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学》2025年第9期|牛健哲:医师操作
编者按
《医师操作》是一则“语焉不详”的现代婚姻寓言,肉身冗余与精神困顿都指向了某种生存危机,而危机的到来与解除也似乎无迹可寻,这是在现代生活中早已为人习以为常的一部分,小说家窥伺到的荒诞之处并不在生活的离奇而是庸碌,读者读后才会惊觉这一时刻的必要,或许这正是小说创作的意义。
医师操作
//牛健哲
晚上店里断了人迹,我又叫店员把血压计拿过来,接着教她听诊测血压。我的血压计很老式,店员很新,因而我显得很权威。
街面多出三家连锁药店后,我们这里清静了不少,的确有几个老顾客是冲着用老式血压计测血压才进店的,而传授技艺也可以用来打发时间。店员是上个月聘来的女青年,高大胖壮了些,皮肤还算白,给她缠袖带时我感到她上臂浑圆。她需要一份工作,却大概也在谈婚论嫁,因而被握久了胳膊她会想脱开我的手,但瞬时的触碰都是没问题的。
天气热了,我每天睡在店面的里间,通风不良,搞得精神也越来越差,这天居然也没有听准血压计的信号音。我说她这胳膊上有汗,正要揽过她另外一条胳膊摆弄,门口进来两个人。是一对老年男女,看不准有多老,都穿着运动衫,像是刚刚夜跑过,面带一点儿不合时宜的愉快。出现在我们这里的人,就连早上抢购到半价降糖药的妇女也没有这种愉快,流露出的是类似夺回自己东西的冷蔑。眼前这两个人女前男后,步子轻缓,走在狭长的过道里,边张望边慢慢接近我们。店员收回胳膊,迎过去招呼顾客。
“这儿有手术刀吗?”女的问。
“手术刀?没有。”店员回答。
男的便拉女的衣角,笑嘻嘻地想走掉。
店员心不在焉地推销:“蛋白粉搞活动,买两罐送一小罐,术前术后服用都有益处。”
这当然有点可笑,厂家培训她时明明传授了那么多卖点和说辞。
“不用了,我们不是要自己动手术。”女的果然说。
男的却纠正她:“也算是手术呢,你别不当回事。”
总之,人家不需要进补,店员便再次告诉他们,我们这儿没有手术刀。
“谁说的——”这时我开了腔,凑到他们跟前。店员读懂了我的架势,翻起一只手掌把我介绍给他们:“哦,这是我们的驻店医师,有问题他来解答。”
她说得不赖,虽然我是店主,但我面对顾客时的头衔是医师。
女的听了就没随男的走,再次说他们想买一把手术刀。
“手术刀呢,属于医疗器械,我们这儿是药房。但是刚刚好,我开诊所时留了点器械,我记得好像有手术刀——你去里面货架上层找找看。”我让店员去找,同时系好白大褂胸口的扣子,不大看他们,“怎么了?手术刀可是该由医师使用的。”
女的说:“哦,也没什么,家里有人后背长了个……”
“其实就是她啦……”男的当即揭穿了她,“她后背长了个东西,豆子那么大一个肉赘,要我帮她割掉。我觉得最好用手术刀,但公园附近的几家药房都没有。”
“当然了,那东西在柜台哪有销量?”我面露哂笑,“不会比产钳卖得好。”
我不大会聊天。趁对话停顿我打量了一下他们,两个人头发都白了不少,但男的还算挺拔,手里拎着一袋水果,女的一咧嘴,还可见健康的牙龈。
“无论是纤维瘤还是疣,都不建议自己乱割。当然小诊所也不可靠,器材都未必会做好消毒的。”顿了顿我又说,“现在的诊所,哪会像我行医时那么认真。”
再忆我当年的诊所,也略具规模,占地除了这里还包括隔壁便利店,还有楼上那几间书画班教室。那时器材制备和患者的基础处理主要由我的护士长负责,她的确是尽心尽力,搞得井井有条。我对她放心到时常在楼上诊室打盹儿。对认真的人放心也是一种认真。手术刀她管着,我能做的就是基本不用。
“是啊,她也是怕医院的刀,但偏偏让我在家动手,哈,不怕我的刀。”
女的转到一旁掐着腰说:“你割坏你负全责嘛。”
“你就是要嫁祸于我啊,明知道我削胡萝卜皮都会把胡萝卜削断的。”
两个人自己斗嘴嬉戏起来,把我旁置一边。稍后男的落了下风,摇摇头对我说:“那东西是我发现后告诉她的,后来倒成了我的问题。她说要是它泛滥起来,那她洗澡都是没法搓背的,要我赶快把它弄掉……”
女的终于在他脊背捶出嘭的一声,在他正说着的句子里捶出一个突兀的尖音。他缓了缓接着说:“我就想学民间的法子,用头发丝扎紧肉赘的根,慢慢把它勒掉。应该可以吧?很多人都是这么做的嘛。但这招对她又不灵,她总是把头发丝蹭掉……”
“哎,你怎么不说你头发的问题——”女的又抢过话茬儿,朝着我说,“他拔的头发太白了,他眼睛又花,开始时鼓捣好久都系不上,肯定有时候是空打了一个结,我都没感觉,早上就怪我夜里翻身蹭掉了。后来呢,总算有两次系上了,我感觉到疼了,他又怎么都不敢勒紧,他的头发还又粗又硬,肯定容易松开嘛。”
“那要你的头发你又不给,再说你睡觉那么不老实,翻来拧去,别说是后背系东西,纹身不是也蹭掉了吗?”
不知道是因为男的说起了她翻身还是纹身,女的脸有点红,似乎又觉得不得不当众辩解一番:“我再说一次,当年的纹身是我自己洗掉的,因为你不喜欢、不懂欣赏嘛,一朵小花而已……”
“哦对,是洗掉的,就是因为图案被你莫名其妙地蹭浅了、看不清了,你才去洗的啊。”男的接着笑女的,肩胛又挨了她一拳。
店员还是没有找出手术刀。这期间有人来问某种驱虫剂,我穿着白大褂应答得有点生硬。男的和女的收敛了语音,等那人走了才又放开声音。这样一来我倒像是他们的熟人,我因此不大自在,在他们的来言去语间悄悄闪开几步,去看今天的账目。关于纹身,我想不通为什么女人那么爱护自己的皮肤,却又会轻率地剥露出自己,去让人又刺又涂。我老婆也是,早年磕破点皮还会担心有脏东西长在表皮里,开始发胖了却突然想纹个两叶草,说只在后颈弄上小小的一株就好。我当即拦住了她,告诉她再娇小的芽叶纹上去,等她再胖两年也会变成一副松垮的肝脏。
“那最后一次呢,最后一次是不是系得很好,结果是谁的问题呢?”他们显然还在探讨系头发丝去赘法失败的责任归属,男的兴致勃勃,“那次我勒得够紧吧,你差不多快求饶了。晚上呢为了让你翻身时不那么狠蹭后背,我还去睡了沙发,让你能滚动式翻身,免得在原地滑动摩擦力过大。第二天头发丝还系在那里,结果怎么样呢?”
女的嗤笑着说:“别拿你给学生讲课那一套来唬我,是你走开了我睡得好,翻身少。”
她夺过男的手里的水果袋,从里面抽出一根香蕉,自己靠在一旁剥皮吃了起来。男的则意犹未尽,凑到我身边接着讲:“那个肉赘以前像红小豆那么大,最近大了也鼓了,比黄豆还大,我给她系上后,第二天就会蔫回红小豆大小,颜色也深了,奄奄一息的感觉。这本来就算成功一半了,但每次她把头发丝蹭掉,过几个小时红小豆就又会变回黄豆,也会恢复血色,甚至稍稍长胖一点儿,养娃娃似的,喏——”
他找出手机照片,但自己小心地放大了图片,让屏幕差不多只凸显那个肉赘才举到我面前。这样我已经看不出大小,只能见到一颗粉嫩的胖豆子长在雪白的皮肉基底上。
“你看一眼——”他低声问了一句,“这就只是个简单的肉赘对吧?”
我抬眉看看,明白他想确认什么,但偏要说:“这个啊,应该是有蒂软纤维瘤。”
这却没唬住他,反而让他松缓了眉头。“对吧,我查的也是这种,良性的皮肤瘤,就是一种疣嘛。”
对这种自己做过功课还来问我的家伙,我一般不大理睬。我点点头。
他收回手机,放开声音接着说:“我拍照给她看,她好像还挺喜欢这东西那状态,跟我倒横眉冷对的。我感觉不妙,就好像以前我们在学校的时候似的,她对班上那些捣蛋的学生也挺喜欢,我训他们几句她就对我瞪眼睛。”
不知道他在说多久以前的事,类似的感觉,我开诊所时也有过。护士长即使脸色已经不好了,还是用温言软语答对,事后我说她几句,便成了她发火的出口。后来她身体出了问题,我们聘了个小护士帮忙,她在小护士面前也不大给我留面子。
我有意无意地溜号了一会儿。
“……果然,最后那次我系得牢,连续三天肉赘都在萎缩,蔫头耷脑等死的样子。可就在第三天,她偏说太痒痒,要把头发丝摘掉,弄得我跟她吵了一架。最后她才吐露心里话,说我把那肉赘折磨得‘怪可怜的’,还是给它来个痛快的比较好,可笑不可笑?”
男的说完指指女的,女的一扭头,吃自己的香蕉。这时店员走出来,手里拿着东西,看来总算找到了他们想要的,她已经翻找得妆容不整,钗斜鬓乱,有点烦躁了。我认得出她的这副表情。她刚到店里来上班时,她男朋友接她下班总是来得很早,把小车停在门口,自己去公园边闲逛边等她,我又不开口放她早退,那时她就是这个样子,对顾客也凶。后来有一天她打电话吵了她男朋友一通,嚷着说要不别来,要不等就在店里等之类的。我本想告诉她容人逗留应该经过我的允许,但从第二天起那小伙子就再也没来接过她。
男的和女的感兴趣地凑过来看手术刀。我从店员手里接过东西,见是两条手术刀柄和两片刀刃,大小不均,便给他们选了短柄和小刃。我直视着男的的眼睛,提醒他这种器械配件的配合精度极高,然后刷刷地向他们展示了冷静组装和利落拆卸的手法,再帮他们安好,塞回包装盒里。
女的掰下一根香蕉谢我,她拿起盒子,隔着透明塑料欣赏,叫男的付款。我记不准价格,想让店员去查价签,她却直接开口给出了一个至少在原售价三倍的价码,让我对她另眼相看。男的仍然一脸童稚地跟着店员去交钱,然后轮到女的跟我说话了。
“这下这老头子没法推脱了。还说我心软,让他割个小肉赘把他吓坏了。明明用他刮胡子的刀片划一下就行的,结果今天中午他举着刀片,我在沙发上趴了半个多小时他都没敢下手。一开始还说怕我疼得乱动,其实他自己声音都在打颤,把我气乐了。后来他说刀片消毒后时间久了,要重新去烤火、擦酒精,烤火时又烫到手扔飞了刀片,得一切重来。然后要下刀时,他说忘了准备器皿来盛放割下来的软组织,你说他可笑不可笑,一个教物理的把自己吓成了生物老师。等他准备好盘子,我趴在那里睡着了,他比麻药还催眠。好久后我醒了,发现他也在旁边睡着,还打呼噜,好像刚刚幸免于难,好不容易可以松懈下来似的……后来他就说剃须刀片太软,怕割不断流血不止,我的天,说得像是要剁手剁脚一样。再让他割,他就嚷着必须买到手术刀才肯下手,小孩子一样犟嘴,就是盼着附近药店没处卖嘛。”
男的交完了钱走过来,估计女的说话他听到了大部分,扬扬脸回嘴:“你厉害你强大行了吧——手指头起倒戗刺你都不敢扯下来呢。现在好了,刀到手了,等一下看看是谁怕,是谁疼。”
“哎,你当场割我都不怕的。”女的作势掀衣边,把后背扭给他,当然不是认真的,但男的居然脸红起来,压着女的衣后襟推着她出了门。隔着门,我看见水果袋子又回到男的手里,他们边斗嘴边朝路口方向走,外面的灯光一晃,他们的两簇头发显得更加花白。
“我的天,”店员在我身边撇撇嘴说,“他俩年轻四十岁的话,这么闹可能还算可爱。”
看得见街上一个常来的醉汉跟他们迎面走过。醉汉熊一样摇晃着移近,推门进到店里。这家伙时刻是醉醺醺的,每次需要的都是那种药,当着谁的面都不避讳。他扭头也望了望老男老女的背影,伸出指头点了点他们说:“刚才那对老东西,也是来买那种药的吧?”
他说谁都是这套话。店员的男朋友还接她时,那天在店门口两个人气鼓鼓的,明明回家就要吵一架,这醉汉也是盯着人家说的这种话。
他照旧呼着酒臭,来回念叨着“老东西”。
“人家还不用吃药呢!”我也不掩藏厌恶,摆手让他去交钱,然后取出一盒快速起效剂型的扔到柜台上滑向远端,好像想把它直接甩出店门。
醉汉走后,酒臭大半散去,我剥开香蕉,啃下一口静静嚼着。香蕉皮上长了点斑,但果肉还是干净清新的。往常这个时候,我该去里间铺床了,店员也该准备下班了。然而今晚我突然有了回一趟家的念头。巧得很,在药店后身的几座旧楼中就有我的家,家里应该仍然有我的老婆,老婆没有纹身,但后背上也有一个肉赘。还时而回家的那个夏天,我在她颈椎下面不远发现了它,不知道它现在多大了,长势又如何。我告诉她之前她应该不知道有它存在,知道后她也拿它没办法。记得一天夜里它就戳在我眼前,我盯了它一会儿,看得到它虽然肥嫩,与主人宽厚背部的连接却很细弱,这让它像一颗抬不起的脑袋,也让我挺想伸手扯掉它。当然我没有伸手,这种东西其实源于病毒感染,与她免疫力下降有关,但理论上有一点点传染性。不知为什么当时我对它有一种夸张的忌惮。
“血压计……还用吗?”店员问。
“今天你关一下门,我回一趟家。”我边说边换衣服,把那把大号的手术刀揣进怀里。
“我关?”店员似乎有点不情愿,虽然以她那两条胖胳膊,拉下卷帘门应该不费力气。
我又拿起香蕉接着啃咬,鼓着嘴说:“是啊,我今晚有事。哦还有,用那个血压计测血压你也不能总学不会,教你很多次了吧?你得用点心。再说咱俩毕竟男女有别,总因为这事近身接触也不太好,对吧?”
我推门出去,留下店员张口结舌地站在那里。
夜色里,刚才那对老男女走去的方向依然灯火通明,我得去相反的方向,走进那几座旧楼的昏暗群落。我像扔掉烟蒂一样扔掉香蕉皮,隔着衣服捏了捏怀里的手术刀,心里兴奋起来。我还顺手带了些消毒包扎的东西,这时也可以助兴似的。
在新季节里舒展开来的草木散发出可说香甜也可说腥咸的气味,我不记得上次闻到是多久之前了。我钻进楼里,气喘吁吁地上楼,脚步快不起来,但有点早年的急促劲儿。想起的是有一次我从诊所的二楼跑下来,急匆匆地往处置室去,因为小护士告诉我,“那个人”又来了,又缠着护士长给他换药。她说的是个做过腹股沟疝气手术的家伙,说创口痒,每隔一天就来我们诊所换药。他凶过小护士,对着护士长就嬉皮笑脸地褪下裤子,要她上手。两三次之后,我就告诉小护士,他再来马上告诉我。
怕是出手还是晚了,那次下楼时我听到了走廊里古怪的叫声和骂声。加速飞奔过去,穿过没几个人的走廊,结果撞开处置室的门,只看见护士长在洗手,说那个人已经走了,她说他“不会再来换药了”。
刚刚扔进垃圾桶的纱布和敷料上面带着新鲜的渗出液和很多血丝,似乎是被生硬地撕拽下来的。护士长眼也不抬地说:“要是他里面的补片脱落了,你负责解决一下。”
护士长就那么干过一次。她那时的体态还算清爽,也还爱笑,此后几年身体渐不如意,她就不做护士长了,只剩下我老婆一个身份。加之盈亏原因,我也不开诊所了,两层小楼几经变卖,剩下一个狭长的药房。
数算着楼层来到家门前,我一边开门锁一边平复呼吸。进了家,在卧室门口我看到她果然躺在床上。她仰面赤膊睡着,犹如还延续着我上次离开时的沉冗大梦。我按了开关,顶灯没亮,可走过去借着窗帘滤入的窗光,也看得见她身体变本加厉的胖大和床褥日久年深的溽湿。
我的脚步和气息都不轻,她不该接着睡下去。
“睡够没?你后背的肉赘,得割。你翻个身。”我边说边拿出手术刀,在她堆满了吃食的梳妆台前组装起来。由于安静,刀头嵌入刀柄时还发出了清脆的咔哒声。在梳妆镜里我看了看这把反射着微弱冷光的刀,觉得它的型号的确大了些,而我持刀的姿势仍旧是我读医学院时演练最多的抓持式。实际上割肉赘用执笔式就好,但我索性就用自己最熟悉的方式。当年在训练场景里我其实是敏于从中体悟的,抓牢刀柄,刀片会自然地找到一个凌厉的倾角,入刀出刀时由肩到腕也会连贯顺畅地发力。
见她没动静,我又叫了她一声,说:“用头发丝勒呢,太业余而且效果不好,头发丝会反复松脱,把它勒蔫了又养胖,再勒蔫再养胖,那就相当于在折磨它嘛。”
她还是呈仰面昏睡状。我笑了笑,早该想到她这副样子,她说过她有醒后不睁眼的本事,纹丝不动直到再次睡过去。我说过的很多话大概她都是这样听的,让我无从分辨话有没有入她的耳。今晚我可以把她解读得可爱一点——一知道我的来意她就怕了,在这样保护她颈背的肉赘。
我就唬她说:“早点儿处理掉才好,你不怕它恶变吗?那它在你后背生的子子孙孙可都是恶性的了。你要是因为这个死掉,我这个医师算什么,到时谁还会到我那里买药?”
僵持许久,再不动可就没那么可爱了。我拍打床头叫她。
毫无反应。我粗鲁起来,使出蛮力推她的肩和胯,随着自己吭出难听的声音,她终于翻了面,胸腹轰然砸在床面上,弹簧床垫震荡,阔大的后背展露出来。后颈没有纹着松垮的肝脏,她该谢我劝住了她,当时她已经服用了一阵子激素药物,急着点缀自己只会弄巧成拙,身子变成如此规模的一摊实属注定。
我喘息未平就重新拿起手术刀,笨拙地揿亮床头的台灯,不顾什么步骤,俯身直朝她肉赘的部位凑过去。
我并不是个大惊小怪的人,说实话,就算今晚见到的是一具尸身我也会冷静处置,但不可思议的是,她后背的肉赘不见了!明明是比板上钉钉更确凿无疑的东西,在我两只瞪大的眼睛里却没有老老实实地显形。
肉赘的生长是不可逆的,她的身板不可能把它吸收掉。而我又明明记得那东西长在她自己摸不到的位置,就是说她也不可能自己揪掉或者割掉它。当初告诉她有那东西时,她也曾两手交替着想从肩上或者肋旁摸它,那求索而未遂的可笑印象还真切得很,我对她身宽手短的讥讽言语恍若出喉不久。
我把脸贴得更近,从她后颈检查到腰,甚至拉了拉她睡裤的皮筋,只见无数毛孔涌动,竟然连一个小凸起都没有。
我的左手抚摸了上去,右手握刀在旁边游移,急躁得发抖。触碰之下她娇懒地哼了一声,扭过头眼皮抖了抖,呼吸的节律也变了。她原本真的睡着,要是这当口醒了,就比较尴尬了。好在无措中,一抹红痕救场似的出现在她背上,仿佛我的刀不经意间已经剐去了要找的东西。只是同时我也觉出了手疼,然后看到了手指上的割口。我的抓持式执刀实操还是生疏了,刀的型号又确实过大,手哆嗦时伤了自己,一根指头流出血来。
我稍稍愣怔,连忙搁下刀,取来纱布块和胶布,压贴在她背上有血迹的那块白皮上。选点位如此随意,包扎得却严实,几横几纵,如用板条封死罪证,手法居然像她当年一样麻利。弄好后我才松了口气,坐到一边歇息。她也没睁开眼,只是活动了一下脖子,又因为被狠贴了胶布扭了扭腰,这会儿又浸回她的酣眠。
不知道今晚那对老男女会操作得如何,那个醉汉又会怎么打发自己,床上的老婆早晚会摸到自己后背那处有板有眼的包扎。手术刀究竟有没有割掉什么全凭医师说了算,就算是个会把自己破口的手指塞进嘴里吸的医师。手垂下一会儿,血就开始往下滴,不快但也不肯凝止,看来割得不浅,最好由另一双手来好好处置一下。我有点困倦,形如枯坐在诊所走廊里,还没拿定主意今晚要不要留在这里等她醒过来。
【作者简介:牛健哲,1979年生于沈阳,作品发表于《收获》《人民文学》《当代》《作家》等,曾获郁达夫小说奖、辽宁文学奖等奖项。出版小说集《现在开始失去》《造物须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