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凉已是秋
昨天下午从县城出发时,已经超过4点10分了。本来可以早点走,但有个快递一直在派送中,我离开了就没人收件了,结果很可能是被退回去。这个快递件是一位加拿大读者从北京寄过来的,前几天她从多伦多回北京看望父母。
我在县城东边的加油站给摩托车加满了油,93元。五六万人的小县城,有4家加油站,分布在城市的东南西北,只有加油站永远前赴后继、车水马龙,支撑着小城经济的颜面。加上油箱剩余的部分,大概有15升,可以续航500公里,在老家待半个月,去哪儿也够用了。
一路驾轻就熟,跑得很轻松,250CC的发动机排量,上岭也不大用得着降档。到底是入秋了,风已经有了寒意,吹在身上有些沁骨了。沿途地里的玉米收得差不多了,有的在晾晒,少部分还在地里等待采收。很多年没有人种麦子了,也就没有了夏收,每年的这个时候才有点儿丰收气象。黄澄澄的玉米吊在屋檐下、晒在院场里,有一种安静的暖意。
翻过元岭,路程走过一半,一路下坡,一路空挡滑行,最快的时候滑到表显70公里/小时,已经超出可操控范围。这几年,亲见的、听说的,骑摩托车出事故的特别多,但我总是控制不了右手。为什么骑摩托车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快,一些为了生活,一些为了生命。
我每月都会在这条路上往返好几趟,十几年过去,住在路边的人们大约已经记住了我,看着一个人从中年骑到老年,从青丝迈入花发,猜想着这个人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总是跑来跑去。
我记住了他们中的一些人,这些操着不同方言的男人女人,日出月归,无声无息,仿佛在完成着某种使命。想着彼此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想着一个人挣扎着走到天边,最后都不过是殊途同归,突然有一种无言和惆怅。
丹峦路,沿途散居着很多当年的伙伴。如今,他们或去了另一个世界,或去了异国他乡,像星星一样散落在中亚、非洲。下元岭不远处,有一个人姓卢,在新疆克拉玛依时我们曾一同下过半年井。我每次经过他家,都看见他家锁着门,院子荒草掩阶。听说他去了塔吉克斯坦苦盏的一座矿山,很多年没有回来过,不知道情况怎么样,挣没挣到钱。我在百度上搜寻过这个地方,发现它是个很有名的城市,有一条大河流过,叫锡尔河。七八年前,我办了护照,也差点去了那儿。
我在峦庄街快递点给家里取了快递,继续东行。峦庄河因为一场又一场秋雨变得盛大。记得30年前,河里有很多鸭子,它们有时会把蛋下在岸边的荒草丛里,我在镇上读初中时,常去河边寻找鸭蛋,一个可以卖5分钱,攒起来去买连环画,终于在初中毕业时,凑够了《三国演义》全集32本。
太阳快要下山了。在三条岭上看将坠下去的落日,它特别美,特别辉煌,似乎怀着不甘,又仿佛顺天应命。三条岭上早已没有了桐子树,如果桐子树还在,这会儿桐子应该正熟。漫岭青松无涯,直铺到山顶。松树是很强势的树种,没人盖房做家具,也就失去了用处。这是一群少年曾走过的岭,这是南阳小贩曾走过的岭,如今沦为最寂寞的通村公路。世界仿佛一个魔方。
峡河在夕阳最后的余晖里闪着波光,摩托车逆向而行,各自赶着各自的行程。今年一直没有发洪水,野柳和芦苇比任何年景都要茂盛,它们沿着河床往两岸,往下游铺排。芦花快要开了。
回家的小路杂草丛生,完全把路面覆盖了。摩托车像桨一样划开它们,在车后,它们又像浪花一样荡漾、合拢,连痕迹也没有留下。车灯一会儿划过树林,一会儿划过天空。天上有半轮月亮,伴着繁星。
我听见我家那只捡来的小狗在院里叫了起来。
摩托车停进院子,熄火的发动机发出“叮、叮”的声音,这说明它还很崭新。这是我从闲鱼上淘来的第4辆车,再骑5年没有一点问题。车灯照在院边西红柿架上,西红柿都红透了,挂满枝头,一些落在了地上,将白白烂掉。黄瓜更夸张,爬上了高高的树梢。峡河这儿一年中有半年没有蔬菜,这个季节是最丰富的时候。
爱人做饭,我褪核桃皮。
在很漫长的时光里,核桃一直是这里各家最主要的经济来源,谁家有10棵8棵核桃树,那柴米油盐酱醋茶一定不愁。曾有一段时间,核桃仁卖到了30多元一斤,那时候,家家漫山遍野栽种核桃树,常常因为地界闹矛盾,大打出手。大约从5年前开始,核桃仁突然不值钱了,从30元降到20元,从20元降到10元,一直降到现在的五六元一斤。核桃不值钱了,核桃树也就没人再当回事,缺少了打理,它们在山上枯萎、死掉。河南小贩趁机开着车来收购核桃树,合抱粗的树被伐倒,装上车拉走了。听说它们被运到南方,做仿古家具了。我记得很多年前,有来乡下打被套的,一弓一弦,棉絮飞舞,最后用来压实棉套的那个圆形的饼状东西,就是核桃木的,它光亮得能照见人影。
核桃虽然不值钱了,但总得收回来,不能白白糟蹋掉。打核桃是一件极其辛苦的事,有的核桃树高达数丈,人在上面像小鸟一样,被风吹得飘飘忽忽。用一根长长的竹竿,人骑在树杈上,打完了东枝打西枝,打完了南枝打北枝,一棵树要敲打半天甚至一天。有些树枝很独特,延伸出去很远,人要像过独木桥一样走过去。
一直有打核桃的人从树上摔下来的事故,或死或残,这是谁家也承受不起的悲剧。家里没有能上树的人,就得请人上树。核桃不值钱了,就没有谁再请工了,那份危险不值当。最主要的,打下来的核桃,卖了,不值请工的价钱。
我家从来没有请人打过核桃,这份活一律由我爱人完成,她比我能上树。
如今核桃仁最大的用处是榨油,核桃仁很出油,一斤仁六两油。但榨油又是件困难的事,并不是到处都有油房,要拿到很远的地方去榨,这份工作当然由我来完成,摩托车就派上了用场。小说和电影里有很多油房的场景和故事,但那都是过去式,现在油房早已实现机械化,不值一提。城里人说核桃油是很高级的油,但农村人也没把它当回事,并不把它看得很珍贵。核桃油味淡,不显油,饭菜里要放很多才行,饭菜也并没有因它而提升味道。核桃油的好处是可以熟食,也可以生食,使用起来简单许多。只有核桃油拌过的橡子凉粉别有味道,为什么这样,可能是它们曾经同林。
太阳晒过的被子有一股淡淡的新棉的味道,馨香弥漫,让人安详。床靠着窗户,睡在床上可以直接看到天上的星星和月亮。远山像锯齿一样,衬托着它们。天空有时会有一颗流星落下来,划出一道浅光,落在山巅这边或那边,瞬间不见了。
这样的情景在40年前体验过无数次,它让一个少年久久不眠,想象着能不能去把它捡回来,会不会还烫手。那时候政府让我们防地震,家家户户在外面搭玉米秆篷子住,一家人挤在一个篷子里,床头挂一盏彻夜不熄的马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