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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5年第9期 | 叶浅韵:六谷之外的香气(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2025年第9期 | 叶浅韵  2025年10月13日08:35

叶浅韵,作家。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等。曾获十月文学奖、冰心散文奖等。现居云南昆明。

六谷之外的香气

叶浅韵

人类从蛮荒蒙昧中一路走来,曾以鸟兽之姿捕获口中的食物,以谋生存。在这个漫长的进化过程中,人们发现了驯养植物和动物的秘密,才有了后来《周礼》中所记载:凡王之馈,食用六谷,膳用六牲,饮用六清……六谷是指稻、黍、稷、粱、麦、菰;六牲是指马、牛、羊、豕、犬、鸡;六清是指水、浆、醴、凉、医、酏。人们在六谷之间谋取生存的法宝,当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之后,又在六谷之外提升生命的质量。那些流淌着迷人香气的地方,引领我们奔向无限的旷野。

一  药香

云南民间有一种说法,“一屁股下去要坐着三棵草药”。某年夏天,我陪母亲去山中采药,在林中小憩时,又讲起这句话。母亲说,你站起来看看,岂止是三棵嘛。黄芪、夏枯草、蛤蟆叶、紫花地丁,它们在我坐过的地方,缓缓昂起头颅。

母亲没有带回它们,山上的草药实在太多了,每一种用途都不一样。她今天上山要找的是血满草,为配制治疗风湿的药酒。血满草有祛风湿、活血化瘀、接骨续骨的功效。最终我们在一片悬崖峭壁下找到了血满草,它们零落地在杂树之间连成一小片,折断茎枝,有红色液体流出,如鲜血般。

母亲说就是它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接着,她就像发财的地主一般,在山坡上刨她的金娃娃。我负责把金娃娃从各处抱进篮子。在山崖脚下,我听见母亲尖叫起来,她又发现了另外一种珍贵的中草药:十大功劳。这种药在山间并不常见,一蓬,一簇,像竹子般生长,它还有别名叫黄天竹,也有的地方叫土黄柏和土刺柏。每一个叶片都带着刺,一巴掌似的翠黄挨挤着生长,每一簇叶子之间都离着好一段距离,像竹节般疏密有致。这种草药如它的学名一样,具有很强的功效。根、茎、叶皆可入药,可治感冒、肺结核、痢疾等,对胃炎、肝炎、支气管炎、眼结膜炎、烧伤、烫伤、肿痛,皆有良好的疗效。母亲那一天很高兴,背了满满一大篮子回到家,砍砍剁剁,晒满了一个大阳台。

在缺医少药的年代,山高路远,赤脚医生们就是通过这些中草药来为村民治病。母亲受了外祖父的影响,老来时迷恋中医。云南各民族对中医药亲身验证的偏方,成书的有多种,我买过一些给母亲。她仔细对照图片和功效,结合自身实践,还不断把我们当成小白鼠。如今她自有一套主张,小病小疾就不去医院了。乡邻们要是谁的关节疼痛了,用母亲泡制的药酒,搓揉几日,即有疗效。她还自己配了一个治疗脓肿的秘方,治好了很多人,包括我。

医生让我去医院手术,母亲阻止,她说用药擦抹五天,不见效再去也不迟。没想到第五日便好了。戏称母亲为孙医生已经多年,这回我要发自内心地叫一声。因为她没有职业资格,我们总是阻止她对别人施援,生怕哪里一不小心,好心就办了坏事。她有时听进去了,有时又没有听进去,她向来都执着于做自己,我们也就只好顺着她。

透骨草很难找,好不容易发现一棵,母亲就把它挖回来,积攒着种在一个地方,仔细伺候。这可是治疗骨伤和关节的妙药。有一次我在柿子树下不小心踩了一棵,母亲十分生气。而缩筋草不用种植,它们的族群遍布土地,不用的时候被当做杂草铲了,要用时随地一抓一大把,有舒筋活络的功效。

在云南,20世纪70年代以前出生的人,村村寨寨的孩子们大都吃过苦苦的中草药。闻着那一股难闻的味道,我捏着鼻子一鼓作气喝下,端起祖母准备的白开水,仰起脖子咕噜噜地漱口,想速得安生。后来母亲依据各种药物的功效制成中成药冲剂,加了甜的成分,就没有那么难喝了。

恨病吃药,这是一句古话。可吃了六谷杂粮的身体,谁又能保证不会生病呢?如祖母所说,这世界上有一颗毒药,就会有一颗解药,既然病了,那就求医问病吧。所谓鸡有鸡翘鸭有鸭翘,杀猪杀猪尾巴各有各的杀法,总是有能抵达的方向。如果发生意外,那便是宿命了,唯有这样人心才能安宁。

山林田野,有我们的饮食,也有我们的良药。这些年我跟着母亲识别很多中草药,很多中药的名字特别好听,例如细辛、海芋、龙葵、茯苓、千针万线草、百花蛇舌草、女贞、佩兰、七里香。它们宛若一首诗般袅袅走来,带着人类生生不息的愿望。不胜枚举的中草药,他们来为人类惜命,是中华民族的瑰宝。

每当听到有人要彻底抵制中医的时候,我的心中便掠过无数悲哀,很多人都忘记了来时的路。那些年村子中一有出生的小婴儿,谁家离得了一味叫九里光的中草药,它就像是每一个村的婴儿守护神,在村口的大路两旁,开着明晃晃的黄花,等待需要的人。采一把回去,折几枝桃叶,一并入汤,煮水洗娃。胖娃娃瘦娃娃的身上,就不会有红红的折痕了。它有清热解毒、抗菌消炎、明目止痒、活血止痛等功效,照顾着每一个产妇的艰难时光。再加一瓶用香油泡的紫草油,小婴儿浑身上下的光洁就有了保障。在医学上不发达的年代,这些都是成长的必备良药。

数不清的中草药,讲不尽的妙用。在云南的中草药中还有一味药,那是神圣般的存在。它就是举世闻名的三七,盛产于文山。三七的功效强大到无敌,除了医学书籍上记载的“具有收敛止血、活血化瘀、清热解毒、促进组织修复等多种功效,主要用于外伤出血、瘀血症、烫伤烫疮、口腔溃疡等方面的治疗”,还被广泛应用于心脑血管的治疗和预防。三七还是云南白药的主要成分,在战争年代,云南白药为革命的胜利作出了特殊贡献。

云南白药与江川县彝族人曲焕章的故事已经成为云南故事中传奇的一个篇章。年幼失怙、少年贫苦的他与妻子博采众长,经过多次实验所得的秘方,曾救多少人于水火之中。1938年,中华制药厂以抗日为由,派人接曲焕章到重庆,逼迫他交出秘方。他严词拒绝后,被软禁在重庆,悲愤抑郁而终,享年58岁。解放后,他的遗孀缪兰瑛将云南白药秘方献给人民政府,1971年,云南白药厂正式建成,正是现在的云南白药集团股份有限公司的前身。成为驰名商标的云南白药,像永不褪色的铠甲,守护着我们的健康。现在,云南白药衍生出的多种系列产品,在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

昭通天麻则是另一种名贵中药,是中国国家地理标志产品。《神农本草经》有记载:“天麻久服益气力,长阴肥健,轻身延年。”《本草纲目》中记载:“天麻治风虚、眩晕、头痛。”天麻主要药用成分为天麻素,“有抗癫痫、抗惊厥、抗风湿、镇静、镇痉、镇痛、补虚等多种治疗、补益功能”。天麻不仅能当药品,更是补品,头痛眼花最是离不得。可配蜂蜜生啖,也可蒸煮着吃,当然最好的吃法是煲鸡汤。昭通人吃天麻时,一整个一整个的天麻放进鸡汤里炖,可放开肚皮自由地吃,像吃大洋芋那般酣畅淋漓。价值十二万一吨的天麻,在原产地硬是让每一个家庭都吃出大富翁的感觉。

生长在高海拔地方的冬虫夏草,和人参、鹿茸并称为“中华三大补品”,一直被炒出天价,也不是一般人能消费得起的。诸多药书上的记载令人瞠目:“味甘性温,秘精益气,专补命门。”我见过一些采冬虫夏草的视频,每次都有种冲动,想去那高山草甸之间亲挖一回这神奇之物。每年采虫草的时间只有一个月,运气好的每天能采到十多根,运气不好的只二三根,空手而归的时候也常有,足见它们的稀少与珍贵。

每年端午前后,云南很多地方都流行吃各种草药的根,炖食,大补。在这一天,还有“游百病”的风俗,去山中采些马蹄莲根回来,穿成串,戴在手上可避邪气。还传说,在这一天如果一出门就采草药,采到100种便可以治百病。村中曾有一个人得了不治之症,而他心性豁达,坚决不住院治疗(其实更多的是因为穷困)。他每天跟着羊群上山,羊吃什么他就吃什么。后来他的病就不治而愈,还活到高龄。

在云南,或许每一棵中草药的后面都站着一段动人的故事。我去年在山上看见一片开着紫色花朵的夏枯草,它有散结消肿之功效,注定会成为女性朋友的亲密伙伴。采摘,洗净,晒干,泡水喝,有百益处。还有一种叫“一朵云”的中草药,我们小时候叫胖根,因为它只有一枝叶,长起来就像一朵云的样子。挖下去,像韭菜那样的胖根,生吃,炖肉,汤好喝,肉好吃,还有化痰止咳、清热解毒的功效。它是我记忆中极少的不算苦的中药。

云南人对毒药的利用,大概也会让人哭笑不得。比如大草乌,弄不好就是要命的事情。年轻时胆大,我每年都要吃上一两次,有增强免疫力的功效。秋末冬初时,大草乌的叶子落尽,根茎就成了人们口中的食物。食它,需要很多的讲究,煮的过程中火力要保持,不能加冷水,且一定要煮熟。苦滴滴的汤药,喝下去一个小时后,经络酥麻的地方,就是淤堵的地方。在乡间邻舍,因为这个东西出了人命的传说不少。我母亲只敢用它来泡酒外用,此物的毒性立竿见影,只要沾一点在手上,碰到眼睛,就立刻发肿,碰到嘴唇就会迅速发麻。量小不至于致命,多一点的时候命就没有了。要特别说明一点的是,大草乌的紫色花朵特别明艳,有一股山野之中的妖气,仿佛致命般的诱惑。我从前一个同事,每年都要食用这种东西,但每次必备解药。大草乌的近旁总是长着一种叫野苦菜的解药,他精通此道,每次吃完都把大家齐聚四小时后才各自回家,看护好大家一定忌冰凉冷风,才能确保万事大吉。

是药三分毒,这也是民间的谚语。人们为着那七分的疗效,跑断了腿和肠。生生死死的故事,每一天都在发生。人类对药物的认知,也在不断进步。当我站在大山上,看着风吹过山岗,各种植物迎风摇曳,脚下不知名的中草药正在点头微笑,我对世间万物油然生出一种感激之情。感谢造物主的护持,按万物相生相克的原理,甚至还想着有一天,有人会在山中寻觅到一种能治疗绝症的草药,可治人间疾苦,得人世安康。

二  菜香

香料作为昂贵的商品,曾在东西方贸易之中充当狠角色,欧洲各国为争夺香料的霸权,爆发过多次香料战争。别人还在兵戈相见时,古老的中国早就对香料进行了开发和利用。从对神灵的敬畏,到达官显贵们随身佩戴的香囊,再到老百姓厨房中的香气,处处都有香料的影子。可以这么说,香料在人类文明的进程中充当了重要的角色。

云南的香料实在是满目琳琅。众口难调,是人们对餐桌上的菜品评价不一,滇菜在八大菜系之外,确有不同寻常的路,各种香料有千奇百怪的吃法。目前全世界发现的香料植物有五百多种,云南就有365种。而且每天都要跟这些香料打交道,草果、花椒、薄荷、香茅草、胡椒、辣椒、木姜子。酸甜苦辣,都在香料的调味中,盛开成舌尖上的花朵。

全国能吃辣的地方很多,湖南和四川因辣出名,但云南也是一个无辣不欢的地方,几乎每一家的厨房都把辣椒作为第一必备的香料,是很多菜品的首选伴侣。辣椒的品种也很多,大的小的,长的短的,圆的尖的,根据味道,被用于各种菜品。我最喜欢多肉长辣椒,晒干后炒宣威火腿,辣椒与火腿一样好吃,香得刚好,辣得恰好。辣椒作为第一线的香料产品,从不甘落后。

小时候路过母亲的菜地,特别不喜欢芫荽和大葱的味道,觉得芫荽太臭,轻轻碰到,那味儿就要追着撵着来,而大葱有狐臭味。总觉得它们不是菜地里的良民,可一到集市上,人们都争相购买。家人也特别爱吃大葱炒肉,芫荽凉拌各种菜。就连生姜我也觉得是隔嘴的,要让我吃下一块,那是要命的事情,如果不见到生姜本尊,将它悄悄放进汤里调味,倒也能接受。因为我这个捡嘴货,家里人就把生姜晒干,磨成面,放汤里。似乎口味也会随着环境的变化,现在我却迷恋它们。原来大葱爆小炒肉的香味,可以让人灵魂出窍。大葱和大蒜可是酒楼名菜宣威小炒肉的重要配料。没有芫荽的凉拌菜,像是少了主力队员的比赛。这种味觉上的变化,像是一个人成长的印记,不知不觉就改变了对世界的认知。

花椒的身上有很多的刺,嫩芽的时候就采回来当菜吃,麻香麻香的滋味让舌尖在颤栗中狂欢,如果跟土豆在一起爆炒,就连土豆的味道也变得尊贵似的,仿佛沾染了羊肉的气息,迅速成为一道荤菜。山野、田埂、河岸,到处都有花椒树的影子。长在村子里的大多是移栽的,都有自己的主人,它们叫家花椒,更香,更入味。长在山里的,它们叫野花椒,野花椒的味道有种膻味儿,其实我更愿意觉得那是山味儿。未成熟的绿花椒带着清香味儿,细小的果子,挨挤在一起,小头小脑,灵气咚咚。成熟了的红花椒老辣稳重,像个深谙人间味道的老厨娘,这世界舍我其谁?花椒还可充当临时麻醉师,有一次我牙痛难忍,又是深夜,家里没有止疼药,记得老辈子人的偏方,就打起了花椒的主意。含几粒在嘴里,麻痹牙床上的神经,还真撑到了天亮。我是第一次体会“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命”,那一夜,花椒像是我的救命恩人。

每年春天就是吃木姜子的季节,木姜子的果子跟青花椒类似,只是没有了花椒树的刺,采摘起来不那么费力。热爱木姜子的人采回来榨油,用瓶子密封,可保存一年,是馈赠亲友的上等礼品。我老觉得木姜子的味道有些妖气,舌尖上轻飘飘的上扬或是下坠,怎么也抓不到它的身体。喜欢它的人爱入灵魂,不喜欢它的人如我这般,若即若离。卤肉卤鸡爪时,不放些木姜子,就觉得它们是一堆太老实的憨货,少了味觉上的灵光之气。

薄荷是最常见的香料,也是土地上的霸主,只要一株,就迅速可以霸占一大片土地。为此很多人都不愿意专门种植,而是随便丢一棵在田埂上,水沟边,任它生长。嫌弃它侵占土地时,一锄头下去铲了丢弃,若是丢的位置还能沾一点土,它们就要不休不挠地活爬起来,完全是一副打不死的小强模样。其实它在市面上的价值也不菲,是吃牛肉羊肉的好伴侣。你可以在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线中,夹一堆薄荷,又是另外一种的味道。我曾在滇南的小城中遇见一个热闹的米线馆,那个阵仗让我开了眼界,各种香料一排排,薄荷最显眼,一大盆放在桌上。所有香料管够,仿佛不要钱似的。8块钱一碗的米线,我看见有人大概加了18块钱的薄荷。

那种叫香茅草的香料,是傣族人民最热爱的东西,烤鱼烤鸡煲汤,务必要加上该物,才显餐桌情谊。酸辣香,是他们对食物的礼赞,少了香茅草,又怎么能成席呢?有人说折耳根是世界上最邪恶的菜,爱它的人极爱,恨它的人恨不得一掌拍死它。在云南,它可是重要的香料,做蘸水、凉拌、涮火锅的时候离不了它,甚至可以用它来爆炒火腿和腊肉,那鲜香与陈香亲密地融合在一起,实在解馋。

寻常可见的韭菜,更是背上了资本的骂名。炒股亏了,投资损了,全都可以说自己被“割韭菜”了。追究这句话后面的含义,也许是因为韭菜生长周期短,容易收割吧。用韭菜来包饺子,已经是南方北方的共情共爱。把它切细了,撒入汤中,又是另一种风味。虽然韭菜是一个大众商品,但依然有小众人不爱,他们不喜欢韭菜在口腔里侵略式地扫荡,霸占舌尖。

在煲鸡汤的时候最离不开草果的加持,随手放上一个,当然更不能少了生姜去腥。如果再赶上吃松露的季节,切片几个,黑宝石般的松露横截面,有金属般的质地,散发着非普通食材的另类诱惑,那汤的鲜香味就飘出来了。我最爱做这个汤,有一次有一个小朋友在我家喝过此汤,十年之后,他长大了都还记得当年那一碗鸡汤的美味。

可以说香料是云南餐桌上的秘密武器,它们可以是主角,也可以是佐料。煮、烧、卤、煨、炖、炒、炸、煎,哪一种烹饪方法都离不了。它们浑身上下自带着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大摇大摆地出入每一家的餐桌。当我的孩子吃到美食,说出“舌尖上的落英缤纷”的佳句时,我真要深深感恩这些神奇的香料。

云南人不需要对香料进行特殊的识别,在自己所在的地域使用好这片土地上生长出来的香料,生活的滋味就已足够鲜香麻辣。更何况在调味之外,不同香料还有除湿、行血、祛寒、通经、益肝等功效,可根据需要调配。众所周知,云南人对吃法的探究已经到了不要命的境地,从对野生菌到香料的辨识中,一定有人付出过生命的代价,但阻止不了人们热爱的脚步。外地人到了云南各个地州,不同少数民族对香料的使用都会让人大开眼界。你只要跟着舌尖的感觉,感受灵魂出窍的滋味儿,就足够了。

三  花香

当北方的大地还在冰雪中沉睡时,云南的春天已然来临。清代被誉为“三朝阁老、九省疆臣、一代文宗”的阮元,曾写下“千岁梅花千尺潭,春风先到彩云南”的千古名句。道光年间,阮元任云贵总督,在游览昆明黑龙潭看唐梅时,发古幽思,追芳溯源,把梅花的高洁冰清与饱经沧桑的云南历史联系在一起,歌颂当下的盛世。诗中一句“只嗟李杜无题句,不与逋仙季迪谈”,高蹈脱俗,诙谐有趣。阮元的诗与明代杨慎的“天气常如二三月,花枝不断四时春”共同描绘了云南的春天。

至于后人为何要把“春城无处不飞花”当作这座城市的广告语,我没有认真考察过。因为这断章之句,与后面一句实在不搭调。我揣想,更多的可能是源于昆明四季花不断,有风吹来,处处飞舞。这样的时刻,难免有人诗兴大发,随口就把唐代诗人韩翃描绘长安柳絮飞舞的诗句吟诵而出。加之昆明四季如春的气候,“春城”的衣裳便穿在身上,且恰好合适。儿时,四平村的老少爷们,全都抽一种叫“春城”的香烟。就这样,“春城”被叫醒了,一座叫春天的城市生机勃勃,更有坊间人为博一笑,把“天”也去了。

云南的春天是花的视觉盛宴。冬天梅花还在冷艳生香时,玉兰的花苞已密密麻麻地爬上枝头,樱桃小口亲吻着树枝。仿佛只在一夜之间,白的粉的紫的,冒出星星点点,缭绕着人们的眼睛。再过几日,一树一树花开满枝头,热烈地扑进谁的怀里,像经年蓬勃的青春。可以在红墙绿瓦之间,点缀宫廷院落的气派,也可以在窗前午后的阳光里,想念一个深情的故人。我在一棵热烈的花树下,听梵音袅袅,忽然生出一种灵光,觉得这种花是来世上报恩的。它不用绿叶的衬托,不用园丁细心的呵护,扎根泥土,静待春天,一开就要把自己的心肝和盘托出似的。看着它,有种没心没肺的欢喜爬上眉间。

低头之间,山茶的花苞已捧着俏丽的身姿端庄出场,在清亮的深绿中,回眸轻笑。小小庭院中,山茶吐蕊,便是寻常百姓家的好颜色。云南人对此花的热爱,近乎偏执。因其品种繁多,每种热爱就有了不同的趣味。山野人家,在春节上山撕青松毛时,折几枝野生的山茶花,插在瓶里,粉红的花朵噘着小嘴巴的样子,像家中小女儿撒娇。这种野生的山茶,叶小花小,哪里有一株,就一片片地生长开来。不被人发现时,它就热烈地盛开;被人发现了,就与人回家一起热烈地盛开。富足之家,在庭院里栽上几株,众芳之妍灼灼独占。金殿的山上,各种茶花与春争艳,像是山茶花的云南大会场。

晚春的一天,我与友人在山上赏花,留连忘返,行至山穷处,突现四个大字:深春明艳。这是对山茶花最好的赞美,仿佛一整个春天都被它拥入怀中,不与牡丹争艳,不与玉兰比高,静静地立在春风里,唱出最和美的歌谣。

山茶花,作为云南八大名花之首,深得云南人民的喜爱,且在市政绿化建设中,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早已成为市民生活的一部分。硕大艳丽的花朵自带富贵气象,清丽婉约的花朵亦有林泉之风,这与云南人民的性情高度契合。“据统计,全世界山茶属植物有八十余种,云南就有三十五种。”一直就有“云南山茶花甲天下”之说。它头上还有另一圈光环:市花。早在八十年代,云南山茶花就被定为昆明市市花。我有一个朋友,钟爱山茶成性,一个大大的庭院,只种山茶。春天,来看花的人多了,大门就成了敞开的大门,免费参观,赚得个人气,经她的嘴巴说出来就是:山来朝,水来朝,不如人来朝。

说到云南的八大名花,山茶、玉兰、百合、杜鹃花、报春、兰花、绿绒蒿、龙胆系,前面几个常见的,可以一股脑儿说出,后面几个不算常见的,抓抓脑袋就要失了江山。绿绒蒿生长在山坡石砾之间,是罂粟科一年生草本植物,有多种颜色,花的颜色会随生长环境而改变。在云南多生于滇西北,在3000~5000米的雪山草甸、高山灌丛、流石滩中,它令人神魂颠倒,有“高山牡丹”的美誉。它不仅有很高的观赏价值,还可入药,有“清热利湿,镇咳平喘,治肺炎咳嗽、肝炎、胆绞痛、胃肠炎、湿热水肿”的功效。我曾在高山中见过一株在雪地里开着蓝色花朵的绿绒蒿,冰雪仙容的冷美人,只可远观,不敢近玩。据说,看见它盛开的人是幸运的。我怀揣着这种幸运,把它留在记忆深处,经年鲜艳。

龙胆系是多年生草本植物,生于海拔400~1700米的山坡草地、路边、河滩、灌丛、林下、草甸,有“乡间郎中”的美称。秋冬季节,蓝色的花朵成串绽放,蓝得发紫,蓝得忧郁,有着很强的辨识度。人们对它的认知,通常忽略了观赏性,而进入药理,用它来泻肝胆之火,平惊痫邪气,有神妙之功。在缺衣少药的年代,它是乡村家庭的必备之物。我记住它,是因为它苦到难以下咽。我记不起黄连的味道,却对龙胆的味道一生难忘。至今,我常想,它或许是你痛苦时站在你身后默默支持,而且你还不想领情的那个人。不管你领情与否,它都一直在守候和关照着你。或许龙胆的花语应该是默默守候。

百合、报春、兰花,则早已“飞入寻常百姓家”。曾有一个时期,流行兰花的炒作,像是它也可以硬通货的形式流通于人间,这倒与它高洁的本性有些悖离。当它回归自己,成为空谷中的幽兰时,高雅之风才会迎面而来。人类在追逐金钱的过程中,把一人间仙物庸俗化了。如今,百合花从云南飞往各地,成为插花的新宠,营造过节的氛围。想起儿时的歌谣:还有山茶花,还有报春花,还有送信远路人。鲜花在某种程度上充当了爱的信使,它载着各种情与爱,奔向世界各地,成为美好生活的点缀。

杜鹃花在云南则是最普遍的一种花,虽然拥有云南名花的身份,却如布衣般亲切。每一年春天,山花盛开的消息,由杜鹃大声喊出来。红的、粉的、黄的、白的,一沟沟、一坎坎、一坡坡,满山遍野地开放。在云南的东西南北,几乎每一个地方,都有它们聚会的消息。我每一次看杜鹃花回来,都有归来不想看花之感。

身在云南,抬眼就是花,有名的,无名的,从不计较谁的排名。我每天上下班经过的地方,有一片樱花园,春天时上面开着花团锦簇的樱花,下面是矮冠的杜鹃,风过夕阳,有千般美好落在怀里。有种深深的欢喜,在身心与眉间荡漾。

人间四月时,蓝花楹又开了,昆明大大小小的街巷,都是蓝得发紫的颜色,从树下经过,像是经过一条条流着蜜香味的街道。微风轻过,一朵朵细碎的小花落下来,落在发梢上,落在怀抱里,落在想念一个人的心里。谁说此花的花语是在“绝望中等待爱情”呢?这花就是昆明人心中的爱情啊。如今,到昆明看蓝花楹,成了旅游的一个好噱头。满城春色半蓝紫,什么样的宣传文案配上蓝花楹的身影,都美得恰如其分。处处都是蓝花楹盛开的消息,处处都有狂欢的人群。小姑娘和阿姨们穿着浅色长裙,乘坐观光巴士,与蓝花楹近距离亲密接触,再吃上一支蓝花楹的文创雪糕,一整个蓝紫色的梦幻童话行程,就完美如玉了。

有人问我,昆明究竟是叫春城,还是应该叫花城呢?当我站立在每一个季节的花丛中,把自己物相为一朵花时,我竟觉得这应该是人间仙境中的花城。我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哪一座城,也如昆明一样,有四季盛开的鲜花。即使在冬天,也依然是花香吹满怀。行走在大街小巷,每一个季节都有种目不暇接的感觉。可是花城早被大广州霸占了,我就只能自己阿Q一下,春城是花城,花城可不是春城啊。

儿时有种向往,希望有一天能走在铺满鲜花的小径上,做一个成功的人。如今,离成功尚且遥远,却也算是另一种意义的成功,时时都可以拥有一条条美美的香径,任我独徘徊。当外地朋友来昆明时,我喜欢带她们去逛斗南花市,那热闹壮观的景象,让她们露出惊诧之色。在这里,只有你想不到的花,没有你看不到的花。我无法分辨许多鲜花的名字,却忽然明白了为何在云南的许多村子里,都有叫花花或是小花的姑娘。

或许,这世界上最能诠释“完美”二字的便是花。无论哪一种花,当它盛放时,人间美好的极致便有了一种归宿。在山林、在溪畔、在田野、在温室,甚至在某个夹缝里顽强生发。它们以不同的颜色,不同的形态,舒张成不同的格调,在每一个季节点缀人间太平。

为一朵花驻足,是有心人。热爱一切花,那就是花痴。春风先到彩云南,冬风亦摧不残十色花。看花,吃花,爱花,花就是我们每一天的好日子。也许,可以说花的首都在云南吧。

……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2025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