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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殊:老杏树下那双手
来源:《初中生》(作文)2025年第27-28期 | 蒋殊  2025年10月09日11:57

少年时一个夏日的周末,我跟着妈妈去到邻村小庄梅姑姑家。午饭后,梅姑姑边洗碗,边与妈妈聊她们永远没有尽头的天。

梅姑姑的两个女儿大凤与小凤,早已按捺不住。一个眼色,我们仨跑了出来。

去后山吧,有好多花。大凤这个建议,我们一致通过。

后山好静啊,静得只剩花儿与轻风对话。三个女孩撒进花丛中,伸向那些紫的粉的黄的花儿。人手一捧后,才发现个个脑门上渗出汗珠。

好在,旁边有一棵大柳树。

坐在树下,看远处的浊漳河慢慢流淌。

麦子黄了。对面山梁上,一浪一浪随风摇荡。

杏儿!突然,大凤的视线里有了新发现。

是杏儿!下面沟里,黄灿灿一团出现在视线里。那就是麦黄杏吗?每年随着麦子一起成熟的杏。

一定,很好吃吧?随着谁的话音,甜甜的感觉就流进嘴里,胃里。

“去摘几个好不好?”二凤大胆建议。

黄黄的杏儿实在诱人。我们把三捧花整齐摆在柳树下,蹑手蹑脚往沟下走。一边走一边想着这个周末晌午柳树下的美好画面:抱着花儿,吃着杏儿,唱着歌儿。

那是一棵老杏树,树上的杏儿真黄呀,真大呀!也一定真甜呀!

附近,不会有人吧?小凤嘴里嘀咕一句。

四下看看,没有。

我们确信,除了我妈妈和大凤妈妈这样久不见面的聊天者,其他大人们此刻正在午睡。我们相信,这是一个最安全的午间。于是,我们的手,小心地,却快速地伸向那黄黄的杏儿。为了摘几个更大的,小凤还大胆爬到树上。

“上面的才大!”她高高在树上,得意地告诉我们。

“快摘两个下来吧!”大凤不忘压着声音提醒她。

“小凤,你摇两下!”我仰着脸,望着黄黄的大杏儿。

小凤两腿蹬好,用力。哗哗哗,十几枚又大又软的杏儿掉了下来,落在草丛。我们边拣,边迫不及待把杏儿塞进嘴里。

太甜啦呀!大凤边吃边抬头催小凤:再摇一下就下来吧!

可就是这一抬头,让她惊慌失措地叫,“来人了来人了!”

我们慌了。小凤惊得几乎从树上跌下来,慌张之际被一根树叉挂住上衣,撕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快跑!顺着大凤的喊声,我们拨腿跑进途中一眼窑洞。

惊魂未定,却侥幸地想,来人或许根本没有看到我们。可我们还是努力压住激烈的心跳,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声音。

千万别有脚步声传来呀,我们小小的心里都在祈祷。然而事实不是如此,不到十分钟,一个人的脚步声清晰传进耳朵。

“怎办呢?”小凤先吓得要哭出来,“要是保堂就糟了!”

“保堂是谁呀——”我问出这话时,感觉该是像我们村老黑一样的角色,专门负责村里果树管理的,脸黑,说话语气也黑。

果然,小凤说是。

我的手,紧紧捏着裤兜里的杏儿。两个本就很软又是从树上摇下的杏儿,很快被我捏破了。

“出来!”一声断喝,出现在窑洞口。

“就是保堂啊。”小凤轻轻说着,眼泪顺着就掉出来。

“说你们呢,出来!”又是一声,比前面的声音更大更狠。跟着他的吼声,我们挪到门口。

“就知道大中午有人不安分!”他一一扫过我们的脸,“以为没人知道是不是?”

“大凤!小凤!”他很厉害,一下就点出她们俩的名字。

“你是谁家的,叫啥名字?”看到我这个生面孔,他的目光停在我脸上问。

“我——”我不知道告诉他会是什么结果,会不会被叫家长,告老师?

我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我是好孩子啊,我从来没有偷过村里的果子吃啊。可是今天,我也成小偷了吗?

“问你呢,谁家的?”他几乎是吼过来。我再不敢沉默,乖乖告诉他我的名字,还说出我的村庄。

“怪不行眼生。”他的语气并没缓下来,“敢到我们村偷杏儿,你们张老师我可认得。”

“不是啊——”我在心里大声哭喊。

“出来,跟我走!”我们仨跟着他穿过这条沟,拐上那道坡。

一路走,他一路训。大意是我们放假不好好在家写作业,竟要跑出来偷杏儿吃。

“你们几个女孩子,不害臊吗?”他这话,一下戳中我们的痛处。谁说我们不害臊?谁说我们是专门跑出来偷?

“回去先把你们家长叫来,明天去学校!”

“哇——”大凤率先大声哭出来,我和小凤也跟着哭起来。

“这是怎么啦?”突然,前面出现一个声音。抬头,竟是大凤小凤的爸爸,提着一把镰刀。我似乎看到救星,停下来看着他。

“问问你两个闺女吧,大中午干的好事!”保堂并未因遇到大人而缓和下来。他又把头转向大凤小凤,“把你们兜里的东西,拿出来!”

大凤小凤听话地将两边兜里的杏儿掏出来,大凤三个,小凤只有一个。她在树上,根本还未来得及往口袋里摘。

她们的爸爸瞬间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啪——”他一个巴掌打过来,冲着大凤;又一个巴掌打过来,打向小凤。

“家里找不到你们,原来出来干这个!”她们的爸爸很愤怒,同时眼神也向我扫过来。

炎热的山中午后,两个女孩的哭声交替响起。

扭头,就是那棵柳树。三捧艳艳的野花,还乖乖在树下等我们。很想大声告诉大凤爸爸:看,我们是来采花的。可是,我没有勇气说出口。我生怕,他再开口,就要告诉保堂我的妈妈在他家里。

或许是这位爸爸的举止出乎保堂意料,他不再向眼前这个唯一的家长要求什么,指着我说,“走!”

我不知道,妈妈知道我这样被“押”回小庄村,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会不会,也向大凤小凤爸爸那样,打我一巴掌?妈妈眼里,我一贯是听话的处处受表扬的孩子,而今跑到小庄村偷了人家杏儿,而且被抓……

我后悔死了,难过极了,不敢再想下去。

正在这时,迎面竟过来一个人。天哪,不看则罢,一看倒更加让我绝望。怎么,偏偏是他出现了?我宁可把这一切告诉我的妈妈,宁可挨一顿打。

可是,他已经看到我了。

他就是保堂认识的——我的张老师!

我羞的无地自容。我可是他眼里最乖巧的学生。几乎每一天,他都是要夸奖我的。可是如今,我以小偷的形象出现在他面前。

“怎么回事?”他问保堂,也问我。

看到老师,保堂更加神气,也更加生气,“你的学生,大中午出来偷杏吃!”

“哦,”张老师的眼神一下向我扫过来。我不敢抬头,不能抬头,我恨不得变成一只老鼠,钻进洞里永远不出来。

“现在怎么办?”张老师问保堂。

“找家长,再到学校!”保堂说,“让同学看看她们干的事!”

“他是我学生,交给我吧。”沉默一阵后,我的张老师竟然走过来,拉起我的手。

“那正好,交给你,我放心。”保堂似乎为终于找到惩罚我的人而松了一口气,“别忘了告诉她家长!”

我的老师嗯了一声,牵了我向前走。

我的老师从未拉过我的手,他的手真大,真厚。可我感觉不到暖。他的手一直是紧紧的。我的脑海里,放电影般,映现着他用一根戒尺惩罚学生的画面。

到了梅姑姑家门口,他却停下来,掏出手帕擦掉我流了一路却不敢擦一下的泪水。

我不敢抬眼,静静等待他的判决。没想到,却等来一句温和的话,“明天一早,记得按时收作业。”

我刚收回的眼泪,突然间又很凶猛地涌出来。

【作者简介:蒋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太原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太原市宣传文化“蒋殊文学名家工作室”领衔人。著有《阳光下的蜀葵》《重回1937》《再回1949》《故乡的秋夜》《红星杨》等文学作品十余部,主编《如果阳光有味道》《时隔80年的对话》两部。12篇散文入选中国年度散文选,13篇散文入选初高中语文试卷;散文《故乡的秋夜》收入2014年苏教版高中语文读本。曾获“赵树理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连续三届获“长征文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