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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5年第8期|王月鹏:八角湾往事
来源:《胶东文学》2025年第8期 | 王月鹏  2025年10月10日08:51

那年春天他在村子后面的山坡种地,一抬头,就看见了海里浩浩荡荡的鱼队。它们是从套子湾东南处拐过来的,往北走,像是喊着口令,起时仰头,落时露脊,一起把尾巴翘在海面。那天阳光白亮,鱼背就像是青灰色的屋脊,动起来的时候,但见海里雪白一片,鱼肚皮上下翻滚,不时有声响传过来。

这就是传说中的过龙兵了。老船长想告诉村人,可是空旷的山上只有他自己。这传说中的一幕,这盼望已久的一幕,只能自己看,来不及与他人共享。他屏住呼吸,遥遥地看着大海。因为过龙兵,他觉得整个大海、整个天空、整个山野都不一样了。他甚至觉得,自己在那一刻也不一样了。他的心里,有着按捺不住却又无处言说的激动。那一刻,他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劳动,就那样一个人在山坡上遥遥地看着大海。海上一片热闹。那是1960年代初期。他只见过那一次过龙兵。

对这个城市,鲸鱼只是过客,是传说。大家都在谈论过龙兵,真正见到的人却很少,有的渔民一辈子与海打交道,也无缘亲眼见到。曾经的日常,变成了难得一见的奇观,他们更多是在别人的传说中,抑或在自己的想象中,与这样的一群大鱼相遇。

所谓“过龙兵”,相传是海里的龙王为了捍卫自己的领海,调动龙兵虾将南征北战,发兵路上翻江倒海,场面壮观。这当然只是神话传说。“三月三,九月九,小船不打海边走。”每年三月三前后,鲸鱼去往渤海湾,在海边就能看到,浩浩荡荡的。九月九,它们回来,不靠边走,一般是看不到的。按理说,这么大的鱼群,稍有不慎就会把船碰翻。在渔村,却很少听到船被鲸鱼碰翻的消息。鲸鱼遇到渔船,有时会围着渔船转两圈,从没听说过害人。在渔民看来,山有山规,海有海规,鲸鱼纪律严明,从不对他们犯错。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在八角湾,如今很难见到过龙兵。与此类似的,还有大雁南归,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大雁列队南飞的情景了。童年记忆中,仰头看天,时常可以看到齐整的雁队,偶有落队的。参加读书会,有个读者特意拿出一段视频给我看,是她拍录的大雁列队南迁。她说记得我曾在文章中感慨很难见到少时的大雁南归情景,那天她碰巧看到了,就拍了一段视频。我看着写在天空的那个“一”字,正是童年记忆中的样子,莫名感动。自己已很久都不看天了。有的人,一直在仰望天空。

我在渔村采访时听到这个胶东版“老人与海”的故事。老船长讲到半个多世纪之前他曾亲手捕到一条大鱼,准确地说,是一条受伤的大鱼,被网缠住了。他们把鱼拖上岸,才发觉这鱼的大小远远超过预想。当时海上风雨大作,这条大鱼误入网中,对老船长的船起到了稳固作用,最终扛过了风雨。上岸后,这条大鱼被交给水产公司处置。鱼的肝脏、鱼鳍被割下,鱼皮也被剥掉了,提炼出的鱼肝油装了满满九桶,每桶足有一百多斤。他们把鱼肉切成条状,装了两船,卖掉了。半个多世纪后,老船长谈到这条大鱼,他说那天晚上风雨交加,他们在海上漂了一夜,只有恐惧,对死亡的恐惧,对大海的恐惧,除了恐惧,没有其他。

记得海明威笔下的《老人与海》,写的是一个硬汉形象,可以被消灭,但是不能被打败。在胶东渔村,我听那个老船长讲述的则是对大海的恐惧,这恰恰与海明威笔下的硬汉形象形成了对照。这种对照,没有高下,让我更真实地体会到了一些东西。

老船长没有掩饰内心的恐惧,时隔半个多世纪,他回想与大鱼的那场遭遇,仍然心有余悸。那条不知名字的大鱼,伴随老船长走过了那一夜海路,这在我心里成为一段特殊的路,它所具备的隐喻性和反思性,还有更多难以言说的东西,一直积压在心头。我在很多场合都讲到过这个故事,以此诠释这些年来的所谓思考,比如关于人性,关于怕和爱,关于忏悔与反思、勇敢与怯懦,等等。它教我更深地理解了生命,理解了以后的路该如何走。

我生活的这座城市,请艺术家在海边做了几个鲸鱼雕塑,名曰“孤独的鲸”。观赏者络绎不绝,他们一边观赏,一边给孩子科普:这是鲸鱼,是大海里的哺乳动物。

“孤独的鲸”,在海边并不孤独。人来人往,这里很快就成了网红打卡地。我时常在傍晚走向那里,在距离人群不远的地方站住,远望这座雕塑,好似听到鲸鱼的呼吸。它离开大海,搁浅在岸,被自己的体重压死了。

上了岸的鲸鱼,值得观赏吗?在我们的观赏之外,还发生了一些什么?

看见过龙兵的那个傍晚,转眼距今六十多年了。老船长无数次站在村子后面的山坡上,就像当年那样一次次看向大海,除了茫茫一片,什么也见不到了。大海波平如镜,再也没有了当年的惊喜。

沿着八角湾,有若干渔村。同样是傍海而居,同样是出海打鱼,村子与村子却是各有不同。比如说八角与初旺,两个村子相距不远,初旺渔民主要使大船,出远海;八角村的渔民,大多用小船,只在八角湾里转悠,早晨出海,晚上归来。一个来自大西北的作家朋友曾说过,不靠近海的人,到了海边一般是说“大海”,他们对大海充满敬畏和想象。而常年生活在海边的人,很少说“大海”,他们只说“海”,更加日常化,像对待身边的熟人一样。

到海边捕鱼摸虾,渔民们谓之“赶小海”,这称谓是颇有意味的。所谓赶小海,不是海小,而是只取大海的很小一部分,他们这样对待身边的海,节制,没有太多奢望。老船长说,家里来了客人,想吃海鲜,直接去海里“拿”都来得及。他用了“拿”字,看似轻松,实则不然。这是一个技术活儿,对待不同的海物,要有不同的招数。比如蛸,学名章鱼,也称八爪鱼、八带蛸,这种软体动物平时用腕爬行,有时借腕间的膜伸缩游泳,或用头下部的漏斗喷水作快速退游。蛸通常在晚上出来。有经验的渔民会用一米多长的粗铁丝掏蛸,他们把带有尖钩的一端插到礁石缝里,慢慢转动,直到感觉有软物了,再慢慢把铁丝掏出来,大抵就是蛸了。他们懂得辨认沙孔,知道什么样的孔里有蛸,用两根铁丝往沙孔里一捅,就把蛸弄上来了。掏到的蛸,要用铁丝把蛸的头部串起来,否则容易跑掉。一晚上可掏十多个蛸,平时拿到集市卖,家里来了客人,就用来招待客人。蛸既没有壳也没有刺,全身是肉,很有“咬头”。

贫寒岁月,赶小海有特殊意义,大海眷顾每一个日子难熬的人。八角村以前主要种地,对渔业不重视,不购置船。老船长年轻时,村里只有一条船,用来赶小海,下小网。村人赶小海,都是推着独轮车,用坛子盛放海物。因为害怕坛子被碰碎,只好背着,坛子在背上滚来滚去,很是累人。人们一开始用马灯照明,后来换成一种自制的“嘎斯灯”。赶小海的收获,主要是海螺、海蛤、蚬子、海蛎子,海菜特别多。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八角村以农业为主,老船长每天早晨往山里运几趟粪,再去赶小海。飞蛤藏在沙里,用脚踩沙,不时会有飞蛤被踩出来,贴着水面飞跑。那时海里的鱼多,肉也厚,主要是梭鱼和黑鱼,用网直接抄就可以。渤海湾里有一种虾叫“琵琶虾”,也被称为“爬虾”,长相难看,味道却鲜美,剥皮比较复杂,以前当地人是不屑于吃的,捕捞上来就埋到土里沤成肥料。那时海参很多,捡起来黏糊糊的,容易化掉,他觉得不如吃扇贝之类的。还有“扒皮狼”,学名叫“马面鱼”,当年也是不受待见的,海边的空地堆满了这种鱼,如今很少见了,成为珍稀海鲜。

这个老船长是渔村公认的赶小海高人,一个传奇式的人物。他把生命划分成了三个部分,所有人的生命在他眼里也只有三个部分,就是昨天、今天和明天。听他谈论旧事,我认为是一个观照历史、现在和未来的特殊视角。这个简化时光的人,给了我关于文化的思考,那些看似漫长的时光,其实不过是昨天、今天和明天。这个老人,出海35年,打了一辈子鱼,却从不吃鱼。每天驾小船在海里,却不会游泳,有次他救一个落水的人,自己差点儿淹死,住了很长时间院,花了一大笔钱。他老婆现在提起这件事,似乎还不能释怀,他则只是在旁边嘿嘿地笑。在他身上,一点儿也看不出灵巧劲儿,更看不出他是村里公认的赶小海的高人。

他白天在养殖场干活儿,晚上赶小海,用手电筒照蟹。蟹子通常在晚上跑出来,天亮了就回到洞里。他从石头缝里照蟹子,光照到哪里,眼就得到哪里。蟹洞外面有黑泥,即为有蟹。被他看到的蟹子,几乎没有能逃脱的。他谈及这些时,有些小得意。他照蟹子的水平高,在村人的言说中是公认的,甚至带有一些传奇色彩。他说自己曾一潮照过50多斤蟹子。他脱下裤子,扎上裤脚,装蟹子,装满了,把裤口扎死,然后搭在肩上,像是扛干粮。炊烟缭绕,整个村庄就像一幅画。海在不远处,像是巨大的沉默。

他说照蟹子必须得自己干,独来独往,如果有一大帮人跟随,水就被搅浑了。有年轻人想跟他学艺,跟在他身后,很快就跟丢了。他走路的速度太快,年轻人也跟不上。

他一个人沿海滩走,影子忽长忽短,在海浪的暗影中若隐若现。一个身怀特殊技艺的人,独来独往。赶小海的时候,他的眼里只有渔获,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他走的路,不以任何人为参照,只是跟着自己的感觉,越走越远,越走越孤单。他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个特长是一门技艺,他说都是被生活逼的。

海岸线被他的影子时而拉长,时而缩短。他的一张脸,在海潮中渐渐变得清晰,一起清晰起来的,还有他篓子里的渔获。收工了,没有收获的喜悦,也没有紧张劳作后的疲惫,他就是那个样子,一声不响地朝家的方向走去。他每天赶小海的收获,都由妻子带到集市卖掉,换回零花钱,补贴家用。

这个素朴的老人,说话只会表达基本事实,没有任何言说技巧,也不看对方脸色,不考虑对方想听什么,只是说他所知道的,他所做的,没有任何修饰,说完,就停住了,看你,嘿嘿地笑。他说那时村里以农业为主,村人所做的一切都与种地有关,凡是影响种地的事,都算不得正事。下雨开水沟,刮风捡石头,即使在农闲时节,出门也得背个粪筐,沿路随便拾些牛粪。赶小海显然不在农事序列,而且是要耽时误工的,捉鱼摸蟹的水平再高也被视为杂耍。他不理会这些,独来独往,一个人捉鱼摸蟹,硬是把村人眼中的杂耍做成了绝技。他从海边走过,眼里全是各种海鲜,从沙滩上的蛛丝马迹就可以做出一个关于鱼虾螃蟹的精准判断。这判断,来自他从小与海打的交道,来自那些以海为生的贫寒岁月。他打了一辈子鱼,也种了一辈子地,如今不出海也不种地了。他说老了,越来越不中用了,每天最好的光景就是到海边转悠一下,看看海,吹吹海风,心里就踏实多了。

他说海的变化太大了。我问他具体什么变化,他却沉默了。

他说在海里看磁山,跟在别处看不一样。想必,他出海,风里来,浪里去,磁山是他回家的参照。是磁山,确认了他的回家之路。而对我们来说,磁山只是一个游玩之地,爬爬山,散散步,是一个休闲的所在。他看磁山,与我们看磁山,是不同的。在海与山之间,是一段唯有亲历才可理解的距离。

他每天早晨都到八角湾走一趟,看看海,心情就会舒畅很多。这几乎成了他与大海的一个约定。以前与海打交道,是为了生活,为了吃饱肚子,活下去。现在不同了,赶小海成为生活的点缀,海鲜的特殊味道,更多是来自亲身参与赶小海的过程。年龄大了,不再出海,如果不去海边走一走看一看,他总觉得缺少了什么。我曾问他在海边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他说海一直是那个样子,不管你怎么对待它,它都是那个样子。

芙蓉坡上没有芙蓉树。老船长说从他记事起,在那里就没见过一棵芙蓉树。我是第一次听说芙蓉坡,多么浪漫的名字啊。我请他带我去看一下,他说那里早就变成楼房了,其实那个地方当地人都很熟悉,只是无人知道它曾经的名字。划入开发区后,那里建了楼,修了路,路边移植了树木。我固执地以为,这里有一些轻盈的东西,就像芙蓉坡这个名字所蕴含的那样。那个村庄,那个村庄里的人与事,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我认得这些建筑,在任何城市,都可以见到它们,它们有着相同的经历和相仿的表情。

一个传说中的地方。一个在现实中找不到对应存在的地方。一个渐渐被人遗忘的地方。若干年后,一个写文章的人从别人的言谈中,捕捉到了这个地方,他觉得它对于这个城市,是有独特意义的。它的意义,就在于我们在这里生活,是否真正融入了脚下的这片土地;那些生活在这里的人,他们的故事,都是与我们有关的,我们是否真的在意过。

当年的八角村是很出名的,外地人来信,收信地址不必写得太详细,只要在信封上注明“芝罘八角”,信就会准确无误地被送过来。一条沙河穿村而过。当年的河道,变成了如今的街道。村里的井水与河水都已不见了。旧址还在,已经无人在意,也没有人说得清。我在村里寻访知情者,村人以异样的眼神打量我,他们不理解这个外来人为什么会关注村里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村中央的路,过去是一条沙河,现在被称为沙河路。村人喜好唱戏,在河的南北两岸扎起台子,唱对台戏,村人就在河道里看戏,别有一番味道。后来,村子不断扩大,有了二道河、三道河。如今,三条河道交汇到了一起,都是干涸的,没有水。用村人的话说,三条河“见面”了。我们走在八角的大街上,村人介绍说这里曾是河道。在街道中央,有一口老井。

我站在那里,看老井,遥想当年的情形。这口井,位于河边,筑有高高的井台,井台的石头光滑可鉴。井水与河水就这样相处了一辈又一辈。村人来此取水,在井边说话,看河水缓缓而去。井水与河水的相处,其实不是一直相安无事的。大雨时节,河水涨起来,渐渐溢出河床,漫过井台,灌入井里。井被河水盖住了,井水与河水混为一体。等到大水过后,村人在井口架起辘轳,把井水一桶一桶提上来,倒入河中,直到井里的浑水全部清除干净,直到看到井底的泉眼汩汩冒水,他们才放心。这口被河水冒犯过的井水,重新恢复了往日的样子。生活一如既往,日子平静依旧。

当然也有不平静的时候。邻里之间的纠纷,就像炊烟之下锅碗瓢盆的交响曲,最终归于平静。在村庄,这种对矛盾的自我消解和处理机制,有时在情理之中,有时在情理之外。最关键的是,生活在海边的人,有所讳,有所畏。

街上有鱼市,人不多不少,买鱼的,闲逛的,稀稀拉拉。那口老井显得有些落寞,我站在井台向下看,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村支书给我一份材料,让帮忙润色。我看了一下,是写给街道办事处的报告,三件事:一是,八角村有两座宗祠,一座朱氏宗祠,一座陈氏宗祠,都有百年以上历史,被列入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八角村拆迁时申请保留这两座宗祠;二是,全村有400多个海参加工户,都在自家院落加工海参,户均年收入20万元左右,拆迁后有诸多不便,希望用村集体资金选地址,建设一处海参加工产业基地,既可解决村民生计,也能维护海参产业品牌;三是,希望在“东岛嘴国际海洋公园”规划建设一处海神娘娘塑像,更好传承渔灯节。

想起老船长曾经说过,村里应建一座“农具博物馆”。很多农具都少见了,这让他发慌。他参与过村志的编撰,非常认真,关于当年唱戏,谁参与过,担任什么角色,他都逐个找到当事人落实,绝不含糊。他说,一台戏再小,也是历史。那个夏天,他坐着公交车,几乎走遍了烟台市,能找到的老人,都去当面见了,一起回忆与确认当年的戏。他把村志手稿找了出来,字写得并不好,修改得密密麻麻,可以看出他是逐一确认了的。村里修志,他还贡献了一个老物件,就是八角村1933年的识字班照片。这是村志上最珍贵的一张照片,上面有村小学的老校长。他说到这里,很是骄傲,面色渐渐红润了。他在讲述过程中,手机隔一会儿就会响起同一个声音:“你好,欢迎光临。”其实并没有电话打进来,这是老人设置的手机提示音,每隔半个小时就会响一次。这个老人该有多孤独啊,希望有人来访来谈。手机铃声则是京剧,他以这种方式抵御孤独。老人一直一个人过,他说只要自己还能动弹,就坚持自己生活,这样也给儿女自由。

这是一个活得通透的老人。他讲述村志的时候,知道这个村子很快就要拆迁了,自己很快就要搬到楼房,过上另一种生活。

在街道办事处的楼上看八角村,已经是第N次了。每天吃过午餐,我都会站在北窗前,看不远处的那个村落。村庄是红瓦,很是齐整,四周都在施工。同事用手指着说,那是烟台大学,那是毓璜顶八角医院,那是……八角已陷入一片热闹的施工现场。站在这儿看八角村,感觉近在咫尺,今天去到村子,才知道有一段距离。带我去的人是街道的包片干部,他开车在前,我开车跟在后面。他迷路了,我们绕了好久,穿过村子宽宽窄窄的街巷,终于找到村委会。

位于八角村中央的沙河路,也面临拆迁。我走在上面,往前看看,再往后看看,只看到路边的房屋,这条路与所有村庄里的路并无异样。我是听到了关于这条路的一些往事,才觉得它是有些特殊的。路边的陈氏宗祠,当年被拆除了一块,只为让路变宽。我和友人每天都走在沙河路上,去寻访我们将要采访的人。村人渐渐熟悉了,见了面,远远打个招呼。我希望我的采访可以获得更多意料之外的素材,这个村子的百年历史,在我的眼里,只是写作需要的素材。我的情感,我的关注,并没有真正介入到村人的具体生活。我只是看到了我想看到的部分,截取了我所需要的部分,而已。

芙蓉坡上没有芙蓉树,甚至没有人知道“芙蓉坡”这个地方是否确切存在过。我记住了这个浪漫的名字,它与这个城市的过往有关。老船长说芙蓉坡下曾经有个娘娘庙,在某年某月被拆了。在我的想象中,芙蓉坡应该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我想以“芙蓉坡”为题写一篇小说,讲述我从未听说过的,也是我不知道的故事。我不知道这个故事将从哪里开始,到哪里结束,我只知道自己有讲述的愿望,这种愿望变得越来越强烈,越来越茫然。

每年二月二十二日和六月十二日,是八角“赶山”的日子。所谓的山,是指八角山。“赶山”也被称为“交流会”。老船长是用方言说起交流会的。我听不懂,问了同行的村人,才确定是“交流会”这三个具体的字。这样的表达,太有文气了。在胶东沿海,这样的表达俯拾皆是,看得出这里过去是颇有文化底蕴的。这些朴拙的人,这些勤苦的人,这些努力过日子的人,他们定期参加交流会。村人的农具,锄镰锨镢,一般都是赶山时买的。周边村庄的人,每年到了那个日子,就走向八角山,像是一个约定。他们在那里随意地走走,看看,聊聊天,说说话,这是一种交流。他们还把从海里捕捞的,地里生长的,家里养殖的,带到那里摆摊,卖给需要的人,这在他们看来也是一种“交流”。海边人赶山,是海与山的交流,也是农产品和海产品之间的交流。他们看重这种交流。

旧时福山有“四大顶”:古现的凤凰顶,八角的祈雨顶,兜余的太平顶,芝罘的毓璜顶。福山的“四大顶”在同一天赶山,有好动者,一天能走遍四个山,参加每一场交流会。他们在交流会上获取信息,最大限度地打开眼界。看看村里,凡是那些经常参加交流会的人,他们的心是活络的,他们的心思并不仅仅用在种地和打鱼上,他们也想给自己找到更好的出路。这些人,走街串巷,不断接触新的空间和新的人,从中寻找自己的路。一旦有了机会,他们就是村里最早抓住机会的人。而对于大多数村人来说,他们并不以为自己是有机会的,没有所谓的机遇意识,守着一亩三分地,春种秋收,夏耕冬藏,这是他们熟悉的生活,也是他们最信赖的生活。后来,那些不断参加交流会的人,那些村人眼中的“异人”,做起了种地之外的事,赚了钱,过上另外的生活。他们同在一个村子,又不是同在村子,似是而非的生活,似非而是的追求。

交流会的日子,村里是要唱戏的。村人不说唱戏,说“唱大戏”,似乎唯有这样一个“大”字,才能说出他们内心的那种欢喜。他们奔走相告,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到村外“搬亲戚”过来看戏,颇有一点儿搬救兵的味道,与其说是村人约亲戚来村里看戏,不如说是请亲戚前来助阵助兴。他们用了一个很夸张的“搬”字,心态尽显。正如儿歌所唱的那样:“大槐树,槐树槐,槐树底下搭戏台。搬他姑,请他姨,小外甥,跟着去。”开戏的日子,村里沸腾了一般。孩子们围着戏台快乐地奔跑,大人则端坐戏台前聊家常。在资讯不发达的年代,这是百姓最亲近的娱乐方式。电影电视上的那些事,隔着一道屏幕,离自己太远了。而走进村里开演的戏,哪怕不好看,也是好的。这是距离他们最近的表演。

大戏结束了,留下空空荡荡的场地。他站在那里,被这种人去场空的情景击中,第一次体会到落寞的滋味,那时他并不知道这是落寞。这种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的感觉,从此烙在了他的心里。他一直以为,这种感觉是自己所独有的,在那个村庄,在他寂寞的童年时代,他看到一些被别人忽略的东西,他的所思与所想,是不被村人理解的。他一直这么想。

若干年后,某一天他突然想到那句乡语“又是秧歌又是戏”。这是村人都会说的话,大意是形容一个人高兴的时候,就像扭秧歌和演大戏,没有什么比这更能形容村人的高兴和喜悦了。他们说这句话时,其实并不是为了言说热闹,而是借此省略了后半句,秧歌和戏结束之后的状态,是落寞,是清冷,是空空荡荡,这些潜在的话,他们不曾说出口。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他在童年体味到的那种大戏结束后的感觉,其实每个村人都体味过。他们有同样的感觉,不同的是,他们没有说出这种感觉,或者说他们不知道如何表达这种感觉。他们说,看吧,那个人,又是秧歌又是戏。话至此,戛然而止。

他们这样说话,也这样做事。这是他们的表达方式,含蓄,节制,有一种内在的力量。

我在若干年后才理解了这种乡村表达。在人生这个舞台上,不管是秧歌还是戏,终将结束,我们终将面对属于自己的路。从这个意义上,我更加理解了那个在黄土高原独自跳舞的人,他跳舞,并不悲伤。还有那些在城市的街头拐角,在人来人往中,独自唱歌的人,他们是心怀深情的人。他们像是抱住了整个地球,旁若无人地表达。

这是他们的表达。形形色色的表达。一个人的表达。后来,我才意识到表达并不是必需的。有些表达,是不需要语言的。语言,并不能抵达所有。有时候,沉默是更有力的语言,隐忍想法需要更多自觉和力量……当我写下那些文字,看到更多的是自己的局限。我所看到的,我所理解的,以及我所表达的,都带着天然的局限。我看到了这局限,才能更清楚地认识自己和他人。这些年来,我的所有关于世界的探究,不过是对自我的探究。我说不清自己。今天不能,未来也注定不能。这正是生命的意义所在。

写下,是终结,也是新的开始,带着永远的局限。

我这样看待自己,已经很多年了。

村人搬迁到了安置小区,小区里有个驿站。起初村人很是不解,唯有一人懂得这个词,他解释是骑马在那里停驻。他被村人称为秀才。他的特点是遇到不识或不懂的字,一定要查字典,如果不弄明白,就寝食难安。当他搞清楚了驿站的含义,一块心病总算放了下来。村里有个不识字的人,率先承包了安置在小区里的驿站。所有快递公司都给驿站支付费用,所有邮件都是经由这里才抵达小区居民手中。这生意,被他做得风生水起。秀才把字意研究明白了,却不明白里面竟然藏有如此商机,涌动在内心的交流失去了弹性。

人们越来越习惯网购,小区的驿站越发忙碌起来。他说起当年的交流会,脸上满是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