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海林:撞向一朵云
毕海林,1984年生,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青年作家》《火花》《山西文学》《黄河》《都市》《青岛文学》《五台山》《延河》《大江文艺》等期刊,曾获中国作家网2023年“每周之星”。
撞向一朵云
毕海林
一
一分钟,还是两分钟,我已经记不清楚了。总之从踏进会议室开始,气氛就不对,空气中弥漫着凝重,仿佛可以沁出水。每一位中层干部的脸上都挂着一只钟,一只齿轮损坏的钟,嘴巴闭合成一条缝,生怕有丝丝缕缕的气息流泻出来,将严阵以待的九点钟拨向不可控的任意时刻。我说,大家伙都别端着了,公司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每个人都有责任,我有我的责任,你们有你们的责任。我和你们不同,你们都有退路,但我没有。公司就是我的全部。既然事情无法挽回,我希望大家可以痛定思痛,好好想想我们的问题出在哪里。
我的话语又为空气增添了几分凝重,如果此刻不是有空调的嗡嗡声陪衬,相信会议室早已阴云密布,甚至大雨滂沱了。
说实话,我很紧张。生怕话说得有些重,起到反作用。半年前我拿到财报才知道公司已经开始亏损,没想到接下来这半年亏得更厉害。整个团队已经烂了,从上到下人浮于事,互相推诿,没有一个人愿意为公司着想,他们都只想着浇肥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那公司的田怎么办?就让它荒着?我肯定不愿意。
如果现在解散团队,我又有些不舍,这毕竟是我多年的心血。有很多人从公司成立之初就跟着我,十几年下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当然还有一些能干的年轻人,囿于老人独霸天下的现状,无法突围。作为老板,我应该拨开迷雾,为他们指引方向。
果然又是那一套,无非是先夸奖公司、夸奖同事,再说自己能力不足,不讲核心问题,或者说逃避。我越听越窝火,几近按捺不住,攥紧拳头正要砸向会议桌,手机倏忽响起,铃声将销售部总监的讲话打断,他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大家有的抬头看向他,有的抬头看向我。手机铃声好像一名不折不挠的战士,兀自表达着抗议。铃声响了半天,秘书走到我身边说,李总,要不要先休会?被她一提醒,我才觉出有些失态,扇扇手,示意休会。大家站起身离开会议室。我按下接听键,听筒里传来浑厚的嗓音:
你是二十号楼三单元五层的吗?
我没出声。
你是李先生吗?
我还没出声。秘书说,对不起,您要推销什么产品吗?
什么产品?对方的语气充满了疑惑。
秘书说,您不是要卖产品吗?
卖什么产品?不卖产品,我是送快递的。
这时候,我凑近话筒说,快递放驿站吧。
对方不依不饶,放不了,太大了。
未等我接话,对方又说,很大,特别大。好像是什么飞行装备公司寄过来的。
飞行装备?我刚嘀咕了一下,便反应过来。没错,是我的快递,你等下,我现在回去签收。
说完,未等秘书反应过来,我便冲出了会议室,一溜烟坐电梯下到地下车库,点火、挂挡、松手刹,一气呵成,汽车呈颠簸的状态驶向光的方向。
签收快递时,小哥用异样的眼神盯着我看,好像我脸上长着一只角。他的嘴角动了一下,欲言又止,正要转身离去时,被我喊住,我说,帮个忙可以吗?帮我抬一下。
二
我第一次体验到拆快递时那种畅快的感觉。快递是由X-Bird飞行俱乐部推荐的TonySuits品牌飞行服,套着一个大而光洁的彩箱,箱体上印刷着夸张的大“X”,从上而下,一抹红色的飞白仿若飞行者立于山巅,静待直冲而下,那种视觉的冲击力对得起十万块人民币的价格。
说实话,此刻我一点都没有心疼,虽然我的企业可能正需要这十万块钱来填补窟窿,但是冲击天山之巅的飞行是我一直的梦想。俱乐部的伙伴们也再三邀请我去尝试,说那绝对是一次超乎想象的体验,一生只飞这一次就足够了。
好,那我就飞一次。
冲压式膨胀气囊翼装、降落伞、防撞头盔、护目镜、GPS、摄像头,每一样设备都闪着晶莹的光铺陈在我的面前,每拿起一样,我的瞳孔都极度聚焦,肾上腺素也随之分泌,血流涌动,心率升高,这一切均在说明它们是我的心爱之物。我用手边的抹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它们,生怕碰坏。
有那么一瞬,我好像已经将它们穿戴整齐,站在直升机的机舱内,就差纵身一跃,坠入晴空。我听到了风吹在耳边的声音,呼啸如狮吼,我的脸被热辣辣的阳光照射着,水汽升腾起来,浸湿我的面庞,模糊我的眼睛。我正要抬起手臂擦汗,突然感受到一股外力推来,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向前倾倒,头重脚轻,蹲着的双腿失去支撑,几欲跪倒。
此刻,身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说,先生,有电话找你。
我赶忙伸手撑地,转过头来,看到是家里的保洁阿姨。她的眉毛竖起来,瞪着大眼瞧我,嘴角撇向一边,示意电话还等着。
我缓缓站起身,眼前的黑晕渐次消散。走到电话机旁,我说,你好,我是李行。
李总,会议就等您了。秘书焦急的声音传来。
我说,不用等我,你们开吧,让张副总主持会议,回头发我一份会议纪要就行了。
这种会议开了很多次,每次都无疾而终,拿不出任何具有可行性的方案。换句话说,公司做到一定程度,有些事情已经不受创始人控制了。我虽然投了很多钱,但是几轮融资下来,股权也稀释了不少,现在我名义上是董事长,但是以我一己之力,无法改变现状,这是我不想面对的事情,也是无法面对的事情——我想逃离。躲出去不知道会不会更好一些,但至少比待着好。恰好X-Bird飞行俱乐部组织了这次天山之巅的飞行交流赛,作为“资深”的初级会员,我已经对这次奇异之旅浮想联翩,甚至迫不及待想要出发。
挂掉秘书的电话,我给妻发了条微信:这几天我要出趟差,可能走个三五天,天天你照顾好,有事微信留言,电话不一定有时间接。
刚发出去没有多久,妻回复,好。
三
相较于我们之前所有的飞行,这次更加具有挑战性,难度和风险都提升了一个等级。我们要从海拔1400多米的高空起跳,然后以近200公里的时速穿越天山峡谷,再跨过下砣河,降落到指定地点。届时,我们可以看到风景优美的天山森林公园和波光粼粼的下砣河,还可能会与一些极其漂亮的鸟雀并肩飞行,而且这次还会突破咱们俱乐部高空飞行的纪录,更是第一次挑战天山之巅的飞行,意义深远,希望大家全力以赴。
教练说完上面的话,就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而此刻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这次飞行出现事故,我一死了之会怎么样?是不是那些麻烦就解决了?是不是我再也不用面对公司的压力,也不用绞尽脑汁考虑该如何与妻说话了?
我没有确切的答案。同时,我知道自己不能有这种想法,我压根就不是这样的人,要不然我也不会纠结公司的腐坏,更不会纠结与妻之间的关系。这一瞬的想法,让我十分惭愧。为了掩饰这种惭愧,我赶忙将飞行服从包里扯出来,前后左右检查了一遍。身旁的队友以为我紧张,安慰道,没事,谁都有第一次。说完拍拍我的肩膀。
一切准备妥当,我们登上了俱乐部提前预订好的直升机。螺旋桨呼呼地响在耳边,装在裤兜里的手机发出了剧烈的震动,我伸直腿,欠起身子掏出手机,点开看到秘书发来的会议纪要,内容乏善可陈,和前几次相近,没有能引起我注意的地方。
我关掉手机,干脆向后靠去,闭上眼睛假寐起来。
从基地出发到达起跳点需要40分钟,利用这段时间,我正好可以想想公司的破局之法。想来想去,没有太好的办法,如果想要将损失降到最低,只有选择破产清算,或许我还能分得一杯残羹;如果继续拖下去,估计到时候连毛都不会剩一根。可是想到这里,我还是有些不甘心。
飞机突然颠簸了一下,将大家从沉默中震醒。
咋回事?
遇上云层了呗,又不是第一次。
说实话,1400米还蛮高的,相当于……相当于……一层楼3米,1400除以3等于……
别算了,466.666……层。
上海中心大厦高632米,1400米海拔相当于2.2个上海中心大厦。那岂不是很高?
玩飞行的人,怕高?
我怕啥,是你怕吧?腿都在抖。
队友们的调侃并未吸引我的注意,而且他们的这些冷笑话一点也不搞笑,我没有心情理会。舷窗外确实氤氲着一团团浓雾,能见度开始降低。对讲机里传来教练的声音:天气突变,我们要做好弃飞的准备。不过大家不要气馁,过了这片云,说不定就会一切向好,柳暗花明又一村。教练的声音爽朗欢快,很鼓舞人。
我的思绪终于从沉寂的深渊中脱离出来,眼睛也明亮了许多,机舱内的一切被我看得清清楚楚,每个人的脸上没有一丝沮丧,而是闪着光,满怀期待。这种感觉很迷人,充满感染力——我跟着激动起来。抬起腕表,看了下时间,半个小时已经过去,眼见地面郁郁葱葱,显然我们已经进入了天山森林的范围。目的地近在咫尺。
临出舱前,我们互相检查了装备,确保万无一失,才按照既定的顺序排好队,彼此透过护目镜用眼神相互鼓励。之后便一跃而下,每个人像鱼一样滑向深渊。是的,虽然他们一直都说翼装飞行是利用蝙蝠在飞行时翅翼的扇动与柔韧性相结合的原理,要说像蝙蝠还差不多,但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更像是剑鱼,直插深海。队员们不认同我的想法,甚至还因此争辩过,最终以面红耳赤告终。
轮到我起跳时,一束光刺破云层打在护目镜上,一瞬间,我觉得头晕目眩,本想停留一下,但是脚下已经乏力,身体直挺挺地坠向地面茂密的丛林。呼啸的风声又响了起来,我习惯性地张开双臂,任由风灌满全身,将我吹起来。我感觉头上冒着热汗,眼神发虚,眼睛看到的地方是一团模糊的绿,就像是隔着一层磨砂玻璃般,视线无法聚焦。我知道自己不能掉以轻心,使劲眨着眼睛,企图看得清楚,可是任我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最后我只好放弃。我需要将注意力集中到飞行上,此时的速度已接近200千米/小时,虽然视觉无法做出判断,但是内心的感觉告诉我,已经偏离预定的目的地,原本需要向右转向,此刻方位肯定不对。我努力冷静下来,回想教练教过的技术要领,努力调整着动作。向右,再向右,我一点一点地调整着角度。正当我欣喜于自己对飞行技术的娴熟时,突然眼前出现一团浓黑的云,我想要避开,却为时已晚,身体已经坠进云层,眼前模糊一片,灰蒙蒙的什么都看不见,视线彻底失焦,身体也感觉受到了巨大的阻力,那些浓雾拍在身上发出“噌噌”的响动,我的四肢感受到疼痛,张开的手脚不由自主地开始并拢,我感觉自己像一块石头,直接砸向海底。
是的,砸。降落伞没有打开,我的身体与什么物体发生了碰撞,自己尚不清楚,我觉得浑身像碎裂了一般,疼痛布满全身。紧接着,我听到了“咚”的一声巨响,我还听到了“哗哗”的水流声——难道我真的掉进了海底吗?怎么会有水流过身体的感觉?嘴巴、鼻孔里也涌进了很多水,眼睛什么都看不见。我想要伸展手臂,却无法动弹。手臂不受我控制。它在疼。很疼。我感觉四面八方有很多莫名的东西向我靠近,它们逼近着我,挤压着我,我被黑暗和恐惧一点点侵袭,渐渐消沉,意识好像就要丧失。
难道我真的要死了吗?
或许吧。原来死的感觉是这样的。
四
疼。无以名状地疼。仿佛将身体织成网状在巨力之下拧搅。疼痛细小绵密,充斥在身体的每个部位。最后,我放弃了所有的活动,只是努力想要睁开眼睛,也以失败告终。我彻底放弃了抗争。我感觉自己已经坠入地狱。死亡是如此之近。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我不能死。强烈的欲望催生了奇迹——我的听觉好像恢复了——我听到了一些声音,一些嘈杂的声音,它们由远及近,“咚咚咚”“咔咔咔”“吱吱吱”,我无法分辨它们,只能等。不然还能咋样?我只能等。我不想死,但我只能等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等待的死亡并没有降临,然而等来了身体的颠簸,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我的眼皮生涩疼痛,无法睁开,但是我可以感受到光的变化,忽明忽暗,光有不同的形状,忽大忽小。我感觉自己被放置在什么物体上,在前行,走了好久,跨越了世纪般,终于在黑暗降临的时刻,停了下来。我的身体飘浮着,上升,下降。突然,我感受到了冰凉,沁骨的冰凉,顺着身躯的每一个部位传递,一直到达我的头颅,“扑哧”一声,我感觉自己的嘴里咳出了一些液体。渐渐地,周身安静下来,原来的震荡和光都消失不见了。这世界只剩下无尽的黑暗和等待。
我该不会是坠入地狱了吧?
等待我的是什么?
上刀山下火海?还是烹炸煎炒?
我在人世间的腌臜一桩桩一件件如电影上演,我想到的全是自己的恶:为了追求利润最大化,我甚至夸大公司产品效果来卖高价;为了赢得市场,我甚至去诋毁竞争对手以获取合同;为了降低员工工资,我甚至要求他们无条件加班;为了减少开支,我不记得自己砍掉了多少次团建的报批……诸如此类的事情,我已经记不清楚有多少件了。关键是,我还想起愧对妻子和孩子:我从来没有带他们出去度过假旅过游,还经常嫌弃妻子做的饭不好吃,谩骂孩子学习不好,我的脾气常常暴跳如雷,动不动就摔盘子砸碗,我太不称职了……我忏悔自己的罪过,祈求得到宽恕,免去皮肉之苦。
没有其他办法,我只能等待。静静地等待制裁。
可是我没有等来制裁,内心的忏悔被一双温暖的手打断。这双手光滑绵柔,它将我轻轻托起,我的头颅向前倾着,有一些苦涩的液体顺着我的嘴角流淌进来,潺潺溪流般滑过我的喉咙、食道,“咕咚”一声落进肠胃。我被放下来。然后有冰凉的铁器接近我的脚踝,它一点一点向上,我听到了“咔嚓咔嚓”的声音,还听到了纤维破碎的声音,我一时想不明白怎么回事,我一时又想明白了怎么回事——是剪刀。剪刀剪碎了我的装备、我的裤子,直至将我的双腿裸露出来。
还好,只是破了皮,没有大碍。
声音很轻,很温柔,也很沉稳。
我分辨不出性别,只好任由这声音在脑海里回荡。只是破了皮,没有大碍?这么说我还活着?我还活着!倏忽间,我的心脏跳得更快,欣喜若狂,手指竟然有了知觉,胳膊也有了知觉,我抬起手,凭空想要扯住什么。我真的扯住了什么。整体柔软,局部粗粝。可能是喝过药的缘故,我的意识渐渐清晰起来。我想要睁开眼睛。我真的睁开了眼睛。我看到一片光罩在眼前,在光的上方有一个若隐若现的轮廓,看不清他或她的面目,但是在光之暗面,可以看清楚他或她的衣着,麻布面料,我猜得没错。我突然想到《诗经》里的一句话,“如素如皂,如涤如沐”。我说,水。
你终于醒了?吓坏我们了。
水。
赶紧,水,递水。
好凉,好甜,好滑,我转着舌头将粗瓷碗口的最后一点水舔到嘴里,才心满意足地停下。我在哪里?这是哪里?
我的眼睛依然被光罩着,看不清周边的环境,我只看到他或她如天使般柔和的身影。大约是看到我眯缝着眼睛,他或她才意识到此刻挡住了光。移开身体的一瞬间,我终于看清他是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岁数应该不大,三十来岁,很奇怪,他的头顶梳着发髻,两侧有长发披散下来,一身麻衣,加之映现在眼前的家具,古朴的木质结构,屋顶也是泛着米黄的木头。很奇怪的场景,怎么看着像是拍古装片的现场。难道是我穿越了吗?
这是林家坡。
依然是清亮的声线。他微微笑着,眼睛里满是柔和。他又说,你从天上掉下来,砸在了村前的沟里,溅得水花四起。大家都吓坏了,以为是神仙从天而降,可是把你从水里扯出来时,才发现你也是个人。不过你好奇怪,穿着古怪的服装,戴着古怪的东西,你的这些东西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好生奇怪。
俱乐部其他人怎么样了?
俱乐部?何人?
就是和我一起在天上飞的那些人?他们掉下来了吗?他们咋样了?
未见其他人。只有你一人从天而降。
装备,我的装备呢?
都在那里,多数已经损坏。他说完,斜眼瞟了下屋角的桌子。
听到这话,我有些焦急,想要坐起身,被他按住。他说,事已至此,当务之急是你要好生休息,少动,静养,身体好了再说其他,有需要喊我便可。说完,他站起来,扇扇手,随即推门而去,跟在他身后的好几个人也鱼贯而出。我未及看清楚他们的身影,只在门帘放下的那一刻,看到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她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去。她的眼睛好亮。
屋子安静下来。空气中飘浮着细细的尘埃,它们随光起舞,在我的眼前构筑起了一个轻柔且静谧的世界。我的眼皮有些沉,慢慢地光在弥散,黑暗一点点降临。犹如耗尽的电池,世界重回混沌。
五
这一觉睡得好香。我的意思是自己进入了一个充满想象的梦境——我站在一个崭新的世界里,眼睛看到的地方花红柳绿,风轻云淡,远景悠远,近景淡泊,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一时没忍住,我振振有词地吟诵起来:“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声音漫过梦境,直抵现实。我被自己的声音惊醒。我揉着惺忪的睡眼,撑起沉重的身躯,虽然身上依然有撕裂感,但尚可忍受。我从床上下来,满地找鞋,地上一无所有,不过光脚踩在地上的感觉很好,光滑的砖石透着一股沁凉,让我的疼痛稍好受些。我一步一步挪向门口,推开木门,“吱呀”之声将明亮的阳光拽了进来,好温暖的感觉,我抬起手臂,挡住光,视力逐渐聚焦,眼前的一切渐次清晰起来。
不会吧?怎么可能?
陶潜《桃花源记》中的场景映现眼前,倒不是说完全一样,但至少在阳光的照射下,微风拂来,看到的一切竟然那般喧闹,不对,不能用喧闹,应该用热闹更准确,生活的气息扑面而来。尽收眼底的是浓墨重彩的油画,颜色由浅到深,由绿到红,漫山遍野的植被深深地吸引了我的目光,不时有鸟雀飞过,我从未见过那样的鸟,长着十分好看的翅膀,张得很开,快速掠过。跟随鸟雀的踪迹,我的视线转移到了一块又一块整齐的梯田上,田里也是五彩斑斓,植物的颜色有红有绿,远看我猜不到它们的品种。
但是有一点我表示怀疑——如果记忆没有出现偏差,现在应该是夏季,怎么会有如此浓郁的色彩?这是什么地方?
我想要开口说话,发现喉咙干燥得厉害,试了试竟然无法发出声音。不得已,我只好挪动脚步,到院子里来,我需要找水喝,或者说,我需要找到人。找到人,就找到水了。
我转动着脖颈,眼睛眯缝起来,视线一寸一寸滑过。我看到了更加令人感到惊奇的事情,这里出现的所有建筑都是由石头构建的,石墙、石院、石厕、石磨、石凳、石臼、石碾、石槽、石柱,就连院子里的灶台都是由石板铺成,而且,最关键的是,此刻我终于看清楚梯田之间的地方也是由一块块石头砌成。石头将红色和绿色分隔开来,将宁静和热闹分隔开来,将梦幻和现实分隔开来。
我的喉头又是一紧,有什么仿佛要喷涌而出。
这时候,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我听到了水流的声音。“哗啦啦”,清脆悦耳,我竖起耳朵追寻声音的来源,循着声音,我终于发现了身后的山腰上流淌着一股银色的水瀑。水?水!我几乎要雀跃起来。疼痛制止了我。我掉转身体,朝着水流而去。可是没走两步,双腿传来剧烈的疼痛,我跌坐在地上。汗水流过眼皮流向嘴角,我伸出舌头舔了舔,很咸,还腥。我懊恼自己的冒失和不自量力。我应该等。等他们回来。
是的,等他们回来是最好的办法。
果然他们就回来了。
不,不是他们回来了,是她回来了。那个临出门看了我一眼的女子。她探头探脑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双眼明亮地看着我。她大概在猜测此刻的我为何端坐院落,龇牙咧嘴。
她说,你没事吧?
古怪的口音,我听不出来自哪里。她的语调仿若阴柔的小雨,有铃铛般的清脆之感,和那会说一口古语的男子又有些不同。看见我皱着眉,有些疑惑,她并未按常理将我扶起来,而是径直走到屋里,一阵动静之后,踱步出来,我看到她手上多了一些物件,有一个坛子、一卷布。她走到我的身旁,蹲下来,未等我反应,便将我的裤腿卷起,我这才看到自己腿上缚着厚厚的布条,正想将手伸向布条时,她也不言语,只是一挡,将我的手臂轻轻推向侧面,自己动手把布条的接口打开,小心翼翼地松绑,直至整个布条脱落。我看到腿上结了厚厚的痂——原来疼来自这里。她从坛子里舀出一些草药,轻轻地敷在伤口上,那些泛着青色的药汁顺着伤口缓慢渗入,我感觉到了一阵沁凉,之后是温热,疼痛竟然奇迹般地消弭。这也太神奇了吧。是不是手术室的麻醉药?我没忍住开口问道。她满脸疑惑,好像没有听懂。不过也没有过多深究,回过头来继续认真涂抹草药,直至绿色全部覆盖我的大腿、膝盖、小腿和脚踝,然后她开始缠绕布条,一圈又一圈,很轻柔,未让我觉出一点不适。缠完布条,她站起身,长舒一口气,终于将一件事情搞定,端着坛子和残余的布条离去。
她进了屋再也没有出来。
阳光变幻着颜色,由红色到灰色,天阴沉了起来。风也轻轻拂过脸庞。远处的红色在风的吹拂下,摇曳成了橙黄,一些花朵随风飞舞。我突然闻到了一股香气,奇异的花香,无法描述的花香,一开始浓郁,然后淡雅,再又若有若无。我陷入了迷惘,一时无法分辨身处何处。直到一个人影从院门外闯进来,他的衣袂在风中飘舞,仿若仙者,我尚未看清楚他的面庞,人已经立于眼前。他说,你醒了?醒了好。像询问,又像自言自语。说完,他也进了刚才女子进的那间屋子。
片刻之后,他从屋里出来,走到我身旁。
他说,近来村子里正在播种新苗,大家都很忙。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请见谅。凡事均可找小柔,她会顾你周全。
小柔?那女子的名字吗?
未等我细想,他便径直将碗端至我的嘴边,也不管我是否愿意,一点点将汤药灌入,我也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竟然任由他摆布。喝完药,我本想问些问题,但是他已起身离去。走了几步,他回过身说,你在这里坐坐也好,比屋子里清凉。话音刚落,人已经不见踪影。
这里的人好奇怪。
我的心里洞开一个口子,朝外汹涌着亮光,它探出的触角伸向不可知的未来。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死了,或者穿越了。可是,我分明还可以感受到阳光的炽热和风的温柔,这种感觉很清晰。突然我感觉头皮一紧,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人的恐惧源自不可控和未知,无关所处环境的好坏。即便此刻我身体的疼痛逐渐消失,但是心灵的纠结愈演愈烈。
我想要喊出声,可是嗓子依然不舒服,眼睛也涩得厉害,视线里的场景开始虚化,越来越模糊,黑暗再次降临。
六
十天以后我终于可以行动自如了。
这十天,小柔每天为我换药三次,每次都是在我的窥视下将脓疱草的绿色涂满我的双腿,缠好布条,起身离去,并不和我多说话,即便我有时候忍不住搭讪几句,她要么点头,要么摇头,要么莞尔一笑。事儿做完,起身离开。倒是村子里有很多人陆续进入房间,他们都露出亲善爽朗的笑容,看向我的时候,眼睛里透着真诚,有的人也会和我说几句话,内容虽不多,也足以让我了解到这个村落的大致信息——村子不大,住着近百户人家,他们以种植土豆、藜麦以及养殖牛羊鸡鸭为生,在村子里没有贫富贵贱之分,只有职务不同的区别,每个人根据自己的所长来做事,识字的教书,有手艺的做工,力气大的下地劳作,所有收成都统一归村公所管理,各家各户按需索取,从没有人因分多分少而争执。我听后满是疑惑——怎么会有这样的村落存在?更令我费解的是,到了夜间,总能听到一些好听的歌谣响彻山间,那歌声欢快轻盈,满载愉悦,此起彼伏,男女声互相交融,歌声的传递带动着整个村落气息的流动。我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屋子里,整个人好似跟着歌声飘飞起来,仿若立于云端,和翼装飞行不同,那是一种没有恐惧和刺激的体验,倒像是凌空飞升,眼见之处歌声牵动着光和影,村落的一切尽收眼底,我终于看清了这个村落的全貌。家家户户在院落里点燃了篝火,大家围着篝火歌唱起舞,每个人的脸庞上都映着红润的光,每个人都笑逐颜开,没有烦忧,更不会有争吵,气氛和谐得令人质疑。
我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不想让身体更加疼痛,在床上躺着,听着,感受着。十天如一日,从未中断。
那是我记忆里最安宁的时刻,也是最快乐的时刻。虽然我缺少交流和沟通。来屋子里看我的人多,和我说话的人少。他们好像并没有对我这个“天外来客”产生太多好奇,每个人来到屋子里说不了几句话就会离开。他们说自己有很多事情要做,养花,种草,锄地,喂鸡,放牛;还有人说,他们还要每日登山望远,观看日落,追逐星辰,尤其是夜幕将至,他们会渐次离去,每个人嘴里都会念叨着晚餐菜肴的名字,柳叶面、五彩粥、高山流水、金丝玉片,我听得一头雾水,不知所云,很好奇这个地方,为何会有如此诗意的名字。直到有一日,我忍不住好奇地问了起来,他们说,就是救你的那位乌先生所起。我问乌先生叫啥名字。他们说,伯兮。《诗经》中的《卫风·伯兮》,“伯兮朅兮,邦之桀兮”。我听了很震惊:一个如此偏僻的村落,竟然保存着传统文化。
我终于可以下地了。我试了试手臂,画圆,击掌,甚至抬重物都没有任何障碍;我试了试腿脚,迈步,起跳,甚至奔跑,都没有丝毫疼痛。我回来了,我自由了。我欢呼雀跃,想要与遇到的每个人分享自己的喜悦,可是早上我从屋子里出来,眼睛掠过每一个地方,没有一个人。我走向一个又一个院落,推开一扇又一扇院门,没有一个院落上锁,没有一扇院门紧闭,但是在每一个屋子里,无论大人小孩,一个人都没有。我越走越远,几乎站在了村外,我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在村落里,有一股浓郁的味道,很香,也很清新,而现在,我居然闻到了风的味道,还闻到了泥土的味道。
突然间,我的思绪回归——不对啊,我是在翼装飞行的过程中撞向一朵云,然后掉落在这个村落的,可是这都十来天了,为何不见救援?还有,我的队友怎么样了?我不会是穿越了吧?
接踵而至的疑问将我原本好起来的心情打回谷底,疑窦丛生,又无法解答,我深深地坠入怀疑之中,直到听见身后传来清脆的说话声。
她说,你好了?你好了!
那声音犹如一柄利剑,直插云霄。
七
直到要离开林家坡时,我都没有弄清楚小柔和乌先生的关系。他们经常出双入对,宛若神仙眷侣,但是每当夜幕降临时,回到院子里照顾我的只有小柔一人,乌先生不见踪影。小柔会为我换药,端饭,倒水,伺候完毕,她会悄无声息去往隔壁屋子。对比之下,我想到了大大咧咧的妻子,她话很多,对我的要求也很多,金钱自是其一,事无巨细的关心也必不可少,我们争吵的核心就是工作和家庭该如何平衡,我工作极忙,无暇顾及她的个人感受,时间一长,难免产生裂隙。可是我有什么办法?我总不能将公司扔下不管吧。再说,我的公司让我如鲠在喉,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拖累我前行,让我气急败坏,无法释怀。
我终于可以行走了。
我奔走在村落纵横的沟壑之间,游离于乡野浮萍之畔,我走在村人们的身旁,与他们交流攀谈,跟他们把酒言欢。在他们的脸上,我看到了许久未见的纯净和真诚,我沉醉其中。有一日,我心横下来,决定离开此地。
在我要走的前一晚,乌先生推开屋门走进来,他披着满身的月光,飘逸的发丝也泛着银白,脚踩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长时间的专注,让我早已熟悉乌先生的一切。我说,乌先生回来了?
他将蓑衣解下,挂在门口,掉转头对我说,要走了?
我说,明天走。
乌先生先显得怅然若失,随即又释怀。他说,人终有一别,你本就不属于林家坡,此次来访也算缘分,不过现在你要离开,说明缘分已尽。我们能做的事情,只有珍惜当下,来,兄台,咱们畅饮一番,算作辞别。
乌先生的话音未落,小柔便开始将一道道菜品摆至桌面,一壶老酒也烫在热水之中。乌先生拉我坐下,为我斟满酒碗,未开口,便端起碗一碰,仰头畅饮。受乌先生影响,我的酒也喝得很快。清甜的酒水顺着喉咙向下流淌,心底的美好开始飙升,我知道自己对林家坡、乌先生以及小柔均有不舍,可是我终归要回去,现实的烦恼还需要我去解决。
我说,乌先生,感谢一直以来的照顾。
乌先生也不客气,摆摆手,又是一饮而尽。
他话不多,却不缺真诚。虽然没有语言交流,但是你会觉得他懂你,知晓你内心的想法,也会支持你去做一切想做的事情。
酒喝得太快,以至于压在我心底的话还未说出口,人已经迷醉,眼前的小柔飘飘忽忽,幻化成三人,一个斟酒,一个端菜,一个在月光下起舞。斟酒的小柔姿态庄重,端菜的小柔步履沉稳,起舞的小柔轻盈且婀娜,浑身被笼罩在银色的月光之中,宛若仙女。乌先生说,来,我们继续喝。我端起酒碗,嘴唇触及碗边,玉液还未入口,眼前景象由明至暗,整个人瘫软在桌面上,醉了过去。
八
很多天后,我坐在公司十三楼的大落地窗前,始终想不起来那天我是如何醉酒的,第二天又如何清醒,但是有一点我记得分外清晰——我是乘坐一辆运货的卡车离开的。
临上车时,乌先生给我手里塞了张纸条,上面写着: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卡车开了老远,我才恍然惊醒,原本计划要在离开时找乌先生索要地址,以便我回家以后汇款答谢,只因一时走神,误了正事。我悔之晚矣,本想开口询问司机关于林家坡和乌先生的情况,无奈他一路上话很少,只告诉我这里是山川县流水镇,说完后便专注开车。山川县流水镇,好奇怪的名字。卡车行驶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光线一会明亮一会昏暗,在流动的光影中,我睡了过去,睁开眼时已经到了Z城。
我正出神之际,秘书接起电话分机,声音随即传来:董事长,一切都按照您的指示安排妥当,只差您签字授权,不知道您现在是否方便?我回过神来,只说了两个字,可以。
将股权分配协议签完字,我把厚厚的文件递给秘书,长舒了一口气。从林家坡回来,我盯着乌先生给我的纸条想了好几天,结合自己离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终于窥破其中的奥秘,想出了一条化解公司困局的办法。
从我跳下飞机,到乘坐卡车离开林家坡,抵达Z城,再从Z城换乘到林城,而后从林城火车站步行回到家里,直到推开门那一刻,其间消失了二十八天。这二十八天好像发生了很多事情,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我踏进家门的时刻,并没有看到妻子的身影,我在屋子里里外外走了个遍,屋子的摆设跟我离开时相差无几,就连我拆的TonySuits的包装箱依然待在原地,那个大大的“X”依然令人浮想联翩,唯一不同的是,家里少了妻子的很多物件,她所有的包、化妆品、首饰以及原来挂在墙上的字画,都消失不见。我用家里的座机拨打妻子的电话,听筒里传来对方已关机的声音。找不到妻子,我的内心泛起涟漪,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随手拿起一瓶水,拧开,咕嘟灌下半瓶,才看到茶几上厚厚的一沓寻人启事,在寻人启事上我看到妻原来的手机号下面,多了一个电话号码,于是我拨通那一个号码,妻的声音响在耳旁时,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妻也听出了异样,她说李行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我只顾哭。随即她也哭了起来。半个小时后,妻狂奔回家,一见面我们便抱在了一起,抱得紧紧的,生怕下一秒对方消失不见。
公司的情况跟我离开时差不多,该出现的混乱接踵而至:供应商上门讨债,员工跳槽的跳槽,怠工的怠工,生产线也即将停产。假设我晚回去半个月,公司就可能没了。
不过还好我参透了乌先生的那句话,“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凡事学会放下,一个人成不了大事。公司和家庭一样,你给对方投入多少,对方就会回报给你多少。之前我和妻一直有芥蒂,彼此不信任,也无法理解,裂隙渐渐变大,现在好了,我们久别胜新婚,彼此放下身段,处处为对方着想,仿佛一切都不同了。由此,我想到公司的解决方案——稀释股权,将更多的红利送给员工,让他们成为公司的主人,然后再快刀斩乱麻,将所有毒瘤剔除,这一通变革之后,没用几年,公司业绩翻番,成了业内的领军企业。
我也乐得清闲,X-Bird飞行俱乐部的会员到期后,没有再续费,而是优哉游哉,与妻子游山玩水,将结婚前许下的旅行计划一一兑现,我带着妻子走遍了全球所有可以去的地方。
某一日,我和妻子正在一家青年旅社的公共餐厅就餐,突然被电视机里播放的一则新闻吸引,画面中出现的花红柳绿十分眼熟,我定定地看了半天,一拍脑门,心想那不就是林家坡吗?那不就是我朝思暮想的乌先生和小柔吗?这几年,我寄给乌先生的汇款单被退回了好几次,均反馈查无此地。后来我想各种办法查找林家坡的下落,一直杳无音信,现在它赫然出现在眼前,原来是陕川县六水镇。我激动地跳了起来,我拉着妻子的手说,看,那是乌先生,那是小柔,那是周嫂,那是李伯……林家坡终于通火车了,林家坡终于被评为4A级景区了,我们下一站去林家坡吧。
妻娇羞地看了我一眼说,你说去哪里就去哪里,不管是李家坡还是林家坡,都行。妻笑起来的样子像极了小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