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5年第5期|柳建伟:钱塘两岸(长篇小说 节选)
●推荐语
这是茅盾文学奖得主、作家柳建伟的最新长篇力作。它以战火纷飞中的钱塘江两岸为背景,聚焦钱塘江大桥,这座中国桥梁专家茅以升先生在抗日烽火中主持建成、又由他将其炸断的大桥。小说聚焦在这前后四个月零十天时间里,描写了杭州诸地近千万民众所经历的战争遭遇和可歌可泣的抗争。作品重点塑造了两位中国新青年——女大学生、共产党员叶紫烟和国民党军官陈剑峰的形象,其爱情故事及矛盾冲突贯穿艰难时世,并通过多线叙事结构来展现当时的中国社会图景,在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和真实可感的人物群像刻画中,体现了中华民族的精神风貌,传递出理想和正义之光,其乐观向上对我们这些后来人具有重要的启迪意义。
钱塘两岸
□ 柳建伟
序 章
1937年8月14日,日本全面侵华战争的战火,开始烧向钱塘江两岸。生活在钱塘江两岸的杭州、嘉兴、湖州、宁波和绍兴五个中国极其富饶地区的近千万中国人,在以后的几年里,都相继卷入了这场外敌入侵的漫长战争。这近千万人遭遇的战争环境是相同的,这近千万人经历的战争体验则各有各的不同,千姿百态的千万出人生活剧,随着战争的进程,次第在钱塘江两岸拉开了帷幕。
卷 一
(1937.8.14 — 1937.12.24)
第一章
发源于中国安徽休宁六股尖东坡的一条普通的河流,先以新安江的名义在崇山峻岭间经过几百里的艰难跋涉,到了浙江西北的建德梅城和另一条大河兰江相遇后,名字改成了富春江。富春江向东在黄山山脉东段余脉的山头间左冲右突二百多里,冲出北面灵山、南面里山间的谷地后,等来了从南向北沿着天目山脉众山峰间谷地奔腾而来的浦阳江的汇入。从此,这条已经汇入了几百条大小江河溪水的大江,开始拥有了“钱塘江”这个名字。此后,因为钱塘江在杭州城南走出过美妙的之字状步子,钱塘江的这一段便有了“之江”的别称。钱塘江从下沙出杭州入嘉兴地界后,因再无山峰高地的阻隔,身形变得宽大,步履开始从容,在嘉兴海宁地段已变成正东向流去的宽有六七里的世界级大江。过了海宁盐官地界,钱塘江泄向东南,再行二三十里,携着全流域最后一条大支流曹娥江由南向北涌来的江水,流向浩淼如海的喇叭口状杭州湾,最终汇入了东海。正是这条只有一千多里,不算太长的大江在后来叫杭州的地方开始的亿万年冲刷,才形成了钱塘江两岸富饶的杭嘉湖平原和宁绍平原。正是这两大平原,孕育出了华夏大地上独树一帜的钱塘江两岸古文明和吴越文明。
几个月前,在国立浙江大学文理学院读大三的海宁长安姑娘叶紫烟,读到在河南洛阳黄埔军校分校读书的绍兴上虞小伙陈剑峰来信中如此这般描述钱塘江,心里对这个认识不到两年,只在三个寒暑假里在杭州见过四五次的男人,产生了不一样的情愫。作为经过新生活运动洗礼的国立名牌大学的女生,叶紫烟是不反对和有特点的男青年交往并建立通信联系的。身为富家子弟,在东北已经沦陷于外敌铁蹄之下,在内战持续打了多年的情况下,投笔从戎三年后又考入了黄埔军校,足以证明这个男人有些血性、有些担当,不是扶不起的阿斗,不大可能是追求妻妾成群生活形态、终日只会吃喝嫖赌抽的废物。身高超过绝大多数杭州男人半头,面部轮廓清晰、线条流畅,几乎可到美术系去做个人体模特,尤其是那两道剑眉下的大眼里盛的还是孩子一般的清澈,清澈的背后,还有一抹淡到了几乎察觉不到的忧郁和伤感,这样的一个男人绝对不是个恶人或奸滑之徒。这样一个男人请求建立通信联系,叶紫烟自然没有理由拒绝。前六封信,陈剑峰写得简捷明白,字里行间尽是真诚,没有一丝一毫的轻佻。前几次见面,陈剑峰做到了事事周到、处处得体,甚至可以称作有些绅士风度。
第七封信,便是陈剑峰谈家乡、谈钱塘江的这封了。没有对家乡的真正熟知,心里没有爱,是无法对母亲河钱塘江写出以上的文字的。叶紫烟在长安镇南边不远的村子里长大,出门向南走几里地,便是桑树林和钱塘江北岸江堤防护林。叶紫烟带着陈剑峰写来的第七封信,在一个礼拜天的下午,到长安镇钱塘江北岸江堤上走了很久。她第一次有了和写信的这个男人共度一生的想法。女大学生虽然稀缺,但要靠自己单打独斗撑出一片天空,几乎没有可能,早点选个优质婚姻对象,是个很现实的选择。有了这种想法,加上毕业后留在杭州的师兄柯文章日渐频繁地献殷勤,叶紫烟便在回信中,表达了希望和陈剑峰一起,用上一周时间,骑马沿着钱塘江两岸走上一遭,近距离感受一下母亲河钱塘江的脉动和心跳。
收到叶紫烟回信那天,正好赶上学校传达蒋介石委员长[1]在庐山发表回应华北卢沟桥事变的高调讲话,马上毕业的同学都面临着人生的一次重大选择。“攘外必先安内”这个实行了多年的基本国策,突然间就变成了“如果战端一开,就是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的抗日宣言。这个时候的黄埔毕业生,多半是应该选择分配一线作战部队直接去与侵华日军作战的。可是,黄埔军校洛阳分校的优秀应届毕业生陈剑峰考虑了两天,却给在南京国防部任高级参谋的姐夫钟江涛打了个电话,谎称父母希望他能够分配到浙江省内的地方部队,最好是分配到驻扎在杭州市内的地方部队。等待分配命令的那几天,陈剑峰不敢面对任何一个同学和任何一个老师。他偷偷吃了一把泻药,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医院躲了起来。拿到分配命令,陈剑峰也没有和学校的任何人告别,拎着几件军服,匆忙踏上了回杭州的火车。陈剑峰不是怕死,他只是想先兑现对自己心仪姑娘的一次承诺。鬼才相信这样的解释!那就只能躲了起来。
下了火车,陈剑峰直接去省保安司令部报到。人事处上校处长说:“你是黄埔毕业的高材生,国防部说对你另有任用,你先回家等候通知吧。”在家里待了三天,陈剑峰就联系好了教叶紫烟学习骑马的地方。没想到瘦瘦弱弱的叶紫烟学习能力超强,十天下来,不但学会了骑马和手枪射击,连马上射击也做得有模有样。
按照陈剑峰的计划,这次骑马踏访钱塘江两岸,要分两个阶段进行。第一阶段,沿钱塘江北岸,从灵山脚下富春江江心洲北江尽头处出发,用两天时间一路走到海盐县,然后折返到海宁县长安镇休整。第二阶段,从老虎洞山脚下浦阳江与富春江交汇处出发,沿钱塘江南岸一直走到宁波,然后折返到上虞县百官镇休整。
第一阶段,拟选择在海宁盐官镇江边露营一晚。第二阶段,拟选择在上虞临山镇江边露营一晚。第一阶段,在海盐、长安镇住可喂马匹的客栈。第二阶段,在宁波、百官镇住可喂马匹的客栈。两个阶段,携军马两匹——一匹白马,一匹叶紫烟已经骑了十来天的枣红马,携德军新式小帐篷一顶,供两次江边露营之需。人员热量补给,一靠携带的干粮,一靠沿江小码头的小饭馆。马匹热量补给,一靠沿江小码头的大车店,二靠江边取之不尽的桑叶。露营工具带了工兵铲一把、瑞士军刀一套、德军军用手电筒一只。防身工具带德军匕首一把、德制驳壳枪一把、子弹五十发。对这样一个计划,叶紫烟提不出任何修改意见,因为她对计划中的一切,都是陌生的。
因为过度兴奋起得太早,两人从灵山出发比计划早了两个多小时,加上两匹马吃饱喝足后非常给力,到盐官镇选好宿营地搭好帐篷,竟比计划的时间早了四个多小时。
帐篷搭在一个大水塘南边的草地上,帐篷背面和左右两侧都是抽着嫩枝条向上疯长的一人多高的桑树林,桑树林覆盖着江堤北面的漫坡,一能护江堤,二能来年采下嫩桑叶养春蚕。水塘四周长着一簇簇开着芦花在风中微微摇曳的芦苇,水塘北面是一眼望不透的朝着东西无限展开的杂木种类防护林。坐在帐篷入口,看着周边这树、这芦苇、这草地,还有眼前这一汪长宽均有丈余的池水,叶紫烟真心喜欢上了这个差不多可说与世隔绝的美妙之地。接着,她便在心里夸奖了陈剑峰这个有很好审美眼光的大兵。一阵阵蛙鸣虫叫,仿佛能搅动盛夏时节水边闷热的湿气,再看眼前那池泛着细微波纹的清水,叶紫烟便有了赤条条像鱼儿一样跃进去游上一游的冲动。在这样一个池塘里游水,当然是不可以的,这毕竟不是个人迹罕至的大漠里的清泉,这只是钱塘江岸边不知何时为加固江堤挖土石后留下的一个野池塘。看看被拴在桑树上不紧不慢品尝着周围桑树叶子的白马和枣红马,再看看身上米黄丝质上衣和白色长裙裙摆上沾上的星星点点的污渍,又拿起草地上陈剑峰留下的上衣裤子闻了闻,叶紫烟瞬间就做出了在这汪清水里洗洗这些衣服的决定。
换上长衣长裤,洗完自己的衣裙和陈剑峰的衣裤摊挂在帐篷东边的桑树上晾晒后,她回到帐篷里脱掉长衣长裤闻了闻,心里道:“真是没有经验,这么热的天出门远行,怎么就带一身换洗衣服呢?”很快,她便在蛙鸣虫叫声中沉沉睡去了。
陈剑峰想游到江南买一种时令小白鱼,给叶紫烟尝鲜,在江水里游了一两百米远,立马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战略性错误。在海宁盐官段游过钱塘江,起码需要一个多小时。找熟人寻到钱塘江和曹娥江交汇处的小白鱼,至少要花一个多小时。返回江北呢?需要多长时间是不可预判的,最少也要花费三四个小时。一想到很可能在晚上10点前回不到江北宿营地,陈剑峰转身就往北岸游。再上北岸,陈剑峰目测已被江水向东冲了六七里地。在江堤上呆坐了一会儿,陈剑峰决定找渔民买条其他鱼,来缓解空手回露营地的尴尬。一看自己只穿了一条泳裤,陈剑峰傻眼了,顿时明白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这句老话。想到可用脖子上挂的白玉平安扣换条鱼,陈剑峰信心满满地叫醒了正在小渔船船舱里呼呼大睡的老汉。
老汉坐起来,揉着眼,擦着嘴角的涎水,静静地听着陈剑峰拿平安扣换鱼的请求。老汉上下朝陈剑峰扫了又扫,伸出右手食指,用指甲在陈剑峰的小腿上一划,惊叫一声:“啊——你刚下水呀?你不要命了!看你腿上这道白印子的深浅,就知道你半个时辰前,在这江水里泡了很久。”陈剑峰怔了一下:“好眼力呀,老爷子!不过,我的水性是很好的!”老汉起身摸摸陈剑峰胸前的平安扣:“老物件。你得谢谢这个平安扣。这条江古时候叫啥名?罗刹江!今天是七月初九,中元节[2]前六天不能下水,你不会不知道吧?我这个打鱼的,今儿不到午时就收网了。说说吧,说说今儿下水捞鱼的理由。”陈剑峰脸色煞白,吞吐着:“禁忌……我知道……我只是忘了今天是农历几月几……”他实话实说,把事情的缘由全讲了。老汉笑得花白山羊胡子抖个凌乱,伸出枯藤鹰爪样的右手,亲昵地在陈剑峰的肩膀上拍打着:“大侄子呀还是大孙子,看着我这老眼,答我几句,答好了,我帮你。”
陈剑峰看向两点甚至还带点孩子气的狡黠光亮说:“好!”
“是个漂漂亮亮的女娃娃?”
“非常非常漂亮!古色古香的气质里,还有那么点豪侠气……”
老汉咯咯笑了几声:“出西施[3]出秋瑾[4]的地方嘛。骑马野游,还搞野营露宿江边。想搞个生米做成熟饭?”
陈剑峰忙摆着手:“不不不!我是想娶她的,我是认真的,非常非常认真的……”
老汉抬眼望望天,自言自语似的说:“谁都想娶到第一个入眼的美俏佳人!错过了第一个,或是叫第一个伤到了,伤到了心里,痴情男儿或者就变成浪荡哥了。”老汉坐到船头,掏出旱烟袋装了一烟锅烟丝,点了嘬一口,缓缓仰头慢吐出几个白圈:“这俗话说得好哇,男想女,隔座山,女想男,它隔层纸!还有一句糙的,母狗它真的不愿意,牙狗[5]打死都上不去。你答应姑娘喝曹娥江口小白鱼鲜美的鱼汤,姑娘喝不上了。你去船尾,鱼篓里有条一斤多的黑鱼,拿去做汤吧。记着:一句谎话都别说!千万千万别走我的老路!”
陈剑峰拎着黑鱼下了江堤,穿过桑树林,朝帐篷方向走去。还剩两排桑树就要到帐篷东南角了,一幅画面刺入眼帘,顿时把他震在了原地。叶紫烟穿着米黄色的合身内裤,上面穿着自制的抹胸胸衣,披着乌黑油亮的长发,赤着脚,踩着青草,伸手在摸着搭挂在东南方向几棵桑树枝上的几件衣服。傍晚的阳光,透过在微风中摇曳的芦苇花顶,忽明忽暗地抚摸着叶紫烟白皙温润的后背。在光与影的衬托下,叶紫烟丰满结实的臀部似有灵性一样在跳着神秘的舞蹈。最亮眼的是那两瓣上翘的臀尖上方,快到细腰的椎骨底盘左右,竟有两个肉窝,可以随着身体的微小动作,像两只小精灵一样,在精美无比的少女后背上跳来跳去。陈剑峰这个从没见过少女身体的二十二岁男人,被这景象弄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口干舌燥、心跳加速、虚汗直流。这种全方位的震撼,终于让陈剑峰移动了身形,弄出了声响。
“谁?”叶紫烟喊了一声,几个跳步,抓起放在草地上的驳壳枪,“出来——我开枪了——”陈剑峰忙钻出桑树林:“是我,是我。”
叶紫烟扔掉驳壳枪,白狐一样敏捷地钻进帐篷,冷冷的声音随即传出来:“不要进来!穿上你的衣服!想不到你是这种人!”
陈剑峰手忙脚乱地穿着衣服,解释说:“你不要误会!我没想到你会洗……洗衣服……”叶紫烟恼怒地打断:“偷看!你绝对在偷看!你那是钱塘江刀鱼?三岁小孩都认得,那叫黑鱼!假装要游到对岸找刀鱼,让我放松警惕,然后回来藏起来……偷看!你敢说你是刚到这树林?你敢说你只是碰巧撞上,只看了一眼吗?”声音越来越高,语速越来越急,“这是个阴谋!绝对是个阴谋!什么狗屁骑马沿江踏访,什么狗屁拥抱母亲河,都是托辞!带这么一顶帐篷,你想干什么?还不是想玩公子哥始乱终弃的把戏!都怪我,瞎了眼了我!”
陈剑峰整整衣服冷静了下来,弯腰捡起驳壳枪,朝帐篷门口走两步:“我确实不止看了一眼。你这枪的保险都没有打开……”叶紫烟凌厉回道:“你杀了我吧!想叫我顺从,做梦!”
陈剑峰背对着帐篷蹲下:“叶紫烟,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握枪遇到敌人,不打开枪的保险,等于送死!这句话,我前几天给你说了多少遍?你不要打断我,让我把话说完。话说完了,你用这把枪打死我,我决不叫屈。我的错误只有以下三点:第一,我不该带这种小组行动帐篷,应该带两顶单兵帐篷。第二,我不该冲动地离开你,没脑子地想让你晚上喝什么鲜美的曹娥江口小白鱼汤。第三,走到上面江堤上,我就应该喊你,喊你一声,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但是,我并不后悔……罢了,我告诉你我刚才看到的是什么吧……我看到了美,看到了天底下至圣至洁的美。十几岁的时候,我曾经迷恋过西洋绘画,学习人体素描,我讲的是照着真人模特画素描的时候,我停了下来。我不想让我不爱的女人的裸体,污了我的眼。可我非常喜欢文艺复兴前后,西方大画家笔下的女人裸体画,最爱的是提香[6]和拉斐尔[7],卢本斯[8]虽然画了太明显的肉欲,但他记录了很多大事件,也还好。提香笔下女人的纯真,拉斐尔笔下女人的圣洁,全是登峰造极呀!美,真的美呀!刚才,你站在那里理衣服,和这周遭的一切融会,就是一幅提香加拉斐尔,还是动态的提香加拉斐尔。你两臀上方,腰椎盘两侧,长着两个肉窝,它们能像人面部的酒窝一样,随着腰臀部的运动,大小深浅地变化,像两个调皮的小精灵……我忽然想起《麻衣相法》[9]中画有这样的窝窝,说这种窝窝叫腰笑窝,百万女子或许一人能有这样一对腰笑窝……你就发现了,拿起这把枪,喊着……这都是命!好在,我看到了一幅提香加拉斐尔,还是一幅会动的……你还在听吗?”
叶紫烟柔和的声音随即从帐篷中传出:“也不能全怪你。虽然……虽然这次骑马踏访钱江两岸的动议,是我先提出的,可是……可是猛然间叫一个……叫一个不太相干的男人,看到这样的自己……我是有点……我找不出什么词,能准确表达我现在的心情……”
陈剑峰马上接道:“那就再听我说几句。我家现在住的西湖北边宝石山下的房子,是西湖博览会[10]后才逐步盖起来的,我父亲借这次博览会,发了大财,他想用好地段的好房子展示自己的实力。去年夏天我和你同游西湖,我在白堤北端,是向你指了指我家的位置,但这绝对不是向你暗示我有多么显赫的家世。新家,我们民国十九年秋天才住进去。一年后,我没考大学,到南京当了三年兵,前年,我去洛阳读书了。这都是父母安排的。大哥帮助我爹经商,二哥到美国读了博士。生逢乱世,父母决定让我拿起枪杆子,叫我这个三儿子保家卫国。外公选父亲做女婿时,父亲还是胡庆余堂[11]地位较高的伙计,所以我认为我家顶多算个暴发户,我自然没有什么公子哥的身份,更不会沾上那些公子哥身上的恶习。”
叶紫烟接了一句:“我听明白了。你确实和杭州城里的公子哥不一样。这两年,你也没有向我展示你家境十分富裕的优越感。”
陈剑峰抬眼看看天,叹了一声:“唉——我还是把事情搞砸了。杭州是个相信爱情、赞美爱情的地方。断桥[12]、雷峰塔[13],背后都有爱情故事。全部说白了吧。我是一个相信一见钟情奇迹的人,两年前的夏天,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相信你就是我今生今世一定要娶到的女人。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军校毕业生,靠我一人,打不败凶恶的入侵敌人。我要是失去了我一见钟情的女人,这个世界还与我何干?这种自私当然是可耻的……这种做法,让我想起为了一个女人开关降敌的吴三桂[14],想起了亡国后唱着歌跳着舞的商女……没想到啊,会是这个结局……”陈剑峰抽咽出了声音。
叶紫烟早已泪眼婆娑地跪到陈剑峰对面的草地上,伸手托起陈剑峰的头:“走,去长安镇我家,先见见我的父母和弟弟,让他们看一眼我自己给他们找的女婿和姐夫。我随时都可以做你的新娘……你随时都可以看我身上的两只精灵一样的腰笑窝……结婚之后,我支持你调到华北打日本鬼子……”
陈剑峰抽出被叶紫烟抓住的双手,仰坐在草地上,伸手拍自己的脸,定睛看着眼泪汪汪的叶紫烟:“我还要郑重向你作出如下保证:一、今生今世只爱你一人,绝不纳妾,哪怕是你不能生养;二、我一定让你风风光光嫁到陈家,婚礼怎么办,中式或西式,你定;三、新婚之夜之前,不碰你的肌肤,包括你的双手。”
叶紫烟笑笑,捡起草地上的黑鱼:“好好好,好一个约法三章,我完全同意。”
两人收拾完行装,准备沿着海塘去海宁长安镇。钱塘江已开始涨潮,一线潮一道一道向西而去,虽不大不高,但已经很有些壮观了。
陈剑峰骑上白马,看看大江:“离农历八月十八,还有一个多月,到时候,咱们来盐官镇看最大的一线潮。”他的目光被轰隆的空中巨响拽了上去。
叶紫烟惊叫着:“飞机,飞机,九架……啊,是日本的飞机!这飞机要干什么?”
陈剑峰抹抹脸上的零星雨滴:“看日军飞机飞来的方向,应该是从台湾飞过来的。这里的能见度,是不适合来长途奔袭的,一定是这两天发生了什么大事……”
叶紫烟急道:“你能不能说通俗点?你这么讲,我听不明白。”
陈剑峰道:“这些日本飞机,像是九六式陆上攻击机[15],华南没有日军,所以,它们只能从台湾岛飞过来。他们的目标,一定是轰炸笕桥机场和中央航校!”
叶紫烟道:“我明白了,他们这是去轰炸我前两天学骑马那里的机场。咱们赶紧去报信儿吧,不回长安了。”
陈剑峰说:“上虞设有一个空军预警站,应该能发现这批日本飞机。这两天肯定发生了我们不知道的大事情。走,去笕桥机场。”
两个人策马朝着杭州方向飞奔而去。
小火轮刚刚在闸口西江边临时码头停稳,谢宏道沉着脸第一个跳下了船。四十来岁的日本商人田中信男忙跟着跳下船,笑着给谢宏道引路。接着,戴着深度近视镜的四十多岁的国立浙江大学教授熊宝坤和谢宏道十八岁的小女谢如兰也下了船。
见几个人都下了船,田中信男说:“谢先生,黄包车已经备好,如不嫌,我在虎跑路的店里还留了一辆汽车,可以送您和令千金谢小姐,早点到家。”
五十出头、一身仙气的谢宏道俯着身子笑吟吟地说:“田中社长,这就很麻烦你了。不是坐你的小火轮,我后天怕是也到不了家呀。无功不受禄,咱们就算别过了。”他抱了抱拳。
话音未落,大桥工地方向响起了刺耳的防空警报声。接着,就有两架喷着日本国旗的飞机朝着大桥工地俯冲,扔下几枚炸弹后,又拉升起来。四架中国空军的霍克-3型驱逐机[16]紧紧咬着日军飞机从小码头上空飞过。四五声沉闷的巨响过后,谢宏道等几个人看见江面上升腾起数丈高的水柱。还没等人们反应过来,东边又传来轻轻重重的机枪声,再朝东边望去,天空中一架日军飞机屁股冒着黑烟,朝着江对面的萧山方向一头栽了下去,另一架日本飞机带着燃起火苗的右翅,朝着东南飞去。两架中国战机尾随着追了过去。
四周又恢复了平静。一个留着寸头的男青年走到田中信男身边,低声说了几句。田中信南朝谢宏道深鞠一躬:“谢神仙,我家里出了点事情,告辞了。”他直起身,神经质地揪揪鼻子:“娘希匹[17]个军国主义!我只能用宁波这句话,表达我此时的心情。”再鞠一躬,后退三步,才转身匆匆离去。
谢宏道转过身,伸出右手食指点点熊宝坤:“熊宝坤,熊关山[18],我还是尊称你的字号吧,叫你宝坤,太亲近了。”
熊宝坤挠挠头:“哥哥这是……”
谢如兰张嘴接道:“我爹是嫌你让他欠了日本人一个人情。如今,这可是个大是大非的问题。”
熊宝坤摇头摆手:“你这孩子,言重了,真的言重了。德全大哥,你也这么想?”
谢宏道叹了一声:“望闻问切,是中医的看家本事!你见什么人跟那个小火轮船家结的账?”
熊宝坤说:“你,大哥你怕是想多了。这个田中,我认识有六七年了,他是真的喜欢中国。这些年,他把江北的杭嘉湖,南面的宁绍,跑了个遍。你看看刚才他那个真诚劲儿,哪里像个坏人?还有啊,他费这么大心思结交你这么个神医,想干什么?”
正是因为想不出这个日本人的动机,谢宏道才生出了深深的不安。
一个身形高挑、金发碧眼的女子喊着:“舅舅?舅舅,真是舅舅——”从大路上飞奔过来,伸手笑吟吟地摸摸谢宏道的长胡子,转身抱住谢如兰来了个贴脸礼,“妹妹,妹妹,漂亮了,高了,高了。妹妹,舅,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谢如兰兴奋得满脸通红:“二嫂,布兰妮二嫂,我放假了,跟着我的爸爸,你们的舅,做助手,去富阳拜访爸爸的朋友,刚刚下了小火轮。”谢如兰转身对着戴着安全帽的红脸壮实眼镜男说:“二表哥,看你晒的,成黑人了。”
熊宝坤向眼镜男伸出了右手:“陈思明[19]陈大博士,七八年没见你了。我是你熊宝坤叔叔,你到美国读博士,我参加了你的送行宴,在楼外楼吃的饭,喝的酒是二十年绍兴女儿红。这位金发碧眼的大美女,肯定是康奈尔大学世界桥梁大师史密斯的千金布兰妮·史密斯!真的太漂亮了,像个电影明星。”他非常绅士地拉起布兰妮的右手,放到嘴边轻吻了一下。
布兰妮灿烂地笑着:“谢谢,你在赞美我,我一定要谢谢你。”
谢如兰捂着嘴偷笑,伸手捅捅傻愣愣站着的陈奇峰。
陈奇峰忙向熊宝坤鞠个躬:“熊叔叔,十分抱歉,我总是记不住社交场合见过的人。她是我的妻子布兰妮,三年前她和我一起接受我的老师茅以升[20]和罗英[21]博士的邀请,回国到桥工处建造这座钱塘江大桥。舅,听如兰刚才说你们坐小火轮从富阳……刚才空袭,你们也在这里?”谢宏道说:“是啊,看了一场空战,小日本的飞机,一架坠到了萧山,一架翅膀受伤,逃了。对了,这日本飞机,怎么会跑到杭州,朝这大桥丢炸弹呢?我在富阳山里住了六天,这几天出大事了?”
陈奇峰取下眼镜,掏出手帕擦,戴上后左右前后仔细看看,确定再无别人后,压低了嗓音说:“昨天,驻上海日军向我们发起了攻击,具体战况和规模,我也不清楚,华东成为第二个华北,看来已无法避免。桥工处上午已接到省政府转来南京的死命令:必须确保10月1日前,铁路和公路两桥通车。刚才空袭时,桥工处正在开会,分解落实加快大桥工期的各项工作。我和布兰妮,负责大桥铁路引桥的大块碎石和大桥公路引桥的小块碎石的准备工作。”
沉默了一会儿,谢宏道说:“这就解释得通了。这大桥一通车,江南的半个浙江,福建、江西,甚至两广的资源,都可以通过这座桥,投入到战场……奇峰,你们,你们不是更危险吗?”
陈奇峰道:“你们别操我们的心!大桥工地的防空,级别是顶级。你们快走吧。”
熊宝坤正要坐一辆黄包车,谢宏道一把把他扯到路边:“宝坤兄弟,日本人的事,你还得给我个说法。你好好想想事情的前因后果后,我再问你。有句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是说的普通人之间的理。战时呢?敌国一个人,突然向你献殷勤,你的地位如果足够高,结局可能会是亡国灭种!乱世黄金,盛世把玩。今天自然是乱世,没金钱是真活不下去。可是,不是什么钱,什么人的钱,都可以拿的。”
天空中又开始飘下零星的雨滴。熊宝坤坐在沿着虎跑路进城的黄包车上想得脑瓜子疼,也想不出田中信男接近谢宏道有什么恶意。简单回顾了这些年自己和田中信男的交往史,学富五车、博闻强记的熊宝坤得出一个结论:田中信男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热爱中国、热爱中国文化的成功日本商人。
田中信男的复杂程度,自然是熊宝坤这个中国学究无法参透的。
公元1868年,十五岁的明治天皇[22]在西乡隆盛[23]、大久保利通[24]和木户孝允[25]等人的支持下,结束了长达两百多年的江户幕府[26]时代,开启了日本国进入现代国家的新征程。此后的几十年,特别是日本大正天皇[27]在位的十四年,出生于长州藩[28]的山县有朋[29]、桂太郎[30]和田中义一[31]等长岛系军阀,长期把持着日本的实际最高权力。同样出生于长州,又是田中义一远房侄子的田中信男,自小就有出将入相的雄心壮志。十八岁考入日本陆军士官学校,二十三岁考入日本陆军大学,田中信男都比田中义一这个远房伯父考入这两所学府时年轻。1926年,大正天皇去世,二十五岁的皇太子登基成了昭和天皇[32],田中义一也在这一年当了日本首相。谁知这一年田中信男运交华盖,一场肺病折磨了他差不多一年,心劲差不多也叫磨没了。土肥原贤二[33]在中国东北皇姑屯设计炸死张作霖[34]之后,田中信男找到田中义一这个伯父,说自己想到中国做基础的情报搜集工作,像伯父和土肥原贤二一样,在中国为大日本帝国贡献力量。在田中义一这个首相伯父的直接关照下,二十七岁的田中信男以陆军大尉的身份,加入了土肥原贤二领导的日本军方特务组织,被派往中国的杭州,负责搜集中国最富庶地区之一,钱塘江两岸方方面面的情报工作。1929年春,田中信男带着十九岁的新婚妻子清水和子,从日本到了杭州,公开身份变成了杭州日资贸易公司的社长。
没过多久,田中信男就从中国的报纸上看到了两年前田中义一奏折的核心内容:“过去的日俄战争实际上是中日战争,将来如欲控制中国,必须先打倒美国势力,这和日俄战争大同小异。如欲征服中国,必先征服满蒙;如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中国。倘若中国完全被征服,其他如小亚细亚、印度和南洋的诸国必然会心生敬畏而向我投降。”田中信男兴奋没几天,他的政治靠山田中义一首相就被轰下台,很快就病死了。此后好几年,田中信男都是一枚日本军队特务系统无人问津的闲棋冷子,孤独地做着一件事:绘制中国钱塘江两岸真正能够支持帝国将来占领这一重要地区作战和长期经营这一地区的地图。伪满洲国[35]成立了,田中信男仍然无人问津。去年初春,田中信男证实国内确实发生了不祥事件[36]后,坚定地认为这次政变虽然以激进派失败而告终,但日本必然会走上军国主义的道路。他把自己花了数年心血绘制的杭嘉湖地区图通过秘密渠道送了上去。这些地图,三个月之后只给田中信男换来了一个口信:由大尉晋升为少佐,早日完成钱塘江南岸宁波、绍兴地图的绘制。
这个来之不易的口信,让田中信男一个人躲进地下室哭了大半夜。没有被组织抛弃,是值得高兴的,人生的梦想破灭大半,又是令人沮丧的。田中信男知道出将入相再无可能,坦然接受了技术人才这个帝国同样需要的角色。绘制完宁绍地区的地图后,卢沟桥事变发生了。田中信男判断中日全面战争必将展开,他把目标锁定在正在修建的钱塘江大桥身上。作为职业军人,田中信男早就明白这座已经建了三年多大桥的战略价值,但要弄清楚这座桥,太难太难了!
熊宝坤在闲聊时无意中说起陈家二少爷陈奇峰和他的美国妻子布兰妮一直在帮助茅以升修建钱塘江大桥,田中信男想出了曲线接近陈奇峰夫妻的周密计划。谢宏道对自己表现出的淡淡敌意,已经让田中信男相当悲观了。空战发生后,田中信男开始有些绝望。杭州已变成战区,一个日本人,想接触修建大桥的核心人员,进入重兵把守的建桥工地,只怕比登天还难!航空炸弹在钱塘江炸出水柱的那一刻,他开始后悔策划了和谢宏道的这次巧遇。在杭州日租界的日本侨民纷纷逃回有日军庇护的上海租界的大形势下,这么做很可能会让自己八年多的努力毁于一旦。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老家来人了”这句快一年没有听过的暗语。
没想到这次来到拱宸桥的家里接头的人,竟是自己姑姑的儿子,表弟石原有朋。
田中信男快步走过去,一下一下用拳头捶打着高大强壮的石原有朋:“兄弟,我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你呀!又高又壮的,有两个和子那么重吧?快坐,快坐下。为了融入中国,这些都是按中式客厅布置的。和子,快去拿绍兴的黄酒,陈年的。十四代、朝香、龟泉、菊正宗[37],都有,藏在地下室,偷偷喝。这个客厅,多半接待中国商人。快坐呀——”石原有朋含着眼泪把田中信男紧抱在怀里:“哥哥,我们、我们都以为你不在人世了!八年多了,你怎么一次都不回日本呢?这两年,舅舅和舅妈都怀疑你这个执行秘密任务的儿子已经……和子嫂嫂……你们……”
田中信男抱着酒坛朝黑瓷小碗里倒酒:“你嫂子跟我一起来的杭州,也是八年没跟家里联系了。这是绍兴女儿红,说是越王勾践[38]时候就有了。我不大信的。开始,你可能喝不惯。和子,下酒菜呢?没有命令,我们是没法回国的。也怪我无能,没取得什么成绩。刚才,为什么空袭杭州?”
石原有朋站起来:“哥哥,请你起立。参谋总部已决定开辟中国华东战场。中国华东作战,已于昨日在上海打响。内阁已报请天皇批准,自明日起,组建上海派遣军,负责中国华东地区作战,松井石根[39]大将为上海派遣军司令官。田中信男少佐,我奉命代表上海派遣军参谋部,向你宣布对你的任命:任命陆军部特别参谋田中信男少佐,为上海派遣军参谋部中佐特别参谋。表哥,祝贺你。”
田中信男缓缓坐下:“有朋弟弟,怎么感觉有点像做梦啊?实在太突然了。”看见清水和子抱着两岁的田中一郎从里屋出来,他摆摆手:“一郎也在做梦呀,给他洗洗脸,让他清醒之后,再见石原表叔。给我拿条湿毛巾,我也需要清醒清醒。八年了,我只是上交了几张地图……”石原有朋马上接道:“你的地图,在东京参谋本部得到了高度评价。在杭嘉湖地区,哪里有水井,你都清楚地标了出来,我也非常佩服。松井将军看了你绘的地图,决定把你调过来。他说,这种水平的地图,可以提升部队百分之三十的战力。”
田中信男接过湿毛巾擦着脸:“一郎,这是你石原表叔,快叫叔叔,叫啊——”清水和子笑出两颗虎牙:“认生,又刚睡醒,有朋兄弟,失礼了。我给你们弄下酒菜,喜事啊!”她抱着孩子去了厨房。
田中信男严肃起来:“应该叫你石原少佐了吧?来的不止你一个人!什么特殊任务?我一定全力配合。目标不会是一座在建的桥吧?”石原有朋道:“真厉害!目标就是钱塘江大桥。作战目的:适时摧毁这座大桥。今天我带了六个人过来,明天再过来八个技术人员。放心,杭州目前算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市,带高能炸药进来,都没多大风险。两部电台,已经带进了租界。人员不够,可随时派过来。表哥,你是不是觉得难度太大?”
田中信男道:“你负责这次特殊作战?”
石原有朋连忙摆手:“不不不!我这个粗人,干不了这种细活儿。这次任务,由田中信男中佐全权负责组织实施。”
陈剑峰和叶紫烟骑马赶到笕桥机场东南门卫处时,天色已暗,唯有西面山峰上被撕开的云层缝隙里透出几缕如血的残光。几架霍克-3型战机列队在停机坪上,地勤人员正忙着给这些战机作着检查。机场南面芦苇丛冒出的几缕残烟,证明了日军航空炸弹确实是要炸毁这座机场的。战况如何?损失大吗?陈剑峰很想知道。三辆三轮摩托先从机场里开出,停在陈剑峰面前,接着开过来两辆美式敞篷吉普车,在机场西南门里停了下来。一个穿着空军作战服的高个子军官从第二辆吉普车上跳下,跑向第一辆吉普车。
陈剑峰跳下马,跑进大门:“姐夫,姐夫,你怎么会在这里?”
坐在第一辆吉普车副驾驶位置上的白净陆军上校冷冷地盯着陈剑峰:“这是军营,谁是你的姐夫?军营里能叫姐夫吗?”陈剑峰立正敬礼:“长官,黄埔洛阳分校应届毕业待分配学员陈剑峰有个疑问:长官的战位不是在南京国防部吗?长官……”
空军上尉忙接道:“守正兄,长官昨天已经是国防部驻浙江省上校特派员了,他将负责浙江省国防部相关的战时协调工作。特派员问完战果,就问到了你……”
陈剑峰焦急地打断说:“九架日军轰炸机,从台湾远途奔袭笕桥机场和中央航校,一定是发生大事情了。空战战果如何?我们损失了几架战机?”
上校从吉普车上跳下来:“住口!你个乌鸦嘴!黄埔洛阳分校待分配学员陈剑峰,在华北卢沟桥事变发生后,在蒋委员长发表全面抗敌宣言后,你不按命令待在家里等待新的命令,失联十多天,这是严重的错误!你当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因为你……”他伸出指头朝陈剑峰点了又点,看一眼站在卫兵外面的叶紫烟,“算了!我给你留点面子。我告诉你发生了什么大事!昨天,日军在上海向我军主动发起了进攻,日军开辟了新的战场,企图南北夹击,三个月内让我们屈服。我们当然要反击。今天凌晨,我空军出动飞机七十余架次,分别轰炸了上海日军的军营、弹药库和登陆码头等重要设施。我没等到战果消息,就从南京出发来了杭州。我的判断是:这次空袭,把敌人打痛了,所以,才有敌人对机场对航校的报复性远途空袭。我告诉你空战战果吧:我第四航空大队在大队长高志航[40]的率领下,及时迎敌,在觅桥空域,击落敌击三架,在钱塘江闸口至浙江第一码头南北两岸空域,击落敌机一架,重伤敌机一架,轻伤敌机一架,我霍克-3型机群,无一受伤,连擦破皮的轻伤都没有!我们有没有损失?有!笕桥机场附近,我方损失芦苇无数!”
陈剑峰兴奋地一拍巴掌:“大捷呀!真是标标准准的大捷!初战求胜,初战取胜后,以后这仗就好打了。李哥,向你们空军表示我个人的祝贺。”空军上尉摆摆手:“功劳属于高志航他们这些驾着战鹰在空中与敌人拼刺刀的英雄。”
上校看见叶紫烟进了大门,收起一脸高兴,厉声道:“你,出去!知道这是军事禁区吗?出去!李参谋,告诉你们站长,机场戒备等级要提高到最高级,还要加派流动岗哨,防止敌特和汉奸搞破坏。姑娘,这话不是针对你。杭州已经变成战区了,战时要有战时的规矩。陈剑峰,上车,跟我走。”自己拉开车门上了车。
陈剑峰指指牵着两匹马退到大门外的叶紫烟道:“她、她怎么办?一起的,要不,搭她一程,把她送到浙江大学大门口?”
上校瞪了陈剑峰一眼:“说话前,能不能过过脑子?我急着找你,是说儿女情长,还是家长里短?战争开始了!你是军人!”扬扬手喊:“姑娘——女学生——陈剑峰归队了。我叫钟江涛,是陈剑峰的姐夫,我和他要谈要紧事,没办法带你进城。你的问题,交给场站李参谋了。上车,出发。从吴山南进城,朝闸口走。”
三辆摩托车、一辆敞篷吉普车,形成车队,沿着土石路,朝着杭州而去。车过叶紫烟身边,陈剑峰喊:“紫烟,忙过这几天,我去钱塘书坊找你——”天已经黑透,上弦月在云的缝隙里若隐若现地跟着车队,一起去杭州。
车到吴山东边,钟江涛开口了:“眼光不错,貌美、有才,还有点说不上的气质……”陈剑峰抓住机会说:“姐夫,她叫叶紫烟,海宁长安镇人。两年前,我就看上了,决心娶她。不瞒你说,我是为了她,才给你打了那个电话。不是那九架该死的日本飞机,我现在一定在长安镇我未来的岳父家喝着女儿红,商量我和紫烟的婚事呢。该说说我如何报国的事了。”
车队停在吴山脚下。
钟江涛下了车:“傍晚,三架日本飞机,脱离笕桥主战场后,就是从这吴山俯冲,去炸钱塘江大桥的。保护大桥的这一带防空火力网,去年已经开始建了,经今天傍晚实战检验,火力配置和层次都是不行的。这一个多月,我从华北前线上报的战报中发现,侵华日军战力很强,战斗意志是变态的强。这一个多月,我们还没抓到一个日军俘虏。”
陈剑峰说:“都不怕死?轻伤逃不走切腹?重伤抬不走,战友补枪?必须防住日军飞机的自杀性攻击。如果有两三个日本飞行员,超低空控制飞机,直接带着几吨高爆炸药撞向大桥……哥,很有这种可能啊!”
钟江涛满意地点点头:“是个明白人。我已经向保安司令部建议,由你担任大桥防空营二连的上尉代理连长,迅速建立江北吴山、凤凰山,江南坞里山、乌龟山,包括再往东一点的白虎山、青龙山等高地上的超低空域防空火力网。命令明天就下达。另外,授予你在这一段钱江两岸其他高地或楼房房顶,布置补充火力网的权力。所需人员,保安司令部负责调配。这座桥对华东战场的价值有多大,你我都清楚。读黄埔分校前,你当过三年兵,安排你当个上尉连副,合规矩。可这防空连太重要了,那就让你当个说了算的代理连长吧。地方保安部队,没什么人才,大桥防空的担子,我只能放到你的肩上了。”
陈剑峰郑重地面向钟江涛站好,敬着礼说道:“请特派员放心,剑峰一定尽全力,确保大桥不会遭受来自空中的袭击。”
钟江涛说:“我还想给你另外一个身份:做我这个特派员的副官或者叫助手。这个履历,也会记入你的档案。我会给你配一辆吉普车。”
从闸口大桥桥工处出来,钟江涛走到一个可以看到大桥工地全貌的地方,指着大桥说:“大桥的地面保卫,考虑得真是周全。茅以升处长、罗英总工和你二哥、二嫂这些建大桥核心人员的安全,也很重要。保护他们的具体措施,很快就能完善落实,但是,怎么防敌人对他们的暗中惦记,我这心里真没有底。日本人的暗战能力,相当强。这杭州城里,五十几万人,有多少是已经渗透进来的日本特战人员?”
第二章
从一贫如洗的穷小子,到腰缠万贯的富家翁,世上这样的传奇人生,轨迹基本上都是相似的;从富甲一方的大财东,到身无分文的败家子,世上这样的凄苦故事,起因一定是独一无二的。
陈敬德从贫困到发迹再到发达,走的也是一条寻常路。十岁丧父、十三岁丧母成了孤儿的陈敬德,十四岁那年经一个远房本家的引见,丢下小东山曹娥江畔三间破屋,到杭州胡庆余堂做了个小伙计。为人实诚、眼里有活、做事精细,让他很快成为胡庆余堂二掌柜的贴身小厮。十七岁那年,他在为贵客端茶倒水、迎来送往中,认识了上虞同乡名医谢半仙。谢半仙医术高明,专攻医治男女不孕不育几年后,研究出了十二种独家秘方。一招鲜,便可吃遍天下。在乱世中,生养后代的紧迫任务便成了每家每户的头等大事,谢半仙想不发达都难。庚子之变[41]那年,谢半仙到杭州城开起了自己的送子堂医馆,没过多久,他就和胡庆余堂的大掌柜和二掌柜成了好朋友。儿子谢宏道十八岁就参透了他的十二种秘方,可以独自坐堂问诊。给青出于蓝的儿子娶了媳妇后,谢半仙就成了甩手掌柜,隔三岔五,就去胡庆余堂和二掌柜切磋医术,谈古论今。谢半仙膝下只有一儿一女。女儿十六岁后,谢半仙就开始为她寻找合适的人家了。
观察了陈敬德三年,谢半仙突然向胡庆余堂大掌柜、二掌柜提出:“把你们家的小德子让给我吧。”二掌柜不解,问道:“你家宏道的意思?让小德子帮他打理送子堂?”谢半仙摆摆手:“我要小德子给我做女婿!小德子,我看他看了三年,看出他是这么一个后生伢儿:做人忠厚实诚,遇事知大小,缓急拎得清,做大小事情都耐得烦。还有,模样也算俊朗,三天两头因大事小情去我家,我家若水总是叫他哥,不见厌烦。这个当然很重要!最后,还有一个要求:小德子必须答应保证,不管以后怎么荣华富贵,纳妾是断然不行的。我说完了,请你们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保媒成全。这费用,你们只管提。”大掌柜连忙表态:“什么费用不费用的,见外。旺祖老弟如此洒脱通透,我们自然该玉成此事。小德子来胡庆余堂六年,做了不少事,不欠东家分毫。这天底下打着灯笼难遇的美事,落到他的头上,算是他的福报。一切都按老弟说的办。”
二掌柜笑道:“小德子家祖坟冒的这股青烟,站在杭州城朝东南看,怕都看得清清楚楚。你真是这世上一等一的好爹爹呀。佩服!真佩服!”
三十二年过去,谢旺祖当年的谋划,真的开出了一路传奇的花朵。
大婚后,陈敬德想做丝绸和茶叶生意,谢若水无条件支持。
民国元年,二儿子陈奇峰满月那天,陈敬德在河坊街挂出了大德盛的招牌。袁世凯[42]死的那年冬天,杭州的丝绸和茶叶商突然发现,大德盛那三间不起眼的店铺,已经做了杭州两三成的丝绸和茶叶生意,十一个分号已经在五个省、八个市开办起来。陈敬德成了杭州城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人物。张静江[43]主政浙江办西湖博览会,大德盛在展会上大放异彩,名声传向了省外,甚至国外。
民国十年,谢若水生下二女儿陈寒露之后,便和陈敬德分床睡了。三儿两女,够了,谢若水不想再生养了。长了一副一碰就怀孕的身子,不想再生孩子,只好和丈夫分床。谢若水开始把全部精力,用在五个儿女的培养教育上。
又过了十五六年,绍兴上虞陈家,在杭州已经进入杭州的四象、八牛、七十二只黄金狗[44]的讨论范围。四象,陈家还远远够不着;八牛,陈家怕也算不上;七十二只黄金狗,陈家一定是一只大狗。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烂。深知这些的谢若水,是反对过早露富的。陈敬德提出在西湖边买地建房,谢若水开始是强烈反对的。西湖只有那么大,周边起房造屋的,都是大富大贵的人家,陈家根基太浅,住到西湖边,太过张扬,福报不够,怕压不住。陈敬德耐心解释说:“西湖周边,也就那么些地,这十来亩地,已不算临湖的风水宝地了,盖三层洋房,一楼还看不到湖景,张扬什么?前年,我陪老爷子去过张人杰张主席南山路的家。老爷子回来就对我说:‘小德子,你也要在这西湖边修个房子才好。住在哪里,是很要紧的事。去年,老爷子走了。等把北山路的房子盖好了,我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房子拍个照片,拿到老爷子坟前,烧给他看看。还有,西湖周边的地,越来越值钱,不管买哪个地段,买下来,都稳赚不赔。你要相信我的眼光。三儿两女,都归你养,归你教,我基本不管不问。大儿媳妇,我选了老家在临安的林家长女,你不大满意,说林家不重视儿女读书,太看重官位和钱财,这种家风会影响子孙。你说的有理。大女儿霜月的婚事,你张罗得多好!宁波鄞县钟家长房长子嫡孙,成了我小德子的姑爷。钟家那是什么家世?远祖有人中进士,几十年前就开了钱庄,如今在大上海开了银行。老二老三,还有小寒露,将来娶什么人、嫁什么人,我绝对不过问、不插手。奇峰留洋,剑峰从军,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你这谋划,比我高,全听你安排。你说,咱们这个家,不该住到西湖边上吗?住到西湖边,咱们那个姓毛的亲家母还会说她女儿住在鸽子笼里吗?”谢若水听得笑出了声:“尽说我爱听的。小德子,我听出来你这话里还有话。男主外,女主内,夫唱妇随,我越界了。起房造屋,男人说了算,房子,你说盖就盖,想怎么盖就怎么盖。生意上的事,我一概不管不问。”
搬到西湖北山路后山新家这几年,大德盛的生意又迈上了几个新台阶。陈敬德的胆子和魄力,随之也大了许多。
从收音机里证实日本人确实在上海开战后,陈敬德就表现出了与往日的种种不同。翻看完邮差每天准时送来的《东南日报》,陈敬德没喝顾菊花泡好的龙井茶,径直去了右配楼的楼顶,朝着西湖白堤木桩一样看了很久,然后又下了楼,站到房子南边一高处,盯着北山路那边看。顾菊花是谢若水陪嫁丫环王玉兰和大德盛创办初期学徒顾长顺的女儿,这两年因聪明伶俐、眼中有活儿,深得谢若水喜欢。十七岁后,顾菊花就学会了把自己看到、听到的重要的事有意无意说给谢若水听。没有谢若水,就没有顾家现在拥有的一切。顾菊花看陈敬德黑着脸回到自己卧房后,马上一路小跑,去西湖边找到了带着两岁小孙女陈怡婷看荷花的谢若水,把自己观察到的不寻常,条理清楚地讲了出来,最后摸摸洋娃娃一样的陈怡婷棕黄色的头发:“怡婷小姐,是不是没看到并蒂莲?”陈怡婷嘟着嘴:“坏人摘跑了。”
谢若水若有所思地说:“都说并蒂莲难见,是一等一的祥瑞之兆,但必须自然凋谢了,才算祥瑞。昨日开,昨夜就有人摘了,应的怕是你说的昨天上海战事。菊花,你是担心大少爷和你哥他们不在徽州也不在苏州,他们去了上海?”顾菊花道:“我哥嘴严,不然大少爷不会大小事都带着他。没听我哥说要去上海。听我妈说,老爷主外,太太您主内,是因为盖北山路的房子,您定的规矩。老爷今天,有点不对劲……太太,我多嘴了。”
谢若水点点头说:“菊花,你知道操心了,很好。二小姐和钟家丹云小姐,在什么书坊搞什么勤工俭学的事,你也要多留心。老爷的事,我知道了。”
午饭,陈敬德心事重,吃几口,就去卧室午睡了。下午2点多,陈霜月带着八岁的儿子钟林森和两岁的儿子钟林鑫从南京回来了。一听妹夫钟江涛这次是回杭州工作,安家需要一段时间,这些天陈霜月要带着孩子住到家里,林春溪马上提出她带两个女儿回娘家,把他们的房子让出来。
谢若水不再管大儿媳妇和两个孙女,喊道:“长顺,煮一锅片儿川。菊花,烧水,给两个泥猴子洗洗。看看把两个伢儿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几点出发的?”陈霜月道:“天没亮出发的。半夜定的事,江涛回浙江,当特派员,今天必须到杭州……”
陈敬德拿着蒲扇从卧房出来:“江涛呢?”
陈霜月说:“省保安司令部的人接走了。他们去看钱塘江大桥的防空阵地。”
陈敬德摇着蒲扇:“这个小日本,弹丸小国想蛇吞象啊?北平点火还不够,又到上海放枪!这广播里说,昨天上午小鬼子朝我方进攻,又没说是个啥规模的进攻,我听得稀里糊涂。霜月,这到底出了多大的事?”
陈霜月说:“爸,具体我也说不清楚。上个月,蒋委员长不是发表讲话了吗?昨天晚上,江涛回家让收拾东西,说要和小鬼子在淞沪地区决战……”
外面传来此起彼伏的警报声。接着,又传来了飞机的轰鸣声和隐约的枪炮声。
陈敬德跑到门口看看灰蒙蒙的天空,自言自语说:“小鬼子真有这种本事?四处点火。老大他们……”谢若水接道:“老大他们早到上海了!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老爷,你想一口吃个胖子!花了多少钱?囤了多少货?买小汽车的钱,都花出去了吧?说给我们听听。”陈敬德躲闪着妻子射来的目光:“多少?具体……老大才知道……小瞧了小鬼子……别出去,别……”
谢若水冷冷道:“怪不得老二打电话叫挖防空洞。老三这两天有电话吗?他在哪里?”顾菊花道:“三少爷四五天前在……在笕桥那边的军马场打过电话……”谢若水指着拎着大包小包的林春溪说:“没听过空袭警报?长顺,煮面!司机还饿着肚子呢!菊花,别烧水了,等会儿警报解除了,你骑自行车,去接二小姐她们。”陈敬德忙说:“叫黄包车,叫辆黄包车……”
谢若水笑笑:“老爷,这时候还有黄包车?车夫不要命了?老爷,你来来回回走什么走?坐下吧。吉人自有天相,老大他们没事的。不就是现钱变了现货嘛,货又跑不了。学学人家钟林鑫,睡着了都。”
两岁的钟林鑫,歪斜在一张红木椅子里,张着小嘴,睡得正香。陈怡婷跑过去,蹲在钟林鑫旁边,笑出了一口白白的乳牙。
叶紫烟双手捧起大白瓷碗,把面汤喝个一干二净,放下碗,指着一个白净干瘦、留着三七右分发型的男青年说:“柯文章,柯师哥,认识你两年,吃了你几十碗片儿川,这一碗的手艺最好,能开馆子了。”柯文章把碗收起:“是你太饿了!这十几天,你跑到哪里去了?”
叶紫烟站起来伸个懒腰:“这是我的私事,我没有义务向你报告!你们两个,怎么还不回家呀?天都黑了,鬼子的飞机不会来了。你们是不是不信我说的话?杭州中日空战,我方取得至少五比零的大捷。明天你们看报吧,也许是六比零,但不可能是十比零。因为我们看到从台湾方向飞来的飞机只有九架。”
高挑丰满的钟丹云笑吟吟地看着叶紫烟:“姐姐,怎么会呢?我只是对英雄的我军飞行员感兴趣。你刚才说的大队长高志航,很高大很英俊,是吧?飞行员,我还没见过。”
叶紫烟认真道:“我也没见过,没近距离见过他们。隔着铁丝网,远距离目测,他们应该不会太高大,因为咱们的战鹰看上去都很小,飞行员太高大,进不了驾驶舱。差不多有我师兄这么高矮胖瘦吧。”
柯文章表情古怪地接一句:“谁信你!这些天,你肯定和一个高大威猛的飞行员在一起……”
叶紫烟严肃地打断道:“柯文章,我特别不喜欢你爱打听别人的隐私,小男人做派!你,姑娘,我好像见过你一两回,还是个初中生吧?初中生,你们搞什么暑假勤工俭学?快点回去吧。”
还没完全发育的陈寒露冷冷地扫扫叶紫烟:“也就大我们几岁,跟我妈似的,管这管那。还说人家柯大哥管得宽。这个书坊的掌柜老师姓柴,不姓叶。柴老师同意我们勤工俭学,你管我们初中生、高中生?他一大早出了门,下午杭州遭了空袭,我们不该知道知道柴老师安不安全?我知道,你连书坊的伙计都不是。姐姐,你就别操我们的心了。”
叶紫烟被说得一怔一愣的,正不知如何是好,听到了敲门声,冲过去打开双扇镶着玻璃的店门,气鼓鼓地说:“打烊了,没看见牌子?明天再来吧。”
顾菊花推着自行车,一手抹着脸上的汗珠子,堆着笑脸说:“我家太太让我接两位小姐回家。车胎爆了,我走了七八里……”边说边探着脑袋往里头看。
叶紫烟闪开身:“柯文章,你这个书坊二掌柜,你听见没有?两位大家小姐,勤工俭学,在你们钱塘书坊出了事,你和柴掌柜都负不起这个责。我不管闲事了,我回学校。”
“紫烟,紫烟,”柯文章喊着,“你不能走,柴老师要见你,有要紧事。你在店里等着。你们俩,跟我走。我找人找脚踏车,送你们回家。快点快点。真是的,鬼子丢几枚炸弹,吓得车夫连钱都不挣了。国民性,真是个大问题。”
见四个人走远,叶紫烟喊道:“小妹妹,有个爱唠叨的亲娘惦记,好得很——”
钱塘书坊掌柜柴达成是一个浙江省内数量很少的资深中共党员。1930年6月,二十九岁的柴达成本来已被中共中央安排去莫斯科中央大学留学,中国工农红军红十三军在浙南组建后,组织上改变了原来的安排,让他这个浙江温州永嘉人带着他怀孕三个月的妻子赵淑娟回到永嘉加强红十三军的扩红工作。不到一年时间,柴达成和妻子赵淑娟利用自己是永嘉土著的便利,动员了八百多永嘉子弟参加了红军。儿子柴永红周岁那天,敌人包围了他的住所,妻子为掩护他战死,儿子也惨遭敌人杀害。在红十三军医院养好伤后,恰逢闽浙赣苏维埃政府成立,柴达成被调到了方志敏[45]身边工作。
跟随方志敏工作的两年,柴达成真正成为了一个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1935年初,方志敏等红十军团余部被敌人包围。负责军团政治保卫部敌工部工作的柴达成与部队失去了联系。得知方志敏被俘的消息后,柴达成辗转三个月,终于找到了中共浙南特委的宣传部长。宣传部长蔡东阳对他说:“老柴,革命正处在低潮,特委已决定分散蛰伏,静待变化,彻底潜入地下。你可带两三个同志,找一个你认为安全的地方安定下来。”浙南肯定是待不住了,柴达成想起了在杭州做茶叶丝绸生意的远房舅舅。在这个堂舅的资助下,柴达成在杭州浙大隔壁一个街区,开办了钱塘书坊。本着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的安全原则,柴达成让从浙南一起来杭州的朱东升去拉黄包车,刘培江去一家丝织厂当会计。听到第二次国共合作的消息后,柴达成心里才松了一口气。三个中共党员秘密潜入杭州,且和上级完全失去了联系,又无组织交给的具体任务,一个牺牲或被捕,对他们都是灭顶之灾。蒋介石发表抗日宣言的第二天,柴达成觉得国共真要合作了,才做出了发展党员的决定。1937年7月23日,柴达成、刘培江和朱东升三位老党员,带着新发展的四个新党员,在钱塘书坊举行了入党宣誓仪式。选择这一天举行入党宣誓仪式,是因为柴达成在上海时听老党员讲过中共一大召开的日子是1921年7月23日。宣誓仪式结束后,新党员柯文章说:“国共又合作了,我们是不是应该多发展些党员,广泛发动杭州群众,把中国共产党的旗帜举起来?”
柴达成严肃起来:“绝对不可以!杭州一定有我们的地下党组织,他们为什么没有亮出共产党的旗帜?上级组织,特别是中央一定有长远、切合实际的考量。我们这个党支部,目前还是一支脱离上级组织的孤军。没有联系到上级组织,我们必须先生存下去。鲁迅[46]先生去年在上海去世,我为什么去参加他的葬礼?因为他看中国看得最透彻,看人生看得最实际。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鲁迅这十二个字,我们应该奉为金科玉律。蒋介石为什么不剿我们了?形势所迫。他要再搞什么攘外必先安内,整天剿我们,清洗他们内部的异己,还会出现第二个张学良[47]、杨虎城[48]。打了十年内战,一天醒来,真的还能做亲兄弟吗?不可能!咱们这七个人,今天打出共产党的旗帜,明天杭州那些痛恨共产党的反动派,分分钟就能把我们捏死。如今中国的现实是什么?是民族恨压过了阶级仇。把入侵的外敌打走了,阶级仇依然存在。国民党反动派,永远是反动派。这点我们必须谨记。在找到上级组织之前,我们只能暗中积蓄力量。目前,我们太弱小了。”
听到日军在上海燃起战火的消息,柴达成意识到华东的形势发生了根本的变化。生存和温饱问题,怎样才算解决了?达到了怎样的水平,才能谈发展呢?柴达成最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左倾冒险自然不能干,可右倾一过头便成了机会主义,这也要不得。
上午,陈寒露和钟丹云到了书坊,柴达成详细询问了两人的家庭情况。陈家的情况,柴达成在过去的一年,已经了解了一些,但也不够系统。以前问陈寒露一些家庭情况,是觉得小姑娘的眉眼有几分像亡妻赵淑娟,才问的。一问,又觉得陈寒露的家庭状况和赵淑娟的家庭情况极为相近,后来不由自主又问了些。刚来十来天的钟丹云,柴达成还一无所知,当然也要问问。十六岁的陈寒露,见一个天下事无所不知的老师突然像个大哥一样跟自己拉家常,自然是觉得亲切又亲近,把家里的事,如竹筒倒豆子一样,一次都倒了出来。这是陈寒露第一次和成年男子讲这么多话。父亲和大哥终日里忙着家里的生意,见到她每次说不了三句话。二哥从美国回来后,大部分时间都住在闸口桥工处,这两年间,跟她说的话,也就十句八句。三哥这几年一直在洛阳读军校,假期回到杭州,也只是关心她身高和体重这些婆婆妈妈的问题。讲完这些,陈寒露感到整个人都清爽轻松了不少。钟丹云是个直肠子,甚至连自己来杭州上学,是逃避家庭矛盾都无遮拦地讲了出来。
柴达成及时点评说:“谢谢你们两位对我的信任,讲了你们的家庭,讲了你们青春期的种种苦恼。小钟家是宁波名门望族了。父亲和大哥是成功的银行家、金融家,二哥和三哥又是保家卫国的军人,枪杆子保护钱柜子,这个家以后错不了。寒露家是新贵,虽是新贵,前景也好得很。大哥帮父亲打理生意,二哥留洋回国帮助茅以升博士建钱塘江大桥,算走的实业救国之路,三哥黄埔军校毕业,可保家可卫国。你们两家都有好谋划。让女儿读书,读高中、读大学,也是开明长远的谋划。寒露的大姐嫁到钟家,成了小钟的二嫂,这种联姻,会让你们两家都变强的,如今浙江的高门大户都是这么做的。可这种家族谋划,对女儿……不是太公平,这大概是学历代帝王用女儿和亲解决国家危机吧。你们俩在暑假里,不学麻将等游戏,不学弹琴跳舞等才艺,为将来为家族联得好姻亲做准备工作,反倒自主决定来书坊搞勤工俭学,让我很佩服。这说明你们是追求独立自由的。”
陈寒露脱口说道:“我绝对不会像我姐一样,任父母摆布。丹云,我这么说,绝对没有说我姐嫁你二哥不对的意思。我妈是个很能干很厉害的妈妈,可我害怕她对子女的控制欲。为了不让她控制我的人生,从去年开始,我就尽量不在家里待着。柴老师,我真的很喜欢在这书坊待着的感觉。想不到,您对我们这么有耐心。柴老师,我爹和我三个哥哥,有时我觉得他们一点都不关心我。”钟丹云紧接道:“我很赞同。像我这样小娘生的,亲妈在家里没地位,以后我嫁什么人,怕是我亲妈的敌人说了算,想想我都怕。实际上,我比寒露更悲惨。我爹和我的三个哥哥,听我正经说三句话,好像都没有过。”
柴达成安慰两个小姑娘道:“你们的父亲和兄长,肯定都是很爱你们的。只是多数男人,不太会表达自己对亲人,特别是女儿呀、妹妹呀的情感。能让你们当女儿的读中学,甚至读大学,已经证明你们都生活在很开明的家庭。把中国的妇女完全解放出来,是个大工程,需要社会的方方面面,做很多的努力。你们肯跟我说心里话,这里面有个远香近臭的问题。今天先说这么多,我得出去办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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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解详见2025年第5期《江南》长篇《钱塘两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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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详见《江南》202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