的是更加猛烈的击打,他感觉到屁股上像挂了一串点燃的鞭炮,噼啪作响中,刺鼻的硝烟弥漫了整个院子。他大声申辩,我没偷钱,我真没偷钱。当他发现抵赖只能起到火上浇油的作用时,只好求饶,爸,别打了,我错了。父亲停手了,像一头拉了一天犁的老牛一样呼呼喘着粗气。他抬起头,看到月亮在天上一闪,随即被一朵云吞下去,他闭上了眼睛。他睁开眼睛,项链仍在闪烁,他摸了摸屁股,抖抖下体,提上了裤子。
他没有坐下来,他准备走了,他想他必须得走了。他跟她告别,她按亮手机,看了眼时间,恳请他留下来,再等五分钟,好吧?他不知道她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他感到越来越不安,他的手扶上门把手,她站起身,意欲挽留,这时候,楼道里响起脚步声。他和她都有些紧张,似乎同时被点了穴道,僵直着身子一动不动,脚步声渐近,到了门口,又攀缘而上。她放松下来,神情里又略带失望,她打开音响,说,听会音乐吧。这无意的举动戳中他的软肋,他坐回到沙发上。节奏舒缓的乐声从音箱里飘出来,是一首他没听过的钢琴曲,他靠向沙发背,全身放松下来。她轻声说,好听吗?他用更加轻微的声音回复,好听。好像声音大一点,音箱就会被惊扰。她说,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听,你们竟然都喜欢。他抬起头,说,谁?她神秘地笑了笑,说,一会告诉你。他浸在钢琴声里,不再理会她,身上逐渐暖起来,一股气流在血管里流淌,他恍惚又回到那所老房子,阳光经过窗玻璃上尘土的网筛,照射进屋里来时变得无比轻柔,吱吱呀呀的歌声蘸着尘埃,飘浮在房间里,他听着,看着,突然觉得歌声成为具象的存在,一个个不同形状的音符在空中飞舞。他的目光落到横陈在躺柜上的收音机上,声音来自那里。后来,他注意到收音机旁边的梳妆盒,大红的色彩里浮游着一只金色的凤凰。那该是母亲的嫁妆,他却从未见母亲接近它,倒是父亲,偶尔会将它打开,拿或放什么东西。出于好奇,他爬上躺柜,启开梳妆盒的盖子,他先看到一把木梳,拿起木梳,底下还垫着一张月历牌,他鬼使神差地揭开月历牌,于是他看到那张十元钞票的一角。这时候母亲走了进来,他慌忙将梳妆盒复位,母亲对他说,别乱翻东西。
音乐声突然断了,寂静像一块石头掉落湖心,在他体内溅起一个激灵。她打开CD机,取出CD,另外放了一盘进去,音乐声接续上,是一首萨克斯曲,她说,这个好听,楼下商场一到快关门的时候,就放这首曲子,我每次都听完才走。他说,《回家》。她有些幽怨地看着他,说,不能再等等吗?他说,我说这首曲子,叫《回家》。她笑了,他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小虎牙,她说,怪不得关门时放,是赶顾客回家呢。她根本不懂音乐,他不明白她在家里摆这么一台对她来说穷奢极欲的音箱是为了什么,不过,至少她愿意陪他聆听,这倒让他颇为欣慰,屁股坐得更沉了。
敲门声就是这时候响起来的,他猛地绷直了身子,眼睛直勾勾看着她。紧张的神情从她脸上滑过,然后,她又笑了,她说,他来了。不等他开口询问,她已经飞快地打开门。一名男子走进来。两个男人的目光做了短暂的交锋,他先退却下来,沉下了眼皮。男子头发油亮,下巴刮得异常光滑,像一把刚开刃的刀一样闪着寒光。在这气温直逼盛夏的五月,他的身上依然穿着笔挺的西装,却丝毫不让人觉得违和。他垂下眼睛看到他同样亮闪闪的黑漆皮鞋,在这座走路超过一分钟就会被尘土吞噬的小城里,他竟然能让鞋子保持纤尘不染。他的头垂得更低了。男子伸出了手,手背上长满粗硬的汗毛,男子轻咳了两声,说,你好。他与男子握手,回应道,你好。是一只冰冷的手。对方说,能抬一下你高贵的臀部,往里挪挪吗?
她在冷眼旁观,或者说,坐山观虎斗。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个圈套。没有一个人是可靠的,早在几十年前,母亲交给他十块钱时,他就该明白这一点。母亲看过他的伤势,抽抽搭搭哭起来,他安慰母亲,妈,不碍事儿,过两天就好了。母亲从裤兜里掏出十块钱,母亲的手有些颤抖,那张钞票在她的手里像一只粘在蜘蛛网上垂死挣扎的蓝蝴蝶。母亲说,拿着,想买啥就买啥。他接过钱,在阳光下仔细端详,怎么看都像梳妆盒里那张。他用那十块钱买了十根冰棍儿,一口气吃下去以告慰自己的屁股,屁股颇为感动,蹿稀三天。还剩下五块钱,全部用来支付医药费。他觉得很亏。
男子挨着他坐下,后背紧紧贴上沙发。而他把腰杆挺得笔直,像一支蓄势待发的箭。男子轻咳,说,小曼,换上那张Ein Straussfest,怕她听不懂,又补充说,就封皮上一群人穿着红礼服演奏的那张。他想,原来她叫小曼。小曼嘟着嘴,看起来不太情愿,但她还是乖巧地翻找起CD。片刻,她将一张CD在手中竖起给男子看,说,是这张吗,老刘?她加重了“老刘”两个字的读音,似乎是故意要他听的。他想,原来他姓刘。老刘点点头,小曼换上CD,乐声再次响起,与适才萨克斯的舒缓不同,这次的乐声很是激越。老刘仰起头,闭上了眼睛,紧接着双臂交叠,左手放在右胳膊肘上,手指有节奏地敲击。他想,他是个左撇子,都说左撇子的人心思缜密。乐声如同欢快的马儿,从音箱里奔腾而出。一会儿,老刘睁开眼睛,把脸扭向他,说,听过吗?他摇摇头。老刘说,这张专辑别称《红衫仔》,是指挥家孔泽尔在1984年执棒辛辛那提管弦乐团演奏的,我这张内圈刻有CD-80098字样,被公认为是音质最好的版本,不过对设备也极为挑剔。配合这台柏林之声909,可谓相得益彰。你觉得怎么样?他能察觉到老刘的目光里的挑衅刀子一样向他挥出,他无畏无惧,挺胸迎接,他说,我是个粗人,不懂,只觉得这声音有些嘈杂,我更喜欢安静。
……
(节选自《湖南文学》2025年第10期)
【李浩然。八〇后,河北献县人,中短篇小说散见于《收获》《人民文学》《当代》《小说选刊》等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