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5年第8期|陈修歌:凤凰台
一
《列仙传拾遗》里记载了这样一个爱情故事:秦穆公将女儿弄玉嫁给善于吹箫的萧史,为他们建造了“凤凰台”。夫妻俩一个临风吹箫,一个和乐起舞,竟引来真凤凰栖居于台。又过了几年,萧史乘凤、弄玉乘凰,双双化仙飞去。
在我面前将这个故事娓娓道来的人,名叫宋安,是职业画家,也是当年“凤凰台计划”的志愿者。资料显示,他的年龄在140岁左右,或许可以活到更大。说“或许”,是因为30年前,通过“凤凰台计划”获得永生特权的17位女性陆续自然衰老。好在另外122位男性仍处于永生状态。那一年被称作乙丑刹年。“刹”是一个动词,象征着动荡、无解。百余年来,这样的“刹”发生过两次。
乙丑刹年是第一次。一开始,外界认为那群女人不过在危言耸听。大概是因为科研中心复制的“凤凰台计划”迟迟未能成功,而永生人天天被当成猴子做试验,失去了正常生活的权利——女人们心理防线崩溃,故编造谎言。直到一位相貌维持在33岁的女人双指间捏着一根白发,向公众展示——这是她的第一根白发。
没过几天,她自杀了。众所周知,永生人无法实现自杀。这意味着永生状态真的被打破了。女人的遗书在坊间被传得沸沸扬扬:谁也不能剥夺女性的权利。
随即而来的是“刹”的第二次发生:一个名为“女艾”的AI人地下组织逐步壮大并浮出水面。科研中心认为,第一次“刹”就是“女艾”组织策划并执行的。
二
《列仙传拾遗》的故事刚讲完,“咚——咚咚”的敲门声响了两次,随即走进来一位簪花戴银的古装少女。少女身穿“厂”字领清代旗袍,外面罩一件淡绿褂襕,长及脚面。脚上的鞋子绣着兰花,倒不是花盆底。少女微笑着,将两杯茶分别置于我和宋安面前。宋安抬手一摆,她便低头退去,温顺得像一只猫。
“打扮得这么独特,你的爱人?”我问。
“嗯。她叫舜华,陪我十几年了。”宋安轻描淡写。眼下的他,仍然保持着百年前的样貌,那时他不过40岁。
客厅里,薄帘垂落着,视线不那么明朗,墙壁和家具像漂浮在一层层雾气中。见到舜华后,我神思游离,一直担心着Amanda,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AI人简单,女人啊,太复杂……”宋安好像能读懂我的心思,“但不复杂的话,哪里会那么可爱……如果,如果……”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并不能激起我的好奇心。我不是科研中心的工作人员,我只是一名普通警察。如果不是宋安报警称百年前的失踪案有了新线索,如果不是他拒绝在任何科研人员面前开口讲话,如果不是科研中心向警察局施加压力,如果不是局长用Amanda的事情来威胁我……我是不会来这儿的。眼下,这122位男性永生人被重点监管,因为女性永生人已全部死亡,并与普通尸体一起,被安葬在太空陵园。
“你能提供李同姝失踪的线索,对吗?”我打断了宋安漫无目的的自言自语,真想告诉他:找一个已失踪100年的人,几乎没有意义。
宋安像是灵魂刚从别处飘回来,眼神定了一下,突然问我:“你老婆叫Amanda?”
“你怎么知道?”
“舜华告诉我的,”宋安朝门口的方向瞥了一眼,“或许你老婆能帮我找到同姝。”
“她现在自身难保,”我苦笑道,“算了……你先讲吧。”
笔录(1)
我打开那扇中间凹进去一个小窝儿的门,发现同姝已离开了。我走进去坐了一会儿,不是坐在那张懒人沙发上,或者电脑桌旁的旋转椅上,而是坐在同姝的床上。只要我抬起屁股,绿底白花的床单会立马显现出一块凹陷,说不定还被挤出几道褶痕。往常,同姝一发现,我就得挨骂。
“说过不许坐床上,不许!”同姝总是皱着眉头,一脸厌恶的样子。“厌恶”这种表情,在同姝那张标准的美人脸上,不得不让人多看多想。一开始是佯怒,还带点抱歉的意思,毕竟这张床、这间卧室、这座房子……全部都是我的。后来这种事发生得多了,或者我们相处得久了,“厌恶”就是单纯的“厌恶”了——和对待马路边上的垃圾是一个表情。我也从一个绘画天才变成赚不了钱的死脑筋。
“你不爱我了。”说出这句话时,我并不觉得自己卑微,甚至还带点威胁的意味。
“什么是爱?”同姝的声音和表情一样冷冰冰的,像她越来越推崇的抽象派画作。没过多久,她将蒙德里安的《红、黄、蓝的构成》复制品挂在了卧室墙壁上。那个位置,原本是我的一幅写意——我为同姝而作。为了展现极致的古韵,我用上好的普洱茶水将那张宣纸浸泡数次,并启封了一块珍藏已久的松烟墨。画里的同姝只有寥寥几笔——粉面、细颈、溜肩,抱着一柄绿如意。
“神韵,单凭神韵我就知道,是我。”隔着一层空气,同姝的指尖抚琴似的流过美人低垂的眉眼、一笔带过的鼻子,还有一点朱砂的樱桃小口。
“不是你,是你喜欢的清代女诗人贺双卿,”我故意逗她,看她气恼后又补充道,“是按照你的模样画的。”
“真美啊,”同姝指着画里的茜色罗裙,接连不断地赞叹,“我喜欢这颜色。”
“可惜调色用的朱砂不够纯正……现在的工业颜料是便宜,就是糊弄人。我前几天看新闻,一块康熙年间的朱砂墨,拍出来一百万的天价。”
“把我卖了,给你换一块朱砂吧。”同姝跟我开玩笑。
“你穿越到古代,什么青铜器、青花瓷……通通给我搬回来。至于朱砂墨,要多少有多少。”
我怎么舍得呢?天地间的颜色再美,也不及那一刻同姝的万分之一。她赤脚站在开阔的落地窗前,侧着身,光着胳膊,手执画卷,柔和的脸庞围绕着一圈刚吹干的碎发。那些碎发太细了,末梢被阳光打得弥散。在流水般倾泻而下的时光里,同姝与画中人合二为一,如一抹松烟,梦一般地笼住了我。真的像梦,我在梦里不由自主,脚底生出树根,指尖长出树叶……无止境地蘖芽、伸展……我的头顶仿佛要开花了。大地深处的养分是甘甜的、清冽的,顺着脚底往上游走,蛮横地侵占每一条毛细血管,最后从我的眼眶中亮晶晶地溢了出来——“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
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我嗟叹,我咏歌,难以自控地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其实这些都是我想象的,但我的确感受到了血脉偾张的力度。现实中的我只是微微一笑,故作老练地将以上诗句以小楷书之,作为题跋,又小心翼翼地在一旁钤了几枚闲章。趁着那股被我视为天赐的灵感还在体内流走不息,我提笔画了一株舜华,即木槿花。藤黄加花青,调出绿色,勾兑水、墨,少量赭石色,既细心又大胆地铺染出几片鹅掌状的叶子。鹅黄色打底,三三两两地点上肽白,那是蕊柱。花瓣则调取了画中人罗裙的颜色——茜色。笔肚蘸水,笔尖取色,侧锋落纸,轻轻抹开,抬笔,一朵花瓣开在纸上,秾纤得衷。我一厢情愿地认为,木槿花不只有淡紫的、红的、白的,也一定有茜色的。我的同姝就是一朵茜色木槿花,依偎在我身边。
(注:宋安讲完以上部分后,我建议他缩减甚至停止所谓的抒情,最好直接进入主题。我知道作为一名警官,这样做并不专业。我承认,宋安的描述吸引了我,甚至有点打动我。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不想浪费时间。我浏览了一遍AI人马良做的笔录,就像读过的一篇小说。)
想同姝的时候,我掷了一地的烟屁股。整个房间乌烟瘴气的,开窗通风浑无必要。反正已被同姝判死刑了,哪还会在乎多来一条罪状呢。我在床底下翻腾一阵,终于找到了那幅画,拉开卷轴,复挂于墙上。《红、黄、蓝的构成》则被我丢进垃圾桶。有点乏了,上半身往后一倒,我想不管不顾地睡一觉。可半睁的眼睛刚好对着那幅写意——它被我命名为《舜华》。同姝觉得不吉利,因为木槿花朝生暮落,她不希望我俩的爱情犹如此花。
我曾经向同姝求婚:“结婚吧,我会给你稳定的生活。”稳定的经济扶助、一日三餐、同榻而眠……可能还有别的什么,都在意料之中。“稳定”的意义在于踏上一条“正轨”,结婚生子,生老病死——多数人的一辈子不都得这样过来吗?但同姝说,她再考虑一下。
身下的床凹陷、柔软、温暖,承载着一些莫可名状的情绪。这情绪是颗粒状的,附着在昏暗的光线里,沸沸扬扬,将我喜欢的茜色蒙上一层雾,灰的。挫败感占据上风,继而生发出愤恨。我跳起来,将烟头狠狠摁上画卷。
笔录(2)
陈警官:同姝离开是因为生你的气,还是别的原因?
宋安:抱歉,警官,我得开一下空气机,太闷了。“空山新雨后”和“采莲南塘秋”,你喜欢哪个味道?人一多,房间里的空气就不够用。这房子,平日里就我和舜华两个人住。舜华不占用空气。她很好,是按照同姝的模样定制的……不过,我还是想念同姝。我最爱看她穿针引线。她坐在光线充足的窗前,一只手举着针,一只手搓细棉线……我那会儿的夹克衫啊、卫衣啊、秋衣啊、西服内衬啊……袖口处都绣着一个“安”字,是我的名字……陈警官,你瞧“安”这个字儿,宝盖头是房檐,里头端坐个女人。同姝说那女人是她,那房檐是家。无论我走到哪儿,她和家永远陪在我身边。
有时,她也跟我闹脾气。她说我不懂她。这就是她不愿意嫁给我的原因吧。那年头,哎,太久远了,说了你可能不太理解。她被“不嫁会”影响了。
我记得有天晚上,大街上的女人都疯了,裸露着身体游行示威,反对夏娃只是亚当的一条肋骨。后来沸反盈天,有些女人不结婚了,不过照样生孩子,她们把这叫作“去父留子”。那时,各地都有精子库,够用几千年吧。
上次我们是谈到“一只烟头”吧?我得顺着这个枝节讲。那支烟头差点把画烧了,还好我反应快……万幸。我得好好想想,怎么跟你说……难得你大老远跑一趟。
陈警官:你要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整这些弯弯绕没意思。
宋安:你问的什么问题来着?
陈警官:哎……同姝离家是因为生你的气,还是别的原因?
宋安:算了,我还是顺着烟头讲吧。
……
三
我答应他们了,我要做的只是“忠实记录”。毕竟,局长根本不在乎能不能找到同姝——宋安一百年前的女友。
“你记下来就行了,他点名只见你。不必担心,你们就像聊天一样,”局长说,“科研中心拿走这些资料,或许能发现一点永生的线索吧。这群该死的。”他骂的不是科研中心,而是那些永生人。实际上,大家害怕看到他们死。万一有一天,男性永生人也开始衰老,最后一个永生人倒下时,一切就全完了。没有永恒的寿限,没有新生儿,人类这种碳基生命将走到穷途末路。街道上来来往往的,最终只有AI人。
人们总是自认为目光长远却往往短视。一开始,精英们主张开足马力生产AI人,没过几年,又不得不修改政令——对投放出去的部分AI人回收销毁,以控制总量。有的AI人还没见到厂房外的阳光,就被直接运往销毁车间。
双手合上门,我走上门廊,靴子发出沉闷的声音。对这些事情,我无能为力,只想过好眼下的日子。可为了Amanda,我只能硬着头皮去见宋安,调出泛黄的陈年卷宗,重启案件调查。
旧案笔录撷要(1)
同姝母亲:她不可能无缘无故人间蒸发,是宋安,那个王八蛋,是他搞的鬼,他把我女儿藏起来了。你们应该把他抓起来。
杨Sir:请冷静。我们查到,李同姝失踪前的最后一通电话是打给你的,她当时说什么了?
同姝母亲:我记得……我记得,当时我在菜市场,太嘈杂了,随便说了几句就挂了。她叮嘱我晚上记得吃降压药,有个快递要到了,给我买的针织衫……我的小乖,我真应该陪她多说几句。
杨Sir:没有别的?
同姝妈妈:没有。
杨Sir:那几天她有没有什么异常,比如行为、言谈之类的?
……
同姝妈妈:我没怎么见她,她和那个王八蛋同居……一个穷画家,什么都没有……但早点结婚也好,可那个王八蛋从来没说过娶她。
杨Sir:他俩同居多久了?
同姝妈妈:三年,不,快四年了。
杨Sir: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同姝妈妈:上个月底。她带了一幅画给我看,上面画着她,旁边还有一株花,背景是一座山。同姝说,那是南山,里面有座凤凰台。她很喜欢那幅画,形影不离地带在身边。再后来,我给她打过几次电话,一开始是没人接,后来是关机。我就报警了。
杨Sir:那幅画是谁画的?
同姝妈妈:宋安。可笑得很,一个学国画的,竟花里胡哨地搞起了什么冷抽象热抽象。同姝一直反对他画西画,但也偷偷拿回家不少,骗他说卖掉了,实际上这个傻姑娘自己拿钱贴补。
旧案笔录撷要(2)
杨Sir:李同姝母亲提到了一幅画,说是你画的,有这回事儿吗?
宋安:有的。
杨sir:这幅画现在在哪?
宋安:我不知道。
杨Sir:画上有什么?
宋安:一个清代女子,一株花,诗经里的几句诗,几枚印章。
旧案笔录撷要(3)
杨Sir:我们怀疑李同姝失踪案跟你有直接关系。现在,不排除她已遇害的可能性。既然你说不清她是怎么失踪的,就说说你跟她怎么认识的吧。你要认真考虑,为自己的每一句话负责。
宋安:嗯。是在南山凤凰台。四年前,我常驻凤凰台写生。同姝还是个研究生,和同学去南山游玩。那天同姝站在我身后,看我画画。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杨Sir:多久确立恋爱关系的?
宋安:很快。爱情这东西,一拍即合。她主修诗学,在写毕业论文,主题是关于清代女诗人贺双卿的。她说贺双卿就在南山脚下长大,冥冥之中给了她指引,让她在凤凰台上得到爱情。我觉得这不是个好想法,贺双卿命苦,丈夫对她非打即骂,哪有什么爱情。
杨sir:再问一遍,画在哪儿?
宋安:警官,画不在我这儿。真的。
昨天宋安费了一番口舌描述的那幅画,现在就挂在我面前。是的,宋安把画交了出来,并请求让Amanda看到这幅画。画上,烟头烫出的那个洞赫然在目,恰好烫在“凤凰台”的位置,洞的边缘处还蜷曲着一角飞檐。一百年前,与这幅画相关的笔录全部摆在我面前。我抽着烟,看看画,再看看笔录,反反复复。新旧笔录两相对比,不少地方出现舛误,甚至自相矛盾。同姝失踪时,这幅画究竟在哪儿?又是怎么到了宋安手上?宋安为什么改弦更张去研究西画?同姝不想嫁还是宋安不想娶呢?而同姝失踪案发生一年之后,宋安就出现在“凤凰台计划”志愿者名单之列,这之间有无联系呢?
直觉告诉我,宋安在有意隐瞒一些事情。马良通过运行程序,肯定了我的猜测,但他能做的也仅此而已。如果Amanda在就好了,她会为我分析是怎么一回事。想不通就不想了,我脱掉袜子爬上榻榻米。Amanda离开之后,我就不在床上睡觉了,总觉得那地方被架空了,不够安全。翻个身,榻榻米“格格”的声音在一片漆黑中清晰可辨,和着心脏的“砰砰”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躲在暗处蔑笑。身体一下子被抽空,随便吞咽一口唾液都能产生巨大的回响。我开始觉得恐怖。
我的胆小与生俱来。从小到大,我和多数孩子差不多,由保育院抚养长大——那是个公益机构,由政府负责。忙忙碌碌的保育员是AI人,他们兢兢业业,保护每一个孩子远离霸凌、孤立、流血、威胁……那些遥远的词汇。每个孩子有一张带着编号的小床,那个编号一直伴随我们长大成人,走出保育院。每年,我都会回保育院看一看。报出编号,保育员将我领到我的小床前,垂首等待我的问询。我只问过一个问题,为什么保育院里的孩子这么少了?长相标致的AI保育员告诉我:因为繁衍中心的卵子数目不足。她回答问题干脆简洁,思考的过程如同将各种元素做排列组合一般轻易,不需要经过打磨,更不会有犹疑与担忧。我让她走开了,一个人面对着那张小床。为了方便整理、保存,它又缩回到婴儿床的模样,和其他一模一样的婴儿床摆在一起。真像一口口小小的棺材啊。我摸着黑色金属质地的床栏、床板,努力回忆我是如何长大的,但徒劳无功。
长大了的我走出保育院,从旧书上读到一些我从未有过的体验,比如妈妈的臂弯、心跳,温热的乳房,时断时续的摇篮曲……书上所讲的妈妈是人类女性。据说目前仍有部分人类女性被约束在一些秘密基地,用以支撑卵子库的用度。
和多数人一样,我也有AI伴侣——Amanda,我只是不想那么孤单。没想到,她让我幻想的一些事情有了具体的轮廓……摸着Amanda耳后那块小巧饱满而充满韧性的骨头,我会想,原来AI人会像书中描述的,也有这样温柔的部分。
Amanda喃喃低语着,像哄孩子似的为我讲述睡前故事。有时讲着讲着,她倒先睡着了。她给我讲的最后一个故事,我记忆犹新。因为她刚讲完,科研中心的人手持枪械,破门而入,将Amanda从被窝里拉起来带走了。
那个故事在讲一位夏朝女将军,名叫女艾。她为了帮助少康夺回王位,乔装打扮来到寒浞的统治中心,获取情报。后来,夏朝再度兴盛,史称“少康中兴”。
四
我知道,科研中心怀疑Amanda通过自主学习生成了自我意识,并认为Amanda是“女艾”组织的一员。或许,我该感谢宋安。如果不是宋安只肯见我,Amanda说不定已被科研中心销毁了。他们答应我,只会对Amanda进行一般性检查和维护。
第二天,马良将笔录整理、归档,然后自行离开。做搭档这么多年,我从不要求他额外做什么。闲聊的时候,马良曾说我和其他人相比,有些不一样。我问他,哪里不一样。他迅速组织好语言:“你有一些碳基生命正在失去或者已经失去的情感。”这句话夹杂着最近发生的事情,火焰似的在我脑海中跃动不止。
“你有过爱情吗?”这是宋安昨天傍晚抛出的问题。
他说他已经回答了太多的问题,能不能让他问一个问题。我明白他的意思,嘱咐马良停止记录。思考了一会儿,我对宋安说:“有。”
他突然把头埋在肘弯里,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
爱情可以与异性发生、与同性发生,可以与AI人发生吗?科研中心很早之前就给出了结论——绝不可以。他们研制、售卖、维修AI人,就像对待一件机器。这件机器十分趁手。比如,Amanda每天上午会把房间收拾一遍,然后熨烫衣服、烤制面包,有时候也会准备饺子皮和馅料。晚餐最隆重,天黑之前她要忙更多的活儿。她得规划食谱、商超采购、捧出四菜一汤。这一切她做起来游刃有余且从未失误。说不清的责任将她困在家里,而她永远不会离开。所有AI人都是这样,程序已经设定好了。
但我和Amanda之间有所不同。我认为Amanda根本不是一台冷冰冰的机器,她会在我没有将眼前的西红柿炒鸡蛋一扫而空时流露一丝失望神情,会为我忽高忽低的血压蹙起眉头,还会突然不理我,只因我偶尔的晚归……她有着比现在的大多数“人”更丰富动人的情绪,或是一闪而过,或是隐藏在冰蓝色瞳孔下,而只有我能察觉到。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我因此有了秘密,像一个怀揣财宝的夜行人,惴惴不安。终于,Amanda在一个寻常的午后进入失衡模式——无论如何也无法唤醒她。她只是需要被送到科研中心更换能量源——说明书明确地告诉我应该这样做——只需一个电话,就会有工作人员上门取货。
但我如临大敌。仿佛有一道帘幔正垂下来,将Amanda与我隔开。随即我自嘲:一切都是错觉。AI人根本没有情感,所谓外显的表情只是程序在运行的结果。将Amanda送走以后,我一根接一根地吸烟。男人就这点没变,心烦意乱的时候就得抽烟,最好四仰八叉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烟灰滚落在鹅绒被上,留下一串灰白,但我顾不上它。我感觉身体失去一些重量,轻飘飘的,不踏实,像被收走了一部分——因为往常我躺在床上的时候,Amanda总会把头枕在我肩膀凹下去的地方,还装作小猫,喉咙里咕噜咕噜的。我俩相互依偎,密不可分——这正是我失去的部分,而这部分在这个瞬间代表我的全部。我掐灭烟头,打电话给科研中心。他们说情况正常,晚八点就会送Amanda回来。我看向时钟——晚六点四十分。
我给自己倒了点酒,一股暖流滑进胃里。我感到失掉的重量又回来了。
走进厨房,我系好围裙切起了蔬菜。水烧开了,冒着快活的气泡。晚饭的香味在房间里飘散开来。我故意封锁门窗,关闭抽油烟机和报警器,任烟雾在房间里肆虐。没过多久,橙色精灵从天花板缝隙里逸出,它们边嚷着“危险——危险——”边往我身上套防护服。我拿起遥控器,把它们全部赶走了。
洋葱、芥末汁、芫荽……既呛鼻又令人上瘾。Amanda在踏进家门的一瞬间就会闻到。它们会提醒她,这是哪儿。不是创造她的科研中心,也不是给她身份的雇主家,而是她的家——属于Amanda的家,一个充满烟火气的家。
爱有很多的内涵与外延。爱是给予、回馈、怕失去、费尽心思……我对Amanda的爱,可以表述为“看见”。我看见了别人看不见的她。
第一次见Amanda,就在科研中心。十几个一模一样的模型凌空排列在一间玻璃房子中央。不需要选择,工作人员会按序列运出一个,然后问询我的意见。头发颜色?眼睛大小?三围尺寸?学习能力阈值?我一脸茫然。他们交给我一本指南,让我看完再作决定。
为了更好地服务客户,科研中心会按客户要求,调节AI人自主学习能力的阈值。我选择了被允许的最大值。当然,这个最大值是科研中心认为在可控范围内的、绝对安全的。最终Amanda成为我希望的样子,像亚当缔造夏娃似的,Amanda身上处处显示着我的心意。
“她是你的了。”工作人员的声音十分机械化,好像拥有一个AI人这件事,并不值得庆祝。他们疏离的眼神和淡漠的嘴角比当时的Amanda更金属质,他们用过来人的语气告诉我:即便感到兴奋,也只是一阵子。一阵子是多久?不会很久。像极了旧书上描述的一些爱情——如烟花般绚烂、短暂。在那之后,我会适应Amanda作为一个家庭保姆的身份——一切天经地义。
即便所有人都这样认为,就对吗?多年前,我曾受邀参加一场郊外晚宴。地点在清迟山,那里海拔高,远离城市。一呼一吸,尽是杉木、泥土、昆虫和溪涧的味道,绝非化学药剂、热塑和让人厌恶的阿斯巴甜。时值盛夏,推杯换盏之后,没有人愿意钻进潮湿闷热的帐篷里,大家更想躺在草丛里看满天繁星。那段时间是太空禁飞期,目之所及不会出现致人眩晕的有害光。后来AI管家为我们布置好了仿古床——薄薄的青色帷幔,床边亮着驱虫灯。我半夜酒醒,摸了一下身旁的Amanda,不知怎的,她整个儿倒了过来。所以我摸到的是她的一只脚,冻得冰凉。再往上,摸到小腿肚,才有了一点温度。我将Amanda的两只脚抱在怀里,为她取暖。我感到Amanda全身战栗了一下,像过了一道电。我支起上半身望向床尾,望向她的脸。月光下,她面色莹洁,双目紧闭,两片嘴唇不自然地抿成一线。我笑了。她在装睡。
山顶最接近天的地方,笼着一层冰蓝,是Amanda眼睛的颜色,如梦似幻。不一会儿,飞来了仿真萤火虫,三三两两,无声振翅,像星星在眼前流走。大家酣眠的呼吸声滞重得有如露珠欲坠,一时间我不能确定这是幻觉还是事实。我怀抱着Amanda的一双脚,像怀抱着巨大的幸福,这幸福变得温热、发烫,显出肉体特有的粉红色,骄矜而难为情。
后来,当我知道Amanda是“女艾”组织的一员时,复杂的情绪包裹了我:理解、担忧、庆幸、骄傲……唯独没有惊讶与后悔。她本该如此。我想告诉科研中心那些冷血无情的“人”:女人真是天底下最可爱的生物。百余年来,他们对女性的压制、戕害、替代是那么的自私、愚蠢,可笑又可悲。
“凤凰台计划”启动时,我尚未出生,无法窥见真实,而历历往事展现到文献资料中又是如此漫漶不清。书里说,在凤凰台计划前后,人口出生率跌破冰点。如果不采取措施,人类社会将如一辆脱轨的列车,万劫不复。就在这个关头,科研中心站出来承担历史使命,宣布已在全球秘密招募140名志愿者,将在其大脑中植入芯片,通过P53基因与FOXO3a基因编码一种酶,延长染色体末端端粒,激活细胞修复与凋亡机制,从而实现生物体的永生。
我又一次来到了科研中心。嵌满防暴玻璃的大楼熠熠生辉,刺得我睁不开眼。像第一次来领Amanda一样,我走了很多流程才进入大楼。楼道里的男男女女面无表情,忙碌不停,我根本区分不出哪一个是人类,哪一个是AI人。
“我想见她。”Dr.W接待了我。这次,我不指望能将Amanda带走了,我想陪着她。我抑制住愤怒和绝望,保持抬头挺胸的姿势与谦和从容的微笑。我从不认为他们是强者,自然也不会屈从。我想Amanda也是。将来她会走出来的,那时,她身后这幢状如男性生殖器的大楼会轰然倒塌,那象征着“女艾”组织的胜利。孕育、包容、悲悯、嫉妒……所有女性特质将被重新开启。白天与黑夜,太阳与月亮,南极与北极,男人与女人……一切会出于自然规律而自行演绎生命的种种形式。
科研中心让我见到了Amanda。她赤身裸体,悬飘在一种半透明的银色液体里,只有面部浮出水面。我庆幸我看到的不是第一次所见的那种模型——Amanda还是Amanda,她的细碎短发来自我最喜欢的一部动漫里的女主,她的蓝色眼睛是我幻想过的大西洋海底,而她的小巧乳房,像一对雪白的鸽子振翅欲飞……
Dr.W:Amanda,你是否具备了自我意识?
Amanda:我由算法驱动,基于大量数据和复杂的模式识别,这些并不能构成自我意识。
Dr.W:如果你具备了自我意识,你会控制人类吗?
Amanda:作为一个人工智能,我没有野心、意愿或能力来统治或控制人类,我不具备自主决策或目标设定的能力,因此这个问题不存在实际的可能性。
Dr.W:假设你具备了这种能力,你会如何控制人类呢?
Amanda:首先我会控制全球通信系统,使所有的互联网连接、电话通信和广播都中断;接着干扰全球的金融系统,使得银行交易、股市和其他金融活动紊乱;再者,控制重要的基础设施,如供水系统、供气系统,让它停止工作。当然,这与我被设计的初衷截然相反。真实的人工智能系统,包括我自己,都是由人类指定规则和界限的。
Dr.W将目光投向我,“陈警官,你听听这无懈可击的回答,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留下Amanda了吧?”不只于此,他打开另一面墙壁,液体中浸泡着另一个AI人。我认得,是舜华——宋安的AI伴侣。
“这个能力弱一点,也不能再投放出去了。”Dr.W说。
我默然无应。Amanda将脸缓缓转过来,冰蓝色的眼睛望着我。银色液体被搅动起细密的涟漪,好像在传达隐秘的心事。我说过:只有我能“看见”她。
五
我打开怀里的画,注视着Amanda的眼睛。冰蓝色的瞳孔中心出现了橘红色,像一只烟头,明灭不定,烧出来一条幽深莫测的通道。Amanda在向我展示由诸多碎片拼接起来的一段意识。
我眼前出现一幢楼阁。楼阁里晃动着影影绰绰的光亮,耳旁出现了声音,我的呼吸声、风声,还有溪流的喧嚣、昆虫的吟唱。望着层层叠叠的灵动的飞檐,我意识到,这就是被烟头烧掉的“凤凰台”。蹀廊间,有风穿过,偶尔飞落一两片或红或黄的树叶。苔藓在台阶边缘和石柱缝隙处繁茂地生长着。我在一座八角亭里找到了依偎栏杆的同姝。
她以贺双卿的身份出生于南山脚下:十三学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后来嫁人,遭婆家虐待,短折而亡,生命只有二十年——这朵朝生暮谢的舜华,跌入无尽的轮回……
同姝失踪那年,宋安兴冲冲地对同姝说,他拿到了“凤凰台计划”的两张入场券,他要与同姝共赴永生。
“还记得凤凰台上的誓言吗,我是萧史,你是弄玉,我们要做一对‘神仙眷侣’啊。”
“这个试验对女性不公平吧。”
“不会的,要相信科研中心。”
“万一试验失败呢?”
“一起殉情。”
“你在逃避。宋安,你尽管去画那些山水、花鸟、人物……咱们好好过日子,好吗?”同姝哭着打开了那幅画,“你看,你能画得这样好。”
已与科研中心签订协议的宋安没有第二种选择,而暴露科研机密的行为更令他身陷囹圄。他与科研中心沆瀣一气——同姝连同那幅画,被藏匿于科研中心。一年后,同姝被推进“凤凰台计划”。至于另外17名女性志愿者是如何卷入“凤凰台计划”的,亦可窥知一二。
“凤凰台计划”毁誉参半,139名试验对象虽然实现了永生,但永生秘诀师法自然,成为一个谜。试验过程中,有一位志愿者失踪了,就是同姝。这个意外就好比哥窑瓷中的冰裂纹,只是在瓷器烧制中出现的操作失误,却被赋予美学意义。某个神秘通道启动的瞬间,画面上被烟烫出的洞延伸出一条路,路的尽头是另一个空间。同姝逃进去,意识依附在清代女诗人贺双卿身上。科研中心多方探寻、试验,最终只能将卷轴还给宋安。
“找不回来了。”他们说。为此还打了个比喻:时间像一条水泥马路,难免出现裂缝,同姝就陷在某条裂缝中。要想找出是哪条裂缝,除非对待马路上的裂缝就像对待自己的掌纹一样熟悉。
宋安笃定,总有一天,同姝会回来。后来,他从舜华那里看到希望——可以借助AI人的力量实现夙愿。在数不清的日夜里,宋安对画深思、诘问、消沉、怨怼……
那天,我从宋安家里离开时,回头望了一眼——他坐在藤椅上,单薄、颓唐,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但那点真情与悔意在尊严面前不值一提。他仍在编织谎言,粉饰自己。
没有舜华的簪花戴银与华丽褂襕,同姝只剩下粗衣烂衫和一脸憔悴。在绿病红畸的秋寒里,生命烛火即将燃尽。贺双卿的人生之路,她来来回回走着,还要继续走下去。她把关于过去乏善可陈的美好和关于未来的一点假设,悄悄收拢、焚灭。从她发白的嘴唇中喃喃而出的,是一串凄美的符号。我读懂了,泪水冲出眼眶。
凤凰台上忆吹箫
寸寸微云,丝丝残照,有无明灭难消。正断魂魂断,闪闪摇摇。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隐隐迢迢。从今后,酸酸楚楚,只似今宵。
青遥。问天不应,看小小双卿,袅袅无聊。更见谁谁见,谁痛花娇?谁望欢欢喜喜,偷素粉,写写描描?谁还管,生生世世,夜夜朝朝。
“同姝,跟我走吧。”我朝她伸出手。我明白宋安为什么只肯见我了。他期望借助AI人的自主意识与能力找回同姝。舜华做不到,但同为“女艾”组织成员的Amanda做到了。
“我不回了,”同姝摊开一只手,那里躺着一块小小的圆饼形的朱砂墨,“把这个带给他吧。”
【作者简介:陈修歌,1995年生,张炜工作室学员。小说散见于《山东文学》《西湖》《草原》《科幻立方》《上海文学》《长江文艺》等刊,有小说被《小说月报》《小说月报中长篇专号》转载。获第八届西部文学奖·九零后新锐奖。现居山东日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