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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光景 想想就快乐
来源:解放日报 | 苏枕书   2025年10月09日08:29

花道教室的藤村老师平常总喜欢发应季的祝福语表情包,亮闪闪的彩光旋转文字配着莲花、湖水、森林、瀑布等素材,原来这样的表情包不分国界地受到老年人青睐。她女儿是设计师,平时在东京生活,很早就给她买了配置很高的笔记本电脑,教会她用各种社交软件。藤村老师还专门参加了社区开办的培训班,学会了用Word、Excel,还学会了做简单的表情包。

前年,轮到老师做町内会(日本行政末端的组织,略似居委会,但完全自治)的小组长,负责收活动费、做年度收支报告等琐事,我经常看到她戴着老花眼镜敲击键盘做表格。有一天,练习完插花,老师有点不好意思地问我,能不能帮她看看Word软件怎么用?我当然乐意。原来老师所在的社区有一位老太太去世了,加入町内会的每一户要出点奠仪,凑一笔整钱送去那家吊唁。小组长收钱后,要写一个简单的明细报告,还要附上一封吊唁信。信是用Word写的,老师已拟好内容,还想在页面上添一张白莲图片,但找不到合适的照片。我从网上找来图片,在页面上进行调整,做好后老师非常满意:“你真厉害!应该去开电脑培训班。”

后来做年度收支报告表,老师要我帮她看表格,所幸我的技术够用。“现在町内没几户人家了,孩子们长大后很多去了外地,剩下的人都老了。”做完表格,她感叹道:“你看,我家就是这样。”她回忆起从前社区热闹的时候,画家土田麦仙和学者新村出都住在附近,孩子多,活动也多。她说前些年土田家的后人处理老宅,卖掉了旧藏书,后来把房子和地也卖掉了。

老师的木构老楼也有了年代,说是当年由丈夫亲手设计,特意为她修了教学生插花的大房间,朝东是整面镶嵌玻璃的推拉门,映着廊外小院的蓊郁青碧。近年,这几扇推拉门很不容易打开,需要彻底维修。我们经常自告奋勇帮老师开门,总是“哐哐哐”使蛮力,都害怕弄坏了木门或打碎了玻璃。有一天,我带了一瓶木头润滑油过去,在门下的滑轨里使劲喷了喷,有几扇门稍微好开了一点,有一扇门大概是因二楼略有倾斜而造成物理性压迫,仍然打不开。但老师已很满意:“这就足够了!”修房子是大工程,她打算先这样凑合着。有时她也想到未来:“我母亲活到88岁,不知我能不能和她一样?得赶紧整理东西了。”想必女儿不会回来住,如果一直留着老房子,就需要交房产税和修缮费,她不愿留下这样的负担,但也绝不可能现在就处理掉房子。每次听她讲这些,我们都急忙打断。“老师一定要长长久久活到100岁才行啊。”但我们没人能为她解决问题,连一扇推拉门都打不开。

老师20多岁时开始收徒,最初是左邻右舍把自家孩子送来。后来老师名气渐盛,追随她的弟子早不限于本地社区。我认识老师时,她仍有一位住在附近的学生,也是老师少见的男弟子,姓小仓,比我大几岁,对老师毕恭毕敬,总是主动为老师做体力活儿。他听说我是中国人,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就忍不住问我各种问题,确认他从电视和网络上获得的中国印象是否可靠。起先,老师试图阻止他的发问:“小仓,你这样很不礼貌,请专心练习,不要打扰她。”他乖乖说好,端坐面对花材,但没多会儿又转头跟我提起话题。我并不反感他,对于他的一切提问,我都尽可能耐心、简洁地作答,毕竟我在课堂上已见识过学生们关于中国各种各样的问题。小仓对我的答案产生了更多兴趣,向我抛来了更多问题。老师见劝阻无效,用难得的严肃口吻说:“小仓,你来我这里是为了练习和植物相处,你若要请教她问题,也应有学生的态度,低头行礼,诚恳求教。”不料,小仓当真突然给我行礼,说他从小对中国感兴趣,但是没有好好学习,只得了些片面偏颇的认识,“你是我在现实生活中第一个认识的中国人”。

小仓离开后,老师向我道歉,说自己看着他长大,他小时候很好学,成绩也好。毕业工作,在职场受了霸凌,身心受损,就辞职在家。后来虽找过工作,但做得都不长。他父母很担心,让他来学习插花,希望他能修身养性,“他母亲人很好,为他操碎了心,我也想为她分一点忧”。之后,老师尽量错开我和小仓的练习时间。

今年元旦的新年会上,我时隔多日遇到了小仓。那时怀孕的我身体已很沉重,很久没去老师家练习。小仓有些兴奋,祝福了我即将出生的孩子,忍耐了几秒,又张口道:“最近我看新闻说……”立刻有一位师姐挡在我和他之间,一脸“小仓你怎么又这样”的无奈。还有一位师姐挽着我道:“走,我们去那边转转。”小仓有些局促,站在原地辩解:“我没有说失礼的话……”老师也留意到我们,微笑道:“小仓,她肚子里有宝宝,今天又是新年,你要说好听的、充满祝福的话才行。”小仓涨红了脸说不出话,师姐们已簇拥着我去看壁间的挂轴与青铜花器里的万年青。

过会儿,小仓又迎面而来。师姐们如临大敌,守在我跟前,唯恐他大谈政治与历史。没想到他双手递来一个信封,鞠躬道:“恭喜你有了宝宝。”我急忙拒绝,师姐们也面露难色地教育他:“小仓,你太性急,这个要等生完宝宝才送呢。”小仓立在原地,有些尴尬,但仍坚持把礼金给我:“这是我的祝福,谢谢你一直愿意回答我的问题。如果我有来生,一定要好好学习历史。”我直言:“不用等来生,现在也可以学习。”他眼睛稍稍亮了一点,又道:“我以前太不用功,太无知了。”他仍执着地把那信封放在我眼前,我求助地望向老师,她沉吟片刻,很温和地对小仓道:“你送出祝福很好,但今后也要思考一下什么时机最合适。”又对我笑道:“你收下吧,不要紧的,这是他的一番好意。”

新年会过后,老师发短信安慰我,说你不要觉得有负担。你是难得愿意和小仓对话又能令他佩服的人。回头等宝宝出生,你若愿意,可以回他一盒简单的点心,既还了人情,他也一定特别开心。

生完孩子后过了一周,我的体力稍有恢复,就给老师发信息,汇报母女平安,又发了婴儿的照片和视频。老师很快回信,说已和师姐们分享了这个好消息,传阅了照片和视频,大家都非常高兴。“等过一阵,你休息好了,我想去看你和宝宝。”

这不是老师的客套话,孩子满月后,一个晴朗的上午,她穿一袭珍珠灰套装,化了淡妆,手捧一只正红色包袱,来到了我家。刚进门,她就在玄关处向我和我母亲弓身祝福,又打开包袱皮,递来里面的两盒礼物和一封礼金。我与母亲都是第一次见到本地老人这般郑重古典的礼节,急忙迎她进屋。她笑眯眯地轻声说:“想看宝宝,不知道可不可以?”“您快请。”我们请她到婴儿床边,孩子正熟睡,双手举在耳边,嘴巴有时动几下,头发和眉毛还很稀疏。老师俯身看她,摸摸她的脸颊,又为她掖掖被角,满眼慈爱。

那两盒礼物,一盒是红豆馅点心,一盒是幼儿的蕾丝裙,老师说这是她女儿小时候穿过的,“我没有外孙女,就送给你的女儿啦”。她将包袱皮整整齐齐叠好,收入自己的包内。我见那正红底色的一角有用防染法留下的“幸子”二字,是她的名讳。她笑道:“这是我结婚前,父母为我找染布店定做的,说今后有什么喜庆的事,就用它包着礼物去别人家。”

母亲对藤村老师的包袱皮印象很深,说那红色真美丽,一角的名字真别致。又说老师年纪这么大了,还对你这样的小辈如此客气,令人感佩。

转眼秋天到了,我已太久没有去老师家练习,也完全没有在家中装饰植物的空暇。老师说:“等孩子稍微大一点,你练习时带她一起来。我以前就一边带孩子一边教学生,大家一起照顾孩子,热闹极了。多少年没有这样的光景了?想想就很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