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5年第4期|邓刚:情感啊情感
王快乐的父母都是性格忧郁,从来没有笑脸,甚至整天不说一句话,所以生了个儿子叫王快乐,来冲淡家庭的沉闷。王快乐竟然也真就是快乐的性子,在襁褓里就哈哈哈哈,不哭不闹;长大了更是爱逗趣说笑。他不为考大学读硕士博士呕心沥血,中学毕业就进技工学校,轻松毕业后,便到安装队学焊工。安装队的工作性质是到处奔波,也就是迈开大步走天下。从塞北到江南,到处机声隆隆,到处电光闪闪,等于到处游山逛景。王快乐觉得自己挺幸福,也就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总之,他的生活平常而平安,不会有什么惊天大事。
然而,痛苦的人有故事,快乐的人也有故事,下面就说说王快乐的故事。
一次安装队到遥远的北方城市安装,正是冬季,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在工地上忙碌了一天,下班后工人们都愿到工地旁的一家小酒馆喝火辣辣的白酒,吃热腾腾的炒菜。
开店的是三十多岁的女老板,身材苗条,形象姣好。由于在北方草原长大,性格爽直,热情奔放,相当义气。看到浑身雪花冰碴的工人,她立即将火炉烧得通红,及时地端菜上酒。有时工人们吃到一半,菜凉了,她又主动端回厨房再炒热一下。王快乐说:“老板娘的脸美,心更美呀!”
当时有一个什么牌子的酒瓶,设计得像舞姿翩翩的美女。大家都说苗条的女老板像那个酒瓶子。王快乐张口就给女老板起了个绰号:“酒瓶西施”。女老板有些不解,不知道西施啥意思。王快乐就说:“古代的美女,皇帝都爱不够呀!”没想到女老板却爽快地说:“我不用皇帝爱,你们爱我就行!”大家哈哈大笑。
“酒瓶西施”确实大度大方,喝酒钱多钱少的,绝不计较,一般工人刚下班,工作服里很少带钱。“酒瓶西施”就手一挥:“喝酒吃菜,先别讲钱!”绝没有一般商人的斤斤计较。因此安装队的工人将小店当成自己的家,吆吆喝喝,说说笑笑,直到深夜才回宿舍。
有一天大家喝得兴高采烈,就唱起爱情的歌来。当时正值改革开放热闹年月,港台情歌泛滥。什么你爱我,我爱你,没完没了地爱爱爱。再加上安装工人走南闯北,远离家乡,非常想念妻子儿女。因此个个放喉高歌,唱得响亮。可没想到“酒瓶西施”却突然泪水涟涟。大家一愣,立即静下来。
王快乐面对“酒瓶西施”的哭脸,用幽默的声调继续自编自唱:“你是悲痛啊,你是忧伤啊,你还是热泪盈眶?……”
没想到“酒瓶西施”哭得更厉害了。看到大家都愣在那里,她就一面哭一面说:“你们唱你们的,我哭我的……”
后来大家才知道,“酒瓶西施”结婚第二年,丈夫因工伤失去生命,她一个人过着孤苦伶仃的日子。大家也都跟着叹气,纷纷安慰“酒瓶西施”。但安慰有时会更加令人忧伤,“酒瓶西施”经常在安慰中泪花闪烁。王快乐看到此情,就故意笑着说:“一个人过日子更好,我就一个人过日子,更自由,更轻松!”接着他又自编自唱起来,“一个人飞啊飞,愿怎么飞就怎么飞!”
王快乐这种幽默竟然将“酒瓶西施”逗得破涕为笑了。
北方的冬天是真正的冬天,有时大雪下得有一人多高,工地不得不停工。这时“酒瓶西施”就奋力清扫出一条路来,完全像战场上挖掘坑道。安装队的工人就顺着这雪白的坑道进入小酒馆,围着通红的火炉吃喝说笑,度过停工的一天。“酒瓶西施”竟然只收一半费用,说大家不是来酒馆消费,而是来陪她消愁。从此,“酒瓶西施”与安装工人打得火热,并经常放下活计,与工人们一起吃吃喝喝,谈笑风生。她特别是与王快乐关系“热乎”,嘻嘻哈哈地与他绕着胳膊喝“交杯酒”。有时王快乐也帮着“酒瓶西施”到后厨端饭端菜,路人进来吃饭,弄不清谁是顾客谁是店主。
王快乐发现“酒瓶西施”的孤独和忧伤不时地涌现出来,就不断地张开两臂做飞鸟状,重复地唱着:“一个人飞啊飞,愿怎么飞就怎么飞!”这种幽默竟然百试百灵,所以王快乐就经常“飞”。然而,王快乐却发现“酒瓶西施”对他也“飞”,但不是展开双臂,而是飞来含着情感热度的眼神。王快乐心里有时咯噔一下,有点不安,他毕竟有妻子孩子,在男女情感上不能节外生枝。
问题是王快乐笑话说惯了,再加上酒后头脑发热,看到“酒瓶西施”伤心落泪,就情不自禁地“飞”个没完。又说又唱,用幽默来燃烧欢乐的气氛。他想,反正工程快完工了,到时回到千里之外的滨海家乡大连。时过境迁,天各一方,一切都会过去的。
安装工程结束后,工人们“打道回府”,即将返回大连的家。临走时,大家恋恋不舍地与“酒瓶西施”告别。王快乐说:“大连风景优美,有蓝色的大海,以后有时间,一定要到大连旅游……”
“酒瓶西施”说:“我还从来没见到大海呢!”说完眼圈一红,叹口气,“我这孤零零的一个人,哪敢到处流浪……”
王快乐说:“这不是流浪,这是浪漫。”说着又展翅飞翔式地唱,“一个人飞呀飞,从绿色的草原海洋,飞到蓝色的浪花海洋,大海的辽阔会化解所有的忧伤……”
一个老师傅突然对王快乐说:“你的玩笑有点大了,恐怕‘酒瓶西施’心里要着火……”
王快乐吃了一惊,说:“不能吧……”
老师傅说:“我知道你是好心安慰女老板,但好心并一定有好结果,有时会适得其反,惹祸上身的……”其实王快乐心里也明白“酒瓶西施”对他确实有“意思”了。他已经采取“冷却”的方式,故意说加班,而少去小酒馆几次。
工程彻底完工那一天,大家都到小酒馆来个“最后的晚餐”。王快乐看到“酒瓶西施”正不断地朝他“飞”眼神,就故意挤在工友中间大笑大唱,佯装没看见。但“酒瓶西施”还是找机会贴近他,问:“你什么时候走?”王快乐机灵地撒谎说:“后天。”其实他们明天一早就乘第一班南下的火车回大连。
天刚蒙蒙亮时,安装工人们扛着行李来到火车站。坐进车厢后,就在列车要开动时,有人突然喊了一声:“你看,‘酒瓶西施’来送咱们了!”
大家都挤到车窗前往外张望,果然,一贯胸前挂着厨师围裙的“酒瓶西施”,此时穿戴整齐,头发上还特地戴了个鲜艳的花朵般的发卡。她正焦急地朝列车上张望。大家嘻嘻哈哈地对王快乐说:“‘酒瓶西施’是专门来与你告别的啊!”
王快乐满脸通红,下意识地往窗后面躲。这时,那个老师傅说:“怎么样,我没说错吧?”看到一贯嘴巴灵巧的王快乐竟然语塞,老师傅叹了一口气说:“女人在情感上比男人厉害哪!表面上看,男人情感上张牙舞爪,女人似乎不动声色,可是内心却比男人疯狂!要是疯到大连,你可麻烦了……”
王快乐陡然笑起来:“人家是开店的女老板,我是穷工人,怎么可能呢!”
老师傅说:“天上的仙女都能爱上穷苦牛郎,感情这个玩意能要命啊!”
火车长长地吼叫一声,缓缓驶动,王快乐看到“酒瓶西施”失望的表情,但很快她就胡乱地朝所开的列车挥手。王快乐心里一热,差点想哭。火车很快加速,朝南方的大连飞驰。
回到大连的最初几天,王快乐心里还真有些紧张,因为“酒瓶西施”对他飞抛来的眼神,他一百个明白,但越明白越紧张,他不能想象把妻子孩子抛弃。王快乐确实快乐,但再快乐也不敢有另娶新欢的念头。为此,心就突突地跳。他曾几次想郑重地对“酒瓶西施”解释他有妻子有孩子了,但怕“酒瓶西施”伤心和尴尬,也就稀里糊涂了。另外,“酒瓶西施”那么漂亮,一定有许多男人追求,不会那么轻易就对他怎样的。
不过,王快乐只要想起老师傅的话,还是不由自主地紧张,他开始怕手机响起铃声了,特别是在家里,怕“酒瓶西施”突然打来电话,无法对妻子解释。王快乐的妻子是老实巴交的普通工人,上班下班,洗衣做饭带孩子,一心一意过日子。有时王快乐看妻子出门上班的背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感觉自己干了对不起妻子的坏事儿。
然而,一天天过去了,“酒瓶西施”从来没打来电话。渐渐地,王快乐甚至有些惭愧地脸红,觉得自己是自作多情了。
光阴似箭,一晃半年过去。王快乐忙忙碌碌,在市内几家工厂的工地上,东跑西颠地忙碌,已经忘了什么“酒瓶西施”。夏天的一个傍晚,刚下班的王快乐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手机响铃,竟然是“酒瓶西施”打来的,说她已经来大连旅游了,刚下火车。声音有种焦急却又有一种甜蜜,这使王快乐脑袋轰的一声,几乎就是感到脑袋里响了一声雷。他陡然想起老师傅的话:“女人在情感上比男人厉害哪!”显然,“酒瓶西施”不是专门来旅游……
但转而一想,整整半年多,从来没有电话联系,没有一点音信,也许真就是来旅游,自己可能想得太多了。想到这里,王快乐就说:“你来大连太好了,夏天是大连最美的季节!这样吧,我请你吃晚饭。”说完这句话,王快乐想,如果到火车站去迎“酒瓶西施”,就得到市中心的饭店。市中心饭店大都高档豪华,那可要花很多钱,对一个上班族来说,不敢随便进的。于是,王快乐就说:“你走出车站广场,往右面一拐,就有无轨电车,一直坐到头,我在终点站等你。”
无轨电车的终点站是城郊接合部,也是王快乐住的安装队家属宿舍。一片低矮的“干打垒”小房子。王快乐想,就这些破房子吧,“酒瓶西施”也不会对他产生感情。
车站跟前有家小饭店,饭菜可口便宜,王快乐很熟悉,他先预订了个偏僻角落的双人座,然后到无轨电车站等候。当“酒瓶西施”走下车时,王快乐几乎没认出来。可“酒瓶西施”却一眼就认出了他,银铃般的嗓音喊了一声:“乐乐!”她省去了“王快”两字,又加上个“乐”字,使王快乐感到一种可怕的亲切。
王快乐不由自主地睁大眼睛,他没想到“酒瓶西施”比半年前还年轻,而且打扮得相当时髦,犹如新时代少女。然而,这却使王快乐心情更加沉重了,看来“酒瓶西施”就是为他而来。王快乐一面热情地上前迎接,一面在心里打鼓,盘算着怎样说清楚自己有了家庭。
进了小店,在角落的双人座坐下,王快乐却不知怎么开口了,尤其看到“酒瓶西施”一脸的红晕和喜悦的眼神,他灵巧的嘴巴不灵了。他想,只要“酒瓶西施”说出“那个意思”,他就立即解释清楚。
王快乐要了几盘农家特色的菜肴,然后说:“这里的啤酒可赶不上你店里的啤酒啊……”
没想到“酒瓶西施”却笑起来:“我把小店兑出去了,金银细软全在这里!”说着拍拍身上的小皮包。王快乐吓了一跳,“酒瓶西施”竟然将家产变卖了,而且大方地告诉他财产全带在身上,王快乐心里真就咚咚地打起鼓来。
“酒瓶西施”又笑着说:“我在车窗上看到大连,真是太美了,有山有水,高楼大厦像外国,比我们那儿强一百倍!我呀,下定决心,就在这里住下,不走了!”
王快乐脑袋又轰的一声,差点发了昏。“酒瓶西施”要在大连“住下”这句话,已经是明明白白向他表白“那个意思”了。王快乐感到大事不好,于是就吞吞吐吐地想解释自己有家有妻子有孩子,但灵巧的嘴巴继续僵硬。沉吟了一阵,他只好举杯要“酒瓶西施”喝酒吃菜,说:“你坐了十几小时的火车,肯定又饿又累又乏呀……”
万万没想到,正在王快乐与“酒瓶西施”举杯相碰之时,酒馆门咚的一声被撞开……随之冲进两个人来。王快乐定睛一看,一个是他的妻子,另一个是他的女儿。一大一小两个女人进门之后,就怒气冲冲地四处扫视,看到王快乐和“酒瓶西施”,两个人猛地来个冲刺,发了疯一样地扑向“酒瓶西施”,又骂又打:“你这个死不要脸的破鞋流氓,我今天撕了你!”
“酒瓶西施”猝不及防,还没等明白怎么回事儿,头发就被揪掉一绺,脸蛋子也被尖锐的指甲划破出血。王快乐开始惊呆了,随即就去阻止妻子的野蛮行为,但他妻子此时发了疯,完全像见到血海深仇的敌人,王快乐不得不使劲拖拽。意想不到的是他六七岁的女儿竟冲上来,用小嘴咬他的胳膊,不让他阻止妈妈暴打“破鞋流氓”。
总之,“酒瓶西施”被打得狼狈不堪,满脸是血,拼命挣扎着逃出小店……王快乐的妻子还不算完,又发了疯地扑向王快乐继续厮打……王快乐吓傻了,没想到平日老老实实的妻子,竟然会变成凶狠的虎狼。
后来才弄清楚,原来小店里的老板对王快乐一家很熟悉,见到王快乐和一个陌生女人幽会,他起了疑心,就给王快乐的妻子打电话,而且还说了句非常俗气的话:“你快来捉奸吧!”
王快乐跑到工友家躲了一宿,第二天一早给“酒瓶西施”打了无数次电话,对方也是关机。最终他费尽气力,才在火车站的一个角落找到“酒瓶西施”。原来她是与她的表姐来的。表姐说:“我这个妹妹就是火性子,干什么事都火烧火燎的,头脑简单!我说她,这么大的事,你不事先打个电话,说明情况吗?她说用不着,还张着小嘴唱什么‘一个人飞啊飞,愿怎么飞就怎么飞’,这下好,飞到火坑里了!”
王快乐听表姐这么说“飞呀飞”,悔恨得都想当场下跪。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好心的说笑安慰会酿成大祸,使“酒瓶西施”吃了这么大的亏,倒了这么大的霉。
问题是“酒瓶西施”面对王快乐的懊悔甚而痛悔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朝着一个方向发呆。王快乐无可奈何了半天,听说“酒瓶西施”和表姐已经买了回程的车票,只好厚着脸皮说:“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可是……你们既然来大连了,我带你们好好逛逛……”
这时“酒瓶西施”抬起头,用哀怨的眼神盯着王快乐,说:“我这辈子再也不会来美丽的大连了……”说着,晶莹的泪珠顺着划有血道道的脸颊滚落下来……
王快乐目送着北上的列车,心里万分不是滋味儿,尤其是“酒瓶西施”登上车门时,车厢灯光映照出她脸上带血色的抓痕,被揪拽得凌乱的头发,令他悔恨得几乎要用脑袋撞击列车的车门。
列车发出悠长的汽笛声,缓缓驶出车站。王快乐若有所失,呆若木鸡,双脚似乎粘在站台上。夜风吹来,他陡然愣怔了一下,不得不走出车站。回程的路上,他又觉得对不住自己的妻子,虽然妻子凶狠地厮打“酒瓶西施”,可那是爱他呀,所以才爆发出愤怒。
王快乐不知怎么办了,他认定自己是两个女人之间的罪人,又不知如何摆脱自己的罪行。直到深夜,他才步履蹒跚地走回自己的家。可是他发现家门被彻底反锁,用钥匙也打不开。他不敢敲门,只能无声地倚在门前,渐渐地他坐到地面上,然后睡了过去。
凌晨的车笛声将王快乐惊醒,他赶紧爬起身,怕早起的邻居们发现他的狼狈,就快步走出楼门,在空寂的街上茫然四顾。天大亮时,王快乐看到妻子和女儿走出楼门,他咬了咬牙,厚着脸皮迎上去。但万万想不到妻子和女儿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就像面对陌生的路人一样,擦肩而过,扬长而去。
王快乐尴尬地看着妻子和女儿远去,就赶紧跑回家,但厨房没有了烟火气儿,一切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他惊讶地看到冰箱的门上贴着封条,封条上写着五个大字“你不配吃饭”。
王快乐这才感觉自己饿得不行,但他在这个家庭里“不配吃饭”,只好到楼下早餐店里匆匆喝碗豆浆,吃两根油条,就骑自行车去工地上班。
以后的日子完全变了样,妻子和女儿不与王快乐说一句话,也不看他一眼。娘俩吃饱喝足后,将剩余饭菜装进冰箱,再贴上封条,然后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有时妻子还故意对着屏幕哈哈大笑,其实是在刺激和嘲弄王快乐。
王快乐只能是悄声悄气,等妻子和女儿看电视时,就到厨房做自己吃的饭。一连多天,王快乐自己买菜,自己做饭、刷碗、打扫卫生,表现出一种痛改前非的态度。另外,瞅女儿不在家时,王快乐几次低三下四地向妻子解释,但还没等张口,妻子就断喝一声:“闭嘴!”
好在王快乐会做饭,过节时亲友相聚,就下厨煎炒烹炸。他知道妻子和女儿最愿吃他炖的鲜鱼,就到市场买了新鲜的大黄鱼,炖得满屋都是鲜香味儿。女儿忍不住了,就悄悄来到厨房,迫不及待地要吃,却被妻子骂道:“小贱种!你敢吃流氓做的饭菜,有毒!”吓得女儿赶紧缩回手。
最难过的日子是休息日,妻子一早就和女儿去逛市场、逛公园、逛娱乐场所,扔下王快乐一个人在家里发闷。王快乐也有要好的工友和朋友,也经常在一起喝酒、闲聊、打扑克。但如今他宁愿孤独地坐在家里发闷,也绝不去找工友和朋友,他觉得自己现在出去娱乐,就是对不住妻子。妻子气愤到这个程度,他怎么能出去找乐呢!问题是在家呆坐一天,也相当不容易。王快乐只能是看看电视,听听音乐。不过,他觉得看电视听音乐都对不住妻子,只要有一点心情放松,就感到是对妻子的不忠!只有哭丧着脸,老老实实待在家里“闭门思过”,才能对得起怨恨他的妻子。
然而,整天的孤寂还是很难忍受,他只好打开电视,正巧是音乐节目,屏幕里的歌手唱道:“舍不得你的人是我,离不开你的人是我,想着你的人哦是我,牵挂你的人是我是我……”王快乐突然涌上来一种说不出的忧伤,两眼满含泪花。
猛然,屋门咚的一声被撞开,只见妻子一个箭步冲进来,挥动双手对王快乐又抓又打,边打边骂:“你这个臭流氓,到现在还想着臭破鞋!”
王快乐一面抵挡,一面抓起遥控器关闭电视,并解释说:“我刚刚打开电视,是电视里的节目……”
妻子哪里听他的辩白,继续疯狂地厮打。王快乐只好抱着脑袋,伏在床上,任妻子施暴。这时,女儿跟进来,伸着两只小手抓妈妈,哭着叫喊起来:“不要打爸爸了!”
听到女儿“不要打爸爸”的哭喊,王快乐心里一热:女儿那天在饭店里,帮着她妈咬他胳膊,可现在却同情他这个爸爸了。这使他感到安慰,也就更加老实地挨妻子的厮打了。
没想到,妻子却一把将女儿推搡到门外,并骂道:“你这个小贱种,将来也不是个好东西!”
妻子打累了、骂够了,就回到她的房间,关上门继续怄气。王快乐想,折腾了这么多日子,再加上这顿暴打——确实是暴打,因为有几拳打得挺狠,疼得王快乐差一点叫唤出声来。他用手一摸,脖颈后面都被妻子手指抓出血了。王快乐认定妻子可能有些解气,会消停一些。于是就悄悄地走出门,到市场买了鱼虾、鲜肉等,回到家里煎炒烹炸做了好几道菜,在桌子上摆好了,便小心翼翼地敲妻子房间的门,要她出来吃饭。
难以置信的是妻子竟然应声开门出来了,而且还打扮得相当整齐。但她并不理会忐忑不安、满脸赔笑的王快乐,只是对女儿喊了一声:“走,妈妈带你去酒店吃大餐!”然后拖着并不情愿跟她走的女儿,摔门而去。
望着热气渐渐消散的饭菜,王快乐目瞪口呆,心也和桌上的饭菜一样渐渐变凉了。他千方百计地讨好妻子,妻子也不给他好脸;他百般乞求地解释,妻子也横眉竖眼地不听。这样的日子还能过下去吗?
王快乐有些绝望了,他实在无法忍受这种“一家人过两家的日子”。可到底怎么办呢?王快乐苦思冥想了半天,最后想到妻子的姐姐——俗称“大姨姐”,他决定到大姨姐那儿寻求帮助。
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但事情逼到这个份儿上,他只好在大姨姐面前红着脸坦白自己的错误,一五一十地诉说自己因为一句笑话带来的可怕麻烦。王快乐拍着胸脯,几乎声泪俱下,说自己确实没有“外心”,只是为了安慰“酒瓶西施”,说句笑话而已。王快乐说得非常诚恳,说他一心一意地爱她的妹妹、爱他的家庭,说着说着,又难过又悔恨,真就流泪了。总之,他要妻子的姐姐劝导她的妹妹,给他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
一般来说,当姐姐的都是站在妹妹的立场,但王快乐的坦诚感动了大姨姐,再加上王快乐从结婚以来,与她妹妹生活得和睦安宁,从来没发生过什么纠纷。大姨姐决定去劝说妹妹。
王快乐想,妻子已经发了这么多天的脾气,不会再有那么大的火了。这次大姨姐亲自出马,事情肯定会得到圆满的解决。可大姨姐劝解的话还没说上几句,妻子就火了,不但继续骂王快乐是流氓,甚而骂她的姐姐:“帮流氓说话的人也是流氓!”
大姨姐也火了,拔腿就走,出门时,看到傻呆呆站在门外听风的王快乐,气哼哼地甩了句:“我这个妹妹不是个玩意儿,你和她离婚吧!”
“离婚”二字犹如在王快乐耳边响了一个炸雷,因为他虽然苦苦熬了这么多天,却从来没想到离婚。
王快乐睡不着觉了,尽管他这些天吃不好睡不好,但这次睡不好却有着不一样的感觉,不是苦苦地想着怎样恢复这个家庭的和谐,而是盼望从这个家庭解脱出去。去到哪儿?猛然,“酒瓶西施”的形象展现在他的脑海里……
王快乐辗转反侧地思索了好多个夜晚,最终长叹一声,下定决心,给“酒瓶西施”发出信息:“我知道你永远不会再来美丽的大连,但我想永远离开美丽的大连……”
王快乐突然失踪了。失踪的头几天,王快乐的妻子并没当回事儿,可是当安装队领导来找她,问她的老公为什么辞职,而且手机也打不通时,她浑身一震。因为她不相信王快乐会离开她,她之所以发了疯地折腾王快乐,就是觉得王快乐是她手心里的东西,怎么摆弄都行,直到她觉得彻底出了这口怨气和怒气,再饶了他。现在她惊恐地意识到,她的折腾过度了,丈夫竟然辞职消失,说明他真正与她一刀两断了。王快乐的妻子瞪大眼睛问:“他真……真……真的辞职了吗?”
安装队领导有些惊讶:“你丈夫辞职可是件大事,当妻子的怎么会不知道呢?”
王快乐的妻子脸色大变,她知道一切都完了,事情很明白:她的脾气和任性,将丈夫折腾到那个女流氓破鞋的怀里去了!
一连几天,王快乐的妻子不说话、不吃饭、不睡觉,欲哭无泪,却又想大哭大号。更要命的是女儿却不饶她,总是不断地问:“我爸爸哪去了?我要爸爸!”后来女儿终于知道爸爸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哭喊着痛斥妈妈:“我爸爸就是你害跑的!”
王快乐的妻子被女儿不断的责问弄得心如油煎,终于大声说了句:“孩子,妈妈不是害你爸爸,妈妈是太爱你爸爸了……”说完泪水似雨,放声大哭。
王快乐与妻子离婚的事渐渐传遍了安装队。那个老师傅说:“被人害死了可怕,但被人爱死了更可怕!”
情感啊情感,真是个要命的东西,太感性了更要命!
【作者简介:邓刚,曾任辽宁作协副主席、大连作协主席,现为中国作协全委会名誉委员,《人民文学》编委委员,中国海洋大学驻校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白海参》《绝对亢奋》《山狼海贼》,中篇小说《迷人的海》等500万字。作品《阵痛》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迷人的海》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碰海人》《站直喽,别趴下》《狂吻俄罗斯》等多部作品被改编成影视剧本,并被译成多国文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