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文学》2025年第10期|宋琳:欢迎回到南方
宋琳,1959年生于福建厦门,祖籍宁德。著有诗集《雪夜访戴》《口信》《宋琳诗选》《兀鹰飞过城市》《〈山海经〉传》等;另出版若干随笔集。曾获鹿特丹国际诗歌节奖、《上海文学》奖、东荡子诗歌奖、昌耀诗歌奖、2020南方文学盛典年度诗人奖、美国北加州图书奖等。
空 房 子
怪癖,不合群,在村后缓坡上,
红砖砌成的野兽,一头本该待在
山顶的羚牛,被雷电猛烈击打。
管道孤独的鼻孔伸入茅草丛,
嗅着野姜和花椒,勘探着未来。
传统的布局,对说教部分
删繁就简,一种有见识的肯定,
源源不断地散发地热的温暖。
墙边石堆有煮过茶的痕迹,
一把藤椅保留着造屋者的坐姿,
他在吸一支烟的工夫里,
越过矮树林眺望——大群候鸟
飞往崇圣寺耀眼的三座塔,去撞响暮钟。
而这边是破碎的田野,一条
僻静的返乡之路,几乎没有行人。
环绕正在成形的生活中心:
杜英和火棘欣欣向荣。
他或许还有别的事情要去做,
留下空白问卷给某个吉日去填充,
而一揽子计划中的目光将从窗前
获得比老宅更开阔的视野。
例如此刻,两个身影在移动,
那到处寻找着什么的流浪汉和他的狗,
离今晚的安乐窝似乎越来越近了。
欢迎回到南方
零星、断续地抵达,
谁关心你们万里跋涉的劳顿?
谁收留中途落下的,飞不动的?
今夜月亮不负责照明。昏暗中,
黑鹳、黑脸琵鹭、斑头雁和夜鹭
哀哀而鸣,相互交替,难分彼此。
南方近了,栖息地的气味近了,
即使破碎的贝壳和小卵石,
还未标示出暗中交替的水文。
你们给自己导航,你们画出
1:1比例的迁徙图,
用胸腔里血泵的节奏。
毛茸茸的小䴙䴘知道,
水在湿地芦苇边晃荡的声音
是温暖且有助于睡眠的。
五 棵 水 杉
人们以为水杉早已灭绝,
可那植物界的恐龙却还活在戴云山里。
一共五棵,我们在下面玩耍,
不太敢仰头测量它们的高度,
也从不逗留得太久(万一有什么异动)。
树木会流血,胆大妄为的修路工
用斧头砍过的地方,有人看见了猩红的汁液。
伤口用石灰敷上了,据说报应相当严厉。
没有人怀疑。
我们不知道胡先骕,不曾听说
水杉的发现曾在世界上轰动一时。
它们让公路改道这件事引起我们的兴趣,
远超过见证了几个朝代。
我们坐在圆木堆上,六岁或七岁,
懂得砍伐的知识。
桌 上 的 瓜
——为梁小曼同题摄影而作
1
矮胖的瓜,一群睡在桌上的鸡雏,
拥挤在各自的怪梦里,
如此汹涌!但我每次数数,
总是多出一个。静物也会繁殖,
在梅雨季节的空气中?
浅绿的皮流出蜂蜜的黄,
甜在瓜瓤里激荡,
被熟透的满足挤压,鼓凸到极限。
影子透明,挽留不住的香渗进
泛着日常之光的旧木纹里。
纵纹线绷紧结实的浑圆,
凹陷处,嫩红向周围泛滥。
想飞的灯笼,但注定飞不起来,
每个蒂都记得下坠的重量。
2
这是上海。弄堂幽静,
挤在高楼之间的平房显得更矮了。
已是黄昏,孩子们都到哪去了呢?
还有那些穿睡衣的老人,
是否仍在附近的街上游逛?
灰墙斑驳,朦胧的树荫
堆积在潮湿的屋顶的瞭望台上,
鲜嫩的一枝探到窗前。
那人家已开灯,紧闭的窗里
似乎有一个锅炉正在燃烧。
如果坐在屋内的人此刻
回过头来,他(或她)将看到,
摆在室外的桌子,和桌上那十几个
不知属于谁的、忧伤的祭品。
这些香瓜将不会被吃掉。
在 旺 多 姆
——给安娜和多米尼克
桌上摆着格蕾特·斯特恩的摄影集,
一个空杯子,留有口红的印痕。
主人起身离去,音乐在继续,
有一刻,我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我们不曾触及我们都有的隐痛,
那使陌生人变得亲近的,犹如共谋的记忆。
五月的风像丝绸,拂过我的前额,
里面的梦是破碎的,无法释读。
卢瓦河谷的阴影中,葡萄园醉卧,
一树苹果花聚拢了整个下午的光。
音乐在继续,我祈求它不要停下:
“可怜的艾路易丝,在镜子里长高……”
昨夜我做过梦,梦见我失去了声音,
喊不出那个最最心爱的名字,
我困在龙萨城堡的幽暗中,
被罚阅读一封封退回的情书。
艾 默 斯 特
一支考古队在玻璃花房外面挖掘,
他们发现了什么?那里埋藏着变成
“黑暗的器具”①的十九世纪的闪电?
女讲解员把我们带向二楼闺房。
墙上的照片、床、小巧的书桌——
艾米莉·狄金森就在这里伏案写作。
她喜欢把诗写在信封上,她说:
“这是我写给世界的信。”②
好吧,但邮局已经打烊。
我们没有找到她的墓地,
北普利森大街五月③的空气微微发甜,
死神、“永生”和艾米莉坐在马车里
“缓缓而行”④,她没穿黑纱,
而是打扮成新娘,跟站在街边的我们打着招呼。
注释:①②④均语出狄金森的诗。③狄金森去世于1886年5月,2016年我偕友人陆红宇及其公子通通参观其故居时正好也是5月。
为了一个传说
鸟吊山①,今天我来凭吊。站在山包,
一座更高的秃山冷峻如孤冢。
抓起一把灰烬,像埃及的一位考古学家,
我试图认出蹈火神鵔的形象。
凤凰,不死鸟,生于君子之国,隐于丹穴,
为何在此被捆缚,受罚于冰雹和天火?
浪穹之水枯竭的地方,两座名叫泪泉的高山湖,
将千秋雪收藏在细如血丝的涟漪下面。
云南之眼,望穿皇天宸极。
我来,为了一个传说。那地母挣脱了
讳莫如深的苦,仿佛大病初愈。
在乌鸦的词典里,没有“受难”这个词,
可只要还有一个女子被捆缚,我该把什么哀悼?
凤凰死去,众鸟一年一度如约而来,
盲风中,万千羽翼遮天蔽日,瞬时降下黑暗,
嘎嘎而鸣的飞禽撞向地面,投入野火。
我错过了那悲怆的葬礼——在候鸟观察站的小屋里,
三个彝人围坐在火塘边,侍弄着茶炊。
其中一个怀有心事,不与生人搭话。
落日的余晖扫过风车的螺旋桨,
沉入山谷下方的凤羽镇,像一声叹息。
注释:①鸟吊山,又名吊鸟山,在洱源县。
去穷石之路
——20世纪80年代西游补记
那里是太阳的客栈,这里我们只能坐着睡。
绿皮火车像只骡子,叹气,虚弱地鸣叫,叹气。
河西走廊,历史长时段的隧道,突然胶卷曝光。
孤烟一动不动,牛羊和石头的脸一闪即逝。
有人睡在行李架上,有人睡在戈壁滩,
在万古愁眼里,他们是同一个人。
慢,可前往印度的朝圣者更慢,更有耐心,
骑在马背上望着祁连山的雪,便洗去了汗臭。
绿皮火车拒绝又召唤着饥饿的狼,
星星穿过它们眼中的暗火,在远方重新聚拢。
神界与凡界的中间地带由流沙组成,
一声秦腔刺破高音喇叭,抖落土城的灰。
我们不知道藏羚羊的迁徙路线,
我们读书,但从未抵达书中写到的穷石。
四月的气味
早晨,金黄的枇杷有雨的味道。
熨斗嗞嗞作响,你脖子上的汗是香的。
不必奔忙于途中的日子你感觉更安宁了。
我梦见一首热带植物的诗,
每片阔叶都滴下浓郁而酸甜的乳汁,
但想不起其中的任何一句(你被逗笑了)。
猫研究着小飞蛾,它此刻需要的是
专注于面前的事物,而非回忆。
无人拥有过绝对真理,或没有想象
参与的回忆——这话是谁说的?
但我们都赞同。有时,我以为自己能辨别
十种以上恶的腐臭,庄子纠正了我。
当我想着诗的无用,锅里的燕麦粥就糊了。
眼球上的阴翳是遮护天使的翅膀,
为了让光永远像这早晨一样柔和——
我变得沉郁以来,你总是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