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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5年第8期|刘十九:晚春
来源:《胶东文学》2025年第8期 | 刘十九  2025年10月13日08:33

她穿过大半个城市来我家,只为送一条明明在电话里就能说清楚的消息:正刚走了。

她从不在我家换鞋,刚拖过的地砖上被踩出灰扑扑的鞋印。我已经懒得为这些小事跟她争辩,我要出门上班,没预备招待她,也不想跟她讨论那个人,便说:“死了就死了,关我什么事。”

“如果没有他支持,你能有今天?”

“这今天我不要了,你来替我上班,你来养小孩儿。”

“哟呵,你辛苦,你是全世界的最佳劳动模范。”

我们总是这样,说不过三句好话就得吵架。她没有耐心讲,我也没耐心听。当然,我们原先不这样。原先我忍她,让她,理解她,被她折腾到不得不离婚。此后,我总算悟出个让胸部结节停止扩张的相处之道:边界之外,随她去吧;边界之内,能不惯着就不惯着。我们别别扭扭地处着,彼此都拧着一股劲儿。她顺走了我新买的鞋子,尽管她的脚比我大半个码。在我准备摔门之前,她麻利地闪出门,扔给

我一句:“我决定周末回老家参加葬礼,已经跟所有亲戚说好了你也去。”我毕生学到的咒骂在脑子里伸出手去推搡她:“你怎么还活着,你就会乱吠,我要跟你断绝关系。”

我说不出口。有些不是她的错,说出这些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会徒增吵闹。她是那样擅长“为你好”,我是这般乐于拒绝她的好意。但我和她都知道,我们要把表面的平静完美地演绎下去,让幸福起不了半个褶子。我不想回清水镇,不想听到街上那些老人喊我“晚春”。二十年前从那里出走时,我自作主张改了名字。如今我叫新姿,晚春是另一个人,那个人怯懦干瘦,嘴角总是紧紧抿着,我不愿承认她曾在我的身体里住过。可不管我愿不愿意,晚春已经杵在眼前,把我压缩成那个豆芽菜般的小女孩儿。

我没办法平心静气地工作,只得拉上所有窗帘,缩在沙发一角。昏暗的光线包裹着我,泪水不停冲刷回忆,让它们越发刺眼。红色灯笼裤鲜艳如新,芝麻大点儿的黑蚁在膝盖上乱爬,它焦灼地寻找出路,滚落到青石板上的苔藓里。苔藓被一只脚踩碎,灯笼裤被脚的主人剥下。

怎么不喊?

我对吴源说,我那时脑子里下起暴雪,浑身冻麻了。

吴源说,应该告诉你爸妈。

告诉了又会怎样。是我不小心,是我诱使他犯错,是我爸妈教女无方。奇怪,我才上小学,怎么突然就学会瞻前顾后,前所未有地成熟起来。如果真的有时光机,我一定穿越回去,冲那个发愣的我说,笨蛋,快喊!大声点儿,再大声点儿!

我昏昏沉沉了半上午,吴源的连环电话把我吵醒。他奉了她的命令来做说客。作为前女婿,他已经格外照顾我们母女的情绪。离婚后我们相处得很愉快,他把桐桐照顾得也很好,我们俩的关系几乎恢复到热恋时期。

我不想他再为我家的事心烦,答应说绝对找个搪塞得过去的理由。编来编去,我只能对她说工作很忙,走不开。中午临近下班时间,我收到学院办公室打来的电话,教务秘书说准许我休丧假一周,课程安排已经做了相应调整,还说,以后家里有事烦请亲自请假,不要亲人代劳。

不用猜,肯定是她去了学校。但凡我不顺着她的意思,她就从外围薄弱处找突破口,等所有环节确凿无疑,我就没有抗争之力,全凭她摆布。

我去弟弟家接她。她收拾妥当,麻利地挤进后排座位。从铜洲开回清水镇,三小时车程,我真后悔当时填志愿选了铜洲。我应该把地图拿来,按照对角线进行选择,哪个城市离清水镇最远就去哪儿。我毕业后,弟弟填报大学志愿也来了铜洲。我结婚时,他刚毕业,她和老姚给他买了婚房。他们说弟弟正在谈对象,跟着住不方便,齐齐搬来我家。老姚一贯寡言少语。她看吴源,总觉得他鼻子横着、眼睛瞪着,没有对待岳家的谦卑态度。她说,在清水镇,女婿就是一团可捏造的泥,他要不愿被捏着,那就是看不起我们。

吴源起先爱讲道理,她说道理讲多了人都酸臭酸臭的。后来他沉默以对,她又说闷葫芦憋着坏主意。我们私下争执,我总说她和老姚供养我不易,逼着吴源低头。后来桐桐出生,她和吴源的育儿观念严重冲突,我渐渐无力维持吴源和她之间的微妙平衡。桐桐上幼儿园,我和吴源已经分居一年多,离婚竟成了逃避问题的最佳路径。尤其当她得知我们要离婚千方百计地阻挠时,反而坚定了我们扔掉那一纸束缚的决心。

所以,当她再一次提议复婚时,我干脆说,吴源已经有了新女友。这些年,我越发明白说实话的后果,不得不学会撒谎。

她说:“你年龄大了,再拖下去,怕是不好找。”

“我不找。”

“不找怎么行,以后谁给你养老?桐桐是女孩儿,又判给了小吴,你还得再生一个。”

我自嘲:“我要是老母猪就好了,一胎生十个八个,总有一两个孝顺听话懂事的。”

她不再说话,手死死抓着车门把手。随后的时间,她都在跟把手作斗争,研究它的形状、色泽,挑剔它长相粗糙。对此,我不发一言。

到达清水镇时,已经是半下午。老姚沉着脸来给我们提行李箱,他的手臂上戴着黑纱。按照他的理念,正刚虽不是他亲生,但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姚家长房长孙,在过去都得是姚家族长。即便现在没有族长那一套,正刚也是他的亲侄儿,他的悲痛不输给大伯大婶。

我们许久未见,但能说的话似乎也就那么几句,“来啦”“嗯”“挺好的”“吃饭吧”。我其实很想问问老姚,他怎么敢提出离婚,怎么敢真正离开她,怎么敢把自己的余生圈在这巴掌大小的清水镇。找不到合适的开场白,他放下我的行李箱,又奔向隔壁大伯家,投入漫天悲痛之中。

我和她各自安顿,她几次想找话说。可我清楚,她的示弱是强烈进攻的前奏。我学着她的样子,执着地整理床单,绝不放过任何一个轻微折痕。她叹气,她常常不知不觉地叹气,也许在哀叹我终究大了,越发不服管教。她也去了隔壁,让我整理好床铺后随即赶到。初中去市里上学后,我很少回家。遇上寒暑假,我都会去饭店打短工。现在的这间房子,原先堆放着鞋刷、牙膏这类生活用品,只在靠墙一侧的位置摆着张铁架床,作为我的临时铺位。他们搬来铜洲后,关掉了小百货店。老姚跟她决裂后又回了镇上,但他只是守着这栋老房子,不再做任何生意,由此二楼的这间房子终于回归了它原本的设定,完完整整地成了我的房间。铁架床还能用,靠窗的位置摆了张旧书桌,床边立着个看上去傻乎乎的笨重木柜。旧家具应该都是老姚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这是我第一次在老家拥有自己的房间吧。自己的,我在心里轻轻掂量这三个字的轻重,情感的天平自然偏向老姚。

时不时有唢呐和二胡的悲戚之声钻过窗户缝隙。小镇风俗,人去世要请办白事的吹奏哀乐。人都流向大城市,原先的四件乐器唢呐、二胡、鼓、锣,现在只有吹唢呐和拉二胡的两位。以前的白事办多久,得看风水师傅的测算,快则当日落葬,慢得停棺个把月。现在一切从简,顶多三天走完全部流程。下午四点零几分,时间尚早,我琢磨着眯一会儿,待六点时去随礼。

才躺下片刻,手机不依不饶地叫嚷。我不接,老姚又跑到正对窗户的廊檐下,喊我快些下去。我下去,他递给我一块孝布。他的嘴瘪了一下,旋即又恢复如初。

他用踌躇的商量的语气说:“正刚没得后人,你的娃和你弟的娃都不在这儿,长兄如父,你今夜就代表晚辈们替他守灵吧。”

我没听懂,他又快速重说了一遍。她站在近处,已经自作主张地拿起孝布包我的长发。她说:“你是读书人,要晓得知恩图报。”

我把孝布扯下,抓在手里,粗糙的质感扎着掌心。我低声说:“我不干。”

她瞪着眼。她的眼真大,这把年纪了,眼白还没浑浊,越发衬托瞳孔的黑。她说:“你别让我们两个老的难做人。就是演,也要演完。”

她的眼神像一把磨得雪亮的刀。要不是周围忙丧事的人太多,她早就举着刀背拍我了。大伯快步过来,朝我鞠躬。我没防备,被她暗算,她踢了我的腘窝,我膝盖一软,

跪了下去。大伯急忙拉我。他双眼红肿,蹦出一连串“谢谢”。我的拒绝完全找不到出口,只能被堵回。她和老姚立即要拉我进屋,我后退几步,推说开车太累,怕是晚上熬不了通宵,得先补觉。她的嘴唇微颤几下,但大伯很快点头,我不愿意多说话,抬腿就走。她的歉意还是追上了我,她对大伯说:“对不住,小春这些年在外面,越发不听话了。”大伯说:“能应就好,我就不担心刚儿找不到路了。”

可我的路呢?我的路被他堵了那么久。我跌跌撞撞地走着,不甘心再次涌上来,如带刺的猫爪,一次次抓挠心神。

客厅右上角通向二楼的楼梯口,有一扇小木门,门后是小镇的外环路。顺着路往东走两百米,有一家内衣店,我知道店主是谁。我被临时起意撺掇着,走进了店。店主身形微胖,正伏在收银台处刷手机。门铃发出一声清脆的“欢迎光临”,把我们俩都吓了一跳。

她抬起头,十几年前的记忆破壁而出。久别重逢的喜悦一下子冲走了被唢呐和二胡制造出来的哀愁。

我先问:“你是娟子?”

她腾地一下站起来,把塑料椅子震出去好几步,咯咯的笑声像轻敲瓷器边缘那般清脆。她双手伸过来把我钳住,但这样似乎还不够,她干脆拉过我,把我摁在她的肩头,拍着我的后背,又抽开手,退两步,把我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

“小春,你真大变样儿了。”

她的兴奋情绪深深感染了我,我发现自己的声音也高了好几度:“嗨,我现在不叫晚春了,你叫我小姿吧。”

“好,好,好,都挺好的。”

我问她:“镇上好多人都在前街,你怎么不去?”

她说:“走了就走了呗,总不能押着我们都给他披麻戴孝。怎么,你被胁迫了?”

我叹气:“我躲不开啊,没办法。”

“那你来这儿干吗?”她剥着橘子,手上的动作忽然一滞,旋即哈哈大笑,“亏你想得出。”

果然,她猜中了。她把汁水饱满的橘瓣全给我,擦擦手,从一排正红色的内衣套装中拿出一套来。正是我的尺码。我去试衣间试了试,很合身。

我出来时,她看着已经裹得很严实的我,又忍不住窃笑。一瞬间,我回到了在小镇的读书时光。娟子几乎是我的跟屁虫,我干什么她就干什么,放学了她也要去我家写作业。吃饭时,她从我家后门钻出去,端了海碗又坐到我家的长条凳上。她勤快,帮我洗碗,帮老姚卖货,导致她妈来我们家建议老姚认她当干女儿。后来我去市里读书,她几乎就不来我家了。此后,我们就失去了联系。

“娟子,你为什么不来找我玩儿了?”

“嗨,你那些蝌蚪文我又看不懂,我们俩能说啥呀?之前有我跟着你,那人才不好下手。”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我使劲抱她,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闷声道:“你从哪里攒了这么大的劲?”

原来我不是一个人走,我身后也不止一盏灯。泪水忽然把我的眼睛包裹住,世界变得朦胧。她手忙脚乱地给我擦泪。她的手很软,指节圆润,不像我的,修长却干瘦。她的手挡不住我的泪水,她索性拉过塑料椅子,把我摁在椅子上,嘟囔说:“你攒劲哭嘛。”

经她这一说,我抽噎了两下,转而自嘲:“哭饱了。”

“哎,都过去了嘛,那祸害都挂了。不过……”她又把我看了一遍,“你这哭相留着回去给他们看,正合适。反正不白哭。”

我坐着跟娟子闲扯一阵儿,渐渐补出她这些年的经历。她初中毕业去了广东的服装厂,谈了男朋友,差点儿结婚,但她爸妈看对方完全赖定了她,死活不同意。她妈妈为这事抑郁到差点儿跳楼。娟子后来接受了父母的安排,回镇上开了这家店。媒人还介绍她跟正刚处对象,她差点儿抓花媒人的脸。得罪了人,自然没有被介绍到合适的对象。她自己心思懒懒的,也不热衷谈恋爱。年龄一年年攀长,父母逼迫不得,她一直单着,守着店铺,生活不愁。父母去了城里,照顾她弟弟的孩子,眼下她过得正舒坦。

我把我的经历也说给她听,轻描淡写的,无外乎读书,结婚,生子,离婚。

娟子问:“那谁,你晓得这些年他在镇上干啥不?”

我摇头:“不想知道。”

从娟子的店离开,我回家将一整套红色内衣换好,继续睡觉。翻来覆去中,似又走进了小巷子里。回我们家跟大伯家,都要走仅能容一人通过的小巷子。它还是我记忆深处的模样,巷子前端摆着纸壳、破屏风,完完全全遮住了巷口的视野。

为什么还要进去?它是一条死路啊。我无声地问自己,双腿不受控制,踩着石板路上的青苔。赤脚打滑,我的脚指头并拢,抠着青苔,住在里头的千足虫从脚趾间挣脱出去,进了砖缝。我知道,再往里走,堆着我们两家丢弃的旧衣物、破棉絮。它们是霉菌的天堂,是那些喜欢阴暗潮湿环境的小昆虫的安乐窝。

我又看见了那抹明亮的红,来自六岁的晚春的灯笼裤。它被褪到脚踝,无力再保护它的主人。它的主人被捂住嘴,身体被掰开,被迫吞咽着泪水。他对她说,谁也不准讲,讲了,他就要她的命。

我无数次经过她身侧,听她呜咽,却不敢正视她。我强迫自己抬头,强迫自己冲过去。青苔冰冷,脚下似有千万个细小的看不见的刀尖,痛和冷让我跳脚。我跑得很慢,周围的旧红砖墙似电影的慢镜头,一帧一帧转过。无数个晚春,无数个正刚,他们的脸,一个痛苦,一个张扬,在视野里贴近,拉远,再贴近,再拉远,如此反复。我穿过他们无数次叠加的虚影,我想抓住晚春,想把瘦弱的她紧紧拥在怀里。可我抓不住她,也阻止不了他。

我着急,脚踢到了砖头粗糙的表面。痛,像是脚底被烧得发红的炭火烤着了。我忍不住双脚乱踢,这一踢,彻底醒了。

她和老姚站在床边。老姚知道女大避嫌,退到房门口,叮嘱我早点儿过去。她冷着脸说:“把你斜眼看人的读书人嘴脸收起来,莫让我们等久了。”他们现在又站一边儿了,如同当年商议要不要送我出去读书时,齐声说,还是留在家里帮忙吧。

这一趟,也是所谓的帮忙。

我乖乖用孝布包住额角,跟在他们后面往大伯家走。原先我们家做小百货店,大伯家卖镰刀、锄头等农具。后来姚正刚从广东打工回来,带回两副麻将,大伯家改做茶馆,成了镇上人打牌闲聊的好去处。眼下,姚家茶馆那个镶着朱红花边的招牌被挂上了一串白色纸菊。目之所及,都是黑白两色。一楼用来做房门的活动门板被拆下,剩下个长方形的大框框,框框里光线昏暗,只见得里头有张方正的木桌,桌上摆了个黑沉沉的木盒,盒子上有张看得不够真切的照片,盒子后头放着大幅遗像。我别开视线不看那张脸,只盯着木桌前的火盆。盆里烧着纸,火光跳动。大伯母蹲在边上一张一张捻开叠在一起的纸,不哭不笑,像个木头人。

大伯母对我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她在大伯家跟桌子、板凳、饭勺之类的物件差不多,她跟它们唯一的区别就是她是个活物。大伯年轻的时候好酒,一喝醉就发疯,店里的农具什么趁手就拿什么打她。每每这时,正刚就过来敲我家的门。他带着哭声,求她和老姚过去劝架。我还问他有没有吃饭,还端出刚蒸好的馒头。后来那样对我,他怎么敢啊!

我的心剧烈跳动,被孝布裹得紧紧的太阳穴也跟着突突地跳。忽地,唢呐声响起,震得我接连退了几步,差点儿踩到放在近处的菜盆。天色渐晚,专门负责白事饭食的厨师队在临时搭起的灶台前忙碌。她在厨师队里,帮忙切菜。而老姚则在两位吹奏师傅那桌写礼单。逢人来送礼,响一声唢呐,是主事人家的谢意。唢呐声后,老姚写着,念唱道:“姚娟娟,慰问礼二百。”娟子趁机扭头朝我眨眼,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老姚又念唱:“主家回礼——”

大伯快步走过来,朝娟子鞠躬。他打了一下我的手背,我反应过来,也朝娟子鞠躬。大伯告诉娟子,明天上午落葬,中午办白事宴,请她一定来,晚上在这儿吃个便饭。按照镇上的习俗,红白喜事,正经宴席外,随时备着几样饭菜,流水席,随到随吃。廊檐下拉起了篷布,上头悬着白炽灯,下面摆了十来张桌子,这会儿已经坐了五六桌人。

娟子倒没有留下来吃饭,她挨着我站了一会儿。大伯去前头帮忙端菜,娟子才戳戳我的胳膊,眼神示意我朝坐着奏乐师傅的桌子看。

“看见没?那个,拉二胡的,老魏。”我有点儿蒙:“哪个老魏?”

“还能哪个,校门口卖书的老魏啊。他可有意思了,你回头跟他打个招呼。”娟子说完就走了。

可能是为了方便老姚写礼单,那一桌的灯挂得有点儿低,从我这边看去,灯泡正好挡住了二胡师傅半张脸。娟子不想多待,摆摆手走了。我靠着门框站着,有人来送礼时就随大伯一起朝来人鞠躬。

时间爬得很慢,眼前人来人走,影影绰绰,叠成了重影,又被夜色冲淡。他们的谈话声,极近又似极远。

人们都在安慰大伯,她和老姚也附和说:“正刚是绝无仅有的好孩子。”如果他们知道他对我做的事,又会怎样评判他?算了,不知道也好。对他们来说,表面重情,内里糊涂,才是最佳生活技巧。二胡声搭配着他们的话音,高一声低一声的,直戳泪腺。我抬头,看不见天,深灰色的篷布迎着我的目光,把眼泪挡回。我跟眼泪搏斗了许久,直到吃流水席的人全走了。她和老姚也回去休息了,大伯和大伯母守在火盆前烧纸。唢呐师傅走了,拉二胡的坐在桌前吃素面。我终于看清楚二胡师傅的脸,确实是老魏。他抬手招我过去,说:“大锅里还有面,盛一碗吃了。熬通宵费精气神儿。”

我原本不打算吃葬礼上的任何东西,可老魏那招手的姿势实在过于熟悉亲切,容不得我拒绝。我掀开大铝锅盖,用海碗大的漏勺捞了面,拿只陶碗盛着,倒上辣椒油,端到他那桌。

老魏已经吃好了,两手托着下巴,看远处,余光似在看我。面有点儿辣,我呛了一口。他抄起桌上的醋瓶子,朝碗里倒了醋。动作很快,像是在心里演练过许多回。我喝了拌了醋的面汤,舌头终于活过来了,胆量也捡回来了。我就直直地盯他,尤其盯住他额上几道长长的皱纹。

老魏先笑了:“咋,越活越回去了,见到我也不喊了。”

憋了许久的泪唰地奔涌而出。我垂头认真嚼面条,眼泪一淌一淌,在面汤里砸出小小的浅浅的坑。老魏扯面巾纸给我,说:“不能吃辣就别逞强,辣哭了吧?”

老魏比我记忆中老多了,头发虽然还浓密,却已花白。我读小学的时候,他在校门口开书店,那时他三十岁上下,额头上有几道皱纹,因此,我们私下喊他老魏。他国字脸,两道剑眉,严肃的时候极有压迫感,但我不怕他,经常去他店里蹭书看。他表面上不高兴,却把许多好书找出来堆到我够得着的书架上,任我翻阅。我们时不时讨论,为李白是汉人还是胡人争得面红耳赤。

“老魏,”我低声说,“你来凑什么热闹?”

他学着我低声的样子:“我晓得你要回来,又晓得他们计划好了让你干这个活儿。我怕你无聊,陪你说说话。刚好,我会拉二胡。巧不巧?”

我端碗到水龙头下冲洗。虽然已近春末,小镇被三面山环绕着,夜里温度低,我忍不住打了几个寒战。大伯说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忙,他和大伯母撑不住,要眯一会儿,要我盯着火盆和桌上的油灯,火不能熄。他和大伯母去了二楼。老魏拖了张靠背椅,挪到火盆边,调整二胡的琴弓。他让我点个曲子,二胡演奏的曲子,我只知道《二泉映月》和《梁祝》,便随口说了。他随手拉着,琴声很低,但不是我听过的那种哀怨凄恻的调子,有点儿像《故乡的原风景》,是切切实实适合展开回忆的背景音乐。

老魏说:“随便聊点儿呗。”

离开清水镇后,我跟这边的人大多断了联系,但跟老魏还时不时在网上闲扯几句。当然,我们闲扯的内容,绝不包括姚正刚的人生轨迹。这是我们约定俗成的禁区。

老魏其实比她和老姚更关心我,我能出来读书全靠他全力游说。我去做假期工,都会把企业的情况向老魏报备,由他判定风险。我跟吴源确定恋爱关系,走进婚姻,乃至离婚,都得益于老魏的指点。我有时候开玩笑,要认老魏当义父。老魏说他可不想被老姚指着鼻子骂,他对我一切的支持,不过是因为我们臭味相投,都是“书虫”。老魏还“迷信”,他原先结了婚,妻子难产,一大一小都没保住。他说那是个披着青纱来人间闹腾一下的女孩儿。我出生时,那女孩儿刚走,老魏就认定,我是他的姑娘,拐了个弯又回到人间。

来守灵之前,我好似有一肚子怨气,可老魏这一说,怨气忽然没了踪迹。我东拉西扯地问他身体情况,问他的书店经营情况,问他学习二胡的经历。他的回答跟他的二胡一样绵绵软软的,没有重点。答完我的问题,他把二胡放在脚边,拉近了椅子,轻声问我:“那个,敢不敢抬头看看他?”

“老魏!”我提高嗓门。“他现在老实了。”

我看了看手机,已近凌晨两点。再过一会儿,厨师队的人会过来准备早饭。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干脆闭目养神。老魏长长叹气,替我往火盆里扔纸钱。腾起的火焰烤得我脸颊滚烫。

老魏说:“唉,老咯,也困了。”

我还是不想搭话,耳边传来他收拾二胡的声音。他大概已经站起来了,还朝街中央位置走去。我眼睛打开一条缝,他走了几步又折回,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对我说:“明晚十二点,我在墓园那儿等你。”

“啊?”

“嗯。”他摆摆手,走得飞快,生怕我刨根问底。

我顶着装了糨糊般笨重的脑袋,挨到天亮。经过一夜的训练,烧纸钱的动作熟练许多,那些来吃早饭的人看到我,还说,小春跟正刚的兄妹感情深着呢。她和老姚又附和说:“正刚在的时候,对小春最好,要不哪能拿钱出来帮助小春读书?小春读初中、高中,刚儿都出了不少力,现在小春做的这点儿,哪比得上?”

我已经不认识那个小春了,只想尽快走完葬礼流程,安心回铜洲。所以我表现得很配合,他们让我捧遗照走在最前头,让我撒下第一捧盖住骨灰盒的土,还有什么来着,我都一一照办。她和老姚哭得很伤心,我甚至想问问她,若是我走了,她会不会也这样哭我。我怕答案过于扎心,不敢问,认认真真地当提线木偶。

他们把他葬在新修的墓园里。墓园在镇子的东头,靠山临河,风水甚好。大伯摸着墓碑,几乎昏厥。唢呐尖锐,二胡凄凉,在场的人似乎都被感染,频频抹泪。我跟情绪斗争了一上午,直到下山回到篷布下的座位上,也没哭出来。

午饭后,镇上的人依然没有离开,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要么喝茶打麻将,要么闲扯。如果不是四下悬挂的白色纸花,很难让人相信这里刚办过一场丧事。她和老姚只顾着安慰大伯,没留意我的去向。我扯下孝布,回家好好洗了个澡,一觉昏睡到傍晚。老姚发信息喊我去吃晚饭。

镇上那些为葬礼帮忙出力的都来了,整整坐了三桌子。厨师队走了,她和大伯母带着几个婶娘辈的人热了剩下的饭菜,忙前忙后地端菜、盛饭。男人们都喝了酒,话便越说越多。大伯非要让老魏评一评正刚,他说:“老魏你啃了一辈子书,你文化高,你说,我儿是不是好汉?”

我抬起几乎要埋进碗里的头,去看老魏。老魏起先不搭腔,只说喝酒喝酒。但老姚催:

“老魏,人过留名啊。酒喝了,话该说了吧。”

老魏盯着酒杯,余光瞥向我。沉默片刻,他说:“人嘛,复杂着呢,变化着呢,我哪里说得清好坏。”其他人说老魏今天的口才不行,老魏干脆骑驴下坡,自请罚酒三杯。

他们喝酒说话闹到很晚,她和老姚一反常态地要好,都留在隔壁陪大伯。我回去,定了闹钟睡到夜里十一点多。老魏发短信说,可以出发了。我从后门出来,娟子立在门口等我,吓了我一跳。她竖起食指示意我安静,隐隐还有说话声从大伯家那边传来。像多年前一样,我和娟子手牵着手,走出后街,朝东头墓园方向走。娟子说:“老魏神神秘秘地喊了我,不知道要干啥。”

我说:“反正他不会耍酒疯。”

四下微风漾起,月光把我们两个的身影投在水泥路上,一会儿纤细一会儿扁胖。我们走到入口,见老魏扛着一柄铁锹。

老魏说:“你们俩准备手扒吗,咋不带工具?”

娟子问:“带啥工具,做啥?”

老魏答:“扒坟啊。”

他大步流星走在前,我和娟子紧跑在后。我说:“我没想这么狠的,算了吧。”可娟子却咯咯低笑,直夸老魏好主意。我预备拦住老魏,但我们三人已经来到了上午新垒的墓碑前。

老魏又问我:“看一眼他不?”

我摇头。其实他的样子在我脑海里已经模糊了许多年,近日才死灰复燃逐渐清晰。形式上的看与不看,没有任何意义。

老魏索性把铁锹横放在地上,坐在木柄上。我和娟子见状,也跟着坐下。他说:“我们三个都算当事人,这事今天说完,小姿再决定要不要动手。”

他说,正刚对我犯的事儿,他开始并不清楚。他无意间发现正刚总爱跟着我,也不好过分干预,怕捕风捉影弄巧成拙,便叮嘱娟子时时与我做伴。姚正刚不是读书的料,初中刚毕业,大伯就送他去外面学手艺。我小学毕业时,正刚回了镇上。我变得神经敏感,他觉察出我的异常,找到正刚了解情况,问出了当年正刚对我的侵犯。他分析,案发时间太久,仅凭我的话,缺乏站得住脚的证据,且出这事的时候,姚正刚还不满十四岁,从法律层面,也只能让监护人加以管教。而我大伯那个样子,除了打,能管教出什么结果?

清水镇太小,人和人之间贴得太近,如果闹大了,我如何承受闲谈非议带来的二次伤害?不如去外面,天高海阔,说不定就把这事翻过去了。因此,他极力劝说她和老姚送我去外地读书。她和老姚不同意,我既能照顾弟弟又是做家务的一把好手,放我去外地,多花钱不说,家里还少了一个干活儿的人。他跟老姚掰扯得上火,老姚最后放下话,只要有人出钱,就让我出去念书。正刚清楚争执的根源,找到他,说心里还是有个坎儿,打算出钱资助我读书,让他做个中间人,劝我接受。

“当时,我让你往前看,就当这事儿是走路不当心磕到脚趾了。我错了,我是个自以为是的法盲。我们该第一时间报案,让他接受法律制裁。所谓的脸面,就是皇帝的新衣。我在自欺欺人。”老魏轻声叹息。

娟子劝他:“老魏你又不是圣人,你只是在特定条件下作了你认为正确的决定。”

我接受了姚正刚的资助,我以为自己能轻快遗忘。可她和老姚一次又一次提起姚正刚的慷慨,我把这段往事翻过来又翻过去,甚至怀疑自己记忆错乱。

老魏说:“他快走的时候,我问他害你帮你都图啥。他说,害你,是一念之差。帮你,谈不上忏悔,就是想买个心安理得。人嘛,就像我先前说的,太复杂了。”

我问:“我的心安呢,我朝谁买?

老姚说:“我劝过他找你道歉,可你一直不咋回镇上。”

一直沉默的娟子倒气哼哼地说:“我看他就是逃避,以为钱能买来原谅,做梦吧!”这些年,娟子经常照顾老魏,早问出了当年老魏非要她当我跟班的缘由。

“我就晓得你放不下,堵着难受。他跟我说了,让你扒坟泄恨。”老魏说。

我用只有在老魏面前才肆意张扬的语气说:“他怎么不敢跟全镇的人说,允许我对他挫骨扬灰?”

其实我懂。我选择接受他的资助,他买到了我的沉默不语,怎会舍弃清水镇好人的名声?他一生都困在清水镇了。而我的余生,还很长。

一时间,我们都不说话。墓园外头,水泥路一侧是农田,越过农田,是弯弯曲曲的清水河。河水轻轻晃着月光,无数银白的细纹跳跃着,翻滚着。风往毛衣里钻,娟子冷得连连打战。沉默片刻后,我问老魏:“他得的什么病?”

“胰腺癌。”

我的心猛地跳动一下,要冲出喉咙的大笑声又快速旋转回腹腔。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看着那墓碑上的照片,对着那张嘴角略歪的笑脸说:“真疼。真好。”

月光下,那张脸渐渐淡了,笑容被风轻轻一搅,散了。他的疼终止了,我的疼,也该结束了。

风中混着新翻耕过的泥土清香,朝我发出奇异的召唤。我得回铜洲,我要见吴源。

我的双腿不由自主地跑起来。往前,拐弯,绕过几栋房子,我的白色小车充满期待地看着我。我拉开车门,跳上驾驶位,轰开油门。后视镜里,清水镇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作者简介:刘十九,本名刘凤琼,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办文学创作研究生班,文学硕士;2021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短篇小说见《青春》《山西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滇池》《科幻立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