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5年第8期|王优:食草书
一
第一次看到卖茼蒿的。
这个名字早就熟悉了,实物也见到过不少回。一次又一次在摊前徘徊,东看看西看看,有一丝丝好奇,却没有买的欲望。潜意识里觉得这就是蒿草,空有一个好模样却不被待见的蒿草。
少年时割草捡柴,漫山遍野地跑,最常见的是蒿草。野地里的蒿草,秆儿粗,叶儿茂,大朵大朵的,看起来胖头胖脑,割起来趁手,一会儿一大把,却有一股子闷味儿,猪牛都不喜欢吃。
家里的老黄牛牙口好,不挑食。一牵出去,走一路啃一路,见什么啃什么,枯草青草,深草浅草,一路啃过去。稍不注意,它便捞嘴,无论是麦子豌豆还是玉米红薯,只要是人种的,它都想捞一嘴。捞到了,大嘴一磨,咕嘟下肚,像猪八戒吃人参果。即使挨了鞭子,眼睛也光闪闪的,尾巴甩来甩去,毫无沮丧之意。
不过,这样的机会很少。于是,它会抬头仰望——竹叶、桑枝、构树,甚至苦楝树,大地上的各种绿植旖旎而来。它的大舌头一伸一卷,有滋有味地嚼起来。唯独见了蒿草,娉娉婷婷的蒿草,它嘴伸过去,鼻子里呼一声,掉头走开。
有时候,蒿草实在太漂亮了,又绿又嫩,它会象征性地咬下一小截蒿草头,嘴一张一翕,好像那嫩叶上有刺,刺得它的粗舌头极不舒服,这让它少了许多享用食物的愉悦。
割回去的野草,宰碎了,煮熟了,舀到猪槽里。猪一嗅一拱,哼哼唧唧,吃掉其他野草野菜,剩下蒿草,两嘴掀到槽外。这样,生长迅猛的蒿草,只能寂寞地迅猛生长,长得比人还高,要么枯萎于野地,要么被割回去当柴烧。
作为野草中的一员,蒿草的一生的确有点儿怀才不遇,却因此也与众不同,很少泯灭于牛嘴猪腹,大多自由自在,听风看云,落得个寿终正寝,从泥土中来,复归于泥土。有的会有不同的际遇,走进院落,在灶火中涅槃,在清风中飞升,从此偕同白云逍遥蓝空,朝朝暮暮俯瞰人间烟火。
而当下,食草之风日盛,大有燎原之势。
春节期间,野生折耳根的价格一路飙升,远远超过猪肉鱼肉的价格。营养过剩的肉体,逐渐臃肿,渐渐成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许多人开始远离大鱼大肉,转而粗茶淡饭,吃素食草。公园里,河道上,常见闲散之人散步之余摘桑叶,采野草,说是用来炒蛋做馍,泡水煮茶:“纯野生的,没农药没化肥,哪里买得到?”有人笑言:“猪嘴夺食。”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猪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它的子孙后代会比人吃得“好”。
在吃食上,人与猪仿佛完全调了个个儿:人吃草,猪吃粮。在绿色无公害观念的指引下,越来越多的野草走进菜市场,走上人们的餐桌——野葱、灰灰菜、艾草、马齿苋、车前子、蒲公英……
春来万物生。许多籍籍无名的野草,一跃成为人们追捧的对象。荠菜、折耳根自不必说,一向以清苦著称的蒲公英,居然也赢得众人青睐,成了深受欢迎的食材之一。人们连根带叶挖来,在沸水中焯一下,凉拌是首选。鸡鸭乏了,鱼肉腻了,一筷子凉拌蒲公英下去,涩涩的苦味儿自舌根顺流而下,途经咽喉,直抵肠胃,清新剂一般,经久不散,正好解乏解腻。
何况,蒲公英还有许多药用价值呢,看不见的隐疾,将消弭于它的不动声色中。总之,食用蒲公英,有百利而无一害。《本草新编》有言:“蒲公英,至贱而有大功。”
作为一种新的生活方式,食草并非作秀,亦非返祖,而是物质富裕后的一种觉醒和反思。“苟富贵,勿相忘”,不要忘了曾经一起食草的日子,不要忘了足衣足食之后再度食草。
二
食物匮乏的年代,人们的胃稀薄透亮,食草往往是不得已的选择。然而,食草也不能让胃变得厚实,于是广袤大地上的野草源源不断地进入猪的胃、牛的胃……只有猪儿肥了,牛儿壮了,人们的胃才能获得一点点儿油水的滋养。
如今,餐餐有肉,顿顿饱食,尽享口腹之欲的同时,诸多健康隐患潜滋暗长,高血糖、高血脂等伺机作乱。物质的发达如同一把双刃剑,既带来了丰富多样的食物选择,也带来了不容忽视的健康风险。人们逐渐意识到,过度的物质享受只能让肉身日益沉重,让心意逐渐烦乱。要想健康,要让生命轻盈舒爽,必须摁下大鱼大肉的“暂停键”。
于是,漠漠大地上的野草开始欣欣然走进人们的视野,食草之风应运而生,野草野菜,树叶树根,逐渐成为餐桌上的新宠。
春日游。湿地公园里,绿植葳蕤,野草葱茏,草茎上,叶片上,春光软软荡漾。花啊叶啊,鲜得夺目,嫩得滴水。每一样都赏心悦目,好像每一样都可以采而食之。
教生物的杨老师说,大学期间野外实习考察时,她们常常自带粮食和炊具,在山间尽享美味。“老师让我们识草食草,方知漫山遍野,到处都是可食之物。”现在的她也常常带领学生走进农场,亲手培土育苗,种花种菜。
她说:“油菜田里,麦子地里,我们小时候割来喂猪喂牛的鹅儿草,其实学名叫作繁缕。繁缕喜欢湿润肥沃的地方,喜欢蓬起长。刚长出来的繁缕茎脆叶嫩,掐一把,在溪水里冲一下,大火清炒,又脆又绿,口感细腻又清香。”
鹅儿草居然可以炒菜吃,我第一次听说。现今田间地头,荒山坡地,每一寸泥土都充分利用起来,野草肆意生长的地盘愈来愈小。听她讲着鹅儿草的吃法,不禁想起折耳根煨饭这道记忆深处的美味。彼时,食用折耳根的人不多,泥腥味儿重的折耳根随意生长,要么进了牛的嘴,入了猪的胃,要么伸腰抽条,亭亭而立。一朵朵白花,轻盈地点缀于红茎绿叶中,宛如繁星点点,清秀简约得让人忘了尘世喧嚣,只觉漠漠大地,既净又静。
春来草盛。母亲常常俯身于田垄沟壑,割嫩生生的草,喂猪喂牛。绿草丛中,顶开泥土的折耳根,有的刚刚冒出一点点红嘴嘴,有的嫩叶微卷,仿佛听风的耳朵,静静谛听万物春生,水映流莺。
当精致的红嘴嘴或者小耳朵与镰刀堵面相逢,母亲慢下来,撬开泥土,将长长的根完好无损地拔出来,攒在一起,背回来,洗净煨饭。慢炖细煨之下,折耳根与大米、肉末等食材水乳交融,浓酽醇香,仿佛是时间的琥珀。一勺下去,口腹俱暖,回味悠长。
母亲说:“折耳根煨饭开胃健脾,没奶吃的婴儿都可以养得白白胖胖。”
女儿小时候,身子弱,总不能好好吃饭。我也学着母亲的样子,如法炮制,每个春天,用一罐罐折耳根煨饭,一点点儿撑开她小小的胃。
现在,每逢春节,回到老家,雷打不动的一件事就是挖折耳根。一踏入田间阡陌,童年旧事便一幕幕浮上来。我们常于春阳暖暖的午后,提着锄头、小背篼,向着山野遥遥而去。
大堰塘有几块干田,昔日种麦种稻,而今绿树掩映,荒草丛生。村里人老的老,走的走,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撂荒的土地越来越多。听说即将进行农田大改造,水通路通,心中不禁期待,不知到时又是一番什么模样。
田埂上,田地里,杂草葱茏,姿态昂扬。猩红的折耳根已然长出两三片叶子来,嫩生生的很是抢眼。我们下到田里,挑来挑去地挖,想挖哪里就挖哪里。
红艳艳胖嘟嘟的折耳根最受欢迎了。久不耕种的田地,硬邦邦的,一锄下去,震得手生疼。许多根茎被拦腰折断,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于是更小心地挖,一会儿就气喘吁吁,腰酸背痛。大家一边挖一边聊,陈年旧事、沧桑变故,鲜活在笑声中。阳光温柔,春风和煦,小背篼里的折耳根越来越多,白的根,红的叶,鲜嫩可爱,香气扑鼻。
挖回来的折耳根,绝大部分凉拌,老一点儿的用来煮粥。洗净的折耳根,食盐一撒,香醋一淋,花椒油一浇,茎叶舒展,红绿相映,脉脉含香,朵朵生辉,令人瞬间食欲大增,大快朵颐。
如今,折耳根已成为餐桌上的佼佼者。逢年过节,接人待客,大鱼大肉已不能获取更多目光,倒是折耳根,“草根逆袭”,贵为上宾,深受欢迎。
身为川人,鲜有不食折耳根的。有语云:四川不能失去折耳根。广袤的西南地区,或许因为折耳根的安家落户,遥远的春天才生长出蓬勃的希望。每一程山水,只要春风还在吹,春雨还在洒,折耳根就会顶开泥土,举起小小酒杯,挥手致意:生活永远值得期待,值得庆贺。而今,逐渐沉重的灵魂和日益肥硕的肉身,更需要折耳根的涤荡与救赎。
我更喜欢的是折耳根的另外一个称呼——鱼腥草。它朴实,野性,有泥土的气息、春天的味道。踏青路上,多少人俯身泥土,触摸一棵草,亲近一棵草,采摘一棵草,信赖一棵草……
除了鱼腥草,最熟悉的还有夏枯草、金钱草。它们都是极普通的草,田边坡边,沾地而生,望风而长,普通得毫无存在感。只有当夏枯草举起紫色的球花,摇啊摇,匆匆来去的蜂蝶才会偶尔停留一下,旋即飞身而去。
金钱草呢,徒有一个金贵的名字,却鲜为人知。在村人眼里,它一点儿也不金贵,被称为“过路黄”。过路黄开金黄色的花,恣肆地开,大大方方,洋洋洒洒。过路黄的黄,或许是一种寂寞的黄,总在初夏的风中,寂寞地荡漾。
印象中,家里人生病,基本是父亲开方子“捡”中药回来。熬煮时,学过中医的父亲总要另加一两味药引子进去,除了紫苏、藿香、竹叶青、冬桑叶,担当此任的往往就是夏枯草或者过路黄。我不知道这些草究竟有着怎样神奇的魔力,只知道它们以自己的渺微之躯,默默护佑着家人的健康。
三
一次郊外漫步,见两妇人提着塑料袋,躬身于林地寻找着什么,一人拎着大半袋绿色植物,乐此不疲。问有何用,她们微微一笑,说:“用处多着呢。这茼蒿,下面、烧汤、清炒都可以——买点儿试试嘛。”尽管她们一再强调茼蒿是菜,但在我眼里,它依然是草,可以被当作食材的草。
中国人向来注重对自然的洞察,把草变成菜,于农人而言,不过小菜一碟。荒山之上,蕨菜肆意生长,人们视而不见,而今通过精心培育,野草摇身一变,一跃成为高档餐厅的特色菜品。如野芹菜,不过一种司空见惯的草,被移栽到菜园之后,成为水灵灵的香蔬。在大自然的广袤画卷中,菜与草本是同根同源的存在。
从本质上来说,菜是植物,也是草的一种,它们皆是大自然的馈赠。作为最原始的馈赠,野草富含多种营养成分,正好契合当下的健康理念。将野草变成菜,既是对自然的尊重,也是对生活的热爱。穷时食草,富时食草,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人类的发展或许就是一部食草的历史。
听两妇人如此说,我不由得驻足细看。塑料袋里,掐下来的茼蒿随意堆在一起,探头探脑,青幽幽的,很有精神。一看就是现掐的,新鲜无比。
看了问了,但我还是走了。
从小到大,家里没有种过茼蒿,也没有吃过茼蒿,视觉与味蕾都没有留下关于茼蒿的记忆。又一年春节期间,居然在三叔的菜地里见到了它。长在地里的茼蒿和掐下来装入塑料袋、置身于喧闹的菜市场上的茼蒿,完全是两个样子。
地里的茼蒿几乎还在贴地生长,并不肥硕的茎叶撑开巴掌大的一蓬。彼时,气温较低,冬小麦的身影还很纤细,油菜努力抽出几片叶子,还是未能掩住裸露的黄土。比较起来,茼蒿生长得似乎比较随性而惬意。
如果它不是这样一株一株很有规律地成排成列,我会误将它认作长势良好的野草。有时见三叔去地里一把把掐回去,心中并没有关于接下来场景的想象。茼蒿没有诱人的香气,只有难以描述的陌生气息,让人产生不了亲近的感觉。而香菜和莴笋,用手一掐,清香四溢,让人忍不住翕动鼻子,闻了又闻。
豌豆尖也是,缦立远视,翘首以待。当自己俯身于一片翠绿,手指在绿浪里出没,仿佛是在琴键上弹奏一曲慢歌。即便是青菜萝卜也有淡淡的好闻气息,让人产生心理上的熟悉与亲切、天长日久的认同与接纳。
可是茼蒿,没有。
当三叔说掐一把去下面吧,我很本能地拒绝了。据说这个菜和豌豆尖一样,掐尖之后又会长出来,还将长得更好。
这次之所以买了,大概是因为夜色吧。
一个人在河边走。行人不多,卖菜的两三人而已,萝卜白菜啥的,都是些家常菜。一位老妈妈守着她的菜摊:几个白萝卜,几把蒜苗,几棵小葱,一袋油菜尖,一袋茼蒿。“买点儿菜吧,我自己务(种,四川方言)的,没打药,才弄来,嫩得很。”我的眼光刚瞟过来,她就捕捉到了,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期待。
夜风清寒,河水粼粼泛着冷光。茼蒿不多,一两斤而已。几乎没有犹豫,捡了两个萝卜,又抓了一大把茼蒿,用袋装了,称重,付钱。之后,我把茼蒿放进装萝卜的塑料袋里,腾出一个新袋子递给她。
“一个袋子够了。”我说。老妈妈很欢喜,随手捡一棵菜送我:“这个小莴笋,还没长大,叶子掺饭香得很。”的确小,根茎不过指头大;的确香,拿起晃一晃,嗅到的尽是香。欣然接受,谢过,提袋回家,举着一棵香莴笋,一路走一路嗅。
到家拍照,莴笋茼蒿都有镜头,放入朋友圈,配文“温柔走进良夜,善意弥漫香气”,点击发送的瞬间,手指僵住,想一想,删掉文字,又删掉图片。
一个人的晚饭,也要好好吃。于是准备煮稀饭,炒茼蒿。哗哗水声中,绿油油的茼蒿更为鲜绿亮眼,水不愧是绿植的魂,淘洗之后,茼蒿嫩生生地绿着。清油烧热,拍了一瓣蒜,炸出香气,茼蒿丢进去,三翻两铲,撒盐,起锅。油盐与烈火的调配之下,茼蒿的鲜达到极致,入口细腻脆嫩,口感极佳。
忍不住拍照发给先生:“一碗红薯稀饭,一碟茼蒿,呼噜呼噜就下肚了!茼蒿,被忽略的美味,明天还要去买。”他发来一个笑脸。之后某天,清炒茼蒿端上桌,他夹了一筷子,嚼一嚼,嘴一撇:“啥味道?怎么没有你说的那感觉?”茼蒿的气味儿近似菊花或者艾草,是一种与众不同的特立独行的味道,有人喜欢,有人厌恶。正如榴梿的味道,让爱者极爱,恶者极恶。我觉得香气浓郁,回味悠长;他却说满屋子汽油味儿,闷得头昏脑胀。
茼蒿,还有一个名字叫“杜甫菜”。杜甫一生颠沛流离,疾病相侵,衣食无着。晚年他离开夔州,来到湖北公安,多病的他吃到了当地人用茼蒿、菠菜、腊肉、糯米粉等食材做成的羹菜,赞不绝口。人们为了纪念他,将茼蒿命名为“杜甫菜”。这种“杜甫菜”风味独特,回味悠长,具有清血养心、润肺消痰的功能。
吴伯箫在《菜园小记》中说:“种花好,种菜更好。花种得好,姹紫嫣红,满园芬芳,可以欣赏;菜种得好,嫩绿的茎叶,肥硕的块根,多浆的果实,却可以食用。”
一年之后,在自家地里见到了茼蒿。彼时,正值清明期间,茼蒿已然开花。暮春的茼蒿,飞起地长,高调地开,近一米高的植株,绕来绕去地开花,每个枝头顶一个小太阳。有的纯黄,若刚刚跃出地平线的朝日;有的黄白相映,外沿瓷白,内里黄得纯粹而通透。无论黄的白的,一律金灿灿,光闪闪,明媚,张扬,喜形于色,从不遮遮掩掩。
不远处,芫荽开花,萝卜开花,莴笋开花,青菜开花……白的,紫的,粉的,黄的……小而细碎的花朵,有些羞涩,低眉顺目,小心翼翼。它们都不及茼蒿的花,轰轰烈烈,洋洋洒洒,绚烂至极,恣肆无比,这让人情不自禁想起凡·高的《向日葵》,忽而有了奔跑呼喊的冲动,就想化身为蝶,翩翩隐入这一派明丽之中。
友人说,精心培育的花儿迟迟不开,漫步山野,见农人锄掉茼蒿,扔在路边,便捡了一些回来。后来她随手插在瓶里,浇一些清水,花儿就笑嘻嘻地开了,差不多一个星期,依然精精神神,欢欢喜喜,毫无告别之意、忧戚之感。这个暮春,因为一束茼蒿,年年萦绕心间的惜春伤怀之意似乎也远了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