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文学》2025年第9期|安宁:滴水之颤
美国人不爱开窗户,这是定居美国二十多年的朋友Whitney告诉我的。
美国某些社区不允许在户外晾晒衣服,我的短租房东劳女士又补充说。
我很吃惊,如此热爱自然、环保的美国人,怎么能不喜欢阳光晒在衣服上的味道?打开窗户,享受一下阳光洒落在床单上,将所有角落都一一照亮的幸福,难道和在户外或者沙滩上晒太阳不是同样重要?但是我所居住的Willow Drive小区,的确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闭。我甚至感觉窗户接近焊死的状态,以至于我研究了半天,也没有发现打开窗户的机关所在,只看到几只蜘蛛在角落里辛勤地劳作,丝毫不担心会有人突然开窗,将它们的家园暴力摧毁。
在后院晾晒衣服有伤风景,虽然劳女士告知了原因,Whitney也补充说,烘干机烘干的衣服更为柔软,阳光晾晒后的衣服则又干又硬,穿起来很不舒服,但我还是发现中东一家人的户外衣架上,每天都晾满了彩旗一样的衣服。两个破旧的被淘汰的布艺沙发,醉鬼一样瘫倒在草地上,用无声的姿态,向路人展示着主人家不拘小节的生活样貌。
同样不拘小节的,是租住的U形院子里,最左边的一家人。我早就在网上认识了他们夫妇。女人在各大访学群里发广告说,可以负责给学者们接送孩子、理发、开车传送东西等杂活,有需要者可加微信。想起阿尔姗娜护照上,被我一刀下去剪得奇丑无比、以至于被她同学和老师嘲笑围观的刘海,我立刻加了女人的微信。
给孩子剪刘海二十块一次。女人说。
美元还是……人民币?我有些犹豫,并在脑子里迅速乘以七,换算成人民币一百四十块,觉得和国内二十块的价格相比,贵得有些不可思议。
肯定是美刀。女人语音回复我说,听起来她的年龄在五十岁上下,初步判断是北方人。
如果需要我接送你家孩子上学放学,我可以按照Uber(类似中国的滴滴打车)的价格计价,但肯定比Uber更优惠。我家附近的访问学者,找我接送孩子的,可多呢。女人的语气里透着北方街巷口站着陪你唠嗑的阿姨大妈们的热情。
因为她的这股子热情,我噌噌噌顺杆子爬上去,时不时地就抛出一堆问题问她,都是关于教堂山日常吃喝拉撒的琐碎小事——这是我抵达异国他乡并让肉身得以安居的第一步,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关于租房和小学入学的问题。听得出女人的英语明显不好,提及的每一处购物广场的名字,都是标准的中式英语的发音,也或许,她是用了汉字标注法,强行将它们记住的。就像阿尔姗娜和她的同学们,将billion(十亿)这个单词,嘻嘻哈哈地标注成“不要脸”的发音,又将schoolbag(书包)搞笑地备注成“死姑拜哥”。仅仅通过她的言谈就可以判断,女人之前在国内应该没有太正式的工作,所以而今在美国,依然从事国人眼中卑微的服务业,无法像新晋移民那样,通过学历和技术谋到一份高薪稳定的工作,同时获得阶层的跃升。一个在国内没有光鲜职业的人,是如何获得美国绿卡并在这片土地上扎下根来的呢?我因此对女人生出好奇。
这份好奇很快像涟漪一样扩展开来。当我提及要从购买一张床垫开启在美国的租房生活时,女人立刻向我推荐了自己的丈夫:我和我老公在这边从事国际快递业务,我们家也收购并出售访问学者和留学生的旧家具,如果你有需要,可以来买。除了沙发,你想要的床垫、桌椅和锅碗瓢盆,都能一站式购齐,沙发我也会帮你留意着。对了,你哪天来,告诉我,我老公有空的话,就去罗利机场接你,不需要小费,一口价,五十刀。女人一口气爆出了自家三个谋生职业。
我想起群里的接机服务,也是一口价,但是四十刀,就直截了当问能否便宜些。
哎呀,不行,我老公特别忙,五十刀也要看他有没有时间去接才行。我七月上旬要回青岛探亲了,我把我老公微信推给你,你来之前跟他联系一下,看看是否有时间接机。至于家具,直接去我家挑选就好了,反正你打算租的是Sunstone(日光石)小区,跟我们小区就是隔壁邻居,走过来不过几步路。女人絮絮叨叨地说。
我就这样认识了女人的老公,一个和歌手李健重名的男人。我在落地教堂山的第二天下午,就联系他看家具。结果顶着接近四十摄氏度的大太阳,沿着大道走了一阵,在阿尔姗娜对热浪的抱怨声中,才发现他家竟然跟劳女士的房子只隔了十几米,也就是我们共用一个U形联排公寓的中间庭院。我很快穿过厚重湿热的空气,在一个摆满了各式老旧椅子的门口停了下来。我按了按李健家已经快要烫化了的门把手,打不开,便迅速地和阿尔姗娜退到廊檐的阴凉里,而后微信语音,让李健开门。
门很快打开,露出一个满头白发的瘦削男人。等到阿尔姗娜像敏捷的老鼠一样,嗖一下闪进空调房里,我才活了过来,得以有力气认真打量一下男人李健。很显然,他只是白了头发,但并不太老,目测五十岁左右。也或许是他的穿着比较得体,白色的T恤让他看上去特别精神,而一丝知识分子的沉静与从容,更给他添了几分文气。我推测他过去在国内应该有一份中学老师或者文员之类的工作,但此刻,他是垃圾收购站站长,生活在形形色色、种类庞杂到让我震惊的二手家具和纸箱之中。他几乎要消失在分不清究竟是哪个年代、价值多少、是否还能使用的锅碗瓢盆、书桌书椅、床垫床架、空气炸锅和吸尘器中。
这个二十刀。他指着一张设计简单到只有四条腿、一个三合板桌面的桌子说。
这个也是二十刀,不过上面还有一个新的,一百刀。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头看到隐匿在几乎顶到天花板的货架上的一个空气炸锅。我脑子里立刻将一百乘以七,得出七百块大洋的数据,于是连忙摆手说:太贵了,不要不要。
桌子二十刀,椅子五刀,其他也差不多都是这个价格,跟你在访学群里看到的二手家具一样。男人李健指着快要将他和房子一起吞没的家具说。想起我需要的最重要的家具——床垫,李健便指引我小心翼翼地跨过重重障碍,沿着逼仄的楼梯爬到二楼。这里依然是垃圾的世界,除了一张乱七八糟只能睡两个人的床铺,房间里什么也没有。两张床垫紧贴着墙壁,弯腰弓背、委委屈屈地站着。我怀疑人在床上翻个身,就能将它们震倒,重重地扑进一场梦中。隔着床铺,我目测了一下床垫的硬度,相信它会和劳女士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和朋友抬进家门的笨重的床垫一样,让我和阿尔姗娜每天起来都腰酸背痛。而另外一个,李健起初说不卖,后来又犹豫说十刀的床垫,则软得完全会让人塌陷进去,化为一团无助的空气。
想起小红书上有人卖的一个需要上门自取的床垫,我问李健能否帮忙代取并送货上门,李健回复说可以,但是需要支付七八十刀。我惊讶地说,可是床垫才五十刀呀!
对,美国的人工费就是昂贵,没办法。李健不疾不徐地回复我道。
好吧,等这两天我的房子申请通过后,我就来这里打包,一站式购齐,到时候还麻烦您送过去。
没问题,Sunstone免费送货上门。李健将我送下楼的时候,我站在楼梯拐角处,看到门口始终没有挪动一步的阿尔姗娜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事实上,她几乎有些生气了,一路顶着毒辣的太阳一个劲地朝我嘟囔说,妈妈,我要吃冰激凌,我快要晒化了。因为她的这份委屈,我一进房间门,就厚着脸皮“偷”挖了一小碗劳女士放在冰箱里的冰激凌。她猫一样伸出舌尖挑剔地舔了一小口,就说,妈妈,我想吃一块钱的小布丁,我好想念呼和浩特的生活啊,至少想去哪儿就可以去哪儿,在这里都快闲出屁来了,不行你买车吧,买了车我们就哪儿都可以去了。想起来之前遭遇的一场人生劫难,我叹口气说,妈妈没钱买车呀,你耐心等等,天气不热的时候,我们就可以走路去很多地方了。
但是凉爽天气的到来,似乎依然遥遥无期,城市仿佛一个巨大的空调机,日夜都在轰隆轰隆地运转。商场、银行、图书馆、药店,都开足了马力,将让我瑟瑟发抖的冷气,输送给奋不顾身地逃离热浪的人们。看了看温度,三十四摄氏度,但是体感温度似乎达到了四十摄氏度。人不能开门,一开门,让人窒息的热浪就扑面而来。马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人们躲在车里,连车也似乎怕烫化了轮子,全都呼啸而去。于是每天因为时差蒙眬醒来的清晨,几乎都会被一辆类似法拉利的昂贵跑车发出的震天的咆哮声吵醒。人在昏暗的光线中,听着空调永不停息的运转声,不远处的大道上从未休止的车流声,以及陌生的鸟儿的鸣叫,两只蟑螂在微光中沿着窗户从容地爬回温暖潮湿的缝隙,松鼠和小鹿们这时开始出来觅食。我躺在让我浑身酸痛的海绵床垫上,一时间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来到大洋彼岸的这个城市。
黄昏从银行回来的时候,终于看到了我左侧的土耳其邻居,一个举止优雅舒缓的老太太。见我走来,她微笑着向我问好,然后我们便消失在空气中。我一直好奇的右侧的“上海老抠”,迟迟没有见到。我给他微信留了言,说:房东先生,我暂居在你家隔壁,你不打算重新考虑一下,将房子以一千七百美元的价格,租给我和室友了吗?如果不想租,也没关系,我们完全能够理解,我们会去旁边的Sunstone小区,租2B2B(两卧两卫)的房子,价格不会超过一千六百美元,哪天我们出门,或许还会碰到您,和您打一声招呼。
上海老抠并未删掉我的微信,我确信他收到了消息,已读,但拒不回复。这样也好,我们重新成为陌生人,在异国他乡永不相见。
我是在微信访学群里认识上海老抠的。事实上,早在今年二月初跟UNC(北卡罗来纳大学教堂山分校)东亚系联系获取DS-2019表格阶段,我就开始关注各大群里租房的消息。这些群里全部都是中国留学生、访问学者或者美籍华人,偶尔也会见到几个从事装修、家具搬运等上门业务的白人。美籍华人中包括房东、房屋中介、留学中介、签证中介、移民中介、国际快递业务商、代买飞机票中介,甚至各种刷课等灰色业务从业者。总之,我所加的七八个群里,鱼龙混杂,形形色色的人都有。
上海老抠电话我之前,说在群里早就看到了我的求租广告,但是因为他的房子在精装修后,最初打算出售,所以没有联系我。房子卖了很久也没有卖出去,上海老抠只好先出租,于是加了我的微信,直接打语音电话过来。电话打了半个小时,上海老抠将自己的房子好一番吹嘘,又是发精修的图片过来,又是说在教育局有熟人,可以帮忙给阿尔姗娜申请小学,还说房子距离小学校车点仅仅八十米,隔着窗户就能看到校车。如此蓝图美景,再加上在这个距离商圈走路可达的小区里,我接连错过了两套房子。一套是房东假借合租的交换生不想和有孩子的人同住,实际上是有人捷足先登,将我拒绝。一套是明明说好了出租给我,却在我拿到签证要付定金的那天,被告知早就有人租下了。我在谷歌地图上沿着教堂山的大道提前“云走”了一遍,也从很多人那里听说Sunstone和Willow Drive这两个小区附近,是中国访学者抵达教堂山后,最先登陆的一站,因为中国人喜欢购物方便的地方,加上一些访学者只待半年或者一年,买车卖车非常麻烦,索性放弃,选择乘坐免费巴士或者步行解决交通问题。基于对这一片社区的熟悉,及临近开学季造成的房源紧张,我和室友丽表现出的热情,让上海老抠始终将价格锁定在一千八百五十美元,不肯松口。
公寓申请手续烦琐,加上无法提供远程看房业务,而中国人之间沟通总是方便一些,我们很快达成租房协议,建群,在群里连夜沟通合同事宜。上海老抠的合同,无疑是苛刻的,我和丽用了一个小时软磨硬泡、撒娇卖萌似的砍价,才艰难砍下来二十美元。上海老抠还要求提前支付两个月的押金,又说,如果想要拎包入住,我们可以多支付一千美元,由他帮我们置办双人床、书桌书椅、餐桌餐椅、沙发等简单家具。我和丽要求看家具的图片,他随手将这个小区另外一栋自家房子里的家具配置图片发到群里,说,大致就是这样的吧。
上海老抠发来的图片,让我觉得辛酸,因为桌椅和沙发一看就是被淘汰掉的,我在国内几乎不会使用。我也是房东,我给房客刚刚扔掉的沙发,都比上海老抠家的好很多。但在美国花费很大,加上自己刚刚遭遇的一场“经济危机”,家底被清空,我别无选择。美国租房很少配备家具,大多数访问学者的人生,都是从购买一张可以暂时打地铺的床垫开始的。为了尽可能减少这一麻烦,我们最终接受支付上海老抠一千刀,帮忙置办家具的提议。
提前说好,这些家具等你们租完的时候,依然归我所有,你们不能带走。上海老抠郑重其事地强调这一点。那时,我们还不知,如果选择二手家具,即便将锅碗瓢盆桌椅沙发床垫镜子垃圾桶马桶刷桌布所有置办齐全,也不过五六百美元而已。我们只想着方便,只想在人生地不熟的异国他乡,可以拎包入住,不想经历因为没有车,去一趟超市,要在大雨中等一个小时巴士的委屈,所以我们选择接纳上海老抠的苛刻要求。
当晚,就在我们即将签订合同的时候,我忽然想起卖二手家具的李健的爱人,也住在这一小区,于是随口问她:您认识十三号的上海老抠吗?他要价一千八百五十美元是不是不太符合行情?
哎呀,他太黑了,竟然要价那么贵!我们小区的房子租金均价,也就一千四五一个月,他的另外一栋房子出租给了一个访问学者,根本不是一千七百五十美元租出去的,而是一千五百美元。你要租的这栋房子,也完全不是他吹嘘的精装修,只是重新更换了廉价地板而已。他竟然还要价一千美元出租自己的破旧家具,上海人简直太会算计了!李健爱人操着一口山东普通话,一边嚼着饭菜一边替我们气愤道。
真相让我吃惊。我很快跟丽商量,只缴纳一个月押金,不能被上海老抠牵着鼻子走。总是听说在国外中国人最爱骗中国人,我们要提防他,别被他抓住迫切想要租下房子的把柄,凡事都不相让。
于是我很快拟定了措辞,在群里告知上海老抠:房东先生,我们只想按照租房常规缴纳一个月的押金,我们肯定会爱惜您的房子,您不用为此担心。我的朋友认识您另外一栋房子的租客,得知您那栋房子并不是一千七百五十刀租出去的,而是一千五百刀,而且这片小区的房租都是这个价格,即便您重新装修了,我觉得一千七百刀也已很高,隔壁的Sunstone小区2B2B的房子,也才一千五百多刀一个月,我们拿出最大的诚意,只希望您在押金上能有所考虑,我们也可以不用您置办家具,自己去买即可。我们真心希望租下这栋房子,但也恳请您重新考虑合同中这一苛刻的条款。
我和丽完全没有想到,上海老抠直接甩出一句:算了,不租了!
丽还圆了一句场说:嗨嗨,房东先生,您别生气,您好好考虑考虑,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哦,我们拿出这个小区最贵的租金,只希望您减少一个月的押金,这不是一个为难的要求呀。
看看时钟已指向深夜一点,我打着哈欠私信丽说:冷处理,晾他半天,先睡觉吧。
好吧。丽发了一个无奈的表情。
即便临出国之前,我再次诚恳留言给上海老抠,他始终都没有回复。此刻我短租在他隔壁的十二号,重新打开微信,看了一眼我们拟定的合同,才记住他姓付,老婆姓李。又想起出门的时候,好奇,走到他家房子门口,隔着窗户看了一眼,百叶窗遮挡住了房间里的一切,只有昏暗的光线折射出来。门把手旁边敞开的信箱里,有几封落满灰尘的邮件,名字不是他的,应该是上一任房客留下的各类账单。
上海老抠长得很丑,老婆倒是挺好看的,儿子也跟他一个模样,总之就是怪异,你跟他说一句话就知道不是一路人。我们的厨房连着,有一天下水道堵了,我联系他处理,去过他家房子,哪有他说的精装修,还没有我住的房子新呢。你可千万别听他吹嘘,说什么校车点就在窗外,你自己也走了一趟了,肯定看到了,校车点在Sunstone小区门口,得走两三千米呢。你时间长了就知道了,美国真的是形形色色的人都有,全世界的怪人好像都集中到了美国。尤其是中国人,你听他说在国内干什么辉煌的事业,姑且一听就是了,千万别全信,每个人背后都是一堆鸡毛蒜皮的故事,说白了,当初怎么留在美国的都不知道呢。劳女士一边用钳子夹着仿佛永远吃不完的几只螃蟹,一边跟我扯着上海老抠的八卦。
我于是立刻给即将登机赴美的室友丽微信,将劳女士的话添油加醋地复述了一遍,并庆幸我们没有租上海老抠的房子。
哎呀,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呀,好像我很八卦。劳女士在洗手间里说完,便和我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我的邻居,除了形形色色隐匿在房间或者车里的人,还有松鼠、小鹿、秃鹫、猫咪、知了、猫头鹰,各种不知名姓也不知来处去处的小鸟,甚至包括永远打不死的“小强”。
来到教堂山的第一个早晨,因为倒时差,三点半醒来,躺在软得要将我包裹起来的弹簧床垫上,听着窗外的声响。大道上汽车的轰鸣声尚未开始,空调已经被劳女士关掉,一切都是安静的,于是另外一些声音,便清晰浮动起来。
离我最近的是阿尔姗娜的呼吸声。孩子无疑是最接近自然的生命,她坐在轰鸣的飞机上就能陷入深沉的睡眠。躺在床上,她虽然兴奋得总觉得一切都是梦境,但还是很快进入梦乡,梦里她还在中国,即将期末考试,于是烦躁地嘟囔着,让我赶紧走开,不要打扰她写作业。她的梦里总是有无休无止的作业,永远也做不完,临近考试的时候,她每晚都要干到深夜十二点,我心疼得恨不能她不要读书了,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活着就行。而今,她的暑假,没有作业,可以跟着劳女士去教堂山公立图书馆,一借就是十几本。但她看书飞快,很快就全部读完,又叫嚷着图书馆书架上的中文书,已经快要被她全看完了,她很快又没书可读。此刻,在距离中国万里之遥的异国他乡,她的梦境,依然停留在过去,未曾跟随着身体,跨越时空,同步抵达。
我羡慕阿尔姗娜的睡眠,我只能无所事事地躺在床上,倾听窗外的声响。一抹微光已经化作游蛇,穿过百叶窗,将书桌上混乱无序的事物一一照亮。偶尔有一两声蝉鸣,恍若惊梦般响起,大约是蝉和阿尔姗娜一样,借助梦境回到了过去。蝉的过去是在黑暗的地下,那是长达十几年的幽闭时光,它们蛰伏在深邃的泥土之中,只为三个月可以见到人间光明的飞翔。今年的美国,十三年蝉和十七年蝉同时爬上枝头,于是这个夏季,几乎每天都蝉声大作,聒噪的声响无休无止地强行入侵着人们的耳朵。但我却喜欢蝉鸣,呼和浩特是没有蝉的,而在我的故乡,齐鲁大地上,蝉鸣伴随了我整个的童年和少年时光。没有蝉的夏天,如何能叫夏天呢?我走在热浪席卷、快要融化的大马路上,听着永无休止的蝉鸣声,仿佛回到故乡。我的前半生,早已埋葬在那里,而今跟随我抵达异国他乡的,是新生的自己,尽管她连接着昔日的肉身,却早已不是过去的我。我像一只蝉一样,将外壳留在了故乡的大树上,而后振翅飞去。我所渴望的光明,或许也只有短暂的三个月,但此刻,我不关心人生的长度,我只活在当下。当下是异国的黎明时分,光线慢慢抵达大地,野兽们开始出洞觅食。
我将五点醒来的阿尔姗娜带出门去,沿着Willow Drive大道,向我们正在申请中的Sunstone小区走去。一路遇到跑步的人、骑车上班的人、清理垃圾的人、在自家门口打理草坪的人,他们无一例外的,都会在迎面走来的时候,向我说早上好。
阿尔姗娜于是好奇地问我:妈妈,不认识的人为什么要打招呼?
因为人们希望陌生人之间可以彼此传递善意与温暖,而非冷漠和尴尬。我告诉她。
于是我们一路欢快地和人说着Good morning(早上好),阿尔姗娜起初是小心翼翼的,好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兽,后来就将声音盖过了我,鼓足勇气和人对话。这是她在学了两年的英语后,第一次和老外使用,她因此备受鼓舞,仿佛一种全新的语言在她身体里被正式激活。
我们还因此和沿途遇到的飞鸟、松鼠、蚂蚁、素不相识的昆虫打着招呼。起初,我们在一片草地上看到一只松鼠,它迈着欢快的步子,寻找着草丛里的松子、蘑菇、种子,或者和它一样觅食的蜗牛和蚂蚁。一天开始,它在为自己丰盛的早餐而忙碌。它顾不上行人,也早已习惯了行人在大道上经过。它和他们互不干涉,只有好奇的我和阿尔姗娜才会停下脚步,陪伴它享用这份清晨的恩赐。但显然我们在自作多情,它并不需要我们的陪伴。很快,另一只松鼠如约而至,它们才是真正的伴侣。就在这片无数露水熠熠闪光的草地上,它们时而各自低头觅食,时而追逐嬉戏,时而爬上粗壮的树木,隐匿在茂密的枝杈间,时而像一道闪电,从我们身边嗖地消失。
我和阿尔姗娜站在草丛边,注视着它们。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在这个世界上,这些可爱的生命,完全可以不需要人类自由地生活。人类只是旁观者,路过此地,向它们投以温暖的一瞥,而后继续向前,便完成了我们与一只松鼠之间的所有关联。
就在距离Sunstone小区不远的一片树林里,一只小鹿旁若无人地走到生活区来,在人家廊檐下的草地上,悠闲地东瞧西逛,又隔着窗户好奇地探视人们是否已经起床。一只白猫蹲在树下,注视着另外一只黑猫向我们走来。但这只黑猫只是停下脚步,高傲地瞥了我们一眼,便继续向丛林走去。那里正有一个男人,蹲在地上,温柔抚摸着一只黄白相间的猫咪。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芜杂的丛林里,风吹过来,影子便随之晃动起来,在地上筛出细碎的金子。小鹿踩着晨曦中的光影,抬头嗅一嗅灌木丛里新鲜的嫩芽,发现不是自己钟情的食物,便跨过枯木藤蔓,朝密林深处走去。路上的行人并不以小鹿或者松鼠为奇,一个年轻的黑人背着书包戴着耳机,慢慢跑过我们身边。人与丛林中的生命,隔着一排古老的房子,各自生活。
男人起身去车的后备厢里取出一袋猫粮,分别倒入几个猫碗,而后站在空地上,安静地注视着三只猫慢慢享用一天中美味的早餐。这是一个孤独的男人,但他享受这份孤独,就像他每天喂养的三只猫咪,他并不奢望获得它们的感激。事实上,此时此刻,有它们若即若离的陪伴,他已经可以度过快乐的一天。Have a nice day(祝你今天开心),这是途经的陌生人,或者超市里的收银员,常常会对我说起的一句话。这让我意识到此时此刻的重要性,我整个漫长的生命,恰是由这样无数的此刻组成,它们是漫漫长河中的一滴水,我只需让每一滴水都拥有简单的快乐,就已是不虚度这一程光阴。
于是我们将美好的此刻送别,继续向前。就在我们前方的一大片草坪上,四只乌鸦忽然扑棱棱飞起,一只前往人家的屋顶,一只寻找隐秘的树荫,一只不知去向,还有一只,画出一个优美的圆,而后落在一株缀满花朵的紫薇树下。
我在自然之中。这妙不可言的启示,让我忘却时差带来的困倦,仿佛沐浴在时光的河流里。我的生命,从隐匿在其中的灵魂,到刻满时光烙印的肉体,都是新的。我因这新的自己,而觉得轻盈。
松鼠、小鹿、飞鸟、金蝉、森林、花草与昆虫,它们将和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一起,成为我的邻居。我在异国他乡的第一站,他们汇聚在名叫Sunstone的小区里,给予我深情的拥抱。我因此感觉到生命的意义,此时此刻生命的意义。它在我的呼吸之中,在我触摸这个世界时,手指的每一次细微的颤动之中。
【作者简介:安宁,生于20世纪80年代,山东人。在《人民文学》《十月》等刊物发表作品四百余万字,已出版作品三十部,代表作有《迁徙记》《寂静人间》《草原十年》《万物相爱》。荣获华语青年作家奖、茅盾新人奖提名奖、冰心散文奖、丁玲文学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三毛散文奖、中华宝石文学奖、内蒙古索龙嘎文学奖等二十多种奖项。现为内蒙古大学教授,文学创作一级,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第十届全委会委员,美国北卡罗来纳大学教堂山分校访问学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