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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写关河
来源:文汇报 | 柏峰  2025年10月05日19:26

过了潼关,便踏入关中平原最开阔的腹地。南侧,秦岭山脉横亘,以险峻挺拔著称的华山,秀出群峰,直插蓝天;渭河、洛河在此与黄河交汇,浪涛千层,转而奔涌向中原……辽阔的平野上,远处是漠漠平林,近处是一望无际的碧绿麦田,铺展成无边的画卷。

“山涤余霭,宇暧微霄。有风自南,翼彼新苗。”陶渊明的诗句,将春日原野与遍野麦田描绘得如在眼前。想来陶公未必踏足过关中平原,其笔下应是庐山与长江之间的旷漠平畴,却精准道出了此际关中平原的优美风物,可谓神合。

初夏时节,从黄河对岸中条山顶漫过来的风,在此间舒展。绿绿的麦田顿时活了起来,犹如海洋中翻涌的波涛,浪花呼啦啦旋起,一波连一波,一浪接一浪,向着远方奔涌。麦田里高耸的白杨树,恰似孤悬的桅杆,撑起绿色的风帆,在麦浪的海洋里挣扎着驶向天际。

很早以前,人类就从禾本植物中遴选出“五谷”,通常指稻、黍、稷、麦、菽。麦子并非原产于我国,其祖先生长在中东的新月沃地,大约4000年前,沿着后来的“丝绸之路”传入我国。

出土的三千多年前的商代甲骨文中,已有“麦”字。《诗经》中有“贻我来牟,帝命率育”的诗句,将小麦的传入归功于周人先祖后稷;更有“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歌咏关中一望无际的麦田。到了春秋时期,麦子的种植面积不断扩大,《左传》记载郑国军队“取温之麦”,“温”是周王室直辖的领地(今河南温县一带),可见黄河中下游区域,麦子已成为主要粮食作物。

远在上古,大禹将天下划分为九州,关中地区(今陕西中部及甘肃东部)属雍州。雍州地处四塞之内,土地多为“黄壤”,质地柔和、肥力极高,极宜庄稼生长。不过,汉代之前,关中庄稼以粟(即小米)为主,麦子尚未成为主粮。这与当时农业科技水平有限相关——加工麦子的石磨尚未普及,寻常家庭多采用“粒食”,口感欠佳。故董仲舒在《汉书·食货志》中言“关中俗不好种麦,是岁失《春秋》之所重”,意即关中百姓不愿种植麦子,违背了《春秋》记载的圣人重麦禾的传统。汉代时,石磨有了极大改进,后来又出现利用水力和畜力的石磨,为麦子加工提供了便利,麦子自此取代粟,成为更主要的农作物。

从七世纪开始,小麦的地位已与小米平起平坐。唐建中元年(780),“两税法”的实行成为分水岭,小麦被正式纳入朝廷税收体系,标志着其成为国家粮食的主体。宋代《太平御览》记载麦子储藏技术,可见其产量已颇为可观。明代农学家徐光启在《农政全书》中称麦子“具四时之气,为五谷之贵”,麦子愈发受到普遍重视,形成了宋应星《天工开物》中“燕、秦、晋、豫、齐、鲁诸道,烝民粒食,小麦居半”的格局,奠定了“南稻北麦”的农业版图,深刻影响了关河的经济、文化与社会结构。

此时节,小麦正笼罩着整个关中平原。难怪古代诗人会这样描述:“瑶草谁从天上种,浓云自向地中开。”——这从远古而来的麦子,在此找到了适宜的生存之地,被誉为珍贵的“瑶草”,又如墨泼的“浓云”,积聚在这片渭河流淌的辽阔土地上。

青山蔼蔼,麦海苍苍。

清明前后,从秦岭北麓延伸到渭河两岸,再到北洛河中下游地区,皆是这般景象。沿纵向的沿黄公路北上,或顺横向的陇海线西游,满眼都是摇曳的绿。这绿,从潼关一直铺向大散关,八百里秦川尽成绿色的世界——那是麦子染就的绿,铺展成逶迤的春日画卷。

不止有绿,还有灿烂的黄。麦子拔节抽穗时,油菜花便开了。关中平原的菜花,没有陕南山地菜花那般风韵有致——山间层层梯田的金黄次第错落,是花的山、花的坡;而这里的菜花,镶嵌在碧玉般的麦田里,格外艳丽,格外富有生气。站在渭河南岸的高原上俯视,渭河如带,麦海似潮,菜花绚丽,柳树飞絮,十万烟村、千里长堤尽入眼帘,令人沉醉。

隔岁春仍雨,开花艳且稠。

除了麦浪滚滚与艳丽的油菜花,渭河长堤上的排排翠柳,以及大堤上四季不断的花草,更令人心驰神往。为根治渭河泛滥引发的水灾,渭河综合整治工程应运而生。如今的渭河长堤,俨然是纵横八百里秦川的绿树鲜花带——过去只在深山可见的兰花,如今在大堤上绽放出洁白或嫩黄的花朵;从《诗经》中走来的木槿,优雅端庄地悄然开放。五彩缤纷的花草沿堤盛放,依堤而建的湿地公园里,石桥、荷池、草地、花圃、长廊……皆是人们休闲的好去处。

五月,关中平原的麦田一改此前绿遍天涯的容颜,正如白居易在《观刈麦》中所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此时,麦浪摇金,黄河对岸的中条山不再刮来温湿的东风,取而代之的是从秦岭漫下的熏风——即东南风。“秩秩斯干,幽幽南山”,这风虽从山林飘逸而出,到了关中平原却带着几分燥热。几日之间,碧涛万顷的麦海便褪去绿色,化作铜色,在炽热的阳光下凝固成金色的海涛。田野里的白杨树,叶子闪着蜡光,哗啦啦地歌唱,唱给太阳旋转的光芒,唱给这一地成熟的生命。

强烈旋转的太阳光,千里金涛的麦海,构成孕育生命的壮美图景。平静的乡村开始躁动,按照老辈传下的风俗,人们趁着麦黄时节的相对空闲,走亲访友。“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相约在田头,满心喜悦地端详一垄垄摇金的麦田,用粗壮的大手揉搓沉甸甸的麦穗,查看麦籽的成色与淀粉含量,估算着亩产量。一年里期盼收获的季节,终于来了。从年前深秋下种,历经漫长凛冽的寒冬,再经春风化雨的滋润,吮吸大地乳汁的麦子,成熟了。成熟的麦子,便是庄稼人的希望。

有了这金波荡漾的千万顷麦海,人的心就踏实了——麦子丰收了,就有了活人的底气。我异常喜欢梵高笔下的麦田,在炽热的阳光下,麦海卷起一个又一个深深的旋涡,铺天盖地而来,那是生命力的源泉。而这里的麦田,比梵高画中更辽远,更能旋卷起一片壮阔天地……

关河与麦子,有着与生俱来的深刻联结。麦子一旦出土,长成绿茵茵的麦田,便被赋予了神圣意义,甚至被提升到道德层面,正如王祯在《耨》中所言“护苗如养贤”。这种爱护麦苗的观念,已成为人们骨血中的本能。我生长于此,或许也有这种与生俱来的潜意识:到了中秋播种时节,再忙也要抽时间驱车回洛河岸边的故乡,看看麦子的出苗情况;麦熟时,再看看万顷麦浪翻滚的景象,心里才会感到无比安稳。

黍稷重穋,禾麻菽麦。

关中平原古称“天府之国”,纵横交织的河流与肥沃的土地,是庄稼生长的沃土。农业的悠久发达,推动了社会文明的高度繁荣。“仓廪实而知礼节”,我国古代第一个文化高峰期——西周的“礼仪”文化便诞生于此,其影响延续数千年,这与关中平原经济的发达,尤其是农耕文明的进步,有着密切的因果关系。

麦子深度融入了社会的文化生活。唐代时,以麦面为主要原料的食品形制多样,有炊饼、面饼、粉饼、笼饼、蒸饼和汤饼等,其中汤饼便是今天的面条。刘禹锡在《送张盥赴举诗》中写道“引箸举汤饼,祝词天麒麟”,描绘了孩子庆生宴上,宾客举箸共食面条,以麒麟之美誉祝祷孩子前程的场景;杜甫在《槐叶冷淘》中则有“经齿冷于雪,劝人投此珠”的诗句,详述宫廷特供凉面“槐叶冷淘”。用槐汁将面条染成碧色,以冰水浸透,口感清凉如玉珠。

唐代长安城街市上,流行一种从西域传来的面食“胡饼”,类似于今天的烧饼,深受人们喜爱。唐宪宗元和十四年(819)春,白居易从江州司马调任忠州刺史,仍忘不了金黄生香的胡饼。他将胡饼赠予万州刺史杨归厚等老友,并赋诗《寄胡饼与杨万州》记之:“胡麻饼样学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炉。寄与饥馋杨大使,尝看得似辅兴无。”唐代将麦面加工成的面食,推向了新的历史阶段,改变了北方人的饮食结构与习惯。

麦面还孕育出关中传统民间面塑艺术——面花,流传至今。面花以麦面为主料,通过捏、剪、压、搓等手法塑形,辅以红枣、豆子等点缀,兼具写实与抽象之美,承载着婚丧嫁娶、寿诞满月、岁时节令及祖先祭祀等生命礼仪,象征吉祥如意、祈福禳灾,成为乡村百姓的情感寄托与心灵归属,蕴含着农耕文明的情感密码。其质朴而绚烂的美学气象,使其成为关河民间艺术中兼具生命力与仪式感的独特符号。

为保障小麦高产,秦时国家兴修了郑国渠。干渠西起泾阳,引泾水向东,下游注入洛水,灌溉关中东部庄稼4万余顷。《史记·河渠书》记载:“于是,关中为沃野,无凶年。”西汉太始二年(公元前95年),赵中大夫白公建议增建新渠,引泾水向东至栎阳(今临潼县东北)注入渭水,名白渠,灌溉面积达4500顷。《汉书·沟洫志》记载了当时流传的一首民谣:“且溉且粪,长我禾黍,衣食京师,亿万之口。”唐代的郑白渠有三条干渠,即太白渠、中白渠和南白渠,又称三白渠,灌区主要分布在现今石川河以西,仅中白渠穿过石川河,灌溉面积更为广大,为秦汉的兴起与长治久安提供了物质基础。

如今的关河之地,更有大型引洛灌溉水利设施——洛惠渠。洛惠渠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开始修筑,由著名水利家李仪祉主持,在西汉始建的穿越商颜山的龙首渠基础上复修而成,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对这一核心灌溉工程进行了修复与扩建,惠及四方。为彻底解决关中东部干旱问题,关中又修建了大型抽黄工程,如今已形成巨大的网状浇灌系统,加之遍地的机井群,为麦子及其他作物提供了充足水源。

在历史演变中,农业科技改变了麦子的传统基因,使其焕发出旺盛生命力:颗粒更饱满,出粉率更高,麦秆则变得粗壮低矮,更适应关中干旱与半干旱的生态环境。记忆中,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最著名的麦子品种是“小偃六号”,以耐干旱、抗倒伏、产量高、麦质好而深受乡民欢迎。如今,新的麦子品种不断涌现,单位面积产量持续提升,且种植模式从单一麦子种植改为一年两熟——麦子收割后复种玉米,关河自此再无缺粮之忧。

近年来,尤其是在大力推进乡村“千万工程”的背景下,关中乡村通过土地流转,涌现出不少规模化、集约化的家庭农场。这是乡村耕种经济发展的新形态,既解决了乡村众多外出务工者的后顾之忧,又融入了现代科技——除大型拖拉机、收割机等机械化工具外,部分农场已采用智能化滴灌和无人机施肥,极大地促进了麦子的种植与管理,即便在今年这样的极端干旱天气下,关中的麦子仍取得了令人惊叹的丰收。

黄河西岸辽阔的平野上,有个小村庄叫望仙村。年过七旬的赵老汉家,是整洁的新修水泥平板房,宽阔的院子里绿荫铺地,院中停放着一辆农用三轮车。屋内客厅里摆放着沙发,与城里人家无异。赵老汉说,儿子儿媳在城里打工,家里只有他和老伴,种着八亩责任田,其中六亩是麦子。我问他今年估计能收多少粮食,老汉答:亩产应该有1100斤左右,割完麦,再种一茬玉米。我又问两季能收入多少,老汉淡然一笑:“上万元吧。”他补充道:“还有两亩桃树呢。”如此算来,赵老汉家仅庄稼和鲜桃就有不少收入,还不算他农闲时外出打零工的所得。这只是关中乡村农家的一个缩影。

在乡村振兴进程中,关中有不少乡村走在时代前列。“芃芃其麦”的麦田,已从单纯的庄稼地华丽转身为乡村美景,灿烂的油菜花与碧绿的麦田,成为体验乡村风情与田野旅游的胜地。整洁的乡村打麦场上,载歌载舞的村民迎来了全国各地心怀“乡愁”的观光客;更妙的是,明月下的麦田畔,苍凉的秦腔回荡在麦浪滚滚的田垄间,尽抒秦人的浩然壮气……

古往今来,麦子都是关河农业的重要作物,不仅支撑了周秦汉唐的建都根基,催生了独特的面食文化,更在“千万工程”的浩荡春风中,不断借助现代农业科技手段持续焕发新生,堪称关河文明与经济社会演进的金色血脉。

真个是,麦写关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