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5年第8期|吕志军:香圃记
花草里藏匿着广阔的世界。
家里有一方露台,刚好做花圃。植物在此安家,努力向上攀缘,气息相传,绿色互染,花色交织。我渐次喜欢,渐次沉迷,饱吸花圃中缓缓流动的静谧,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眼前纷繁的街头、奔驰的列车、日升月落的轮回,都是种种的宏大叙事。植物们则据守一隅,远离纷争与喧嚣,随春秋流转而徐徐展开整个隐秘的世界,在人群之外烛照人心。
一
有的植物在恒温里疯长,有的植物在高湿环境才能生存。仙人掌、骆驼刺、虎皮兰等,却能扛饥耐旱,几个月不见水,也屹立不倒。
对多数植物来说,生长旺季在春夏,寒冬则是生命的考验。铁线莲、大丽花、朱顶红、三角梅,在秋季叶子枯落后就进入休眠状态,外表看似已枯死,实则来春又会重新绽放。
琴叶榕就是怕冷的一种,冬季难长分毫。
这种常绿乔木,高度可达十二米,暗褐色的茎干亭亭直立,表皮布满竖直裂缝,又横向皲裂。到冬季温度低到一定程度就会休眠,“假寐装死”,如果气温过低,则真的会被冻死。
它最有特色的是叶互生,薄如油纸,硬如铁片;叶片宽约成人巴掌,长可达四五十厘米,泛着深绿色的光泽,倾斜向上,围着主干,状如喇叭。叶柄及背面长灰白色茸毛,如丝绒一般,单片叶子外缘圆润,至叶柄处收小,恰如一把小提琴,而那放射状的道道叶脉,就是由其奏响的美妙乐曲。
我养的琴叶榕高约一米,枝叶伸展直径有四十厘米。为防风闭门,我把它放在门边。它历经春夏,不断蹿升,很快挨着门锁把。冬季,它不再生长,绿得深沉敦郁,只是枝干更加黑皱,叶脉愈发白得分明。
但随温度日低,它明显有些难以抵挡寒冷侵袭,底部的叶子发脆发黄,上倾也变作平伸,又似乎摇摇欲坠了。
多漂亮的叶子呀!形似提琴,如果掉落了,多么可惜。对于枯叶我总十分珍惜,像墨兰叶枯、绿萝叶黄,我都会捡拾起来,细细剪碎铺于盆面,一来落叶归根,二来浇洒时避免溅泥。连线草长得密集,中间的茎叶见不到阳光透不过风,我便索性从中间开剪,剪下来的茎叶全部粉碎,撒在其他花盆,做保暖的衣裳。
对琴叶榕这种极富艺术气质的叶子我更舍不得了。
清末,国民教育有五项宗旨,曰“忠君、尊孔、尚公、尚武、尚实”,这是当时政治需求决定的。到民国,这一套内容自然与经民主革命开智后的社会进步不匹配。蔡元培出任教育总长后,以立代破,提出五育并举,实行军国民教育、实利主义教育、公民道德教育、世界观教育和美感教育。前四者是对之前教育的继承与革新,但学贯中西的蔡公强烈意识到,这四者仍然只讲了人与社会、人伦、自然、世界的关系,但若人陷于喜怒哀乐、进退惘然则该如何自处?于是着重加进第五项——美感教育,即人要通过艺术学会识美、知美、感受并创造美,在诸如书法、绘画、音乐、雕塑等艺术中知道如何调适内心,悦达自己。
我观琴叶榕,已然把它视作一尊雕像、一曲妙乐,这或许也与女儿密切相连。女儿自幼习琴,在她的房间里,一把初学用的小提琴挂于墙上。而这状如提琴的榕树叶子,如果让它落于尘埃,不啻对艺术的亵渎,它当有合适的去处。
我把底叶摘下,置于锅内,添水,烧开,再放入小苏打,将其沸煮两个小时。取出,用牙刷轻轻刷去叶肉,冲洗,再刷,直到叶肉不剩丁点儿,最后再用清水冲洗。这下,完整的叶脉出现了。把它用宣纸上下夹住,吸水,压于书下半月,等它完全阴干,就是一枚精美绝伦的叶脉书签。
女儿放假归来,我将叶脉送给她,她的惊讶与赞叹超过了我的预期。她把叶脉塑封,挂在琴边,作为小提琴独一无二的标签。后来,她又垫了丝绵,给叶脉做了“琴托”,再用牙签上色,两端粘丝线,做成“弓弦”,最后塑封固定。叶脉融入了创造性的美,陪伴着琅琅书声,见证她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奋斗。
看一幅画,虽然我们表面平静,实则内心波涛澎湃;听一首曲,虽然我们表情淡然,但情感在思绪中缱绻;观一尊雕塑,虽然我们衣衫紧裹,但内里品啜着一份愧疚和良知。这就是艺术的魅力,它让我们自知、自省、自励、自洽。人容易与自己为敌,植物恰巧是通灵媒介,与之相处,灵与肉统一,安妥了自己,也和谐了世界。
二
许多人去花市买回植物,一个月赏花,两个月看叶,三个月剩盆。真正的养花人,或许把养活一盆花比侍弄好一个花园看得还重。因为除了浇水、修剪,活花跟活人一样,重过程,需细心耐心,还要全情投入。
一位朋友就是养花高手,休闲则是养花。他曾经送过我几盆花,可惜一个暑假,闭门的高热让造型高洁奇崛的松树闷死了,幸福树和苔藓干死了,只剩下一盆半干半死的竹子。
竹子之前高八十厘米,朋友从车上抬下来的时候葱绿蓊郁,细细竹竿林立,扁长叶片浓密,竹根骨棱棱地鼓出紫砂花盆的沿儿,新发的嫩绿枝叶向四周伸展。我见过洞庭湖畔的湘妃竹、桂林河边的凤尾竹、秦岭山上的神农箭竹,而这盆完全不同,长得野蛮,真不是清风疏朗、虚心傲气的君子模样。
眼下它叶子枯白,手拂过,针扎一样,刺啦啦作响。我剪去枯枝,揉碎干叶撒于土面,隔段时间浇水一次。到了秋季,它果然冒出新枝。奇怪的是,新叶刚刚有个叶子的样儿,就干瘪萎缩了。明知它活着却活不旺,我苦恼异常。
有人说,植物生长不单要浇水,保持空气湿度也很关键,竹子干叶,是湿度不够。于是我用废水瓶做了喷壶,空闲就给叶子喷水雾。可它依然蔫不拉唧,无精打采。又有人说,竹子喜水,你看着在浇水,它的根部土质硬密,水都从旁流走,等于没浇。我便又找了旧盆装水,把竹盆坐于水中。这下果然好了。竹子吸水厉害,一周就得添水半盆。待枝叶丰茂,剪去斜枝旁叶,这下便有了疏朗迎风之姿。
或许,养花和作文、做人一样,先是模仿,然后创造。在朋友家看见藤萝架廊、凌霄攀木、墙壁爬花、地面挺枝,真是一步一景,处处悦目。他指着一院子的花草问,你看哪些是我买的,哪些是我培植的?答曰,当然都是你种的。他说,大多是捡来的。这不禁让人吃惊,原来他经常开车停在垃圾堆旁,把别人扔掉的枯草烂盆搬上车,被人称为开车的捡草人。
他说曾捡到一只花盆,土块干结,盆壁破裂,带回家后给盆土缓缓浇水,用条锄细细刨开,发现是三块龟背竹根茎。猜想这盆花的原主人曾因它浓荫蔽日而欣喜,却因枝叶乱戳而生厌,今天剪去一枝,明天再撇掉一枝,终至花秆全无,只剩一盆乱根。到冬季,花根假寐蓄力,原主人以为它死了,便毫不犹豫地丢弃——花盆上的裂缝有意无意地展现出原主人眼不见心不烦的不满。
这么容易养的都要养死了,朋友暗叹着。他将花盆带回家,掏出龟背竹根,在表皮喷了多菌灵,杀灭细菌,又放入搅拌了生根粉的水中浸泡十分钟,拿出晾干。
他在花盆裂缝的上段滴胶水,下段续留作透气孔,并执笔在花盆上作画,竖拉一笔是梅枝,横点红色是梅花,那条缝隙恰似梅枝的枯纹。把龟背竹根重新埋入土中,一月浅浅洒水一次。水徐徐下渗,全盆浸润,待到春季,一盆新竹盎然迸发。
你看,这盆就是。他指给我看。枝叶在春风里摇曳招手,叶片墨绿,叶孔似笑口,又似喜眼。
养花易,救花难。这需要学习此类花草的相关知识,并为其定制独有的救治方案。活一盆花,是对花知识的一次梳理,更是一次对内的精神救赎。
三
文友曾赠我一幅画,专业人士评价说,无层次、缺景深,但我很喜欢。其实所有艺术品都有其独特的实用价值。而在花草堆里,最无层次的也许是根吧。
但哪里能这么肯定呢?
去井冈山,在主席诗词碑匾邻近的山头,半壁上就有一桩树根,它挂在石壁上摇摇欲坠,但坠而不落,是因它的根系伸入石缝,紧紧扣住那些棱棱角角,吮吸着似有似无的湿气,等待着一个时机。若有一场雨,它就会蓬勃而起,抽枝散叶,屹立空中。
逛纪念孙思邈的药王山,有柏树根朽而不烂,常年横亘石板道正中。游客被山坡秀丽风光吸引,无人在此驻足,甚至跨步而过也从不留意它。但我十年前去,它在;十年后再去,它还在。相信有药王山时它就在,今后也将一直在,一直陪伴药王精魂。
沙漠里有一种草叫俄罗斯刺沙蓬,俗称风滚草。叶小无肉,分枝弧形,匍匐于地。旱季来临,它们会将根收起,团成一团,顺风滚动,随风而止。那是一种生命力极强的植物,总有一天它们会找到适合自己生长的环境,发出新枝,冒出新芽,开出玫红色至淡紫色的花。
我上班的地方临近街道,某日,一阵狂风刮倒了很多行道树。它们有的被齐根锯掉,只留一个椭圆形显露着岁数的树轮。
我每日从一棵树根旁经过,几年也不见它发新芽。但仔细观察,它的根系却硬生生顶破水泥地面爬出地表。粗根带着细根,纵横着,挣扎着,伸展着。根节生出的小芽,被熙来攘往的路人踩掉了,又再生,又被踩,始终无法长大。但那些根却在不断延伸,如老人手背的青筋一般,日益凸显,日益密集。
终于有一天,根桩上抽出一根细枝,仿佛为了警示和示威,很快蹿至三四十厘米。现在根桩周围被围了竹笆,防止稚童攀折,细枝已有拇指粗,约两米高了。
我的花园也有两盆根,一盆是别人扔在楼顶,我捡的,不知其名;一盆是叶子突然全掉,被我剪去枯黄枝干只留根部的蔷薇。
刨开两盆土,部分根仍硬实。剔除已经腐烂的,依旧将其埋入土中。盆面水轻洒,室内温稍暖。
兰花要干根,金钱草要湿根;蒲公英、雪松是直根,文竹、龙血树是须根;向日葵、柽柳根喜碱土,杜鹃、夜合香根爱酸壤。“林疏古苔出,错崿云根僛”,植物枝干、茎、叶都自根而起,以根为源。
只剩根部的植物往往被遗弃,这是为表象所迷惑。枝繁叶茂自然令人欢喜,而繁花消散也未必全是沮丧,无论在哪里,根的使命只有一个:忍耐,忍耐,保留住发芽的希望。
根与虚空相对,与精魂相依,和深扎相系,和漂浮相违。一直认为植物开花散叶是养花之终极,人活着才是本真。
实际上,花草的酷寒蓄力、人的孤独忍耐才是最高境界。植物和人,都是在培根,吕岩在《绝句》中有言:“精养灵根气养神,此真之外更无真。”万物可灭,唯希望常在,唯精神之根长存。
现在,我每日踯躅花圃,松土浇水,剪枝杀菌,抑或什么也不做,只静静坐着,看这或翠绿或墨绿或绛紫或浅黛的满屋植物,也看地面盆里的挺拔、格架中的葱茏、屋梁上的纷繁。屋子里流动着淡淡的草木清香和若有若无的落叶淡苦,它们静默着,生长着,含蓄着,又奋发着。
女儿间或会来花室,拉响琴弦,演奏一曲《兰花草》:“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她“一日看三回”,每回都“朝朝频顾惜”。年关将至,窗外霜雪迎风,万物肃穆;室内绿叶轻抚,老桩静卧。乐音的动与花草的静,都奔涌在渐渐热闹起来的氛围里。
乐曲渐渐远去,就到了我动笔写作之时。
到了春天,这两盆根终究没有缓过来,但我相信它们拼搏过、挣扎过,已经尽力;我细心看护,时时照顾,也情无愧疚。
我把花根挖出劈开,散于其他花盆,让花根化作另一棵花草的养料和希望,并将其作为对自己的告诫:有的走着走着就散了,有的又不期而遇;每棵花草或许都有自己的命运,有时很难凭外力改变,就如外力无法改变心志坚定之人一样。
根是植物之心,真心是人之根。花历春秋,耐得寂寞始开,闯过关隘始胜,而人心永无餍足。千枝入眼,还想“一日看尽长安花”;百花绽放,还想花有千姿万般样。每一朵花和每一棵苗,都是世间妙品,蕴含世间机理。
所谓禅或理、欲和念,存人心。不贪不癫不痴,才是自然,是包括植物在内的万物之道。花儿几乎满布园圃,我该知足。事不强求,福不尽享,人生如此这般,便是圆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