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故乡的月亮
在大理,为爬到宾川鸡足山的金顶看日出,我曾半夜起身,攀爬在陡峭的山间小道上。步履早已不如年轻时劲健,好在一瓣下弦月一直在眼前跃动,为落在一群游客后的我照明。一不留神,我被路上的石块绊了个趔趄,拄在手中的树棍一横,月亮仿佛被挑在那一端成了一个灯笼。提着它,脚下的坑凹都被清澈的光波溢满。
那抹从松枝间投递而下的朦胧月色,曾经打湿过吴道子、杨升庵、徐霞客、董其昌、担当等墨客骚人和千古香客的衣襟,而此时浸润着我的踯躅,让我在四顾茫然中想起余光中的诗句:“那就折一张阔些的荷叶/包一片月光回去/回去夹在唐诗里/扁扁的,像压过的相思。”
月光不离不弃地陪伴着我,直至曙色在松脂味浓郁的薄雾中走来,直至一轮红日被山巅的欢呼声捧托而出,它才低下头,一脸倦容地与我作别。
昔日情景历历在目。我也曾在大理洱源的地热国温泉的暖意里,一抬头便遇上了月亮那蒙娜丽莎般的微笑。
那时的月亮更像东边两座山峰衔接处的一个泉眼,虽然只有大半个脸盆大,喷涌出的银光却那么快地泛开去,使得周边的芦苇湿地浮漾着月光,前后左右的花树枝条弹拨着月光;使得再远一点的田野里,蚕豆花与月光交汇出一片莹白;而背后绵延的苍山,微微摆动在半腰的横扯着的玉带云,沿边也被月光镶嵌得闪闪发亮。是的,我泡在温泉里,但苍山脚下、洱海之滨的整个坝子泡在月光里。
在“仿佛英国的剑桥”(老舍语)的大理喜洲小镇,穿过条条曲折的青石小巷,就会看见一座座“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白族风格的民居。也是多年前的一个月夜,一副写着“人在名利行走,心在荒村听雨”的对联诉说了喜洲商帮的心曲,受此牵引,我走进一栋雕镂繁复、飞檐翘角的建筑。里院有一眼老井,井栏低到几乎没有:地上是一块方方的大石板,井眼是从石板中央凿出来的。很满的井水里静卧着一轮月亮,它仿佛要与井水一同流溢而出,释放无边的银色,去淹没眼前古旧的奢华,漫向充满希望的远方。
世居大理的白族尚白,并且把月亮作为图腾。从清末民初开始驰骋商海的喜洲商人,不论经营茶庄还是冶炼锡矿,在异乡总忘不了这首白族民歌:“白月亮呀白姐姐,身上穿件漂白衣,脚上穿双白布鞋,披张白羊皮;白月亮呀白姐姐,洱海藏在你眼中,苍山躲在你怀里,在梦中找你……”歌中有月亮,月中有故乡,而故乡永远在漂泊者的梦里。
忽然,不知古老院落的哪一扇楼窗后面,有人弹响了龙头三弦。叮叮咚咚的,正是《白月亮白姐姐》的曲调,有点忧伤,有点甜蜜,回荡在小镇鳞次栉比的楼院间。我这个不知故乡何处的浪子,眼睛不由得有些湿润了。
大理最让人心旷神怡的还是洱海月。它有时像一把雪亮的新镰,悄悄割开摇动着苍山清寒身影的水波,割开水波般荡漾的夜色,任凭你心中有多少块垒都会碎散,化作净水中无数闪耀的光点;它有时像一扇圆圆的窗户,衔着苍山纤纤雪色,慢慢开启于渺渺深蓝,开启于被洱海水映得深蓝的凝望,纵然你心中有千桩憾事,都会成为被推开的暗影,融于远方。
为了更接近洱海的月亮,撑一叶扁舟,我们曾经成为万顷银波中唯一的停泊。明代的冯时可在《滇行纪略》里记述:“(大理)望后至二十月犹圆满。”但我们觉得,才旧历十二,从东山背后爬上来的月亮就已经光华万丈、耀人眼目了。
洱海如此明亮妩媚,如果从高处看下来,也许洱海就是一轮巨大的树影婆娑的月亮。这时,撑船的汉子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从前,美丽的仙女阿花爱上了洱海边勤劳善良的青年渔民阿灿,便下凡与他成亲。她看到这里的老百姓每天起早贪黑、辛辛苦苦也打不了多少鱼,就把自用的镜子投入海底,这样,游来游去的鱼就被镜子照得一清二楚,捕鱼人能打到很多鱼。这赐福给世世代代捕鱼人的明镜,就是洱海的月亮。
正听得入神,我们发现天上和水中的月亮都离我们很近,仿佛一举手就可揽取,一弯腰就可捡拾。难怪李白会在醉意朦胧中捉月坠江了。
撑船人接着告诉我们:“传说中,洱海月光的流泻,是潺潺有声的,能听见那无比优美的语言的人,定能幸福一生。大家不妨仔细听听。”我们不禁屏住呼吸,竖起了耳朵。
月光在低语着什么呢?品读月亮,就是品味一席多滋多味的情感盛宴:一只只透明的碗盏杂然陈列,盛放着怀想、惆怅、感伤、仰慕、憧憬……是的,在大理的月光下,人会变得更多情、真挚和深沉。
没有尘霾浊雾,没有让夜不像夜的嘈杂喧嚷和炫目。我怀念大理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