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2025年第8期|尹橙:名字(中篇小说)
尹橙,互联网从业者,现居北京,有小说见于《科幻世界》等刊。
名字
尹橙
停电了,连纺织娘和猫头鹰叫声都被掐断,白河村在夏夜里重归沉寂。整个世界像是掉入了黢黑的深井,只剩下头顶上的远方还有细微的光亮。我躺在院子里,数着星星打发时间。我妈从广东寄回来的电风扇也不再转,铁丝网包裹的扇头仿佛丢了魂,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身下的土地在夜里腾起阵阵热浪,如同蒸馍锅上冒出的白雾,恼人地隔在我和深空之间。我用手指头使劲捣向星星,很快就瞪得眼睛发酸。偶尔有流星划过,更是扰乱了我的节奏。数到一两百颗之后,我就再也看不清楚了,有些烦躁。
我伸出手背,胡乱抹去了脸颊和脖子里的汗珠,气呼呼地叫嚷,电扇啥时候能转?我可是热得很哩。
我婆放下蒲扇,用粗糙的手心摸了摸我涔涔的额头,我的小山都热坏了,电扇怎么还不转?莫慌,等我叫叫它。
她朝着偏房小声喊过去,大头,大头,你咋不转了?
屋内的电扇应了一声,吱吱扭扭,像是受了委屈。我婆仔细听了听,告诉我,大头说这不该怨它,是电没了。
她又朝着头顶上喊,黑溜,黑溜,你咋没电了?
院子上空搭着的黑色电线晃悠了几下,像是在为自己摇头辩解。我婆仔细听了听,告诉我,黑溜说了,电是在远处断的,也不能怨它。
那怨谁?我又急又气,使劲挠了一把后脑勺上的痱子。密密麻麻的小疙瘩被抓破了皮,疼得火烧火燎。我婆起身走向屋檐下的老瓦罐,用老瓷碗取出一小碗冰凉的雪水。她用厚实的手心蘸着雪水,一层一层涂在我的脖子上,嘴里还念念有词:冰冰,冰冰,快让小山凉快凉快。冰冰是立春前的雪化成的,可管用了。又能给小孩治痱子,又能给牛羊解暑气,是不是?
冰冰果然厉害,瞬间就扑灭了我脖子里的热辣。我好受了一些,但还是拽着婆的胳膊,想让她替我问个究竟,电究竟去哪儿了?
婆笑了。她说,小山,要不你自己问个试试?喊喊他们的名字就能问了。
所以,我也学着婆的样子,仰头问电线——黑溜,黑溜,电在哪儿断啦?我们得去把电找回来。
电线冒出了滋滋啦啦的声响。它迫不及待地回答我,别白跑一趟,我看见远处火花在闪,电就要来了。
黑溜的话音还没落,屋檐下的灯泡就亮了,舅舅屋里的电视机重新响起,电扇也开始继续摇头。温吞酸涩的热风吹得我睁不开眼睛。我婆把我和凉席一起抱进屋里,轻放在老木床上。她继续坐在床边,一边摇着蒲扇,一边拍着凉席说,竹篾,竹篾,再凉一些吧,我的小山该睡觉哩。
竹席吃吃地应了一声,但它究竟说了什么,我已经听不清楚了。我觉得自己躺在了白河口的筏子上,丝丝凉意将我托起。我枕着隐隐的竹香,睡得安稳,甚至都忘了嚷嚷去我舅那屋看电视。
那台电视机是和电扇一起来的,我妈托人把它们从遥远的广东带回了白河村。我从来都没见过这么大的彩电。不过,舅妈很为难,她说表弟不像我这么听话。毕竟表弟还是个小孩,每天不看动画片就睡不着。没办法,舅妈叹气,电视得放在他们那屋的床头,几乎整日都开着。我舅也很满意。有了电视响声的遮盖,他的耳根终于清净了。他过去总是抱怨,这个家里疯闹吵嚷的声音太多,烦得很。
舅舅和舅妈对我不坏,但好得有限。白天他们下地干活,我陪表弟玩。晚上他们回家,一家三口关起门来吃饭,就着电视,有说有笑。我踩在砖头上,扒着他们的窗台试图往里看。玻璃昏浊,看不清阿童木和机器猫的样子。但它们的声音却像细细的长虫,从密不透风的窗缝里暗暗游出来,把我缠咬得心神不宁。
我婆不懂我的心事。她把我拽回到灶台边,小山,不看了,咱也吃饭。米汤烫手,碗中的米粒不停翻滚,阿童木又在隔壁大喊“出击”。我实在坐不住了,也端着碗起身,想上那桌吃饭。我婆拉住了我,莫慌,吃完再去。她从蒸笼里又摸出一个鸡蛋塞进我手里,小声说,那屋的桌上可没这个。
可那屋有肉。我一边剥鸡蛋,一边反驳我婆。舅妈说过,男的就是得多吃肉。舅舅不吃肉就没力气干活,表弟不吃肉就不长个子。没办法的。舅妈回家时总是拎着一小块卤猪头,薄薄地切成一碟,从我面前经过,再径直端进他们那屋。我把头扭到一边,想要假装没看到。但眼睛太不争气,余光还是不情愿地瞥见了那些透亮的肉片,正在泛出好看的红光。碟子里香油味道更是贴着我的鼻尖抚过去,浓郁得像是钩子,引得我肚里的馋虫上蹿下跳。
我婆也不搭理我的苦恼,只是又给我掰了半个馍,里面夹好了厚厚的一层碎鸡蛋,还掺了香油蒜泥。她说,你尝尝,这也好吃。我们小山吃鸡蛋也会有力气,还能长大个子。不信你看看,这些蛋多好哩。这可是咱们最厉害的花毛下的,是不是?
花毛是一只比我还大的芦花鸡,全身布满了黑白相间的羽毛,每天都能下一个拳头大小的蛋,走起路来神气得很。她正在地上捡馍渣吃,听到我婆夸它,立马挺直了脖子,鸡冠子都骄傲地支棱起来了,嘴里咯咯咯地嚷个不停。我知道,花毛是在邀请我,小山,明天跟我去大泥坑吧,那里长虫多。你给我挖虫吃,我再给你下个更大的蛋。
我能听懂花毛的话,多亏了我婆教的法子。她说,无论是什么东西,只要给它起个名字,就能跟它说话。
表弟去上学以后,我在白日里无事可做。所以,花毛就领我出了门。莫慌,别踩水沟。她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叮嘱我,像是看护第一次出门的鸡崽。从我舅家到村口的大泥坑,花毛扑棱两下翅膀就能飞过去,但带着我,她也需要走半炷香的时间。泥坑里很热闹,一早就聚集了成群的牛羊、鸡鸭、猫狗和花草。他们都认得花毛,见了面就和气地打作一团。
我在泥坑里挖出不少长虫,花毛和她的朋友们吃得满意,互相梳着羽毛,还咕咕叽叽地扯起了闲篇。说到激动处,一棵大柳树叫住了我,小山,我在这村头站了一百多年,可没见过第二个像你婆这样的老神仙。
花毛的鸡冠子抖搂了几下,谁说不是哩,除了婆,可没人能听懂咱们说话。老柳,老柳,关于老神仙的故事,你可得跟小山好好说道说道。
夏末秋初的日光分外清亮。老柳特意为我蓬起了一方树荫,让我舒舒服服躺在松软的土堆上。绵长的柳条像是从云端垂下的绳索,拉着我一步一步攀向过去。
这整个白河,都记得老神仙刚来的时候。老柳讲起故事,叶子在微风里簌簌作响。那年春寒,村上一户人家路过白河滩,看到了一个瘦骨嶙峋的姑娘,六七岁,和你现在差不多大,穿着破破烂烂的褂子,泡在水里昏睡。要不是她怀里死死抱着个大木桶,恐怕早就被刚化冻的白河水冲进了汉江。
那是1943年。白河村藏在豫西南的偏僻山坳里,虽然捡到了乱世里难得的安宁,但也不好过活。老柳的嫩芽还没吐出来,就被嘴馋的小孩们捋了个精光。但是,直到那一日,灾民和蝗虫一起从北边的郑州涌过来,我们这才知道,原来外面的世道还能更艰难,甚至连柳尖儿都吃不上了。
捡到你婆的那户人家姓陈,就住在村东头,有个破落的院子。你现在去瞅瞅,只剩半截土墙和半扇木门的那家就是。陈家几代游医,没赶上过什么好日子,所幸还留有半副好心肠。陈家人瞧见了河滩上孤女,难免心酸,上前拍醒了你婆,问了问,发现这个流浪的小妮儿也姓陈。看在同宗同族的分上,陈家就把你婆捡了回去,继续叫她陈老二。你婆告诉我们,她从小就被这么叫唤了。
老柳我长得高,看得到你婆进了陈家之后的事。那时万物如草芥,已经没剩多少人命还值得求医问药。陈家没了生计,屋檐下晾晒的膏药越来越少,也就开始给牛羊看病,去蝗仙庙跳大神,勉强保下了一家活口。直到大饥荒过去,你婆的手里才看得到半碗半碗的红薯饭。
老柳上了岁数,故事讲得慢慢吞吞。我听得饿了,几只山羊和田鼠招呼我一起下泥坑刨食。他们嚼着刚刚割下来的秧子,教我在土里翻出了没收干净的红薯头,清香甘甜。大泥坑里的动物们告诉我,能熬过饥荒的畜生没剩几头。侥幸活下来的鸡鸭猪牛,都被送进了陈家瞧病。你婆每次都在。那时她十二三岁,比你还要高半头,但干巴得像是半截枯枝。她成日蹲在兽棚里,给每只动物都起了名字。再挨个问问,身上哪儿疼了,到底怎么不好,不吃食料是想闹个啥?咱们在这世间走一遭,谁也没想到,竟然还有能跟人说话的时候。
我们的命都是老神仙救回来的。泥坑里的感谢声此起彼伏。他们说起了分娩的疼,耕种的累,还有母子分离的苦楚,以及年关将至的恐忧。我做不了什么,只好学着我婆那样,多听他们说说,总归是好的。
老柳继续和我讲,有一年,他看到有人把一头难产的母牛拖进陈家。那牛已经流了一夜的血,嘴里也只剩下半口气在转圈。无论主人怎么抽打,母牛还是攒不够站起来的气力。陈家人上手摸了摸,说母牛偏瘦,牛犊子又胎位不正,恐怕大小都难救。那牛的眼泪和血水一齐喷涌出来,淹红了陈家的半个院子。主人狠踹牛肚子,还是泄不出火气,当下就决定要宰杀。母牛的前腿跪在地上发抖,后腿蓄了全身的疼,死命踢腾,只求能在放血之前给孩子博条生路。
刀已经在磨了。你婆从兽棚里站了出来。只有她说,能救。你婆扒着母牛的耳朵说了几句,那牛便不再挣扎。你婆没有犹豫,把干瘦的胳膊伸进母牛肚子里,用一截麻绳拴住了小牛的头,活生生拉扯出来。母牛带着身下那个乌红的血洞,用最后的力气为孩子舔干了胞衣,再拱着孩子站了起来,一声长啸,就浸在血泊里咽了气。主人带着新生的牛犊,千恩万谢出了陈家的大门,但转过墙角就对你婆破口大骂。恨她手辣心毒,还沾着不干不净的妖邪气。
陈家人的心里也长出了刺。捡回来这个陈老二,脑子应该是有些毛病,喜欢对着畜生说话,连桌子椅子都能说。可能是前些年逃荒落下的病根,治不好了。所以,在你婆十五岁那年,她被送进了村西头薛家的院子。薛家只有一个光棍,是出了名的混账东西。你婆无父无母,受了委屈跑不远,挨打了也没有弟兄撑腰。那男人对此很是满意,用两笼鸡换了你婆进门。
幸好老神仙自有庇佑。你妈和你舅出生不久,那个男人就出了意外,死在自家院子里。你婆守着薛家的草房和田地,把一女一儿拉扯大,农闲时还能给咱们看病。这满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能听懂咱们说话的医生了。十里八乡谁不称道,白河村的薛家有个耳明心善的老神仙,就是薛建设他娘。对于怎么治畜生,很有一手。
他们说到的薛建设,就是我舅。
自从生了薛建设,我婆就被叫作建设娘。我舅是我婆生的,但是我婆的名字却是我舅给的。这件事很奇怪,竟然没有人在意过。除了陈老二和建设娘,我婆还有好几个名字,比如,村里人背地里喊她疯婆子,见面时又叫她薛婶子。
我只管她叫婆,这也和别人不一样。白河村的小孩都把妈妈的妈妈叫作“魏婆”。有人说这个“魏”字和魏王曹操有关,也有人说那只是方言里的“外”字。我识字后就有了疑问,为什么要随古代人的姓?为什么要叫外婆?那个“外”是外人的意思吗?我婆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是她显然也不喜欢这样的解释,就让我把不相干的字去掉。我只叫她婆。
小时候,我和婆寄居在薛建设家里。准确来说,我们俩都是外人,所以只能挤在一间逼仄的偏房里过活。没有窗户,没有电视,没有图画书,什么都没有。睡不着的时候,我缠着我婆要听故事。婆没上过学,认字不多,只在赶集的时候看过穆桂英、花木兰和秦香莲的戏。她也只知道这几个女人的故事。
婆翻来覆去地讲,小山长大了要去当穆桂英和花木兰,上阵杀敌,厉害着哩;可不能学秦香莲,光顾着等男人回家,啥正事也没干成。
我听得次数多了,难免厌倦,婆,讲点别的中不中?
婆有些为难。唉呀,老婆子只知道这些个。小山还想听啥,要不咱问问这屋里的老东西们?
她拍了拍墙,薄薄的墙灰像雪花一样飘落下来。婆说,墙灰,墙灰,你都知道哪些故事?说给小山听听。
我也跟着喊,墙灰,墙灰,别洒了,迷眼睛,快说故事。
墙灰纷纷扬扬,叽叽喳喳的,像是长了很多张嘴,自己和自己吵作一团。其中,有一个憨厚的声音说,它是石灰,很久以前它曾经是海里的贝壳。后来被人从石子沟挖出来,又送进火炉里烧了个痛快,直到变成了灰白的粉末。
有一个尖细的声音说,它是稻草,就长在村头的小土坡上。人们把它的谷子全都剥走,还把没活到一岁的它也剁得粉碎,再混进滚烫的石灰堆里。
还有个嘶哑的声音说,它是泥巴,在大泥坑里躺了一辈子,跟癞蛤蟆和蛇做邻居。有一天,它突然被人捞起,再和石灰、稻草混成了墙灰,糊在这里,一辈子都动弹不得。
对于墙灰们讲的故事,我感到很新奇。我第一次听说海里的贝壳能跑到山底,不起眼的稻草会计算自己的年纪,还有癞蛤蟆和蛇竟然住得不远。
我婆见我听得高兴,大声喊,再说说,再给我们的小山说说,墙灰,铜锁,还有木床,别睡了,你们都说说。
我也跟着喊,墙灰,铜锁,木床,都别睡了,快说故事,快说快说。
兴许是我们的声音太大,盖过了隔壁的电视机。表弟开始大哭,薛建设的怒吼穿透了老墙——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岁数了,闭嘴吧,可别在俺们薛家疯球了中不中?
我婆的身子微微发抖。她把我搂在怀里,小山,莫慌。我攥着她的胳膊,闭上眼睛,不再有人说话。小屋里失去了全部的光亮与声音,然后,宇宙和时间的大门竟缓缓开启。
我只需要躺着,屏住呼吸,就能和墙灰一起沉到白垩纪的海底探险。巨大的蛇颈龙从我头顶滑过。墙灰说,不怕,它温驯得很哩。在我脚下的白色细沙中,磨盘一样大的菊石伸出了笔直的长刺。我伸手摸了摸,它的壳比塑料还要硬。要不是墙灰处处提醒我小心,我差点就要被菊石戳破了脚趾。
我就那么躺着,闭上眼睛,铜锁带我钻进了炽热的地底深处。岩浆像是一条条燃烧的火蛇,在我的耳边缓缓蠕动。铜锁说,别碰,会烧手。它带我躲过了因地壳震动而滑落的碎石,陪我蹲在一处坚不可摧的石壁之下,看通红的岩浆逐渐冷却成灰黑色的矿床,一块反射着金光的黄铜冒出了尖尖的角。
我还是躺着,带着婆的体温,木床载着我飞到了雪原深处的针叶林。清冽稀薄的空气倏的一下灌进了鼻腔,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木床说,早知道这么冷,就该等三伏天再带你来玩哩。我说,不碍事,要是伏天再来,可就没有雪了。我扶着床板站了起来。木床说,可得扶稳,别摔着。我对木床点了点头,再向没有尽头的远方望去。四下皆是白茫茫的虚空,只有伐木工人的号子从林与雾的深处传来——
哟呵——嘿哟!
山儿高——人儿矮哟!
哟嘿——哟嘿!
名儿远——夜儿近哟!
呀哈——嘿哟!
我九岁那年,村里来了几个人,其中还有小学的老师。他们说,现在可以给我报户口,等有了户口,我也能像表弟一样去村小上学了。那位女老师客客气气地说,薛婶子,外孙女一直跟你在家里待着,也不是个事儿,这孩子可是一天天大了。
对,村里人也附和道,建设娘啊,你都是个老婆子啦,也管不了小妮儿上学,不如让她去广东找她妈吧。
我婆硬气地说,俺们家的事不用村里操心,你们只管把小山的户口上了就中。
村里人不知道在笑什么。他们问,这小妮儿姓啥哩?上户口总得有个正经名字。
我婆不吭声。
村里人继续笑,老婆子,你那石匠女婿姓啥?
我婆的眉眼耷拉了下来。她讪讪地说,俺们小山跟那人早就没关系了。
村里人建议,要不小山就随她妈,也姓薛,中不?
那可不中,舅妈在一旁插嘴说,老薛家就这三间破瓦房,可养不活两个姓薛的娃娃。
我婆的嘴角微微哆嗦。
村里人想打个圆场,建设娘,要不小山跟你姓陈吧?
我婆把脖子一挺,那可不中,陈家都扔了我两回,我可不能再让小山随陈家。
大家都犯了难,还是村小的老师有办法。那位文文气气的女老师提议,要不让孩子姓“白”吧,咱这是白河村,姓白也说得过去。
我喜欢“白”字,它可比硬生生“薛”或者冷冰冰的“陈”好太多了。白,让我想起了那远古海底,还有覆雪的森林。我婆当然也看出了我的欢喜。她说,俺们小山就姓白了,名字就叫白山吧,是大山的“山”。
女老师郑重其事地把我的名字写了下来。她赞叹道,薛婶子厉害,这名字起得可真好。白山,多好的两个字啊,像是有风拂过日头,像是有石立于河口。
女老师说得很对。在起名这件事上,我还没有见过比我婆更厉害的人。
我妈的名字叫薛文书,也是我婆给起的。我妈小时候用过的褥子还压在老木柜的最深处。鲜红如血的缎面上,是我婆一针一线绣满的凤凰、孔雀和仙鹤,每一只都在乘风直上。红褥子说,你婆进了薛家的第二年就怀上了,可你婆日日挨打,没能熬到足月。分娩那天,产婆子大呼小叫,说这一胎横生倒产,怕是大小都难救。还是你婆咬紧了嘴里的半口气,任凭产婆子的身体死死压在自己肚子上,才将胎儿转了身。那个短命的男人进屋,瞅了一眼正在血泊里哇哇乱叫的女婴,骂咧着就走了。你婆没空伤心。她早就给女婴绣好了衣帽鞋袜,还取好了名字——文书。你婆没上过学,一辈子只能在猪圈和田埂里打转,所以,她把“文”和“书”都放进了女儿的名字里。这可是你婆心里顶顶有分量的东西了。
文书,文书,不哭了。
红褥子衬在婆那麻秆一样细的胳膊上,颤巍巍地托起了像猫崽子一样的女婴。年轻的母亲把重生的自己拥在怀里,轻轻唤起了名字,文书,文书。那女婴果然停下哭喊,只是张着嘴要找奶头。
十六岁的初产妇,自己走路都还不稳,又哪来什么奶水?所以,婆去央求邻居家里的母羊,贰角,贰角,匀我一些奶水,中不?贰角正在哺喂几只刚落地的羊羔,难免有些抠搜。但她闻到了我婆身上的慌张,那是母亲与母亲之间才能读懂的求生暗号。贰角想了想说,你再去白河滩上摘些苜蓿吧,要最嫩的叶子。我婆抱着红褥子就出了门。等她再回来时,贰角身旁的瓦罐已经灌满了淡黄如乳脂的奶水。贰角说,这些你先拿去,我的孩子已经能站会跑了,你的路还长。
我婆还跟家里的母鸡灰毛和母鸭扁嘴开口,求她们去外面多吃长虫,下几个好蛋给她,让她能早一些养出自己的奶水。灰毛和扁嘴嘀咕了一会儿,摇摇摆摆进了屋,跳上板凳,看了看红褥子怀里那眨巴着眼睛的瘦小女婴,叹了口气,也算是同意了。鸡雏和鸭雏交给我婆带着,灰毛和扁嘴一大早就出了门。不知道每日里要翻多少趟泥坑,才能生出拳头大小的蛋。那蛋黄沉甸甸的,像是秋天刚挖出来的红薯头,每一个都泛着红亮的油光。
在她们的共同照顾下,文书平安长大了,身体健康,就是读书不怎么灵。我婆在油灯下做针线活,文书就枕着字典打瞌睡。我婆吓唬她说,如果不好好上学,将来蹚不过白河,只能在这山坳里憋屈一辈子,那可有得受哩。文书害怕了,拼命掐自己的胳膊和腿,但还是看不懂眼前那些东西。这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初中毕业后,文书通过招工进了白河镇的石雕厂,跟着师父学雕刻,走上了与文与书都再无关联的另一条路。
在婆的屋里,还有不少文书留下的小东西。
有一尊石猫,名叫青狸,正在用前爪滚动一个密密匝匝的松果,被我婆放在大木柜的顶上。有我在这里镇宅,小山什么都不用怕了。
有一只石鱼,名作黄龙,满弓似的身子正在奋力向上跃起,被我婆搁在写字的木桌上。小山好好读书,将来就能比我跳得还高。
还有一双白玉并蒂莲,不知道名字是什么。盛开的花头沉沉垂下,被我婆埋进了木箱的最深处。我始终找不到和它说话的机会。
作业写累的时候,我就捧起这些石头,想象着年轻时的女娲,是如何一刀一凿地捏出这些生灵。而关于我妈过去的故事,石头们也有各自不同的说法。
少女薛文书有的是天分。同样的一块石头,在别人眼里只是寻常毛料,任谁都得反复琢磨十天半月;光是观察质地、纹路和花色还不够,总得绘出作品草图,甚至还得用泥巴捏出模型,才能进入粗胚雕刻。只有文书不必如此。在她眼中,每块石头都有注定的命数。她只消粗粗打量几下,那藏匿于石中的神佛或花鸟便跃然而出。根本毋须任何笨拙的设计,只待她拿起合适的工具,剥去它们身上多余的束缚即可。这是石雕匠人们花上半辈子才有可能摸着的门路,文书不到三年就走出了头。甚至有外地客商专程将价值不菲的石料送到白河镇,当面交到薛文书的手里才放心。
但她缺了些运气。女石匠薛文书孤独地意气风发着,和她同龄的女工们都已经披上了嫁衣,离开了屑粉弥漫的石雕车间。而文书的四周,则缓缓升起了障目刺耳的尘雾。有人声称看到了薛文书对着石头说话,这个薛家的子女和她娘是一模一样地邪性。还有人畏惧薛文书动刀弄斧的手没有丝毫犹豫,这个女人多半也染了失心疯,就像她娘当年胆敢害死自己的男人。无论哪种说法是真的,薛家这对兄妹,都不可婚配。
薛建设还有房子和田地挡在前面,薛文书则没有这种羁绊。她想要挣脱这种荒谬,就从薛家搬了出来,在青石、砂岩和白玉堆里扎了根。切割打磨的机器震天作响,但还是盖不住那些腌臜的言语诅咒。薛文书被困其中,满头青丝被灰色的石屑一口一口浸染,她成了挣不脱石头牢笼的兽。她只能忿恨地把钢钎日复一日地砸进石头,纤细的双手被磨出了层层叠叠的血痂,百次千回,她始终找不出一个重造自己的法子。
文书的母亲对此很是心疼。大柳树每天傍晚都会看到她匆匆经过,揣着两个刚出锅的热馍。矮小的母亲需要踩着碎砖,才能扒着车间的窗子,一遍一遍叨扰,文书,文书,把手上的活计停一停,先吃饭。
文书把头埋在挤挤攘攘的石料里,听不到任何来自母亲的声音。
文书,文书,这块料子先放下。心急的母亲走到文书的面前,你听听,它正在发脾气哩。它可不想被刻成坟前的石碑。它要去当桥上的石栏杆,成日看着流水才更自在。
文书从操作台后面直起了身,面无表情地看着母亲,手里的刀子和凿子却狠狠砸落在地,溅起了带刺的火星——薛家还不够你耍疯,非要到这儿撒泼?
文书于是逃向更远。三十一岁那年,她跟师父一起辞职去了广东闯荡。火车呼啸着南下,母亲才从那凄哀的鸣笛里听出了文书远行的脚步。母亲能与这世上万物对话,唯独与女儿之间,隔了小半个中国,整整五年都再没有一句言语。
母亲的嗓子哑了。月子里落下的病根在她肚子里扭成无数的疙瘩,孤独的劳作更是抽干了她的精神与血水。除了去地里和兽棚干活,她多数时候只是干坐在院子的角落里,像是一串过早风干的苞谷。老石砖、老井台与老磨盘很久都听不到她的唠叨了,逐渐忘记了怎么和人说话,也忘记了她们之间最隐蔽的秘密。偶尔有那么几回,母亲远望着村子南边的山头出了神。实在是想得慌,她才向屋檐下的燕子开了口。
小燕,小燕,你们飞去南方过冬的时候,有没有见过我的文书?
燕子们正在做窝,嘀嘀咕咕讨论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告诉母亲,广东很大,那里的一个火车站都要大过这整个白河村的山与水。也许文书就藏在人海里,只是难以辨认。
今年冬天我们会再去找找她,燕子安慰母亲说道,我们去劝文书回家,哪怕是回来看一眼也好。
也许是燕子真的捎去了消息。一个冬夜,文书敲响了门。沉沉的风雪拥着久未归家的女儿,全然不顾她身上只裹着一件单薄的大衣。来不及买棉袄了,文书说。她解开大衣的扣子,把怀里的温热一股脑倒了出来,其中还有个来不及取名字的女婴。文书说,听说自己怀孕,她的师父就跑了。大概是回了白河镇,或者逃到了其他什么地方。她不在乎。因为她已经决定了,自己要成为一名母亲。
那夜风凛雪骤,将文书的话语冻得僵硬。母亲床头的青狸和黄龙都不敢吱声,他们只是悄悄记下了文书的话,还有她的样子。文书圆润了一些,家乡刻在她脸上的阴霾已散去大半,她的眼睛里甚至生出了南方独有的温软。她托付母亲,孩子你给带着,我还要回广东打工。和上次出走的决然不同,那一晚,文书在临出门前又回了头——我看过这孩子的命,比我好,是块读书的料,我再去给她攒些学费。
我婆顾不上挽留再度南飞的候鸟了。她手忙脚乱地从老木柜里翻出文书小时候用过的红褥子,再慌里慌张地抱起我,把我紧紧贴在她干枯的胸口,直到她重新化作了与我同样的饱满和绵软。
我婆自言自语,这回起名,可不能再叫文啊书啊了。人知道得太多,就会走得太远。这么好的孩子得留在身边,那就叫“山”吧。无论遇到什么,山,总是能巍然不动的。
我每日放学后会路过大泥坑,我的朋友们则准备好了许多故事。从动物和花草的口中,我知道了更多白河村的过往。比如,山神如何庇护这里六畜兴旺,地仙又如何保佑此处五谷丰登。我躺在老柳树下听得入迷,直至日沉风起,身上滚满了尘灰也全然不知。
我婆说,怎么天天弄得这么脏哩。白河村的夏夜,悉悉索索,温热又漫长。我婆把我放在大木桶里,用老丝瓜络为我擦去身上的泥点。细碎清香的薄荷叶浸泡在桶里,跟着水面的波动,上下翻滚,像是被卷入海浪的筏子。我婆说,小山细皮嫩肉,跟文书小时候一模一样,好看着呢,可不能再长痱子了。
大木桶也附和道,是哩,一模一样。不过她也很老了。此时泡在她怀里的,到底是现在的小山,还是幼年的文书,她也快要分不清楚了。
我很好奇,大木桶,难道你的年纪比我妈还要大吗?
我婆拍手大笑,这可是个比我还要老的老桶。老桶,老桶,以前的事我都快忘光了,你还能想起哪些,跟小山说说吧。
这我可不信,怎么会有活得这么久的东西?那老木桶含着水,说起话来口齿不清。我需要费上很大力气,才能听清楚它在讲什么。
它说,1938年,到处都传言,日本人就要打到郑州了。陈家老头收拾了所有不值钱的东西,打算等炮声一响,就带全家南下逃难。但是,还没等到日本人出现,花园口的大堤就炸了,黄河水从天上倒灌下来。陈家老头把刚满一岁的小子放进木桶里提着,陈家老妈牵着两个闺女,一家人就开始南下逃荒了。
陈家大闺女那年七八岁,名叫陈老大。小闺女那年只有三四岁,名叫陈老二,也就是你婆。一家人挑着木桶,从郑州走到漯河,灾民太多,已经好几天都讨不到吃的了。陈家老头把老大卖给了镇上的一家粮店,换了几个干饼。从漯河走到南阳,灾民没了不少,又添了新的,浩浩荡荡地啃光了所有的野菜和树皮。陈家老妈只能带着老二跪在一座道观门前,恳求道姑们把孩子留下,给她口剩菜剩饭,饿不死就行。陈家老妈把头重重地磕在道观门口的青石板上,磕出了殷红色的回响。
道姑们勉强同意了。陈家老妈说,自己身上已经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只剩一个木桶,让小妮儿收着当个念想吧。陈家老头舍不得那个大木桶,拖着不肯给。陈家老妈作势要把小子往地上摔,才唬得老头松了手。
你婆就在道观住了下来。陈老二那时并不比老桶高,但必须得去打水。她费力爬上了井台,用稚嫩的小手拍着石头辘轳说,磙子,磙子,你可沉得很哩。辘轳好像听懂了她的话,竟然开始自己打转,帮她把吃满水的老桶摇了上来。老二又拍了拍我,老桶,老桶,你也沉得很哩。老桶我可是很为难,因为木桶可没办法自己长出腿走路。我只能告诉老二,还是得多吃点,再多长些力气。
你婆在道观里不用一直挨饿,侥幸地活到了1942年,终于等到了大饥荒。道观里的麦田和菜地被遮天蔽日的蝗虫撕得粉碎,饿红了眼的灾民们再冲进来时,只能为所剩无几的草根大打出手。道姑们不得不撇下这里,四散逃亡。临行之前,她们把老桶还给了已经长到半人高的陈家老二。桶里塞了几件干净的旧衣服,衣襟里面还缝着几块干硬的碎馍。
道姑们说,小老二,你走吧,往南面再走走,说不定还能有活命的机会。
七八岁的陈老二就抱着老桶上路了。我们俩在饿殍满地的城镇与荒野中穿行。但无论走得多快,似乎永远都到不了有太阳的地方。还好彼此是个伴。我俩不分昼夜地说话,一直说话,就没那么害怕死,也没那么害怕死人了。我们向奄奄一息的树桩问过路,在破落闹鬼的寺庙里躲过雪,从夏天走到了春天,这才走到白河滩上。春寒刺骨,陈老二浑身发烫,再也挪不动半步,就倚着老桶沉沉睡了。
桶里装着解渴的泥汤水、充饥的观音土,还有一路上攒下的树叶、虫子,以及被野狗啃剩下的,不知名的骨头。要没有这么些压桶底的好东西,你婆恐怕要被刚化冻的白河水冲进了汉江,老桶说。她身上的桐油早已脱落,说起话来四处漏风,和我婆很是相像。
不过,对于老桶的这段故事,我是有些怀疑的。
那时我已经上学了,会认字,能读书。我还知道,有不懂的问题,最好就去问老师。老师可说过,从白河镇坐上车,半天就能到南阳城了。你们咋会走了半年?
我婆和老桶都笑了。她们说,以前的时间,可比现在要慢得多哩。
我才不信。
那时我手上已经有电子表了,也是我妈从广东寄过来的。听说我妈在外面又结了两次婚,做生意好像发了点财。她打算接我去广东上学,但我婆每次都在电话里跟她吵:薛文书,你不想养的时候就把小山丢给我,现在说领走就领走?
我想要假装听不到她们的吵架。所以,我贴着自己的手腕轻轻问,小表,小表,时间会走得忽快忽慢吗?
电子表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滴滴滴滴跟我说,时间可以很快,也可以很慢,你自己就能调。
我有些吃惊。时间不是死的吗,怎么还能调?我摘下电子表,翻来覆去地看,把所有的按钮都按了几遍,我想知道怎么才能让时间流回过去。
但没想到,小表的屏幕闪了几下,然后熄灭,就再也亮不起来。
舅妈把从广东打过来的电话递给了我。我妈在电话那头大声吼,白山,你给我听好了,如果不离开白河村,你这辈子都找不到能给电子表换电池的地方。
所以,我还是搬去了广东了。小表有了新的电池,重新开始记录时间。但我不知道这里的时间准不准。还有,跟白河村比起来,广东的时间到底是快还是慢。而且,更奇怪的是,无论我怎么喊小表的名字,它都不再跟我说话了。
可能是因为我也有了新的名字,小表就不认识我了。肯定是因为这个。我妈给我改名叫“白珊”,她说这更像是南方女孩子的名字。写卷子的时候,“珊”可比“山”要多出许多笔画。我讨厌这么复杂,但我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广东是个潮湿闷热的新世界。热带乔木们遮天蔽日,我掉入了密不透风的绿色蒸笼里。汽车贴着地面尖啸奔走,尾气凝成散不开的油雾,辛涩得让人睁不开眼睛。我看不清楚自己是谁,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哪儿。这里的老榕树、大蜗牛与禾花雀都给不了我答案,它们甚至听不懂我的提问。但我妈好像没有这个困扰。她烫了卷发,还学会了讲白话,像一株自由茂盛的蕨类植物,毫不费力地融入了高楼雨林。
我跟着她去了只在电视上见过的麦当劳,第一次尝到了夹在面包里的鸡蛋。不过比起我婆做的,味道还是差了一些。我又开始想念婆了。我放下吃的,低头摆弄着手腕上的电子表。小表,小表,我把它贴在嘴边小声唤它的名字,你跟我说说白河村现在几点了,我婆吃饭了没,家里可比这儿凉快吧?
我妈用沾了番茄酱的手指头,狠狠戳了我的脑门——你最好不要跟你婆学那些神神道道的东西。等下要去见叔叔那边的父母,别忘了问爷爷奶奶好。现在快把汉堡包吃了,一会儿到饭桌上不许狼吞虎咽,记住了没?
我学会了南方的餐桌礼仪,而我妈的恋情依旧不太顺利。原因可能还是在我,只是她从来不愿跟我谈起。要是我在晚上假装睡着,就可以听到她在客厅里独自聊天。散落一地的啤酒瓶和烟头算不上健康,但它们是我妈唯一能说得上话的朋友。
我妈开始把更多的时间放在生意上。她已经在珠宝市场有了一个不小的铺位,我每天放学之后就来到这里,坐在角落写作业,顺便看她涂着浓重的口红,与那些南来北往的客商们一分一分地掰扯着商品的价格。她很忙,我与她能说上的话屈指可数。想要消磨时间,我就得给自己找点好玩的。
所以,我给这铺位上的宝石们都起了新名字。我偷偷问一串包着虫子的琥珀,小黄,小黄,你是怎么抓到这只蚂蚁的?琥珀把脸别了过去,沉睡的蚂蚁也只是瞥了我一眼。它们都不想跟我说话。
我再捧起一块紫色水晶,小紫,小紫,你的颜色是怎么形成的?珠宝市场顶棚的灯光闪烁,点亮了藏在晶簇里的无数颗星。水晶只顾着和光影打闹,也没有理我。
我凑到一只翡翠镯子的面前,小绿,小绿,你真的能发出风铃那样的响声吗?镯子懒洋洋地躺在红丝绒盒子里,并不打算回答我的问题。
在珠光宝气的拥簇之中,我陷入了无际的荒芜。我婆教给我的方法在这里彻底失灵了。我没有办法唤醒这些宝石,甚至没有办法唤醒我妈。我的世界只剩下毫无意义的杂音,再也听不到海底、地心与森林的响声。我无比想念老桶、墙灰、铜锁、木床、竹篾、大头、黑溜、花毛,还有我婆。不知道她们现在过得好不好。
我偷偷攒了零花钱买IC卡,在公共电话亭给白河村打电话。我舅和舅妈总是说,你婆睡了,你婆刚出门,你婆在地里干活,你婆在镇上看戏。你婆瘫了,你婆在医院,你婆聋了。你婆听不了电话。你婆快要不行了。
我分辨不出这些话的真假,但时间越久,越发担心。我不得不去央求我妈,快过年了,咱们回去看看吧。我妈正在算账,眼也不抬地拒绝了我,不行,珠宝市场过年也不休息。
我把书包狠狠砸在地上:薛文书,就算你不要你妈,我还要我婆。
可能是因为我直接喊出了她的名字,我妈这次终于听懂我的意思了。她从厚厚的账本里直起了身,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过了半晌,她终于挤出了一句话,行,你都出来八年了,回去看看也行。
八年。竟然一下子过去八年了。电子表曾经告诉我,时间的快慢可以调节。但到底是谁调快了我的时间,我不明白。我现在已经上了高中,知道人类刚刚发现了一颗遥远的彗星,它正以每八年为一个周期掠过银河系。也许我曾在白河村的夜空见过它的影子,但等不到下个轮回,我的银河就要彻底崩塌了。
我们在腊月里回到了白河村。薛建设正准备翻建老屋。砖头、瓦块、钢筋,乱七八糟的东西堆满了院子和偏房。我婆也像垃圾一样被扔在老木床上。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鼻子里也只有半口气还在打转。老木桶就放在她的床头,里面堆满了腐臭的便溺物。
大人们站在院子里说话。舅妈热情地跟我妈拉着家常,大姐,幸亏你们回来了,咱妈整天都盼着再见你和小山一回。
我妈没吭声。
舅妈又客气地说,姐,咱家这次盖房子,专门给你和小山留了一间东屋。
我舅也没吭声。
舅妈只好顿了顿再开口,姐,这是你们薛家的祖宅,这回翻修还差八千块钱。你是薛家大闺女,得当家做主。我们只能等你回来才敢开工。
我没心情听他们扯闲篇了。我把偏房里所有的垃圾都拾掇起来,一件一件地扔在我舅和舅妈的脚下,再给我婆擦洗了身子,换上我给她带回来的新衣服。老木桶也被我刷得干干净净,端端正正地摆在床头。
我在婆身边躺下了,就像是童年的许多个夜晚那样。我挽着她的胳膊,轻轻说,婆,我回来了。
我婆早就聋了,也瞎了。她听不到我,也看不到我。
我怎么才能跟她说话,是叫她的名字吗?
那她的名字又是什么?
是陈老二吗?是薛婶子?还是建设娘?
不是。都不是。
我知道,这些都不是她的名字。
我只能叫她婆,一遍又一遍叫着。终于,她干瘪的身子颤了颤。她一次又一次试着握住我的指头。我知道,她这是在一声又一声地回应我。
她说,小山,小山,是我的小山回来了。
墙灰被铲掉了大半,剩下的声音也很微弱,但它还是挣扎着说,是小山回来了,你婆可想你得很。
木床折了一条腿,被几块碎砖支起来,它硬撑着说,是小山回来了,你婆天天睡觉都梦着你。
铜锁被我从门后的垃圾堆里扒出来,早已锈蚀不堪。它和木桶一起嘶哑着跟我说,是小山回来了,你婆说要再见你一面才能合眼。
大头、花毛、竹篾、黑溜和冰冰,早就不见了。我再也听不到她们的声音。她们都和曾经的小山一样,在时光的海浪里,慢慢坍塌成了一把透明的砂。
我婆的遗愿是葬在老木桶里。
她死的时候只有五六十斤,老木桶完全装得下她。但是,我妈还是去买了最贵的一口棺材。棺材铺的老板说,这口大棺就是用泥坑边上的那棵老柳树打的。有人嫌柳木的性子过阴,但给你们薛家老婆子用,是再好不过的。都说你们家老婆子能通灵,听得懂所有物件说话,是真的吗?
我妈似乎什么也没听到。
老板又问,石碑打算怎么写?
我妈说,就写“薛陈氏之墓”吧,其他的也没什么了。
木桶和柳木棺一起陪我婆入的土。我妈还请了七天的戏,戏台就搭在大泥坑的旁边,唱了好几出《铡美案》。剧目是我妈定的。她小时候经常听我婆讲起秦香莲的故事,想必我婆很是喜欢。在好酒好菜的伺候下,整个白河村都忘掉了蒙尘的过往。年少时仓皇出逃的薛文书,如今是众人口中了不起的大老板,把老娘的葬礼安排得风风光光,真是中用。薛家老婆子有这么排场的葬礼,也是她贤淑温良、与人为善的福报。
众人吃得满意,在夜深之后逐渐散去,我妈拎着一壶黄酒,进了偏房,找到了正盘腿坐在老木床上发呆的我。我妈说,你现在长大了,可以尝尝这个,白河的黄酒很好,是哪里也比不了的。
我将一杯温热的黄汤灌下了肚。不过半分钟的时间,它们又变成滚烫的清泪,从我的眼底涌了上来。
我妈盯着斑驳不堪的墙灰,缓缓说道,我知道你恨我,恨我把你丢在这里,又把你从你婆身边带走。可是,小珊,你知道吗,那也是我妈。如果不是她害人,我怎么会打小就没了爸?我的童年是怎么过来的,你知道吗?学校里的人怎么说我,车间里的人怎么说我,你能想象吗?所有人都知道,那次意外,是你婆动的手。文书,文书,她还有脸给我起名叫文书。她害死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书上讲过的圣贤道理?
我给自己又添了一杯黄酒,清柔的辛辣化开了我紧锁的喉咙。我说,那些流言都是假的,事情的真相根本不是那样。
我妈转过头看我,冷笑了一声:那是我小时候的事,你能知道得比我更清楚?
最后一杯黄酒在我的心底翻腾,像是迸发的岩浆。是的,我当然知道得比你还要清楚,老木桶早就告诉过我了。还有我婆手上的老银镯,我婆穿过的老褂子,我婆用过的老瓷碗,它们都看见了这件事。它们早就跟我说过了。是那个男人喝多了酒,满院子追着我婆要打。但那是正月里,老石砖早已上冻结冰。男人站不稳,被老井台绊了一跤,然后一头磕在老磨盘上就死了。这屋里的所有物件都知道真相,只是你不相信它们会说话。你也不相信我婆的话。
所以,这件事跟我婆无关,是那个男人死得活该。我瞪着我妈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我妈摔下酒壶和门,转身走了。她甩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婆的疯病,你可算是全都染上了。
薛建设家的房子在两天后正式动工。在老屋被彻底推倒之前,我刮下了一小片墙灰,捡了半截床腿,从老木桶身上拆下一块板子,收好那把已经拧不开的铜锁。我把这些都装进了书包里,然后背上我的整个宇宙,头也不回地蹚过了奔流不息的白河。
我妈薛文书死于2014年。
她是病死的。她的最后一任男友,人还不错,每月会按时打给她一笔钱。但他们已经不怎么见面了。不见也好,我妈说。她丢掉了病房床头的镜子,不想再从镜面中反复窥见自己所剩无几的命数。
我妈看命是准的。我也许确实是块读书的料子。考上了广州的一所大学之后,我就从我妈家里搬了出来。此后的十余年,我们始终保持着淡淡的母女情分。我和她之间联系得不多,但我婆留下的方法还在。我们都会在各自的生活里找到能说话的朋友。
外面的世界时好时坏,但女人的一生很短,总要出来看看。这是我妈留给我最后一句完整的话。弥留之际,她蜷曲在病床上,像是一尊平静温润的卧佛。医生找到我,家属还有什么话,就进去说几句吧,病人也许还能听到。
我跪在病床前,小心地握住她的手,轻轻地叫她,妈,妈。
她没有理我。
我想起婆说过的,要叫名字。我就改口唤她,文书,文书。
她的眼皮颤了一下。
我轻轻扑在她身上,尽力将她拥进怀里,文书,睡吧,睡吧,放心睡吧,睡着就不难受了。等你睡了,我就抱你回家。就像那些遥远的夏夜,我婆曾经抱着我进屋那样。
文书最后的半口气也散了,呼吸声悄然淡去。
最后那一刻,只剩五六十斤体重的我妈,身上映出了我婆临终前的样子,也让我看到了许多年后自己的影子。
即便是死亡,也无法将我们再次分开。
我带着我妈的骨灰回了家。白河镇的石雕厂里,刻碑的老师傅已经年纪很大了。他听说我是来给薛文书刻碑,特意摘下了眼镜,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不过,无论他想说些什么,那些啰里巴唆的屁话都被我拦了回去。
我说,我掏钱,你干活。第一块碑上写“薛文书之墓”,第二块碑上写“白灵语之墓”。第三块碑你给我刻好,“白山珊之墓”,先存着,用的时候会有人来取。
那位老师傅顿了顿说,薛文书我认识,不过,你家谁叫白灵语?
我说,是我婆,我要给她换块碑。
那老头把凿子一扔,愤怒地说,扯淡,没听说过小辈给祖宗改名换姓。
我也吼了回去,滚蛋,不干就把钱还我,这镇上又不是就你会刻碑。
老头没有把钱还给我,所以他总算是闭上了嘴。
我把两块崭新的墓碑埋在山脚下,白河从我们三个人的心底奔涌而过,将幽暗的一牙弯月搅碎,再卷入无边的时间之渊。
万籁俱寂之中,我听到了墙灰的声音,老桶的声音,木床的声音,铜锁的声音,还有阵阵热浪从土地里蒸腾而起的声音,镶嵌着碎钻的银河从山后初升的声音。
两颗耀眼的流星从树梢滑落,我听到我婆和我妈在不远处招呼我——山珊,动画片开始了,快点回屋来。
那屋里响起了远古的海浪,炽热的岩浆,还有清冽的雪松,以及悠长的号子,就像我们脚下的白河一样,永恒地流淌在这静谧的山水月影之间。
哟呵——嘿哟!
人儿重——山儿轻哟!
哟嘿——哟嘿!
名儿起——夜儿落哟!
呀哈——嘿哟!
呀哈——嘿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