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艺》2025年第3期|汤展望:大兴没有海(中篇小说 节选)
汤展望,95后写作者,编剧,江苏邳州人,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曾获第十七、十八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作品散见《萌芽》《雨花》《西湖》《人民文学》《青年文学》「one·一个」等刊及平台。
大兴没有海
文 | 汤展望
01
母亲说,她刚才好像看到刘薇薇了。
我问她哪一个?她说,还能是哪一个?咱大兴矿区的刘薇薇,回上海的刘薇薇,你的同学刘薇薇。我说,老嫲嫲你脾气咋还那么急。医生都说要你心平气和些。母亲直接炸锅了,看到你这熊样,我能心平气和?每天都在家混吃等死……
还未等她话音落下,我已经走出单元门洞,这个时候最好不要惹她,过一会儿,她的气就消了,但我现在该去哪里呢?七月的天,日头正毒着,想着去老孙店里凉快会儿,一摸裤兜,电瓶车钥匙还不在身上。从车棚里找到一辆没上锁的破自行车不难,还能骑的却没几个,不是这辆链子锈住了,就是那辆车轱辘没气。最后找到一辆勉强能骑的,也是除了铃铛不响,全身都响。我小心翼翼地蹬着,生怕一用力就给蹬散架了,也怕链瓦上的锈蹭上裤腿,那玩意儿根本洗不掉。所以我骑车的姿势非常地怪异,好在大中午的,根本没人在外面,就算不是中午,现在的大兴镇,也没什么人,该走的,能走的,想走的,都走掉了。
老孙看到我来,立马从瞌睡中醒来,手忙脚乱地按着两只遥控器,一个打开空调,一个打开茶吧饮水机。两个遥控器都按完,才想起了暂停面前正放着的电影,是《美国队长3》,小蜘蛛刚用蛛丝收掉了美队的盾牌。
“不喝了,太热了,啥时候买的这玩意儿。”我指着那台茶吧机。
“有两个多月了。”
“我那么久没来了吗?”我站到了空调前把短袖翻过肚子,做北京比基尼状。
“是啊,你上次来还是清明。”
我上次路过确实是清明那会儿。从乡下添坟回来,路过这里,他还劝我去趟大兴公墓林。他昨天刚去过,给老伴扫墓,说看到老冯的墓前有块瓷砖碎了,让我最好去给换一下。我什么也没有说,那天回家的时候,母亲在门口放了一个篮子,里面装着一刀火纸,几套天地银行发行的冥币,还有一个金色元宝塔。我问母亲:家里刮刀还在吗?她问我干吗,我说老孙店门口有块瓷砖裂了,我去帮忙泥一下。
“我明年房租到期,就把店关了。”老孙说着给我倒了杯茶。
“回上海?”我就着空调的冷风,抿了一口,是信阳毛尖。
“不回了,全国各地玩儿去。”
我打量着老孙这家店,第一次走进来的时候有现在三倍大,上下三层,其规模可媲美市区的新华书店,但新华书店大部分都是卖教材:卖新概念英语练习册,卖镇上学校老师指定拿回扣的教辅。老孙的店不卖这些,他立志要打造苏北唯一一家社科人文书店。当时人们都说大兴是“苏北小上海”,老孙觉得名不副实。有年他回去探亲,说上海书城已经开了四年了,大兴却连一家像样的书店都没有。
“兴中旁边不是有家书店吗?”他老婆反驳。
“那熊玩意儿都是课本练习册,能算书吗?”
“你怎么还学苏北人说话。”
结果老孙做了比学苏北人说话还要过分的事情,在中国煤炭行业黄金十年发端的2002年,他主动买断了工龄下海,在镇中心盘了门面房,开了这家大兴人文书城。刚开始上下三层,在大兴镇外面雇了十来个良城本地的小丫头做店员;奥运年后,辞掉一半,退掉一层;又过五年,上下两层来个横截面,做了隔断转租给别人卖早餐。员工也都辞了,那会儿良城人也不再迷恋大兴,良城县城飞速发展,“大兴书城”灰头土脸地换了门头,改叫“大兴书店”,下面那行小字:“大兴唯一一家人文社科书店”被拦腰砍断,和隔壁早餐店相接。门头上的字就变成了“大兴唯一擀面皮、米线、油饼、母鸡汤”。
“对了,刘薇薇回来了。”老孙打断了我对书店过往的回想。
“我听说了,你这空调不行啊,我回去洗澡了。”
02
“快些洗,别光顾着玩水,回头我得把人家浴缸给刷一下。”妈妈在卫生间外面催促着我。
这是2003年的夏天,九岁的我第一次来到大兴,先从姥姥家白果庄村口坐中巴车到良城县城,良城县城有专门开往大兴镇的班车。村里的小伙伴早就和我描述过了大兴的繁华,他姑姑嫁到了大兴。他每次从大兴走完亲戚回来如同衣锦还乡一般,比去过省城南京的小孩还要神气,带回来新的奥特曼卡片、铁罐子装的饼干,关系好的玩伴给一块,不好的就让站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
现在我在一个之前没见过的阿姨家里,惊讶地发现良城人从未有过阿姨的叫法,都是大姨,小姨,亲切点儿是直接喊姨就行,喊阿姨也太装了,我只在电视上看到过。我妈推搡我上前让我喊阿姨,我有些迷糊,还在晕车的不适中延宕。
“阿姨好,姨父好。”
“傻孩子,叫叔叔。”
“哈哈哈哈,叫姨父也行,亲切。”
我一想到刚才犯的蠢,羞愧到整个身子缩到了水面以下,眼睛只经历一两秒的不适就迅速适应了下来,整个世界都变得朦胧起来。浴缸上方的窗户是塑料片制成的百叶窗,我妈刚才洗澡时放了下来,我又给升了上去,好让整个卫生间明亮些。我害怕幽暗的环境,但是在水里却非常有安全感。小舅教我在大沂河里凫水,憋气,我能憋好久,他还教我一招叫作“漂洋过海”,就是身体放轻松,躺在水面,顺着水势,漂来荡去。他很厉害,能在水上睡觉,而我却怎么也学不会。他摸了摸我凸出来的肋骨说我太瘦了,要长胖一点,才能学会“漂洋过海”。
我在浴缸里边尝试“漂洋过海”,边想今天是不是犯了错:阿姨的丈夫不就应该喊姨父吗?这好像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我来的路上晕车,从白果庄坐中巴车到县城,我忍了一路,最后下车才吐,把肠胃吐空了,才坐上来大兴的班车。快到大兴的时候,我没忍住又吐了,虽然已经没有东西往外吐了,只是吐了一点黏液,但还是弄脏了妈妈的衣服,这也是她今天为什么要在阿姨家洗澡。她看我有点埋汰,就让我顺势也冲个澡,说洗个澡精神些。
“你没搓澡?”
“没找到香皂。”
“用这个沐浴露呀。”
“我没用过,没敢动。”
妈妈帮我把头发擦干后,要撵我出卫生间,我不大想出去,她就没管我,继续刷洗浴缸。而我则是盯着她新换的衣服看,那是阿姨找给她的连衣裙。我说,妈妈,你真好看。她笑了一下,接着问我:
“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好。”
“哪里好?”
“大家都说好。”
“你得有自己的想法。”
“那我们今天还回去吗?”
“明天回吧,今天赶不回去了。”
我倒是无所谓,回去的话还担心晕车,我又不认床,在哪都能睡着。夏天的时候,常带着一卷凉席和小舅跑到沂河大堰上睡觉。这两年来大部分时间在大舅家住,假期也常跑去大姨家,有时候爷爷也会来接我,叫我去和他住几天。
我陪“姨夫”在客厅看一部叫《征服》的电视剧,他用带上海口音的普通话和我聊天。我们这里一般称这种腔调叫蛮子,南边的叫蛮子,北边的叫侉子,自以为良城本地话最为如适,不南不北,不蛮不侉。
“他们是什么人?”他指着电视里正在打群架的人问。
“像黑社会。”
“不是像,就是黑社会,听说你们良城人都是黑社会?”
“我不知道,我没听说过。”
“那你是吗?”
“我不是。”
一个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孩推门进来,解救了我。他一进房间,就把脚上的篮球鞋踢掉,把球一下甩给了坐在我旁边的“姨父”。他们很默契,像是在做日常传球训练。
“得体一点,怎么像个苏北小孩一样,要懂事体。”
“哎,对了,我就是苏波宁,全家就你是上海宁。”
他说完扭头就进了卫生间和我妈碰个正着,阿姨从房间里出来解围:“这是你杨阿姨,妈妈的高中同学,你也不打个招呼。”
“换洗衣服又没拿是吧,火急火燎地,也不知道急个啥。”
腰间的小灵通震动打断了她的话,她对着电话嗯啊几声,拿了换洗衣服递进卫生间后,带着我妈下了楼。妈妈临下楼前嘱咐我,不许调皮,听叔叔的话,和弟弟玩,别磨仗。我点头答应,沙发上的男人问我,“磨仗”是什么意思?我说打架。他笑了,鼻子还吸了一下,我听得出来。
“玩电脑吗?”卫生间的门开了。
他叫小鹏,我站在他身后看他玩电脑,电脑屏幕和小一号的电视机一样,他敲击着键盘,问我玩过没有。我说玩过学习机,插卡的那种。小鹏说游戏机就游戏机呗,还学习机,虚伪。我心里暗骂,怎么可能比你们上海人虚伪,大家都说上海人精明,只认钱。
小鹏人还是挺好的,带我玩电脑游戏,先是“黄金矿工”,但我老是操控不好那个长胡子小老头,明明钩子已经勾到金子了,却死活拽不上来。接着我们又玩了“红警”,这个有点费脑子。玩了一会儿,我就心不在焉了,我想妈妈了,我知道她下楼是去相亲了。这种事情又不是第一次了,从我记事起,她不是在相亲,就是在去相亲的路上。这是姥姥让她这么做的,说她刚三十岁,不能守着孩蛋过一辈子,孩蛋就是我,每个良城乡下的男孩都被叫过孩蛋。女孩叫丫头,大兴人叫女孩囡囡,男孩叫小居头,小鹏说其实是小鬼头,就是小孩的意思,是上海话的叫法。
我爸在我两岁的时候因为肺结核去世了。爷爷除了我爸以外,还有四个儿子,我堂兄弟更是多得能凑够一桌农村大席,所以我妈把我带回白果庄姥姥家,他也没拦着。他一个七十多岁的孤寡老头根本没法带我,他也认为小孩跟妈走,不会受苦。
“你知道你妈妈在哪里吗?”小鹏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
“你看那里。”他推开了窗户,窗外的热风往房间里涌。
是个小花园,一棵高大的玉兰树下面有一套石桌石凳,桌面上刻着楚河汉界。我妈对面坐着一个中年男人,他在树荫下面,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的确良的衬衫,下身是冗长的西装裤,有一根手杖靠在石桌上。
“那是冯伯伯。”
“他是个瘸子,都快五十岁了。”小鹏补充道。
03
我从未想过能在大兴再见到刘薇薇。
说没想过能够再见面那是假的,我都梦见过我俩在遥远的阿根廷见面了,那是世界上离大兴最远的地方。她穿着当地的红色探戈舞裙,手捧一杯马黛茶,笑吟吟地看着我。
可现实情况是,她穿着优衣库的T恤,上面的奥特曼印花洗得发白,腋窝处渗出了汗圈。下装是一条普通的水洗牛仔裤,鞋子也是简单的帆布鞋,上面满是泥灰。她指挥着工人进出单元门洞,看样子是要装修。
她朝我的方向跑了过来,我正在想着怎么措辞,该如何打招呼,要握手吗?她跑过来这个架势,是要拥抱吗?现在她从我身旁掠过,只是为了去扶架在我身后的三脚架,上面摆着她的相机。
“我在拍vlog。”她一边对付面前的擀面皮一边和我说。
“你在装修?”
“嗯,家里不装修一下没法住人。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回来的?”
“我听老孙说的。”
“我家那些书啊,家具什么的想借他家仓库先放一放。”
“怎么突然决定回来了?”
“这家擀面皮和小时候的味道一样唉。”她突然岔开了话题。
我们坐在一家小吃铺,其实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那一家了,刘薇薇说的那家在隔壁街道,已经关门数年了。就像刚才见面时一样,我跟她打招呼,她立马回应了,但是直到我说出我是杨健时,她才认出我。也是,十二年后的再见面,认不出来很正常,我那会儿精瘦,现在胖出三分之一个自己来,啤酒肚、双下巴,发际线也开始往后移,甚至还有两块斑秃。我估计我现在能够学会那招“漂洋过海”了,但我好久没有下水游过泳了。她的样子倒是没有变多少,还是我记忆中的刘薇薇,远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都市丽人。
我听说她在上海读完本科后,又去剑桥留学,学的金融,再之后我就失去了她的消息。前年高中毕业十周年,同届校友有好事者拉了群,也把我这个中途辍学的学生混子拉了进去。群里没有刘薇薇的踪影,我试着猜测群里有两个头像似是她的风格,地区一个填着英国,一个写着上海,但最后群主要求实名制后,发现她俩都不是刘薇薇。我又去看她的QQ,QQ空间早已关闭,个性签名还是2015年更新的。我将QQ复制到微信,也没搜索到她的微信号,又不死心,将她之前的手机号填进去搜索,搜到的账号是本地的一个房产中介大哥,这个我之前已经搜到过很多次了。
“前年同学聚会来着。”我装作漫不经心地说。
“哦,我听说了。”她头也没抬,在查看GoPro里的素材。
“你当时在国外?”
“上半年还是下半年啊。”
“夏天,六月,刚高考完那会儿。”
“哎,那我得想一下我那会儿在哪里。”
事实上前年同学聚会我没有去成,倘若在大兴办,我还能随便找个理由,毕竟大兴那么小,路过啊,遛弯啊,然后装作误入其中,顺便还能打听一下刘薇薇的消息。但他们选择了在上海办,因为有超过一半同学定居在上海,可是酒店横幅还拉的是:“大兴中学2013届学生毕业十周年聚会!”有几位老师退休之后回到了上海,成了这场聚会的座上宾。他们精神上仍眷恋着这块土地,肉体上早已割弃。
所以,刘薇薇这次回来颇显奇怪。她是爸妈晚年得来的囡囡,初中时,母亲就已经退休了,高考过后,父亲也到了退休的年龄,举家搬回上海,这十二年来再也没回过大兴。
“六月那会儿,我回来办离婚手续了。”
她说到离婚时,轻描淡写地如同说起今天早餐吃的是豆浆油条一样。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应对,我高兴又难过,我不知道她结婚了,但是又怎么样呢?她现在又恢复了单身,我好像又有了机会。
“你现在在哪里上班啊?”刘薇薇打断了我的遐想。
“我自己弄了个……工作室。对了,你现在住哪里呀?”我怕她继续追问下去,赶紧岔开了话题。
吃完饭后,我把刘薇薇送回宾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大兴还是比良城其他乡镇强上数倍的。比如刘薇薇住的大兴宾馆,建于上个世纪90年代,是上海乌鲁木齐路上那家上海宾馆的等比例微缩版。我好久没有从这里经过了,之前老冯上海的亲友过来就住在这里。现在站在它面前,发觉远没有我记忆中那么豪华,甚至有些破旧,应是沾满了时间味道的缘故。我送刘薇薇到酒店门口,看着她进酒店旋转门,想着她会不会邀请我上去坐一会儿。如果邀请的话,我该不该上去?
“对了,杨健。”刘薇薇即将踏进旋转门时又回头喊住了我。
“咋了。”我已经动摇了,开始胡思乱想上去之后的事情。
“你帮我找找有没有可以短租的房子,一直住酒店也负担不起,麻烦啦。”
她说完后,对我嫣然一笑,我知道这是都市丽人的职业假笑,但我固执地认为这笑容和十几年前一样。
04
我在泳池里中暑了。
妈妈和老冯见过几次面后,事情就敲定了下来。没有办酒席,就亲戚朋友简单地吃了一顿饭,老冯给我妈买了三金。在九月份开学前,他用一辆捷达把我们娘俩儿从白果庄接到了大兴。去大兴的前一天,我又和小舅去沂河凫水,小舅说,老冯其实不是最佳选择,说我妈选择老冯完全为了我,她自己不是贪图享受的人。况且老冯也没啥钱,还那么大岁数,他上海那边弟妹三个还有爹娘,外加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老祖母,六口人挤在一间老公房里。小舅说:“你妈是因为大兴的教育好,中高考都是上海卷,考生都算上海考生,是给你以后铺路。”
中高考还太过遥远,我比较高兴的是终于有了自己的房间,虽然是客厅隔断做成的,小小的一间。我还发觉妈妈和那个介绍她来的阿姨其实并不熟络,妈妈嫁到大兴后,她们也没走动过几次。有次小舅来看我,我和他说了这事。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我说在白果庄不这样,玩得好的朋友天天都要串门的。他说,可能城里就是这样吧。我去找过小鹏两次,都没见到,他一次去上篮球课了,一次在学钢琴。妈妈和我说,上海小孩都得学钢琴。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玩伴,好在小区里有座露天泳池。虽然这里离真正的矿区有点距离,但附近有一趟货运铁路经过,把良城的煤矿源源不断地运到上海去,运到宝钢厂去。这也导致泳池的水不那么清澈,还没有姥姥家旁的沂河干净,但不影响我每天畅游其间。
我不喜欢下午来泳池的原因有二:一是人太多,二是我没有专门的泳裤。仔细想一想,其实这是同一种担忧。中午就不一样了,整个泳池都属于我的,我想怎么游就怎么游。苏北的秋老虎想重回巅峰,把一切都烤化。泳池边的瓷砖踩上去烫脚,我迫不及待跳入水中,就像跳入温水的青蛙。我在告诫自己,只要坚持一会儿,适应之后就可以了。就像冬天的时候,进澡堂子泡澡,刚下热水池子肯定烫得受不了,多泡一会儿就舒服了。我只要再坚持一会儿,迟早能学会“漂洋过海”,这样下次和小舅去沂河边游泳,就能展示给他看了。
我想起小舅说的话,先深吸一口气,身体尽可能地放松,舒展开来,让水来接纳自己,不要抗拒。我还是没有学会,反而觉得越来越晕了,觉得天上的太阳好像比之前大了一圈,而且太阳的外围还有一个圆环在围绕,也发着光。多年以后,我再见到这种太阳,是在西藏当兵的时候。
“格小鬼头,还有点贫血。”我醒来时,已经躺在大兴镇医院的病床上了。
“医生,那怎么办呢?”妈妈问医生。
“多吃点精肉就好啦。”穿白大褂的阿姨说完走向下一个人,她走向的正是刘薇薇。矿务局刘科长的女儿刘薇薇,不想上课装病的刘薇薇。
刘薇薇说很难忘记第一次见我的场景,她说一个又瘦又黑只穿着短裤的男孩,浑身湿答答的,被抬到诊所的长椅上。医生看了说,倒是没溺水,是中暑了,让我妈把我扶到水空调的对面坐着。这种空调制冷不制热,用的水冷,然后进配药间拿了两支藿香正气液让我妈喂给我喝。当日,是路过的环卫大爷发现我在池子里的,他眼神不好,说看到有只鱼不像鱼,青蛙不像青蛙的东西,挺大个的,四仰八叉地躺在水面。这是刘薇薇转述的,我高兴得差点叫出声来,说我终于学会“漂洋过海”了。
“刘薇薇,你怎么到哪里都能讲话,跟谁都能聊得来?”一截粉笔向刘薇薇飞了过来。
忘记说了,我转学到了刘薇薇的班级。月考过后,刘薇薇被安排成了我的同桌,一是因为结对子,我原先读的乡下小学要到三年级才开始学英语,大兴这边同步上海一年级就学了。刘薇薇是班上英语最好的学生。二是因为刘薇薇太能聊天了,而我是新来的,看上去挺沉默寡言的,至少在老师看来就是这样。刘薇薇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那天我看到你被打捞上来了。”
“我没有溺水,我只是中暑了。”
“幸好发现得及时,我有个哥哥就是淹死的。”
她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这件事情,“死”这个字在良城很是忌讳,在骂人的话中都算是狠的。一般我们说“老”了,“走”了或者“去”了。刘薇薇她哥哥是十四岁上初二时走的。在大兴镇的西北五公里处有个荒废的露天矿坑,是大兴人开采的第一个矿,后来废弃了,引了运河水进来成了湖,大兴人都称它们为大湖。大兴有个诗人写过一首诗,第一句便是“大湖是大兴人自己的海。”书店老孙对此很不齿,说那个人的诗是“烂污三鲜汤”。大湖也是每个大兴中小学生春游秋游必去的景点。有年夏天,刘薇薇的哥哥伙同几个小伙伴骑自行车到大湖游泳,哥哥水性很好,有个小伙伴问了一句,这个矿坑到底有多深?哥哥便一个猛子扎了进去,再上来时,是被打捞上来的,整个身体已经泡发了。后来每年暑假前夕,学校都会拿这件事做反面教材:“去年,我们初中部有个学生自以为水性好……”
“前年,我们初中部有个学生自以为水性好……”
“几年前,我们初中部有个学生自以为水性好……”
这种宣传直到刘薇薇上小学,她直接站了起来,稚声稚气地问讲台上的老师:“老师,你说的是我的哥哥吗?”站在讲台上的老师刚来大兴一年,实习期刚过,也只是转达年级主任的话语,不曾想,几年前初中部那个自以为水性很好的学生的妹妹就在自己的班上。
我继续说我被打捞上来之后的事情。从医院回家,刚打开房门,就看到了老冯站在厨房,那根手杖斜靠在洗手台边上。他在清洗鳝丝,剔骨去头,洗干净后,没有用剪刀,像手撕包菜一样,把鳝丝掰成小段,放进海碗,用开水烫了半分钟后,捞出沥干加点盐、淀粉和白胡椒粉抓匀,放在一边,又拿起菜刀切蒜末姜末葱花,用刀背擀到一起备用,接下来是调酱汁,生抽、老抽、白糖、盐。最后起锅烧油,煸香蒜末和姜末,加一大勺猪油融化,加鳝鱼丝翻炒,稍微煎一下表面,加入酱汁翻炒,淋一圈黄酒焖2分钟,收汁出锅,撒上葱花、蒜末、白胡椒粉,泼上热油激发香味。一切做好后,转头看着我们娘俩,淡淡地说一句,来端菜。
饭桌上已经摆好了一碟红烧肉和糖醋小排,还有一碟小青菜,加上我端上桌的这套响油鳝丝,凑齐了四道菜。老冯说,买不到草头,只能炒个本地小青菜将就一下。
“怎么会贫血呢?”他掐了下我的脸颊。
“不知道。”
“不知道啥,多吃点鳝丝,补血的。”他夹了一筷子的鳝丝放到我的碗里,转脸又对我妈说:“陪我喝点?”我皱着眉头将鳝丝夹进嘴里,倒不是因为难吃。从搬来大兴那天起,我吃了多少饭菜,我都暗暗计数,比如吃了多少个豆芽,我都一颗颗数,等我以后赚钱要全部还给老冯。可现在嘴里的鳝丝,黏糊得不成形,我不知怎么计数,也是从这顿饭后,我就再没计数过。
酒足饭饱后,老冯问我有作业没,我点头,他用手杖推了我一下,“那还不快去写!”我回到房间刚坐下,就听到家里那组爱华音响开始工作,他拉着我妈进了主卧。片刻后,妈妈走出来关了音响,坐到我身旁辅导我功课,她身上的气味我觉得有些恶心。
……
此为节选版本,更多精彩刊于《湘江文艺》202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