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都市空间众生相的文学细描 ——《青年文学》第五届城市文学排行榜上榜作品述评
青年文学杂志社自二〇一八年发布城市文学排行榜,上榜作品一直备受关注。二〇二三年七月十日,第五届城市文学排行榜发布,共有二十部小说上榜,其中短篇小说十部,中篇小说十部。①虽然每部小说的聚焦中心各有不同,但这二十部上榜作品在写作上都有较为自觉的城市文学意识,写作手法上融合了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的传统,作品既有观念性又不失生动感。本次有小说上榜的作家,既有五〇后,也有六〇后、七〇后与八〇后,还有九〇后。他们的写作,呈现了中国社会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降的主要发展图景,尤其是人在现代城市中的情感体验与生命经历。
一、光影交错的城市风景
城市,是城市文学生长的土壤,与中国近现代历史的进程密切相关。城市为小说写作提供了多种可能性。“现代城市的复杂性和多面性难以一言以蔽之,光影交错感正是城市的灵魂。” ②诚如卓今所指出的,光影交错是城市的核心特点,呈现它光影交错的复杂性和多元走向,是城市文学的一个审美追求。如果说,在时代走向比较明确的情况下,文学对城市的描写和把握还相对比较容易的话,那么在“城市高度发达以后,情况不同了,任何一种视角或叙事手法都难以全面地描述城市的样貌”③。第五届城市文学排行榜上榜的二十部小说,就将城市在时间中的隐秘性与故事性多角度、多方位地进行了呈现。阅读这二十部小说,读者可以形象地领略到城市的光影交错感以及纵深的历史感。比如禹风的中篇小说《淞沪旧事》就让读者重返历史现场,感受老上海大都市的独特情韵,战争、商业、家族故事、人情人性在小说中被描绘得生动而鲜活。乔氏家族的发家史和上海的城市进程巧妙地交织在一起,服装行业的兴衰,也从一个角度见证了民族的文化传统和城市审美观念的交融。同样是具有历史纵深感的中篇小说,葛亮的《浮图》则借富有地域特色的粤音闽韵与饮食文化,讲述了连粤名这位香港退休教授的半生故事,从他的人生经历读者可以品味到香港、广东、福建三地的城市风情,感受历史发展中生命的变与不变。
城市,总是和时代发展、商业进程紧密关联,每个时代的城市风景都需要作家去深入体验、开掘,进而呈现出其外在景观与内在文化韵味。正是城市本身的丰富性,以及它随时代而不断变化的特性,让城市文学的写作有了广阔的生长空间。那些生活在城市空间的人群,也体现出了不同的样貌,上演着不同的人生故事。在中国,提到城市我们首先想到的,是北京、上海、香港等繁华的大都市。它们是很多人,尤其是很多年轻人向往的天堂。人们怀揣理想与希望,兴致勃勃地向心目中的理想之城奔赴而去。可结果呢?城市带给他们的常常是沉重与酸楚。为了生存,这些人不得不在城市中努力拼搏、辛苦挣扎,他们还来不及充分体验城市的现代与便利,就在这里尝尽了生存的艰难与曲折。城市本身的丰富多姿,与人容易陷入的生存困境,两者形成了足够的张力,人与城的关系也因此呈现出其复杂的、纠结的一面,这构成了奇妙的小说景观。在本次上榜的二十部小说中,顾拜妮的《合租女孩》,王莫之的《为萨克斯写的蓝色情歌》,罗伟章的《从第一句开始》,章雨恬的《观音洞》,白琳的《赞助苏珊》等,都不同程度地向我们展示了复杂纠结的人—城关系、城市光影交错的不同侧面,不同人物与城市之间的故事也因此得到了多样化的文学表现。
城市生活的特征之一,是生活的流动性。形形色色的人物,可以在城市里意外交集,或者分离,这就为小说创作提供了多种可能性。上榜第五届城市文学排行榜的二十部小说,内涵是比较丰富的。这二十部小说用审美的表达方式,把当代人生活的各个侧面,在城市的光影中生动地演绎了出来。城市是文明的载体,是生活的家园,也是人生的驿站,人们在这里体验着追求幸福的快乐,也感受着生命的伤害与告别,将这一切汇聚起来,便构成了城市的鲜活与立体。
城市风景中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那些生活在城市光影中的人。他们的悲欢离合与精神向度,无不和城市有着密切关联。文学就是应该用文字打动心灵,呈现出形形色色的人物灵魂流动与飞扬的状态。本次上榜的二十部小说,为读者带来了游走于城市光影中的各色人群,有到大城市打拼不得不与人合租的年轻人(顾拜妮《合租女孩》),他们的身体每天在城市奔忙,内心却没有对城市产生归属感。比起初来乍到的年轻人,人到中年的城市人工作和家庭都比较稳定,生活看似上了正轨。然而,他们也同样正面对生活的难题,或为事业的瓶颈而苦恼,或为激情消退的婚姻、爱情所羁绊(朱婧《我的太太变成了鼠妇》)。岁月如歌,青春不再,即便已到迟暮之年的老人(锦璐《复调喀秋莎》、钟二毛《晚安》),也同样有难解的生命难题。
值得注意的是,出现在上榜小说中的众多人物,他们的身份可能是不同的人的丈夫、妻子、父母、子女,但他们也有相似性,那就是大家都是在城市中生活的普通人。他们日常、真实又琐碎的生活,共同构成了鲜活、多样、复杂的城市风景。专注细微的、寻常的人物,从他们的日常生活经验中去透视城市空间的斑驳,探讨人性的幽微与生命存在的内在价值,这是本次上榜的二十部小说在叙事上的共同点。也就是说,这二十部城市小说在写作上基本没有采用“飞流直下三千尺”般壮阔、宏大的叙事策略,而是以日常的和缓笔调,细致地描摹都市空间中的万家灯火,以一种平静的而非激情的叙事节奏来呈现光影交错的城市风景,特别是生活在城市中的人的情感体验和生命经历。
城市中上演的不再是惊心动魄的社会巨变,而是平常、琐碎但真实的生活细流。比如,王莫之的《为萨克斯写的蓝色情歌》可以视为作家为城市而写的一首小情歌。小说从一个儿子的视角出发,回望、拼凑了父亲年轻时代的人生经历,通过父亲这个人物的人生经历,又勾勒出中国早期流行音乐中作曲家群体的生活。这部小说对当时上海惯常的城市生活图景做了生动的“复原”,让读者从中看到了城市文学的价值与能量。骆平的中篇小说《无尽夏》,是一个普通人寻找和回归自我的故事:一次接诊,医生李浩对病人王苏留下了特殊的印象,以此为契机,李浩开始寻找一位儿时的旧友。在一番寻找之后,他才得知身患绝症的王苏,竟然就是早年的恋人王玉梅。这是一对过去的恋人,但作家并不是要写两人充满戏剧性的爱情,而是通过两人的各自寻觅,表现每一个普通人对自己初心的寻找。“骆平最终关注的是生的意义,是对生命原初寻找后的人间清醒。”④ 无论哪个时代,城市的光影都会因为一个个平凡而真实的生命,呈现出其鲜活生动的面容,城市小说也从中获得了写作的不竭源泉。
二、人与世界多向度关系的探索与表达
作家都会有“问题”意识,只不过有些作家藏得浅一点,有些作家则藏得深一点。作家从事文学创作,除了需要审美地表现生活的现象,更应该突破生活的表层去探究、烛照生命内在的价值与尊严。当然,作家不是思想家,但是每一位作家对题材的选择,对故事的艺术处理,以及对作品精神内核的传递,实际上都已经说明了他对生活做出的思考与判断。因此,要判断一部小说是否是真正的城市文学作品,不能仅仅只是看作品在题材层面是否写到城市景观和人在城市中的生活,还应该思考作品有没有在更深层次上探索城市与现代文明观念的内涵。真正的城市文学,需要以文学的方式去探究繁华表象后面人与世界的多向度关系。
现代化是人类社会从传统向现代转型的动态过程,现代性是指启蒙时代以来的“新的”世界体系生成的时代,城市文明与这二者都有密不可分的内在关系。城市小说的写作也需要在这两个层面展开,才能真正建立起城市的审美体系。城市是多元化的存在,具体到小说层面,作家应该关注城市中人思想观念的变化、价值观念的更新,以及新旧观念的碰撞与融合。陈晓明就曾关注到一个现象,那就是“在中国更加走向现代化、全球化的进程当中,标志着我们文学创作高度的有影响的作品却是那些乡土小说” ⑤。从这个角度看,《青年文学》连续几届推出城市文学排行榜,对中国城市文学的发展具有重要的推动作用。
第五届城市文学排行榜所推出的二十部小说,都在人与世界的关系上进行着不同风格的探索与表现。近年来,随着城市文明水平的提升,越来越多的人带着希望与热情涌入城市,渴望在城市中实现人生梦想。伴随全球化时代而至的消费主义、知识商品化、权威瓦解等潮流,为城市中人的生存带来了格外多的机遇与便利,但也因此产生了诸多的现实问题。上榜第五届城市文学排行榜的二十部小说,都不约而同地描写了城市生活带给人的物质和精神享受。在周嘉宁的《明日派对》中,我们看到了那些刚刚踏入新世纪的年轻人,他们虽然有无所事事的烦恼,但是也体验着与志同道合者相聚的快乐。他们参加香港歌星的演唱会,在国庆前夕的人潮中观看黄浦江上的焰火,在废旧的杨浦厂房里以排练为名打发时间,夜里跳上充气艇在苏州河上航行……小说的叙事者“我”,是一名刚刚考上大学的年轻学生,经由“我”的视角,小说为读者展现了城市年轻人的生活群像。小说中出场的人物众多,他们身上有着青春的颓废,也充满青春的活力与激情。《明日派对》很好地表现了一群城市青年矛盾而丰富的人生,“派对”是城市的产物,也是对人物关系和青春风采的聚焦。
本次有小说上榜的作家,既有五〇后(如张翎),也有六〇后(如罗伟章、钟求是)、七〇后(如李宏伟、锦璐、钟二毛、葛亮)与八〇后(如周嘉宁、朱婧、张玲玲、班宇、默音、白琳),还有九〇后(如顾拜妮、章雨恬、王苏辛),考察这二十位存在年龄结构差异的作家的经历便会发现,他们的城市生活经验占据了主导地位。他们上学、留学、求职、工作的生命经验,几乎都来自城市。作家本人已经和城市建立起紧密的关系,他们就是城市的一分子。正因为这样,作家们对城市的了解是深入而细致的,对他们笔下人物的情感和心灵世界的把握,都有各自的优势。简言之,第五届城市文学排行榜上榜的二十部小说深入洞察了城市空间中人的生存和心灵世界。
这二十部小说的写作中有一个共通的现象,那就是拂去城市生活风光的表面,小说主人公的生活都经历过或正在经历着痛苦。这二十部小说中出现的人物,内在其实都各有缺失与伤痛。人很少有归宿感或幸福感,这似乎已经成为当下城市生活的一种普遍现象。白琳的中篇小说《赞助苏珊》写了漂泊异国的女性苏珊的人生,把求人包养装饰成文明一点的“赞助”,也掩盖不了主人公人生的那一抹凄凉。而苏珊之所以没有灵魂的归宿感,与原生家庭对她的伤害有着直接关系。父亲的缺席,母亲的自私放荡,让苏珊的身体和心灵自小就饱受创伤。她的身体可以被“赞助”,灵魂却永远在流浪。城市有美丽的光影,有丝巾、耳环、套裙,人物的心灵却始终寻不到归宿。小说巧妙地利用“疤痕”意象来喻写苏珊的伤痛,她腋下的两道生理性疤痕,更像是心灵疤痕的外显,时时带给她不可言喻的痛感。
顾拜妮的短篇小说《合租女孩》写独自在大城市上班的主人公卢凯琳,为了节省用度只能和陌生女孩樊鹿合租一室,两人经历了由陌生到逐渐认同的过程。卢凯琳早先因意外失去姐姐,关于姐姐的回忆始终纠缠着她的心灵,原生家庭给予的伤痛一直如影随形,她的生活陷于现实、回忆、梦境的三重压迫之中。室友樊鹿的出现带给她友谊和温暖,可是一种新型关系的建立并不能真正消除心灵的伤痛,在小说的最后,樊鹿终究还是离去了。“室友昨天搬走了,我放肆地哭了一回,倒不是因为她,像是把很久以来的委屈都从身体里释放出去。”⑥一个女孩子的心里藏满秘密和伤痛,她的委屈只能通过泪水才得以释放。朱婧的短篇小说《我的太太变成了鼠妇》叙事角度可谓巧妙,从丈夫的角度叙写妻子身体和精神的变化以及她所承受的伤害,这种全知的男性视角在小说中形成了一种无所不在的把控和压抑气氛。作家还精心选择了一种奇特的动物“鼠妇”(西瓜虫),来作为女主人公形象的喻指,一个“美丽而无用的人”,“只能仰仗更强大的人,抑或顺从地走进谎言的牢笼”。⑦这样冷酷而疏离的家庭关系,让读者也感到了某种强大的压迫感。
除了生存的艰难不易,更沉重的诸如死亡之类的主题,也被一些敏锐的作家关注并进行书写,它们同样是城市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钟二毛的短篇小说《晚安》就戳人泪点,把作家对死亡的理解展示得深刻而感人。身患绝症的母亲竟然让身为刑警的儿子为自己实施“安乐死”,而母亲去世前讲述的七个故事,每一个都包含死亡元素。小说发表后入选了《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刊和多种年度选本,《长江文艺·好小说》副主编鄢莉评价这部作品时认为:作家在处理“安乐死”这一处于“深水区”的敏感话题时,展示了成熟小说家高明的叙事策略,即“赋予死亡以丰富的含义,极大拓展了小说的意义边界”⑧。小说中有段文字,把人物内心的伤痛与悲情描写得不动声色却又催人泪下:“有次,半夜,我站在门口,看着母亲跪着,像一尊雕塑,不知道为什么,我也跪了下来,我也跪得跟一尊雕塑一样。跪了多久我不知道。最后是猫轻轻叫唤了一声,我才抬起头。猫从沙发上跳下,落在母亲边上。母亲依然保持着原有的姿势。猫左右翻了个身,最后也安静了。我站起来,坐在椅上,看了她们很久……”⑨患病的母亲此刻已被病魔折磨得完全失去了生命的光彩,活着,于她而言只剩下无尽的痛苦。身为儿子,“我”疼惜母亲,却又束手无策,就只能安静地看着母亲跪着,“我”也跪了下来。作家以克制的文字与叙事情感,写透了“我”的无助、绝望,以及母亲面对死亡的平静。
钟求是的短篇小说《比时间更久》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呈现了父辈对爱情的执着与坚守。作家力求在叙事策略上有所创新,小说以虚构与非虚构混搭的方式来延展故事,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在虚构部分,作家以设置悬念的方式引出故事:年近八旬的父亲以近乎固执的态度要求改名,改回年轻时的名字。改名后面则隐藏着一段久远的往事,一个不能圆满的爱情秘密。在非虚构部分,作家将自己置于前景,讲述了一个似乎真实的人物“我的老师”的人生故事,并指认他是前面虚构部分的人物原型。这种虚实相间的写法既给小说带来创意,也使故事呈现出复调的效果,历史与现实、真实与虚构相交织,小说也因此获得了多重审美效应。当然,类似的叙事方式也为读者的阅读带来了考验,稍不注意读者就会掉进作家精心设置的叙事“陷阱”,在虚构与非虚构之间迷失。读完小说还会让人陷入沉思:比时间更久的到底是什么?是随风而去的爱情,还是对生命的执着?
城市中人与世界的关系复杂多样,体现在梦想与现实、辉煌与没落、爱与痛、生与死等多个侧面。第五届城市文学排行榜上榜的二十部小说,以各自特有的优势,捕捉到那些人与城关联的独特瞬间,开掘出其中深藏的内涵。这二十部小说汇聚在一起,全面地展示了人与世界的多向度关系,它们于复杂、纠结之中呈现了多元化的审美效果。
三、生命的漂泊与荒诞
一部城市小说,如果仅有对城市外部环境,如街道、房屋、灯光等的描写,而没有更为幽微的对人内心情绪与情感的捕捉,那么它也是无法真正走入读者内心的。本次上榜的二十部作品,之所以能够触动读者的心弦,除了它们都比较细致地描摹了城市光影交错的景观,探索了人与世界多向度的关系之外,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原因,这二十部小说都在不动声色间触碰了人的痛感神经,让有过相似城市生活体验的读者能够捕捉到暗流涌动的城市对人心灵世界的挤压,引发情感的共鸣。
纵观本次上榜的二十部小说中出场的人物,无论男女老幼,按他们出生地的不同,大致可以分作外来者和本地人两个类型。城市外来者,指的是那部分并非土生土长于“这一座城”,后来因为工作、学习、生活等原因进入了这个城市空间,即从异乡来到这一个都市空间的一类人。对于当下的这个都市空间而言,他们是新居民,是外来者。需要指出的是,外来者生命出发的原乡并不一定就是农村。事实上,新世纪以来的城市文学很多时候已经打破了城市对面就是农村的思维定式。在新世纪以来的城市文学中,那些来到城市打拼的人很可能出生于城市郊区或者小县城,来当前这座城市打拼,是因为比起他们原本出生、成长的地方,这个城市更加现代,更加发达与繁华。当然,也正是因为当前城市的高度现代化,这部分城市新居民的生活与工作节奏不得不比从前更快。他们忙碌地奔波在眼前这座繁华之城,无可奈何又无法停歇,内心的疲惫与茫然也因此晕染开来。如果要用一个关键词来概括这部分城市外来者的心境,“生命漂泊”是比较恰切的。
漂泊,既指身体上的奔波,也指心灵上的无根与孤寂状态。漂泊,意味着离开故乡去远方,或者由边地向中心城市靠拢,甚至漂出国门与另一种文化相交融,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都会受到有形无形的冲击和影响。和战争年代人的被迫漂泊不同,商业化背景下的漂泊,是人为了生活得更好而进行的主动选择。漂泊过程中表面的诗意和内在的撕裂感,会给人的生活和内在的精神世界带来极大的影响与冲击,这就为城市小说表现生命存在的无意义感提供了空间。本次上榜的小说,有很多都涉及漂泊。小说中的人物,或经历了生活的漂泊,或承受着心灵的漂泊无依,在无形中丰富了城市文学的审美内涵。李宏伟《云彩剪辑师》中的阿懒,顾拜妮《合租女孩》中的卢凯琳,张玲玲《独居》中的孔霁,周嘉宁《明日派对》中的“我”与王鹿,罗伟章《从第一句开始》中的“我”,张翎《疫狐纪》中的“我”,白琳《赞助苏珊》中的苏珊,王苏辛《远大前程》中的刘源,都有过“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漂泊体验。其中,张翎《疫狐纪》中的“我”,以及白琳《赞助苏珊》中的苏珊,两位主人公的生活不只是身在异城更是身处异国。这份“生命漂泊”之感,让小说主人公的城市生活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沉重。他们无处诉说又无法消解的茫然、失落、孤独,也因此浮现在读者面前。
与上述漂泊于城市的外来者不同,本届排行榜有部分小说中的人物是如假包换的“城市土著”。他们在城市中有稳定的住房、工作、家庭与事业,他们的生命已经和城市建立起看似亲密的关系。比如,田耳《突如其来的一天》中的占文,禹风《淞沪旧事》中的乔新甫与乔新成两兄弟,钟求是《比时间更久》中的周一忆,班宇《漫长的季节》中的“我”,王莫之《为萨克斯写的蓝色情歌》中的Y,锦璐《复调喀秋莎》中的艾老师,以及钟二毛《晚安》中的“我”与母亲等人,他们都是已经在都市空间中扎下根来的一类人。相比城市外来者,这部分本地人对城市显然要熟悉得多,他们在城市当中留下的生命印记自然也更丰富和绵长一些。面对城市,他们似乎没有那么强烈的“生命漂泊”之感。然而,他们依旧有自己要面对的生命难题,那就是个体生命如何面对命运的荒诞。田耳《突如其来的一天》中,占文与碧珊婚礼中频出的各种意外已经让人忍不住发笑,然而,比状况百出的婚礼本身更加荒唐的,是新郎占文在婚礼当晚心底竟然对自己的老同学,同时也是自己婚礼负责人的邱月铭产生了暧昧的情愫。新婚当晚,新郎占文心里想的不是新娘,而是另一位女性。占文的这份隐秘情愫一下就冲淡了婚姻的甜蜜、喜悦与忠诚,他与碧珊的婚礼也因此落入了荒唐的境地。事实上,结婚快满三年时碧珊就提出离婚,结婚才五年两人就分道扬镳,碧珊离婚后第二年马上再婚,这些细节都在充分说明二人这段爱情与婚姻的荒谬。无论是爱情,还是婚姻,它们很多时候都是一个人生命存在的重要部分,可是在占文与碧珊身上,爱情与生活仿佛都是索然无味的,生命存在荒谬的一面由此可见一斑。
作家们透过城市人生活的斑斓,注意到了生命隐含的荒诞色彩。它打破了人们对一些事物的笃定思维,让人产生在都市空间中似乎并没有什么是真正可靠的、真正有价值的心理趋向。田耳《突如其来的一天》中占文与碧珊的婚姻如此,骆平《无尽夏》中李浩与王玉梅的往事如此,朱婧《我的太太变成了鼠妇》中“我”与太太间的关系亦如此。本次上榜的二十部城市小说,都不同程度地写到生命荒诞的一面,这也反映出当前城市文学写作的一个审美追求,那就是比起浮光掠影地书写城市传奇,作家们更倾向于从真实日常的城市经验中去追问靠近幽微的、本质的生命存在。
近年来中国城市的发展突飞猛进,已经形成独特的文明体系。小说是以感性的方式建构一个文学的审美世界,上榜《青年文学》第五届城市文学排行榜的二十部小说,内在都有自身独特的创造性和审美追求。二十位年龄结构、人生阅历存在差异的作家,一起写下了都市空间中的立体风景与永不重复的人生故事。这二十部小说合起来构成了关于城市的多声部乐章,城市的发展与进步、撕裂与阵痛,都于文字中闪现迷人的光芒。
注释:
①上榜的十部短篇小说是:李宏伟《云彩剪辑师》(《天涯》2022年第5期),朱婧《我的太太变成了鼠妇》(《青年文学》2022年第8期),钟求是《比时间更久》(《人民文学》2022年第4期),张玲玲《独居》(《湘江文艺》2022年第5期),顾拜妮《合租女孩》(《中国作家》2022年第11期文学版),班宇《漫长的季节》(《十月》2022年第3期),王莫之《为萨克斯写的蓝色情歌》(《青年文学》2022年第10期),锦璐《复调喀秋莎》(《广西文学》2022年第3期),章雨恬《观音洞》(《江南》2022年第4期),钟二毛《晚安》(《当代》2022年第2期)。上榜的十部中篇小说是:葛亮《浮图》(《十月》2022年第3期),周嘉宁《明日派对》(《十月》2022年第1期),默音《上海之夜》(《上海文学》2022年第6期),田耳《突如其来的一天》(《天涯》2022年第3期),张翎《疫狐纪》(《北京文学》2022年第5期),罗伟章《从第一句开始》(《芳草》2022年第2期),禹风《淞沪旧事》(《广州文艺》2022年第2期),白琳《赞助苏珊》(《芙蓉》2022年第4期),骆平《无尽夏》(《花城》2022年第6期),王苏辛《远大前程》(《山花》2022年第8期)。
②卓今:《新城市文学:在分裂、寻找、突围中形成新的美学范式》,《文艺报》2025年3月28日。
③卓今:《新城市文学:在分裂、寻找、突围中形成新的美学范式》,《文艺报》2025年3月28日。
④引自2022年度“川观文学奖”小说奖授奖词。
⑤陈晓明:《中国文学开创的现代面向》,《中国社会科学报》2021年10月19日。
⑥顾拜妮:《合租女孩》,《中国作家》2022年第11期文学版。
⑦朱婧:《我的太太变成了鼠妇》,《青年文学》2022年第8期。
⑧引自谢湘南:《写都市人生活处境,深圳作家钟二毛新书〈晚安〉出版》,《南方都市报》2024年3月4日。
⑨钟二毛:《晚安》,《当代》202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