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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5年第9期|晓航:云间特快(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5年第9期 | 晓航  2025年09月30日08:34

晓航,搞过科研,做过电台主持人,从事过国际贸易工作。从一九九五年开始创作,主要作品有《通往夏日之窗》 《师兄的透镜》 《努力忘记的日落时分》《振翼之城》 《飞云之城》 《拼图之城》  等。曾获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小说选刊》 奖。有作品被翻译成英、德、日、韩、俄、西班牙等多国文字。

云间特快(节选)

晓  航

如今,高铁纵横四布,遥远处也能迅速抵达,它平稳、安全,是人们出门旅行的必选项之一。

云间特快号称是路途风景最优美且运行最有难度的列车之一,坐这趟车中间会经历各种各样的险峻地貌。当列车跨越崇山峻岭,穿过一座座壮丽雄伟的大桥,不断穿梭在云间,远远望去,就如同一条银龙腾云驾雾飞过。因为这种壮观的景象,这趟列车被乘客们昵称为云间特快。

这是一家中等水平的养老院,刘力然在这儿住了挺长一段时间。

他今年七十五六岁,身材臃肿,脚步蹒跚,眼角的皱纹相当明显。刘力然来住养老院,是儿子给他办的。他之前一直很不情愿,后来有一次,他出门遛弯,忽然忘了回家的路,他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了很久,才幸运地想了起来,他不得已,把这件事告诉了儿子,儿子一听就急了,当机立断回家,给他办了养老院的入住手续。儿子的意思,甭管喜不喜欢,先住上一段再说,很多事情适应一下也就好了。刘力然无力反驳,他明白,养老院好歹有人能随时照顾,万一再出点事,也有人搭把手,这对他这种阿尔茨海默病患者来说尤为重要。

刘力然就这样住了下来。这里的条件不算好也不算差,不过,从精细管理的角度看,这里的服务还有很大提高空间,不少老人包括家属都对护理人员的态度、服务水平颇多指摘。当然,养老院也不是不思进取,他们也天天琢磨着怎么改善服务,怎么进行养老服务的创新,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赚钱,持续运营下去。某天起,养老院决定引入市场上最新的智能机器人。这个时代机器人产业迅猛发展,已经达到能从事家庭服务的水准,养老院的想法是把人的服务变为机器人与人的共同服务。一些基础工作交给了机器人,他们皮实、耐用,不会有情绪,而人负责沟通,他们更会说话,只要不是特累,就能做到笑逐颜开。事实证明,这种搭配效果相当好,养老院的创新服务成功了,受到了老人和家属们的热烈欢迎。

刘力然自此就和一个叫作王葵的机器人一起生活,王葵负责照顾刘力然的日常起居,他们俩相处得特别好。

有了王葵,刘力然就可以常出去坐坐,不用像原来要时不时麻烦服务人员。他总是去院内的一个小操场待着,老人们大多在那里锻炼、活动。他一般不参加集体活动,只是在操场边的一个长椅上长时间坐着,看人们运动。他的穿着很随便,就那么几件衣服来回搭配在一起,看起来相当寒酸甚至丑陋,时不时地,衣服的前襟还沾着吃饭时留下的污渍。王葵特好,不管刘力然穿成啥样都不会嫌弃他,他每次都宁静祥和地待在他身边,只要他不走,他就不说什么,一副要陪到地老天荒的样子。

刘力然有一张长脸,脸上的肌肉早已松弛,很明显地向下耷拉着。他经常长久地不说话,嘴唇闭得紧紧的,偶尔,他会望向天空出神,好像在寻找什么。有一次,王葵忍不住好奇地问他,老爷子,您都看了半小时了,您在看什么?刘力然缓缓地、不置可否地摇摇头,过了好半天,他才说出了一些令王葵难以索解的片段。听的次数多了,王葵逐渐明白,那是一些有关他的散乱的人生片段,它们明显来自过去,但是时间与地点都是模糊的,人物似有似无,片段中包括云朵、音乐、女孩儿、落魄的中年人,王葵并不能搞清楚其中的逻辑关系,但是他一一记了下来。他跟着刘力然,其中一项中心任务就是想办法最终理解刘力然,目前,他能做的就是尝试着像拼图一样,把刘力然的世界拼起来。

一天,天气晴好之际,刘力然又出来闲坐。

没一会儿,他忽然轻描淡写地告诉王葵说:“王葵,我好些了。”

王葵问:“您哪儿好些了?”

“脑子。”刘力然轻轻指指头,然后说,“我要回家。”

王葵一点也不惊讶,他的智能中心还没有惊讶这个功能,只知道这是一个指令。他马上去向养老院的负责人作了汇报,负责人通知医生给刘力然体检。两天后,体检结果出来,医生看完给出了中性偏正面的意见。测量指标表明,刘力然有些方面确实比原来有进步。

在诊室里,医生拿着刘力然的检测报告,和主任商量。他说:“主任,有点奇怪啊,老刘的情况貌似有好转,您说,是不是我们新进的那批药有作用?”

主任听了想想说:“有可能,现在的AI技术进步得很快,AI做药效率更高,迭代也快,目前看药效总体反映不错,就是稳定性得观察。”

主任转过头问站在一旁的王葵:“王葵,老刘有啥诉求?”

“主任,他就想回家看看,如果觉得有什么不好,他就再回来,他是这么说的。”王葵一五一十地说。

主任点点头,思忖着说:“老刘不爱和大家凑热闹,他回家是不是觉得能自在一点?”

“如果是这样,回家当然更人性化一些,只要他坚持吃AI的创新药就行。”医生说。

刘力然就此暂时出院,王葵被顺理成章租借到他家中,因为王葵无疑是最了解他的,几乎掌握了他全部的生活数据。

王葵的主要工作依然是照顾刘力然,他的生活日复一日毫无变化,一日三餐、遛弯、久坐、睡觉。刘力然几乎没任何爱好,话也很少,时不时会望向天空,偶尔,他会舞动双手,比画着什么,又像在摆弄啥,或只是在指挥空气。王葵每天都按部就班,记录下刘力然的点点滴滴,遇到些小问题,他都可以迅速处理,比如刘力然系鞋带费劲,或者出门忘了拿手杖。遇到大一点的问题,王葵会和刘力然的儿子刘凯商量。比如,刘力然的一小笔存款到期了,他想转存,可是因为刘凯生活在另一个城市,工作繁忙,长期出差,王葵就只能在他有空的时候与他商量。有一次,刘凯恰巧长途飞行,王葵只好和刘凯家的机器人一起讨论,很遗憾,他们虽然认真讨论了很长时间,但是两个机器人都做不了主,最后不了了之。刘力然在一旁呆坐,他巴巴地等了很久,结果,没任何结果,他就只好回屋躺着去了。

相处久了,王葵发现一个问题,刘力然很少谈论他儿子刘凯。有一次闲聊,王葵问起这件事,刘力然也没隐瞒,他非常坦然地告诉王葵,刘凯就是和他相当疏离,和他母亲的关系比较近,而他与妻子早已离婚,三个人现在生活在三个城市。

刘力然谈兴好的时候,会说起年轻时的事情,他说自己当年一表人才,为人仗义,能交朋友也能做事,参与过好几次轰轰烈烈的创业。刘力然说到这些时,脸上会露出少有的微笑。王葵感兴趣地问,那后来呢?刘力然听了一般并不回答,只是保持着微笑,沉浸在自己绵长的回忆里。有天晚上,王葵又和刘凯联系,他明确告诉刘凯:“其实,你父亲很想和你谈谈。”“他想谈什么呢?”刘凯问。“不知道呀。”王葵回答说,“谈啥都行,他就是想和你说说话。”

回家后,刘力然的状况比较稳定,但也没明确向好处发展,他偶尔会比较活跃,不过大部分时间还是无言久坐。他枯坐于卧室的窗前,茶几上那一株陈年老植物充满了蔫了吧唧、好死不如赖活的劲头,他紧闭双唇。王葵总是定时从客厅走到卧室看看他,那一刻,他看着他,他看着他,四目相对,默默无语,时间好像沉入安静的海底。

终于,有一天,当王葵再次推开卧室的门时,刘力然非常困惑地问道:“我是谁?”

王葵的计算中心听了这话,马上做了一个记录。这可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节点,这是典型的阿尔茨海默病症状,看来刘力然的病情竟然加重了。

“你叫刘力然。”王葵耐心地回答。

“那你是谁,你叫什么?你在这里干什么?”刘力然茫然地问王葵。

“我叫王葵,是养老院租给您的服务机器人,主要是照顾您的日常起居。”王葵说。

刘力然闻言哦了一声,眼神空洞地扫了一下王葵,之后又望向窗外。

那一天,刘力然大概问了王葵几十次,我是谁,你是干什么的,王葵每次都平静如初地回答他。到了晚上,刘力然貌似忽然恢复了过来,他走到客厅,很正常地开始和王葵聊天,他说的那些话,王葵听过很多遍了。他告诉王葵,他年轻时一表人才,朋友众多,他们在一起喝大酒时常常发誓一定要干出一番事业来。

王葵安静地听着,他以为刘力然又在重复之前老生常谈的那些片段,可没想到,刘力然这一次忽然讲了一个新故事。他说,年轻时,他曾去过一个很美丽的地方,在那里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他描述着那里的美景,特别是空中那些大片大片的云朵,从天空的一端涌来,之后直奔大山的深处,把整个山峦全部淹没……

王葵听完问道:“老爷子,您说的到底是哪里啊?”

刘力然一愣,他想半天,没有任何头绪,就叹了一口气说:“唉,我之前记忆力很好的。”

王葵点头,刘力然继续说:“我当年是个想法很独特的人。”

“我相信您。”王葵很乖巧地回。

“可是现在,世界在我眼前已经慢慢坍缩了,每一个名词的消失不仅仅是一个词的流逝,而且是与这个词有关的景象、事物都不见了,所有的事情慢慢都变得与我无关,所有的现实都逐渐烟消云散。”刘力然长叹一声,说出一段很抽象的话。王葵很少能听到他讲出这么长的一段话,他能看出他说这些话时心中深深的痛。

深夜,王葵终于联系上了刘凯,他刚好在另一个城市出差,这几天一直在维修机器。王葵把刘力然的情况告诉刘凯,然后问刘凯:“哥,大爷这个状况,是不是需要再去住院啊?”

刘凯听了愣怔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按理来说,都问出我是谁了,是该回去。可目前,他不是还能做日常的事吗?他回去会更好吗?那些AI创新药他不一直在吃吗?”

“确实,他回去未必会更好,而且,他很有可能过一阵又要闹着出院。”王葵如实说。

“这样吧,我现在正忙,最近我女儿又病了,等我处理完这些杂事,马上就回去看看,到时再做决定。”刘凯说。王葵听了无言以对,他只是助手,没有决定权,但是他的计算中心却认为,刘凯有可能产生了误判。

刘力然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这让他的日常生活并不顺畅。情况好的时候,他刷牙、洗脸、上厕所、洗衣服、打扫卫生、浇花都不在话下,不好的时候他就会问,我是谁?我到底是谁?王葵回答后,他又会问,哎,那你是谁?你到底是谁?那种时刻,他好像在一个思维陷阱中反复挣扎,好不容易跳出来,又掉入另一个陷阱,这个过程无限反复。

现实中,他面临的最大的问题是吃饭。刘力然之前一般一天吃两顿饭,早饭吃前一天剩的,午饭要多做一些,晚上就不吃了,这样既省事又健康。他的许多生理指标都不太好,少吃为妙。可是现在,再让他自己做饭就有点不现实了,他大部分时候能走到小区的南门外把菜买回来,但是好几次,他买回菜之后,就站在厨房里对着萝卜、青菜、西红柿发呆。他要么觉得买回来的菜不对,要么忘了买回菜来要做什么,或者怎么做。王葵很想帮忙,他陪刘力然去买菜没问题,但是他做菜的水平却很一般,甚至可以说是所有技能中最差的。他不少次主动请缨给刘力然炒菜,虽然他严格按照计算中心里调取的菜谱和炒菜程序操作,但是每回做完,刘力然一尝,都摇头说,难吃,太难吃了。

还好,这个难题没耽搁太久,就被王葵解决了。他联网访问了云端的超级AI,AI迅速给出了答案:第一,寻求家里人的帮助;第二,家务劳动社会化。王葵明白过来,他马上对比了网络上提供的家政服务,果断选择了社区的小饭桌。这个小饭桌是专门为社区里的老人开设的,王葵去实地考察了一下,发现他们提供午餐和晚餐,老人们的总体评价不错,大家觉得口味挺好,还便宜,关键是,吃饭时老人们还能一起交流一下,聊聊天。

王葵于是带着刘力然去吃小饭桌。中午十二点,在社区的两间平房里,小饭桌准时开餐。房间的一角摆着米饭、炒菜、热汤,其余的地方则摆满桌椅,整个房间被收拾得干净明亮,像一个小型、简易的食堂。老人们来了自己打饭,六个菜随便挑选,米饭不限,可多可少。老人们每人拿个托盘,盛了饭菜找地方坐下吃饭,吃完抹嘴就走,盘子、碗都有人收拾,特别方便。

小饭桌的管理员有三四个,她们轮流上班,每次一个人就够,偶尔忙不过来,也会来两个。有一个小女孩是管理员里最引人注目的,她长得很可爱,相当爱笑,脸圆圆的,眼睛大大的,老人们都喜欢她,管她叫娜娜。娜娜最特别的是拥有一条机械腿,据说她小时候受过伤,换了腿,可那条假腿丝毫没有成为娜娜的阻碍,她每天带着它丝滑地跑来跑去,一副乐天知命的样子。

刘力然也很喜欢娜娜,在他清醒的时候,颇能和她聊聊。娜娜对每个老人都照顾得很好,对刘力然则是更加特别。刘力然吃饭很慢,大多时候,别人都吃完走了,他还在吃,他常常会把饭菜洒在桌上,娜娜非常有耐心,不时过来给他收拾。每当人们走后,娜娜手脚麻利地收拾碗筷,她一边收拾,一边和刘力然说话,不管刘力然是否回应,她就一直说,她也许看中的正是刘力然能长时间地听她倾诉。

她和他之间是有小秘密的。有一天中午,吃饭的人都走光了,阳光从外面照进来,屋子里变得相当安静,娜娜走过来擦刘力然的那张桌子。这是最后一张桌子,擦完,娜娜丢下抹布,坐在刘力然的对面,她看看左右没人,就轻声说:“老爷子,我告诉您一个秘密吧。”

刘力然听了毫无反应。

“这个秘密我不告诉别人,今晚就睡不着。”娜娜难以掩饰自己的兴奋。

刘力然还是无动于衷。

娜娜接着说:“我喜欢赛车,是一个赛车手。”

刘力然浑浑噩噩,呆坐半天。他忽然如梦初醒一般,眼睛一亮,抬起头说:“哦,真的吗?”

娜娜看到刘力然听懂了,就很激动,“哇,您听懂了,您信吗?您信吗?”她连连问。

刘力然闻言,愣了半天,他望望窗外的阳光,然后转过头,很正式地说:“我信,娜娜,你一看就与众不同。”

娜娜听了,脸立刻红涨起来,她的眼中忽然泛起泪光,由衷地说:“大爷您真有眼光,这个世界上只有您相信我——”

这样的场景后来又重复了一次。大概是一两周之后,刘力然和王葵又来吃午餐,那一次,两人来得有些晚,食堂里的人不多,娜娜正在跟一个单独吃饭的大爷说话,她叽叽嘎嘎地聊着,大爷咧着没牙的嘴傻乎乎地笑。刘力然拿好饭菜,在隔了两排的一张桌子旁坐下来,他那天相当清醒。

一会儿,一个就餐的胖大妇女走进食堂,她拿好饭菜,看了一圈,就坐到了刘力然这一桌。她一边吃一边瞄着娜娜和老人聊天,看了半天,她实在忍不住,就神秘兮兮地对刘力然说:“那个小女孩这里有问题。”她指指脑子。

刘力然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大妈接着说:“据说,她那条腿从小就有问题,后来托科技发展的福,装上了机械假腿,才能站起来走路。可是不知道为啥,她后来又不知足了,逮谁跟谁说,她是一个赛车手,可您说,这事谁能信?早就有人说,她根本不会开车,充其量不过是在屏幕前瞎比画,看机器人比赛而已。”大妈一边说,一边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刘力然默默吃着饭,半天,他喝了一口汤,很清晰地回答道:“我相信她,她看起来很像一个赛车手。”

在外人看来,刘力然的一生就是一个隐形者的一生。

年轻时,刘力然算得上一表人才,他身材高挑,看起来斯文儒雅,他朋友众多,在各色人等中都混得如鱼得水。不过,大家虽然和他表面热络,却没一个人知道他靠什么活着。他貌似干过不少职业,进出过不少公司,初来乍到时都欢欣鼓舞,相当高调,后来则悄无声息,不了了之。

随着岁月流逝,人们发现,他唯一的确定性就是他的不确定性,他总是忽然有一天就不见了。他的妻子冯为曾着急地找过他无数次,她真的不能理解,怎么好好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音讯全无。她没有一次能找到他,但过了一段时间,在某一天,刘力然又突然冒了出来,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接着和冯为一起过日子。冯为再怎么问他,他都对那一小段过往绝口不提。后来,折腾次数多了,冯为就习惯了,她不再找他,她隐隐觉得,他应该是情绪方面有问题,他需要的也许就是出去随便走走。

就这样,刘力然如同无人机一般,在生活中时而飞走,时而飞回,冯为则越来越淡定地应付着生活中的一切。最终,刘力然的归宿是去看守一座巨大的废弃仓库。那是一份相当清闲的活儿,每天和他相伴的就是门房桌子上的一只老式钟表,和一盏旧台灯,值班室里还有一张破旧的单人床。没人知道他在那里做什么,如何度过漫长的时光,但他确实在那里待到了退休,这件事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

退休后,刘力然按部就班地变老了,由于他之前一直保持着不健康的生活习惯,爱吃肥肉爱喝老酒,他在岁月的风霜中早已失去了斯文潇洒的外表,变得颓败不堪。他行动迟缓,总是在遗忘,也不再惦记着未来。早就没人谈论他了,朋友们都忘了和他在一起的那些快乐至极的瞬间,只是偶尔会模模糊糊地想起好像有过这么一个人,他面目不清,声音微弱,很像生活中的白噪音。

如果王葵没猜错,刘力然应该是受到了外界的某种刺激,但王葵推断不出那是什么。从某一天起,刘力然决定要再次往外走,他告诉王葵,自己要去完成一件事情,那是一件自己最想做的、最后的事情,他叮嘱王葵不要跟着,那是他的秘密。由于机器人的规则,王葵只能非常礼貌地听着并遵守他的指令,他不能阻拦。

可王葵早比一般生物人聪明,他的计算中心迅速判断出这属于突发情况,而且貌似不太妙。他马上和刘凯联系,但是刘凯一直关机,好不容易打通了,信号又不好,时断时续。王葵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刘凯,刘凯听了竟不以为然地说:“那让他去办好了。”

“可是,他好像要出一趟远门,我不放心。”王葵耐心地说。

刘凯还是很漠然。他说:“那就让他去呗,你别听他的,就偷偷跟着他,等我忙完,我马上回来看看。”

王葵就这样被撂在中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该听谁的,他束手无策了。

但是王葵能分辨得出,刘力然已经不那么“正常”了。他莫名其妙地倒腾起衣服来,一折腾就是几天。他把卧室的大衣柜打开,里面的衣服全都拿出来,放在床上、飘窗上,甚至地上。之后,他就一件一件试,穿上之后,他站在镜子前,呆呆地看着自己。镜中,他看起来像一袋被抛弃的土豆,那些衣服包裹着他的大肚腩,很难让人相信他曾经是一个金玉其外的人。不过,往好处讲,他貌似变得比原来清醒很多,换衣服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神采奕奕,嘴里还不断念叨什么,如同在和其他人聊天一般。

王葵仔细观察了他好几天,发现他也没做什么更过分的,于是,他放松了警惕。两天后的上午,王葵按照习惯,出去购买生活日用品,回家后,发现刘力然不见了。王葵茫然地等待了一会儿,刘力然给他发来了短信,他告诉王葵,他去了高铁站,办完事就回,不用担心,王葵就此被甩下了。

王葵的全身是由软硬件组成,硬件构成他的身体,软件完成计算和推理,硬件执行相应的任务。可不知道从何时起,他觉得自己开始有了一颗心,这并不是设计者的初衷。王葵不知道心在哪里,可是他觉得它是存在的,因为它总是在某种时刻不经意地开始跳动。

刘力然消失之后,王葵给刘凯打了很多电话,刘凯也不知道在忙什么,一直未接。好不容易接了,上来就埋怨王葵:“你有啥事,怎么老打电话?我这儿忙着呢!”

“哥,大爷真的自己去了高铁站,把我甩下了。”王葵说,语调中带着惭愧,这是他这一阵自我发展出来的情感。

“多大点事啊?去就去呗,他最近不是挺清醒的吗?我修设备呢,要是修不好,整个厂子都转不了,都等着我呢!”刘凯还是相当不满地唠叨。

王葵听了这句话,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怒气,他的音量瞬间被计算中心调高了,忽然大声对刘凯说:“哥,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到底你是他儿子还是我是他儿子?怪不得人家总说养孩子没用呢!”

刘凯一听愣了,他从未想到王葵会发脾气。

王葵说完,马上清醒过来,他知道自己在上一刻出了问题,立刻道歉说:“抱歉,哥,我刚才声音太大了,我不该发脾气。”

刘凯默然良久,才说:“王葵,你说的没错,是我的不对,这事我应该道歉才是。”他接着问,“老刘现在的状况如何?”

王葵回答说:“这一阵大爷看着还挺好的,他一直很清醒,应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刚才途中他还发短信说,很快就会回来。”

刘凯听了,冷静地判断道:“根据我对他的了解,他会回来的。这种事对他来说不稀奇,我年少时他走过很多回,但是最终都回来了。”

王葵听了不禁哦了一声,这个信息他从未有过。

“你不知道,他长期这么干,结果有两个:第一,我年少的生活中少了父亲;第二,我母亲终于有一天不再容忍了。”刘凯有些颓丧有些齿冷地说。

那天交流的效果很好,刘凯和王葵实话实说,聊了刘力然过去的很多情况,王葵能听出刘凯和刘力然有着长期的、很深的隔阂,原因一言难尽。最终,刘凯信誓旦旦地说,他立刻请年假回来看看。王葵听了很高兴,觉得交流总算对他有点触动。

刘凯猜得没错,刘力然果然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他神色如常,方方面面没有任何变化。但是,王葵为了刘力然的安全,做出了相当智慧的举动,这是他们这一代机器人自我进化的能力。他开始尝试合理地干扰刘力然的行动,一切皆在原则范围之内。一般情况下,刘力然的日常活动,王葵只是辅助,刘力然让他出去买东西,他也马上执行,但只要刘力然又开始倒腾他的衣服,他就贴身防守。

又一个清晨,刘力然起床后就开始找衣服,他指令王葵九点出去买菜,可是,等王葵一出门,他就换好衣服,意气风发地独自出发了。他刚走到小区门口,忽然看到门前的便道上,一个红色的大头娃娃坐着一辆宽大的轮椅悠然而过。那轮椅如同一条鱼一般巧妙地闪开行人和共享单车,平稳地穿行着,到了十字路口,准确地停下来等红绿灯。看得出这轮椅奥妙无穷,它应该有自动驾驶功能,大头娃娃里还传出嘎嘎的笑声,刘力然马上被这个景象吸引了。

这时,大头娃娃摘下面具,刘力然一看就笑了,原来是娜娜。

“老爷子,您干吗去啊?食堂开饭早着呢。”娜娜看着刘力然欢快地说。

“没事,我出去溜达溜达,在家里反正也是闲着。”刘力然清晰地说。

“那您跟我去养老院吧,那里举办机器人节,特好玩。您看,这轮椅就是他们的最新产品之一,全智能全自动。”娜娜热情邀请道。

“好啊,太好了。”刘力然高兴地说。

“那您坐上轮椅吧,我带您去养老院,这个轮椅能变形为一个电动摩托,可以坐两个人。”娜娜说。

于是,刘力然和娜娜高高兴兴去了附近的养老院看机器人节,他把要去高铁站的事情瞬间忘了。王葵则在小区门口的几十米外一直认真盯着,这是他和娜娜商量好的,只要他发现老人有异动,就叫娜娜来帮忙,娜娜果真履行了她的承诺,她是一个好女孩!

冯为年轻时相貌平平,身材矮小,长得小鼻子小眼,看着实在普通。她学的是财会,毕业后一直踏踏实实上班,干了几年出纳,之后转行搞人力资源。冯为为人平和,对啥事都要求不高,她从小的生活也一直都相对简单,直到她遇到了刘力然。

当年的刘力然确实是帅气斯文,充满青春活力。他的出现似乎一下子点亮了她的生活。她和他很快就结婚了,两人浓情蜜意地过了几年,很快就有了儿子刘凯。很可惜,这样的好日子没有持续多久,冯为就发现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是最贵的。

刘力然以他自己独特的方式不断地出现、消失,消失,又出现,好像玩得不亦乐乎。他有着广泛的兴趣、宽广的朋友圈,以及种种吸引他的创富传说,他的人生目标好像就是要尝试每一条可能与不可能的路。可实际上,刘力然一直活在他的幻想之中,这使他看起来过得相当潇洒,却使冯为成了一个情感失落的妻子、经济拮据的家庭主妇、手忙脚乱的母亲。

冯为难以置信地长期忍耐着,直到刘凯上了大学,她才搬回了老家。表面上,她说是要去照顾年迈的父母,其实她是下定决心去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刘凯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父母早就离婚了,只是为了表面上给他一个完整的家,勉强待在一起。刘凯对这事倒是看得很明白,他觉得他们应该离,两人根本不是一路人,他们走到一起应该算是人生中的错误。

刘凯长得像母亲,如今也四十多岁了,他从来都是不修边幅,胡子拉碴,总好像睡不醒一样,相当萎靡不振。他是一个电气工程师,各种工程中电气设备的安装与调试、维修与保养都在他的专业范围之内。刘凯的工作可不轻松,简单说就一个字,累!他的眼睛永远是红的,那是长时间出差、拼命工作、为了放松时不时喝大酒造成的。他继承了母亲的勤勉,但也有一份生活上的散漫——这应该来自他父亲。他结婚了,和妻子的关系很好,有个很乖的女儿,他超级爱她,甘愿为她付出一切。

刘凯也很爱母亲,他知道母亲隐忍了一辈子。在母亲身上,他看到了母性的伟大以及女性在家庭生活中遭受的巨大委屈。他年轻时就下决心,绝不会让自己未来的妻子过同样的日子,他后来果然做到了这一点,与父亲相比,他是一个好丈夫。但是,刘凯和刘力然的关系就相当冷淡,这太自然了,在他的成长过程中,每个重要的节点父亲都不在身边。毕业后,由于工作需要,他来到了南方一个大城市生活。因此,曾经的一家人现在分别居住在三个地方,母亲在老家,父亲在北方,他在南方。多年来,他一般只是在逢年过节时给父亲打个电话,父亲有时很快能接,有时不接,过一阵才打过来,有时则根本无声无息,如同不存在一样。

很多人都知道,云间特快拥有一条绝美的线路,行驶期间列车要飞跃多重天堑,窗外的景色华美壮丽,工程奇迹也令人由衷赞叹。不过,较少的人才知道,列车其实还会途经一个叫作云间的地方,上回刘力然就是在云间站下的车。

刘力然又陷入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状态。糊涂时,他长久呆坐,时不时问问“我是谁”;清醒时,他则非常固执,坚持要再访云间,声称一定要完成那件事。王葵忍不住问他,到底是什么事?刘力然闻言,睁着空洞的眼睛,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最后他说,反正,我有自己的事。

刘力然不让王葵跟着他去车站,王葵实在拗不过他,机器人的根本原则,就是不得违反主人的指令——除了伤害别人与自己的指令。多次商量之后,王葵与刘力然约定好,在他清醒时,在他知道“我是谁”的那天,他才可以去云间,但是他只能待上一天,那里的民宿王葵帮忙定好,他下车时,约定好让民宿的人来接站,回来时由他们送站,王葵接站。

在高铁站的出站口,有两个人并排站着,他们一同等待着刘力然的归来,他们是刘凯和王葵。百忙之中的刘凯,终于回来了,他应该来看看他的父亲了!

云间特快到站,车上的旅客不少,他们鱼贯下车,走过地下通道,分头出站。刘凯和王葵一直盯着人群,希望能看到刘力然,可是,人越来越少,却始终不见刘力然的踪影。过了半天,一个黑黑瘦瘦的中年人走了过来,他停下来,打量了一下高大的刘凯,犹豫了一下,问道:“您是刘凯吗?”

刘凯一愣说:“您是哪位?您怎么知道我叫刘凯?”

中年人温和地一笑说:“哦,冒昧哈,我猜您是。我是一个旅游博主,专门拍云间特快这条线的景点,遇到过您父亲好几次。”

“是吗?怎么回事?”刘凯问。

“您父亲应该很喜欢这条旅行线路,他一般是在云间站下车,他对那里很熟,风景、人物、建筑、历史,一清二楚。很偶然,几次旅程我们都坐在一排,在车上不是没事嘛,他就一直跟我聊天。”博主说,“我们聊了很多,他会时不时提起您,说些您小时候有趣的事情,还说,您长大之后很有出息,工作干得很好,不像他。我看过您的照片,因为他一直拿在手里让我看,一次又一次,不看不行,所以,我一下子认出了您。”

博主说到这儿,不知为什么,刘凯忽然眼眶湿润了,他迅疾平复了一下自己,深吸一口气,连忙问博主:“那我父亲呢,他在哪儿?”

博主闻言,愕然说:“我还想问您呢,他这回没跟我坐在一起。”

博主走了,临走,刘凯认真握了一下他的手说:“谢谢您跟我父亲聊天。”

最终,出站的人都走光了,刘力然依然未出现。刘凯颓然地看着空空的出站口,问王葵:“我爸跟你联系了吗?”

“没有,我发短信他也没回。”王葵说。

“他到底在哪儿呢?”刘凯自言自语,他用手搓着自己的头,心中涌起无尽的懊悔。

“也许,他待在云间没有回来。”王葵平稳地猜测说,“我曾和大爷约好,只要他超过一天没回来,我就去找他。”

刘凯一听马上说:“那我就去找他!”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0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