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文学》2025年第9期|赵以琴:走了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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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不会讲故事,但她会吓五妹们。怎么吓?母亲呀,说夜里不可吹口哨,一吹口哨强盗就来,来了的强盗偷不着东西,见了人,人也是要挨几大拳头的。也总说,夜里有老背背,老背背不偷东西,不打人,但背人。背人做什么?背人去黑黢黢山洞,把心挖了,腰子挖了,眼珠子挖了,这些挖的心、腰子、眼珠子,可以卖到天边去。五妹们很害怕,害怕母亲说这些吓人的事,也在想,怎么挖呀?想不明白,母亲也说不明白,到底是怎么挖的。母亲说村街傍晚扯霍山的事,说是因为天上有个神仙,叫霍山,哪家小孩不听话,她就扯霍山,把霍山扯到不听话小孩身上,小孩就会被烧成糊炭。这里,母亲用了她,意思霍山是一女的,是母亲口中的女神仙,也叫电母亲。说到电母亲,五妹们就呵呵笑,说,真有电母亲?那母亲是什么母亲呀,米母亲、菜母亲、豆花饭母亲、凉粉母亲。母亲笑,说,你几个小屁孩,老娘呀,是老娘母亲。
对于电母亲,老娘母亲说,电母亲有名字,叫朱佩娘。哈哈,都有娘字,看来母亲说的该是真的。天上的电母亲该真是叫朱佩娘。村街有个朱大娘,她和电母亲是不是亲戚?四姐问道,母亲则说,去问一问,电母亲朱佩娘和朱大娘是不是亲戚,说不定,朱大娘就是朱佩娘下了凡间,到了混子村。这个嘛,有些玄,不过,四姐看到朱大娘家堂屋门楣上挂一面大镜子,大镜子上头还挂一个口露白牙的不知道什么怪物,有些吓人。从朱大娘家门前经过,有些胆怯,想抬头看一眼堂屋门楣,可抬头不光能看门楣的镜子,也能看门楣上的怪物,回家定是要做噩梦的。可朱大娘家总是要去的,为什么?哎,朱大娘不发电,不扯霍山,可朱大娘打针、开药、看病。母亲要是肚子痛、脑壳痛、腿痒,喊四姐,说,四姐,去,去朱大娘家开点止痛片来吃,开点头痛粉来吃,开点腹不酸来吃。这些药呀,好得很,吃头痛粉,头不痛了,吃止痛片,全身不痛了,吃腹不酸,哟,肚子不痛了,真是药到病除。朱大娘家的药房就在堂屋一侧的石头房子里,去,定是上石头台阶,上石头台阶定是到堂屋门口,转个小弯弯才是石头房子,那感觉,一上到石头台阶,四姐心里就抖,把个眼皮子低着,把个脑袋低着,把个身子紧缩着,好像肚子痛的是四姐,脑壳痛的也是四姐,腿痛的也是四姐。朱大娘会说,四姐,这个吃一颗,这个吃半颗,这个吃三分之一。四姐呀,咬着喉咙说,不是我,不是我。
至于朱佩娘嘛,她就是电母亲,就是霍山,就是闪电。霍山是村街人特有的语言,也不知为什么不写成火山,写了霍山,这个霍山和火山该是有区别的。若是要找出区别来,该是要从咬文嚼字的角度去思考。此处不咬文嚼字,只说说村街的霍山,让六弟害怕、大姐害怕、五妹害怕。为什么害怕?这个肯定是害怕的。母亲说,只要天上扯霍山,那定是电母亲生气,且气很大,该是那个叫雷父亲的神惹了电母亲,电母亲才发那么大的火。这有点像母亲,父亲若是惹了母亲,母亲也是要发火,只是母亲的火不大,叨叨几句就好。可电母亲不,若是雷父亲惹了她,她就发大火。那,雷父亲是谁?母亲笑了,说,雷父亲就是敲鼓的雷父亲。要是雷父亲惹电母亲,电母亲扯了霍山,那雷父亲就敲鼓,敲得一声比一声响,好像和电母亲比着生气。不过,这个雷父亲,母亲说,他也有名字,叫雷震子。雷震子?是呀,叫雷震子。雷震子是《封神榜》里的大鸟,会飞。雷震子打雷,真不知道,《封神榜》里怎么没有演。那意思就是说会飞的大鸟是雷震子,还会敲鼓,叫了朱佩娘的女神仙是电母亲,他们两个是夫妻,就跟母亲和父亲一样。他们有孩子吗?有像五妹、六弟、四姐、三姐、大姐这样的孩子吗?问母亲,母亲说,他们呀,忙。忙什么呀?忙着吵架,忙着一个扯霍山,一个敲鼓,一扯霍山,一敲鼓,要不多时,雨就来,来了的雨,那个猛烈呀,打在阁楼瓦片上,那声音,急得跟马儿奔跑一样,也跟六弟鼓胀的尿包一样,真担心瓦片得个洞,淋湿阁楼里五妹的床、四姐的床、三姐的床。
五妹们喜欢雨。说雨来了,混子河涨水,涨水的混子河里,有好东西,有钥匙扣、塑料杯、镜子、剪刀、电池盖、啤酒盖、星宿石,还有数不清的鱼,在混子河里蹦跶来蹦跶去,也有一些猪、牛、羊、木箱子、木板凳、木桌子,在混子河里漂呀漂,不晓得它们漂到哪里去。五妹们不喜欢霍山,不喜欢雷父亲。四姐说,霍山一扯,好像要扯到身子上,身子好像被霍山扯碎一半,也好像要扯眼珠子,比老背背还要吓人一些。有些时候,一个霍山一来,呀,家里的碗破了,再一个霍山一来,林子里的树烧起来。雷父亲也跟着嘶吼起来,那样子,太吓人。在混子村,霍山发大脾气,雷父亲也发大脾气,一个甩脸子,一个甩身子,把个混子村的松树林点燃,甚至把牛圈棚里的一头黄牯牛甩死,当然,也把四坪山的桂花树甩出一个大窟窿,还把操转台的铁栏杆甩断了半截。你说,霍山是不是很吓人,雷父亲是不是也很吓人?只要霍山一来,雷父亲一来,四姐躲在阁楼被窝里,五妹躲在阁楼被窝里,三姐躲在阁楼被窝里,六弟躲进母亲怀抱里,大姐呀,躲进厨房里。母亲则笑,笑得那个脆,说,没有孝心,才怕雷公电母。说完笑得更脆。
2
雪弹子是个坏家伙,村街人恨它。雪弹子不管,就算全村街人恨它,它该来还是要来,挡也挡不住,任由你是天上的雷神,还是风里的风神,或是水里的河神,都挡不住。雪弹子是个大脾气的坏家伙,谁拿它也无法。就跟母亲拿六弟的鼻涕没办法一样,随便怎么擦,鼻涕永远在,鼻涕比鼻子还要顽固,死乞白赖地黏在六弟鼻子上。六弟也不管,就算全家人说他的鼻涕,脏鼻子不说,还脏筷子,脏碗,关键是脏盘子里的菜,脏的菜,全家吃。吃脏菜的全家人,心里有气,对六弟的鼻涕恨得要命,可六弟就跟雪弹子一样,是一个大脾气的坏家伙,哦,错,是六弟的鼻涕是一个大脾气的坏家伙,就是爱到鼻子口,硬是要和上嘴唇斗嘴,说些乱七八糟的话,什么雪弹子是雪下的蛋,也是雪下的冰团子,放嘴里,没蛋的味,但有冰团子味,跟吃冰棒一样。
六弟不恨雪弹子,他是村街唯一不恨雪弹子的人。为什么不恨?他呀,要吃雪弹子,说雪弹子是雪下的蛋,是雪下的冰团子,吃起来,跟吃冰棒一样,那滋味,好受。到夏天,有人挂箱子,箱子里放冰棍,叫卖着,白糖糯米冰棍,白糖糯米冰棍。六弟听不得这个声音,一听这个声音,没魂,魂跟了冰棍箱子,跟了白糖糯米冰棍。不吃一根白糖糯米冰棍,六弟是要在地上打滚的,打起滚来,比家里的大公鸡还耍赖。把个大鼻涕,一根又一根擦在衣袖上、甩在灶台上、放到大碗里,这个,是六弟的杀撒手锏。鼻涕这东西,只有自己不嫌弃。六弟还用舌头舔鼻涕,觉得鼻涕好吃,是咸的,有味道,比水缸里的白水好吃。在吃不到冰棍的夏天里,六弟就爱上雪弹子,把个雪弹子吃一通,还说,跟玻璃糖一样,嚼起来是脆的。也说雪弹子是夜明珠,夜里会发光。可雪弹子不到夜里,就摊成一摊水,六弟的夜明珠不见了。把雪弹子放在破瓦片里,说,这是水煮鸡蛋,好吃得很。也把雪弹子放在裤包里,呵呵,好像尿裤子了。六弟依然不管,他在雪弹子里找到快乐。真佩服六弟,在村街人都恨的雪弹子里,居然也能快乐起来,看来呀,六弟不是一般人。
五妹不喜欢雪弹子。五妹一脚踩在雪弹子身子上,就得一个狗吃屎,摔一个屁股蹲儿,还把一双小手擦出血珠珠。六弟把雪弹子放入五妹的后颈窝,雪弹子顺着五妹后脖子一路滑下去,把个好看的碎花衬衣弄出一摊水,也把暖和的小背弄出一背湿气。五妹很生气,追六弟,大红公鸡却追五妹,追着五妹的小屁股一路狂奔,把个尖尖嘴啄进五妹的屁股沟沟里。哎,这大公鸡,是只笨鸡,见谁跑得快,就追谁的屁股,比小黑虎还要喜欢人的屁股。有人来五妹家,小黑狗还未追,大红公鸡早迈开步子,挺起身子,追得人歇不下气,硬是要把尖尖嘴啄进人的屁股沟沟里,才算罢休。村街人说,这鸡,人精,比狗看家还管用。这大红公鸡也啄雪弹子吃。雪弹子,卡鸡喉咙,一张脸,红成一张大水纸,那眼神,那身子。六弟提起大红公鸡,跟村街男人提起淹水的小孩一样,三抖抖,四抖抖,雪弹子跑出喉咙,大红公鸡咳嗽两声,眼神身子动了。自此,这追人屁股的大红公鸡,就是六弟的保镖。
五妹看出来了,大红公鸡认得人,知道谁对它好,谁对它坏。五妹也要发展一个保镖,保护自己。五妹把个小黑虎抱在怀里,放在被窝里,也放在肚子上。当然,也发展猫三。五妹的保镖,有小黑虎、猫三。这大红公鸡,是打不赢的。的确,等六弟再把雪弹子放五妹后脖子,六弟就倒霉了。五妹吹一声口哨,打一声响指,小黑虎对着六弟就是一阵狂吠,很是生气的样子。猫三则在一旁懒洋洋地看着六弟欲哭无泪的样子,也看大红公鸡,若是大红公鸡敢挺身而出,那猫三的猫抓功可不是白练的,一抓,定是抓脱大红公鸡几撮毛,正好,给五妹做个大毽子,拿去学校,风光得很。会认人的大红公鸡知道寡不敌众,愤怒地跺着脚、摆着头,有些丧魂落魄又有些无可奈何。看六弟一眼,六弟的鼻涕呀,跟上嘴唇正在亲热着。
四姐不喜欢雪弹子。四姐去到山坡割猪草,雪弹子说来就来,砸在四姐的背篓里,砸在四姐的脑袋上,把四姐的头砸得生痛。四姐睡在阁楼里,雪弹子不商量,说来就来,砸破瓦片,钻进四姐被窝。三姐不喜欢雪弹子。三姐春天种下的小菠菜被砸得穿窟窿衣;把小枇杷砸得歪了头,掉了皮;把个小水仙,砸得没影。三姐的心,难受。这春天种下的希望,不请自到的雪弹子,太可恨,吃三姐的小葱、小蒜苗、小菠菜,一切地里的庄稼都吃,甚至把三姐喜欢的花喜鹊也吃了。大姐也不喜欢雪弹子,大姐洗了漂亮裙子,挂大槐树上,雪弹子来,砸断槐树枝子,哦豁,槐小刺挂住了漂亮裙子。大姐晒苞谷、瓜子,花生,也晒海椒,还晒土豆片,雪弹子来,哎,那个脾气大呀,比大姐的脾气还大,那些个苞谷呀、瓜子呀、花生呀、海椒呀,全成哭孩子。母亲也不喜欢雪弹子,母亲养的大白猪,被雪弹子砸了身,痛得哭三天三夜。母亲的草灶房,雪弹子一来,砸草盖子、锅底子、碗沿子、碗轿顶子。父亲也不喜欢雪弹子,父亲的面条挂在面架子上,来了的雪弹子,跟疯子一模一样,把个面条打得粉身碎骨,父亲怎么会喜欢雪弹子?
那雪弹子到底是个什么鬼?它从天上掉下来,到底是天上的哪位神仙?
3
村街人说的凝冰是两样东西。其中一样是地上的冰壳子,是树叶子上的冰壳子。小眼睛也好,大眼睛也好,要是不注意,是看不见的,它悄悄铺在地面上,悄悄贴在树叶子上,把透明的身子藏得更加透明。若遇见这样的凝冰,那你得注意,不过,也没办法注意,等你踩了冰壳子,屁股已经坐在地上,和地热烈地亲吻。小孩子,一个翻身就起来。大人,两个翻身不一定起得来。老人,完全可能起不来。当天空吹着口哨,唱着风神喜欢的歌,村街人要注意,说不定,明天一早,树叶上、泥土里、田坎上,就有一层冰壳子。冰壳子不声不响,做着一个坏小孩,等着四仰八叉哭爹喊娘的六弟,等着一个屁股蹲儿,哎哟一声喊虎头峰奶奶的四姐,也等着一个狗吃屎缺了两颗牙齿的五妹,当然,也等小心翼翼的三姐,无论如何小心,冰壳子一笑,还是把个三姐滑了一坐墩儿肉,也把滑了一坐墩儿肉的大姐头发挂在叉头扫把上,气得她对冰壳子骂起娘来。
村街人对这样的凝冰是惧怕的,特别是去河边,看着没凝冰,等你的大脚丫子一踩上去,你就明白,呀,糟糕,有凝冰。有凝冰的河边是危险的。若是心慌着急,那掉进混子河洗个冬澡的机会是很大的。大姐是个倒霉蛋,在冬天的混子河边。谁让大姐是五妹家的挑水工?春天挑水,可看桃花,夏天挑水,可洗身子,秋天挑水,可吹秋风,冬天挑水,雪花没看成,踩一脚凝冰。大姐气得呀,砸水桶,骂挑水,说,水又不是我一个人吃,为什么一定要我挑?可大姐不挑水,又能做什么?大姐不喜欢种地,不喜欢牛粪、猪粪,更不喜欢人粪,也不喜欢打猪草。打猪草轮不到大姐,四姐是打猪草的热爱者,五妹也是打猪草的热爱者。那砍柴、扫院子、放鸭子、抓鸡、赶鹅,也轮不到大姐。砍柴是三姐的事,扫院子是三姐的事,放鸭子是五妹的事,抓鸡是六弟的事。赶鹅也是六弟的事,你看,孩子多,还是有孩子多的好处,一人干一件,没几下子就没事。那大姐没得选,不是煮饭就是挑水,可饭被母亲煮了,大姐只有挑水。大姐生着气,大姐的身子落在冬天的混子河里,是冰凉冰凉的。
冬天的混子河边,冰壳子不是大姐一个人踩,也有一只拖后腿的大麻花鸭子踩。你猜怎么着,鸭子呀,居然跟人一样,在失去地心引力时,那两个小翅膀,捞一个空,扑通一声,掉进混子河。大姐也见过踩冰壳子的小山羊,跟老街沙包爷孙子一样,一个趔趄,趴在地上,很是无辜,大姐笑得喘不过气来。还见过踩冰壳子的老黄牛,简直不敢笑。老黄牛,是个大肚子,该是有小妞了,要是一筋斗下去,怕是跟村街的老人踩冰壳子一样,怎么起得来?大姐很紧张,可又能怎样?只能看,看着它大大的脚丫子踩在冰壳子上。哟,大黄牛不是笨蛋,本以为大黄牛如小山羊一样摔个跤,可大黄牛,如鼓手,在冰壳上敲起鼓点来,一脚下去,咔嚓一声,再一脚下去,又咔嚓一声,再一脚下去,咔嚓咔嚓,冰壳子成水汤汤儿,不滑了。大姐也见过大红公鸡踩冰壳子,摔得漂亮的羽毛耸成柿子。还见过猫三踩冰壳子,却没摔跤。猫三有个肉垫子,它的硬指甲,藏起来,踩在冰壳子上,一点也不滑,走起来,跟个骄傲的猫公主一样。也见小黑虎踩在冰壳子上,如不是大姐拍它的屁股,小黑虎猛转身,该是不会被冰壳子滑倒身体的。小黑虎也有一个肉垫子。
凝冰的另一样是村街小孩喜欢的凝条,也就是所谓的冰凌。这玩意,喜欢挂在屋檐瓦片上、水管出口处、林间树藤子上,挂在六弟的嘴巴里。六弟不光喜欢吃雪弹子,更喜欢吃凝条。凝条,吃起来,才真是冰棍的感觉。吃凝条时,要小心一些,挂在瓦片上的凝条,挂在水管出口处的凝条,挂在林间树藤上的凝条,都是尖尖头,有些头可当针,有些头可当钢钎,不好惹。惹了针,那手要出血,惹钢钎,呀,那可就更是倒霉。不是伤脚,就是伤腿,让人难受。这如针和如钢钎的凝条,放嘴里,要是不小心,惹了舌头,舌头可是要哭,哭起来的舌头出血,可就是最倒霉的事。怎么倒霉?你说,人不就是为一张嘴。嘴受伤,舌头哭,还能吃得下母亲做的油辣子?六弟呀,每一个赶场日,都要吃一碗白菜炒肉片,放糟辣椒,吃一大花碗,很满足。和吃凝条比起来,还是吃肉片白菜炒饭心头舒服一些。
凝条味道不差,只有水味,可水味就是最高级的味,谁说过水味不好吃?哈哈,没有吧。六弟折了水管出口处的凝条,放嘴里,那感觉,很是舒爽。挂凝条的水管子,不出水,可不好玩。大姐也不去河里挑水,说这个天,再摔一次混子河,就要命。那怎么办?一家人要吃水,不吃水怎么行?六弟把个嘴杵在水管子上,说,把那些个水管子肚子里的凝条全吃个干净。真希望六弟能把水管子里的凝条吃个干净,可那么长的水管子,怎么吃干净?那么冰的凝条,哪里吃得完?不要担心,还有五妹们,她们怎么会放过吃凝条的机会?没吃过凝条的人,不知吃凝条的快乐,就跟没有吃过手指头的人,不知小孩为什么喜欢吃手指头,那手指头好吃嘛。你说好吃吗?不知道,但就是有人喜欢吃凝条、吃手指头。
母亲说,凝条脏得很,看嘛,你看,这里有根头发,那里有点泥巴,这里,这里,你看,还有一根小草,全裹在凝条里。凝条力气真大,什么东西都可裹进去,跟太阳有点像,什么东西都吃,吃灰尘、吃颜色、吃岁月、吃母亲的黑头发、吃母亲的高鼻子、吃母亲的白皮肤。太阳也催大万物,催大六弟的小脚板、催大四姐的小胳膊、催大五妹的小长腿、催大大姐的小蛮腰。太阳一来,凝条身子就软,就小,就开始掉眼泪。看来,太阳和凝条是一对冤家,就跟三姐和大姐一样,也跟老街沙包爷孙子和六弟一样。村街还有很多冤家,比如卷卷头和王三,卷卷头不喜欢王三是个铁公鸡,王三不喜欢卷卷头夹人字拖,穿花短裤,在村街走来走去,妖艳得很。比如大眼镜不喜欢毛衣男,大眼镜是女的,戴大眼镜,站供销社柜台。毛衣男嘛,拿毛线针、毛线衣,也站供销社柜台。大眼镜说毛衣男跟个女的一样,毛衣男说大眼镜跟老猫似的。你一句,我一句,干脆谁也不见谁,大眼镜站一楼供销社柜台,毛衣男站二楼供销社柜台。
六弟不管凝条脏的事,想吃就吃,想玩就玩。怎么玩?吃够就玩咯,折了凝条做武器。冰鞭子,一鞭子下去,四姐成冰坨子,再一鞭子下去,三姐成冰坨子,再一鞭子下去,五妹成冰坨子。再一鞭子下去,下不去,大姐夺了凝条,使大力气,砸水泥地,那声音好脆。六弟发现砸凝条听声音,也是一件好玩的事。凝条砸在水泥地上,砸在泥巴地上,声音是不同的,若是砸在混子河里,砸在水缸里,或者放在火炉盘上,所有的声音都不一样。六弟也拿凝条写字,只是六弟写不出几个字,还是三姐能写,三姐不光写字,还画鸟,也画木头房子,画五妹们几姊妹。风一来,太阳一来,这些字、房子、鸟、五妹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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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让五妹看虎头峰。今天的虎头峰和往常不一样,往常的虎头峰绿意葱茏显山露水,半山腰的簸箕坟头清晰可见,更别说那木头房子前的亭亭如盖的大桂花树。今天虎头峰套了罩子,罩子跟母亲的滤浆纱布一样,清晰里带着朦胧,朦胧里带着梦幻,关键是梦幻里带着香味。为什么有香味?母亲的滤浆纱布过滤豆花浆,滤好的豆花浆,往山水锅里一放,送大火添锅底,要不多时,豆花浆的香味就蹿到房顶去,也蹿到虎头峰去,当然,更蹿到老街、新街去。那些喜欢豆花浆的人端大花碗、钵子,要上一碗豆花浆,说是煮个豆浆稀饭,那滋味,才叫好享受。喝个热豆浆,夹一口咸菜,那滋味,也叫好享受。也有喜欢豆花浆变魔法成水豆花的,依然端大花碗、钵子,守在山水锅前,要上一碗白嫩的水豆花,端回家,不是下油辣子,就是下白米饭,要不就是下二两苞谷烧,那滋味,也叫好享受。
母亲让五妹看虎头峰的罩子。五妹从罩子里看到了香味,你说,奇怪不?不奇怪,谁让五妹有一个能办吃食的母亲?五妹也闻到了虎头峰罩子的味道,虽不是香味,却是另一种味道,什么味道?五妹闻到虎头峰青草的味道,虎头峰柏香树的味道,构树的味道,闻到虎头峰半山腰坟头磷火燃烧的味道。五妹还闻到母亲身子的味道,闻到母亲站在家门前眺望虎头的味道,那味道,也叫好享受。只是这个味道去得久远,五妹许久未曾闻到,但那味道永远刻在五妹心里。五妹歪着小脑袋问,怎么就有罩子?母亲笑了说,傻五妹,你看都什么天了。是啊,春天有百花,有青草,有花红柳绿,夏天有大雨小雨电闪雷鸣,冬天有白雪凝条冷风,那这秋天,不是就该有罩子?谁让秋天是害羞的,是诗情画意的,是多愁善感的,是容许五妹胡思乱想的?那罩子?是村街方言,意思也就是雾,这雾不是雾霾的雾,这雾是好雾,这雾把虎头峰缠绕起来,把村街缠绕起来,把五妹家的木头房子缠绕起来,把混子河缠绕起来,真的,把村街装扮得害羞死了。
五妹喜欢罩子,就跟喜欢母亲的蚊蝇罩子一样。母亲去了村街,买蚊蝇罩子,这个罩子,和那个罩子,是一个罩子吗?肯定不是,这个罩子,是盖子,盖米饭、盖油辣子,放入口中的食物都盖罩子。若是罩子打开着,罩子下定是好吃的,有母亲炒的西红柿鸡蛋、四季豆炒糟辣椒、洋芋丝炒葱花,哈哈,还有一碗酸渣肉、一碗梅菜扣肉、一碗海带炖猪皮。天,这也太多了。不要误会,这是五妹家一年吃过的好吃食,若是一顿也有这么多好吃的,那五妹该是两百斤的大胖子,那五妹家该是村街大大的有钱人家。母亲让五妹看虎头峰的罩子,五妹就想起这个罩子,这个罩子没有诗情画意,没有多愁善感,没有害羞到死,但有五妹家烟火的味道,这味道也叫好享受。
村街还有另一种罩,不叫罩子,叫罩衣。罩衣,有遮的意思。赶场女人背上孩子身上的罩衣,遮口水,遮鼻涕,遮饭粒,遮油汤。这样一说,明白了,罩衣就是小孩子的围裙,跟母亲的围裙有些相同,但又不同。母亲的围裙用处大,戴围裙的母亲,站在山水锅前,舀水豆花,卖钱,那钱,交学费,买衣服、买鞋子,穿在五妹们身上。
还是回过头来说虎头峰的罩子吧。五妹依然歪着头,问母亲,霍山是电母亲,雷公是雷父亲,风有风神风伯伯,雨有雨神赤松子,山有山神,还有什么山神庙,那个叫林冲的人,就是山神庙救了他,要不然,他就死了。水有水神河伯伯,河伯伯是个坏神,课本里说过,河伯伯喜欢吃女孩子,就跟混子河一样,也吃人,只是混子河的河伯伯该是要好些,它也吃男娃娃。火有火神祝融。那雾有雾神没有?雾神叫什么呀?这个,母亲还真说不清,就算什么电母亲、雷父亲,母亲也是听来的,具体哪里听来的,母亲说不清。雾神,也许有,也许没有,也许有,只是村街人不知,也许有,村街人知,母亲不知罢了。可母亲呀,摸了头,摸了耳朵,说,雾神呀,叫小五妹,叫小五妹,哈哈,哈哈哈。
因这罩子,三姐骂鸡屎兜。鸡屎兜是人,是一个男孩,这个男孩,村街人不喜欢他,可拿他又没办法,就算讽刺的话,辱骂的话,说一背篼一箩筐,作用也不大。该去偷鸡,还是偷鸡,该去偷地劳布,还是偷地劳布。在村街,鸡屎兜让人生厌,厌恶到小孩见他,怕;大人见他,骂;男人见他,打;老人见他,摇头,叹气,这孩子,废了。鸡屎兜的确废了。这里先不讲他废的事,先讲他和三姐在罩子罩满花生地里的纠葛事。
花生地里,鸡屎兜如打洞的老鼠,把个身子蹲坐在花生地上,使着大力气,奋力扯花生,扯一窝,再扯一窝,扯一窝,再扯一窝。等三姐去时,鸡屎兜已经扯半块地,可三姐怎么没看到鸡屎兜?怪雾,雾有些大,有些浓厚。太阳未出来,雾小姐,无论你如何好言好语,她都是不会走的,定是要把个婀娜的身子摇来摇去。只有太阳一来,她才把个身子藏起来,回到天里做乖乖的雾小姐。三姐蹲下身子,低下头,扯花生,扯一窝,再扯一窝,扯一窝,再扯一窝。扯着扯着,不对,三姐听到花生哭泣的声音,听到花生喊救命的声音。三姐的耳朵很灵。夜里,三姐能听到夜神悄声说话的声音,能听到灶房灶神说话的声音,能听见瓦片缝隙里小虫子说话的声音,能听到房梁上苞谷姑娘说话的声音和堂屋地面洋芋弟弟打鼾的声音。你说,三姐的耳朵灵不灵?要是三姐没一对灵耳朵,兴许鸡屎兜就不是扯半块花生地,该是扯一块花生地。
三姐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眼里没有鸡屎兜,只有雾。三姐相信耳朵比相信眼睛相信得多。就是这相信,三姐起身,提脚,跨步,几大脚就站在鸡屎兜面前,扯鸡屎兜头发,扯鸡屎兜衣服,扯鸡屎兜脖子,踢鸡屎兜腿,也踢鸡屎兜肚子。鸡屎兜有点像水浒里的神行太保戴宗,只能说脚力,跑得飞快。今天,此刻,鸡屎兜没跑。为什么没跑?三姐抓了他的衣服,抓了他的脖子,抓了他的头发,也抓了他的脸,还踢了他的肚子,踢了他的腿,他呀,跑不动。
这个叫鸡屎兜的男孩,后来呀,去浙江,偷电线,不是被电要了命,而是被电线的主人要了脑袋。要脑袋和要命有什么区别?要脑袋,一种是砍脑袋,这个嘛,定是和要命一样。另一种是要脑袋里的智慧,要脑袋里的脑子,没脑子的人,就该是傻子、笨蛋,和要命有区别,但还不如要命。鸡屎兜被电线主人要了脑袋里的脑子,大夏天,穿破棉袄、破棉鞋,站在母亲凉粉摊前,灰着眼睛,张着小口,咽着口水,该是想吃母亲的油辣子凉粉。母亲揭了凉粉罩子,打一尖花碗凉粉,放酱油、味精、醋、蒜水、葱花、红油辣子,说,五妹,端给鸡屎兜。
说真的,五妹很嫌弃鸡屎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