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5年第8期|李路平:鸟撞
空气沉闷,像搭了一块浸满温水的湿棉花。走到思逸大厦时,李婷的后背已经汗湿,脚步又慢了下来。这个时候她本应在宿舍休息,工友吃过午饭后都抓紧时间小憩,只有她借口买东西跑了出来。
出入大厦的高峰期已经过了,仍有人进进出出,有些是外卖小哥,大多是在这栋大厦里工作的人。几乎人人穿正装,有些女士也穿裙子,每个人看着都干干净净。他们要么一起,要么独自从大厦里走出来,低声交谈或专注地看着手机,走向附近的商场或超市。回来的时候有的握着一杯咖啡,有的捧着一束鲜花,脸上的神情似乎也焕然一新,悠闲地走进这幢玻璃覆盖的巨塔。
李婷做梦都想到大厦里上班,但她的时间有限,在这里待大半个小时,回工厂的路上就得走快点儿了,晚一分钟打卡都会被扣掉半天工资。即使再苦再累,只要来到这里,远远地朝大厦看一会儿,好像生活又有了希望。
三年前由老乡介绍,她离开老家来到南城,进入一家电子厂上班。那时她刚参加完高考,分数还没出她就过来了。没办法,家里孩子多,爸妈体弱,能让她读完高中已经倾尽全力,眼看弟弟妹妹要上中学,他们不说,她也不好意思再读下去,况且她的学习也不够好。电子厂虽然累,但每个月能拿到几千块,寄回家给父母,打电话时他们的话语里都是欣慰。
王方文打电话给她时,她刚回到换衣间换上工服。回来了吧?他问她。
回来了,你忙吧。李婷不想多说,她觉得他们还没熟到这个地步。
好,我就是想看看你回来了没有。说完他就挂了。
换好衣服,李婷喝了点儿水,快速走到工位上,开始了新的忙碌。她在包装线,产品组装好后,最后都会运到她们包装线,贴好标签、打包出库。王方文在组立线,给 PCB 板组装元件,技术要求高,工资也高一些。但她并不会时常想起他,在厂里食堂偶然认识后,这一年来他总是断断续续地联系她,发些不痛不痒的问候,邀她出去吃夜宵什么的,通常她都会找理由拒绝。有时候他会约上一帮男女,她没事也会加入,她也不想扫了大家的兴。
王方文和她不是老乡,听说初中还没读完就出来打工了,人不怎么爱说话,看着挺老实的,不过并不是她的菜。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她发现他只想死死地守在工位上,挣够钱就回老家盖房子结婚,对自己的未来发展没有一点儿规划。她不喜欢没有期待的生活,也不想这么快谈婚论嫁,她的弟妹还小,他们学习都比她好,至少得帮他们读完大学。李婷自己也有想法,她不想一直在流水线上做下去,虽然做得好也可以晋升,当个线长或组长,但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想离开这么紧张的工作环境,每天紧绷着神经,生怕漏了任何一个动作,返工不仅会挨骂,还要扣钱,尤其忙的时候,加班是常事。几年下来,她身上的关节已经出现问题,首先是腰椎,长时间的枯坐让她几乎弯不下腰,然后是手指关节,肿大得不像是一双女孩子的手。两年前她路过思逸大厦时,偶然看见附近的招聘信息,有的公司招聘文员,工资四千到六千,唯一限制的条件就是大专及以上学历。
最近厂里组装一批手机,快到年底,新款式即将上市,大厂忙不过来,把一些活儿转到了这里。这样的时候他们总会紧张一些,除了怕出错,还被告诫要保密,信息提前泄露要追责到个人,到时候不仅会丢了工作,可能还会坐牢。组长过来传达后,大家的气氛一直压抑着,仿佛有块巨石压在头顶,随时都会塌下来。南城在她老家的东南方向,李婷记得当时和老乡坐了十几个小时的大巴才来到这儿。每周仅有一天休息时间。这几年除了和工友逛过南城热门的商场和公园,她基本没去过哪里。逛商场她们都是只看不买,大商场里的东西太贵了,有的不用走近就知道买不起,还是工厂附近的淘宝街更便宜,而且什么都有。她在那些地方总是待不住,出入那里的人也光鲜亮丽,但太嘈杂,她受不了,尽管流水线上也是这样,然而投入工作,这种吵闹也就不要紧了。有时候她也会看看贴在玻璃幕墙上的招聘广告,要求更低,但她不想去应聘。
思逸大厦就挺好的。离她现在所在的工厂不远,不在市中心,没有那么多人,但体面。两年前她看到那则招聘信息后就一直想着,后来偶然刷手机时,看见了一个学历提升的广告,她试着联系了一下。那边特别热情,交完费用后,她在中介的指导下,报考了本地的一所专科学校。复习、考试,再过一年她就可以拿到专科文凭了。
这些她并没有告诉工友,包括王方文。她们只知道有时候她会一直盯着手机,偶尔大半夜还见她的被窝里发出光亮,她们问她,李婷就说在玩手机。王方文也好奇,甚至以为她是不是有了别的男朋友,她已经请过几次假了,消失一两天后又回来。王方文自认为已经和李婷建立了某种关系,只是碍于众人,并没有表露,厂里是明确禁止谈恋爱的。请假是为了完成年度考试。有次委婉地表明态度后,李婷也懒得再和他解释了,毕竟除了那些莫名的言语关注,他并未付诸任何实际行动。
李婷也没把这件事告诉家人。自从她出来打工后,家里的主要收入就全指望她了,弟妹的学费、家里的开销,都得从她的口里刨。为了多挣一些,她只要没有别的事,每天都会加班两小时,没有什么活儿的时候,她就认真复习备考。参加函授教育,已经花了几千块钱,如果和爸妈说,他们不仅不会懂,还会怪她乱花钱,但她没办法理直气壮地说钱是她挣的,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弟妹很懂事,可毕竟还是孩子,没办法理解她的想法,她只希望自己能多挣点儿,有钱总是能够更顺心一些。
隔壁工位的周姐生病请假了,活儿比之前更忙,她甚至没时间喘口气、去一趟卫生间。她们已经习惯了小病不离岗,只有实在难受才会请假。周姐这个时候请假,其实并非生病,而是要去医院孕检,听说她准备辞职,回家结婚。周姐前些天告诉李婷她怀孕了,是组立线上搞焊接的一位工友的,他俩的保密工作做得真好。他们决定结婚后,他仍留在厂里,而她就在家里待产,孩子生下后再来找工作。想着那天周姐脸上幸福的表情,李婷觉得也挺好的,如果一个人觉得自己正在做喜欢的事,那就是幸福的,累一点儿又有什么关系呢?怀孕后确实不合适继续留在流水线上,幸好他是一个技术员,工资高很多。周姐那天说,我只告诉了你,你要替我保密。
周姐比她更早来到这个厂,个子小小的,脸上的笑容似乎从未消失过,总是抢着干活儿。她刚来到这条流水线时,还是周姐手把手教她。周姐的感情经历却不怎么如意,几年里谈过几次,厂内厂外的都有,没有一次坚持下来。这次周姐告诉她又谈恋爱了,没多久怀孕的消息就来了。周姐一直想要一个家,她的心愿马上就要实现了。虽然在这里工作了几年,接受函授教育后,李婷觉得自己仍是个学生,她现在主要的事情是读书,然后才是工作,结婚成家的事儿,还没在她的日程表上。东拉西扯想完这些,快到下班时间了,她想着等下吃过晚饭,再过来做两个小时,即使王方文约她出去走走,她也不会去的。现在浪费一小时,以后可能就会后悔一辈子。不过王方文并没有约她,吃晚饭的时候他也没坐过来,而是和几个他们流水线的工友坐在一起,不知道在聊些什么,偶尔大笑。吃过晚饭,李婷在桌前又坐了会儿,见他没有要过来的意思,就洗干净自己的餐具走回宿舍。
坐在床前,想着刚刚的一幕,她的心里竟有一丝失落。她知道他们没有可能,可是当她习惯他的存在后他忽然对自己又置之不理了,就像生活中哪个地方缺了一块,尽管不知道是哪一块,可就是觉得不完整、不舒服。她又想到周姐,她的床头空空的,出去了还没回来,如果她在,她们还能调侃一番,可能那样心里也没这么难受了。
加班的时薪是平时的一倍半,不过只允许每天加班两小时,赶货的时候会长一些。那样的时候很少,即使有,也没几个人能坚持更久。她从流水线上下来,已经过了九点,手机上除了日常推送,并没有新消息。她想问问王方文在做什么,最后还是没问。
函授的课时并不多,听中介的人说,只要报考并缴费,基本都能通过,只是时间问题。她当时问能不能快一点儿拿到文凭,那边说没办法。李婷花几百块钱买了台二手笔记本电脑,不上课时她就搜索教程,自学几款办公软件,除了最低学历要求,招聘内容上还有一条“熟练使用办公软件”。流水线上并不需要会使用电脑,只要手速够快就行,她现在除了手速,其他技能一无所有。李婷本能地感觉这样下去不行,做一辈子也只能当个普工,累死累活。她想起头一年回家过年,听堂哥说厂里要提拔他当组长,可是他坚决不干。因为他除了干手里的活儿,其他什么也不会,他怕自己做不了,当上了也会被人笑话,与其那样,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做普工。他在一家制衣厂上班,也是在流水线上。李婷说,你试都不试一下,怎么知道自己做不了?他点了一支烟,满脸羞惭地笑笑,没有接话。李婷关上电脑的时候,宿舍里其他人都躺下了,周姐还没有回来。给她发微信,几分钟后她回,和他在一起呢,后面一个害羞的表情。
过了些日子,周姐告诉李婷,听其他工友说,王方文觉得你已经有了其他男人,他之前三番五次看你请假或盯着手机,谁也不理,问你你也不说,他现在正在追求另一条包装线上的女工。听完她觉得好笑,心想,等着吧,过不了多久,你们就再也见不到我了。流水线的日子很无聊,不过这些年来她已经习惯了,准时上工、下班、吃饭,每天都是这样规律的作息。她听说附近的某个大厂有人跳楼了,厂里禁止大家谈论这件事,不过吃饭的时候他们都在说。她只是默默地听着,并不参与。李婷知道那家大厂,订单比他们厂多多了,员工也比他们更专业,岗前培训、心理培训,要正规很多,当然工资也更高。不过事情发生在那里,她想,厂子小也有好处,工作没那么繁重,大家还有更多放松的时间,不会想着要死要活的。听说那个人和她年纪差不多,她感到难受,做不下去了就不做,这么年轻了结自己,何必呢。
她感觉有压力的时候,就会从厂里出来,到外面透口气。她去附近的公园逛逛,在石椅上坐会儿,晒晒太阳,听听鸟鸣。不知不觉她就会走到思逸大厦附近,然后站在树荫下,看着那些往来进出的人。他们绝大多数都和她一样年轻,不过她藏在工服里,那里除了一楼银行的职员,其他人穿的都不一样,彰显着年轻和活力。她只有在每周固定的休息日,才会穿上自己喜欢的衣服出门,即使这样,她走到附近时总会感到心慌,没有勇气再走近一些,或混入那些人流里。她感觉无论打扮成什么样子,门口的保安一眼就能认出她,然后挥手把她拦在门外。
休息日她和工友出门,吃完饭后,她会离开她们自己逛一会儿。那个时候,她就会找一家咖啡馆,点一杯最便宜的美式,坐在那里看着往来的人,默默听周围的人聊天。她感觉他们总是那么慵懒,好像有无限的时间等着他们浪费,他们谈论的要么是电影,要么是某个品牌,或者一些好笑的事情,几乎不会谈论工作。她坐在旁边,哪怕等到他们离开,也猜不出来他们到底在什么地方上班。离开咖啡馆后,她会去花店看看,她买过几次。不过知道花鸟市场更便宜后,每次准备回厂里时,她都会去市场买。工友都取笑她,说买束花摆到桌子上,不能吃不能用,一天到晚也看不了几次,浪费钱。周姐也喜欢花,她买花带回宿舍,感觉她比自己更开心。
李婷总是在开工资后,例行给家里打电话,她最怕家里主动联系她,因为那意味着家里谁出了事儿,或者又需要钱了。上次妈妈打电话告诉她,爸爸种地回来,在坡上滑倒滚到坡底,左小腿骨折。她赶紧给妈妈转过去三千块钱。从医院回来后,爸爸休息了半年没做事,家里就靠妈妈撑着,弟妹放学回家也要分担一些家务事。有时候她也想离家近一点儿,或者干脆找个人嫁了,这样还能多照顾家里。
那次事情过后,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控制消费,虽然还跟着工友出门逛街,但咖啡她却不点了,像有些人那样,仅仅坐在那里,好像在等人或忙着什么事,坐很久才离开。鲜花她也不买了,不过还会顺路过去花鸟市场,在花丛中走几遍,看看这朵,闻闻那朵,离开时好像也带着鲜花回去了。王方文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系她,近些日子又开始时不时给她发信息,她偶尔会回复他一下。也许那个人他并没有追到,或者追到了又把他甩了,不过这些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临近年末,厂里的活儿多了起来,大家又开始加班加点赶工。周姐在显怀没多久后就辞职了,临走前请李婷到外面吃了一顿火锅。她说他们打算年底把婚结了,她笑着对李婷说,有合适的就抓住机会,咱们女人这一辈子,不就是图个家图个孩子嘛。李婷有些不舍,又不同意她的话,就说,宝宝出生后,要第一时间告诉我,小姨要包红包呢。周姐的工位上换了一个人,年纪大了许多,似乎跟谁都不冷不热的。李婷坐在她旁边,手中的活儿停不下来,感觉更无聊了。
一直到过年放假,李婷才匆匆忙忙赶回家,那个时候家家户户都贴上了红对联,家门口撒了一堆炮仗花。她没在家待几天,又赶了回来,都没有时间和弟妹一起走走亲戚。她想看看难得一见的亲人,可是他们无可避免地会聊到结婚,在他们眼里,外出打工的女孩子是留不住的。她不是不想成家,是还没到时候。年后返厂,大家都还在春节的氛围里没有缓过来,积极性不高。这些天也是厂里默许松懈的时候。李婷那天出来后,又走到思逸大厦附近,她发现并没有多少人进出。又多看了会儿,保安百无聊赖地在门口晒太阳,大家应该还没有收假吧。她想着,不知不觉来到了大厦前。以前都是离得有点儿距离远远看着,现在真的走到大厦底下,她发现大厦是如此高耸,头要抬得很高才能看见顶端,时不时拂过的云雾会将顶部罩住,真是高耸入云。她没看多久就感觉脖子酸了。她揉了揉后脖颈,又仰头看去,云雾散开,阳光照在幕墙玻璃上,反射在她眼里,不一会儿就让她的双眼湿润了。
南城虽然在更南边,年初的时候还是有些冷,刚刚走路身上发热,李婷拉开羽绒服的拉链,站了会儿感到凉意沁了进来,又把拉链拉上了。工厂是六层的厂房,一排排建在园区里,装的都是磨砂玻璃,和墙体的白色连在一起,不仔细看会以为整栋楼都没有窗户。不过她早习惯了,忙的时候哪儿有时间往窗外看呢,而且,只要坐在工位上,就没有不忙的时候。站在大厦底下,她看着玻璃中的另一个自己,那么怯弱、单薄,孤零零地站在外面,仿佛一无所依。她感觉玻璃如此干净,甚至都不敢再往前一点儿,害怕把玻璃弄脏了。她想起年前经过这里时,看见大厦的玻璃面上贴着几个人,他们被绳子拴着吊在那里,看起来真吓人,应该就是他们把玻璃擦干净的吧。阳光洒在上面,那些光亮似乎都比眯缝着眼直视太阳时看见的那些光线,更干净。
还有时间,李婷围着思逸大厦转圈,除了银行,一楼还有很多店铺,几乎都还没有开门。每一侧的玻璃都光可鉴人,她一会儿抬头往上看,一会儿看看一层的店铺,摆在里面的桌椅、静默的音响、墙上的招贴画。她想着,半年后她拿到专科文凭,就来这里应聘,到时候这里的一切,她就可以慢慢欣赏了。走着走着,一个人从对面慢慢走过来,年纪轻轻,戴着眼镜,好像正认真地寻找或思考什么。他更多地看向地面,偶尔会抬头看看大厦上面。李婷慢慢往前走。难道他也像她一样?他发现了她,对她轻轻点了点头,又专注在自己的事情里。
两人就要擦肩而过时,李婷忍不住问道,你是在找什么吗?
哦……那人似乎没想到她会搭话,有点儿语无伦次地说,那个,我正在……嗯……那个……看看……说了一串也没说明白。
李婷疑惑地看着他,又说,需要帮忙吗?她以为他或许在这里丢了什么东西,回来寻找。
不用不用,那个人说,我就是看看这附近有没有鸟。
她觉得好搞笑,第一次看见有人在地上找鸟的,不是应该往天上或树上找吗?
见她不明白,那个人笑笑说,是这样,有的鸟可能会撞到玻璃幕墙上掉下来。他边说边用手指指大楼。
李婷更好奇了,说,真有这么笨的鸟吗?有的,那个人说,这样被玻璃覆盖的大楼,鸟最容易撞上去。见她还是看着自己,他又说,就是玻璃太干净了,有些鸟以为前面还是天空,飞到面前发现不是时已经来不及转向,就会一头撞在玻璃上然后掉下来。啊?李婷感到特别惊讶,她从未看见过
鸟撞向玻璃。她还想多问一些,看看手机,快到上班时间了,匆匆告别后便急着往厂里走。
流水线上是一款电视遥控器, 她们负责的工序是给它们套上塑料袋、贴上透明胶封好,装进盒子里,然后再由其他人送去塑封。即使身处流水线,手里忙个不停,李婷还是会想起在思逸大厦下面遇见的那个人。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跑到那里去找撞上玻璃的鸟,她想找个时间问问他。她在食堂看见王方文坐在另一个厂妹的边上,两个人聊得不亦乐乎。她的函授课程只剩不到一个学期,只要通过这个学期的考试,就可以拿到证书了。之前她自学计算机,考取了证书,也算满足了“熟练使用办公软件”这个要求。李婷在喘息的间隙,感觉自己慢慢看见了曙光。
后来她又去了几次思逸大厦,没有再看见他。有次看见有个环卫工正在清扫地面,她走过去向他打听是否见过这个人。
他呀。环卫工听过她的描述后,恍然大悟地说,我知道,不过他都是一大早就过来了,比我还早,在楼底下转一圈后就会走。你找他有事?
她说,没有,就是好奇他在做什么。 噢,我问过他,我刚开始还以为他要偷东西呢。他告诉我他是一个什么志愿者,专门跑到楼下来找撞玻璃的鸟回去研究……
对对对,李婷连忙说,就是他,他为什么要研究这个呢?
他说,那你得问问他了。知道他不是来偷东西的我就没和他说话了。你要找他就一大早过来,准能见到他。
几天后李婷早早来到思逸大厦,那时候天蒙蒙亮,保安在她出去的时候,满脸狐疑地看着她。确实如环卫工所说,她很快就见他赶了过来,没等他开始找,她就迎了上去。打过招呼后,他异常惊讶地看着她说,你这么早过来就是为了等我啊?
李婷说,是的,我就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每天过来找这些鸟,对你来说它们很重要吗?
我是一个鸟类爱好者,对我来说,它们确实挺重要的。我喜欢鸟,我喜欢看它们在天空飞翔,或者落在枝头,不愿看见它们死去。
我也喜欢。她说,不过就像上次说的那样,我没有见过撞上玻璃的鸟。
以前我也没有留意,看见了也以为是它们吃了有毒的东西所以死掉了。后来我听了一场讲座,知道了这样用玻璃包裹着的摩天大楼很容易发生鸟撞事故……
鸟撞?
是的,鸟类会被玻璃幕墙迷惑,误撞到上面,导致颅内出血或头骨碎裂、骨折,然后掉下来。很多当场就死了,有些没有得到及时救治也很快会死掉……他停了一下接着说,当然,其实最后几乎都会死掉。这样的撞击对它们的身体而言太剧烈了,它们无法承受……
李婷感觉他就要哭出来了。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要不是那天遇见了他,她可能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也不会受此困扰。
讲座最后,那位学者邀请大家共同参与到防鸟撞的公益活动里,我当时也报名了,他说,所以我每天都会来这里看看,检查一下。
为什么要这么早?
如果晚一点儿,可能这些痕迹就被环卫工人清除了,我就没办法发现。他们每天上班都是很早的。
那天为什么又是那个时候过去的呢? 他说,那天只是临时起意,想着刚好放假,没多少人在就过来转转。
那你在思逸大厦周围见过因为撞上玻璃掉下来的鸟吗?李婷用手指了指这栋楼。
说实话,只有见到你的那次没有见到,其他时候都有……
离上班还有大半个小时,李婷说,要不我们一起找找吧。
一番搜寻下来,果然在大厦的西侧,发现了一只躺在地面早已一动不动的鸟,浑身乌黑,细短的喙金黄耀眼,无力地微张着。是乌鸫,他说,你应该听过它的叫声,婉转悦耳,假如你留心听了的话。他边说边摊开一张白色纸巾,将它轻轻放到上面,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六只了。
李婷回到工位上,一直在想着那只乌鸫。她没问他会把它怎么样,从见到那只鸟起,她的心就被深深震撼了。她加了他的微信,他叫张浩。她也想加入他说的那个公益活动,哪怕只是将它们轻轻地从地上拾起,放到纸巾上,捧在手心里。
周姐发来她儿子的照片,和她很像,肉肉的。李婷情不自禁地凑上去,对着照片亲了一口。下班后,她给周姐打电话,两个人聊了很久,聊她的小宝宝,聊现在的工作。周姐说,等孩子大一点儿,她就会回到南城,到时候她们又能见面了。挂掉电话,她给周姐转去六百块钱,她希望宝宝能够健康无忧地成长。她顺利通过最后一个学期的考试,拿到专科文凭。为了庆祝,她专门出去买了鲜花和蛋糕,回来和室友一起分享。她们都以为她恋爱了,李婷笑着也没否认。她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开始新生活,离开这个地方了。
只要有时间,她时不时就会到思逸大厦,看看那边的招聘信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当初只需要大专及以上文凭就能报名的文员岗位,现在全部需要本科及以上文凭。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了。李婷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囚笼,纵使她怎么努力,也没办法打开那把出去的锁。在工位上心不在焉,总是出错,不得不请了几天病假,工友们以为她是因失恋而痛苦。
她和张浩熟悉起来,他是一个文化公司的职员,这些年一直在参与防鸟撞公益活动。她问他,你做了这么久,看见那么多鸟撞击后死亡,你的努力改变了什么吗?她知道自己这样问很冒犯,她觉得自己就是那些撞击后落地的鸟,只是尚未死去,仍在苟延残喘。他说,我不知道。至少没有让它们被当成垃圾……现在很多城市开始重视这个问题了,有的地方还出台了相关的政策,减少高层建筑带来的鸟撞事故。听说深圳很多大楼已经开始行动,给玻璃幕墙贴上了预防鸟撞的各种图案,既实用也美观。他给她发来一连串链接,都是近些年来防鸟撞行动的成果。李婷一个个点开,发现很多受到伤害的鸟她都没见过,有些季节性迁徙的鸟只是途经便命丧于此,这些举措或许真的值得。可是有谁会来拯救她吗?尽管她一直在努力,似乎总是慢一步,她就像那些鸟儿,以为可以飞越那些高楼大厦,去往更远的地方,可是没想到中间有层坚硬透明的东西,撞上便会粉身碎骨。她把这几年的努力付诸东流的事儿告诉了张浩,他笑着说,既然如此,你不如再学两年,干脆把本科文凭也拿了,这样你去哪儿找工作都没问题啦。你还那么年轻。
李婷一下子就醒了过来。是这个道理,想了那么多,唯独没有想到自己其实还年轻,还有很多可能。再说了,也许只是思逸大厦的公司是这样的招聘要求,其他商厦的公司未必如此,说不定多找找,就能在哪座大厦找到合适的岗位,成为一名白领。哪怕真的再接受两年函授,拿到本科文凭,也还完全来得及。她仿佛看见了更多自己,陌生但又很熟悉,自信地在商厦中穿梭,洋溢着青春气息。她问张浩,我能加入你们吗?
当然可以。张浩说。
似乎不太相信,他沉默了一会儿问,你真的要加入吗?后面是一个微笑的表情。好像手机那边的人,眼里充满了欣喜。
是的。李婷回复,她又找到一个支点,手里又有了力气。她说,明天我们一起过去检查吧。
好啊!张浩很兴奋,话也多了起来,说不定因为你的加入,思逸大厦很快也会重视这个问题呢……天空本不该被遮挡,它们应自由飞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