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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
来源:文汇报 | 李天扬  2025年10月13日08:15

凌晨醒来,晃一晃头,一下子就清醒了。看枕边手机,4点30分。起床,刚刚站定,电话响了,说情况危急。

赶到医院,进ICU病房,母亲的监护器上,都是直线。医生来,说,就是4点30分走的。

这天,是2025年3月23日。

母亲出生在江苏海门聚星镇北边的一个小村,现在,归启东了。行政区划的变更,让不少讲究籍贯的中国人有点不适。母亲不会纠结这些。她16岁离乡,尽管一生乡音浓重,但她几乎从不说家乡的人和事。直到她离乡72年后,我才请母亲带我回过一次她的故乡,那是2019年春。我写了一篇《聚星镇》,发表在《笔会》。

母亲姊妹兄弟七人,上面三个姐姐,下面三个弟弟。她,在正中。因为她是最小的妹妹,在大家庭里,没什么发言权;又因为她下面有三个弟弟,还未成年,就随姐姐进纱厂做工,承担起家庭的责任。

既无发言权又有责任感,似乎成了母亲一生的写照。

在姊妹兄弟里,母亲性情最为温顺,家族聚会时,很少听到她说话,她的意见似乎总是可以忽略不计。结婚后,由于母亲不会说普通话,也很难和苏北婆家的亲戚沟通,于是,她常常安坐一隅,不响,微笑示人。

母亲是纺织厂的挡车工,这样单调重复的工作,她做了一辈子。读中学时,我曾去过一次她工作的车间,机器轰鸣,说话须高声。人们以轻声细语为文雅,但,殊不知,很多人嗓门大,是有原因的。挡车工不停地在纺机间走动巡视,布匹上有线头什么的要及时处理。有人统计过,这样八小时下来,约走三十公里。母亲的工厂在嘉定,离上海市区恰三十多公里。嘉定人去市区,都说“去上海”。母亲说:“我每天走一趟‘上海路’。”挡车工要三班倒,十分辛苦,等于每隔几天就要倒一次时差。母亲并不叫苦,工作勤勉而出色,曾评上先进。她只是希望,两个儿子以后能够上长日班。

其实,外祖父的家境,曾是殷实的。1961年冬天,形势稍缓,外祖父凭记忆,用工整挺秀的小楷,背写了一小册《杨氏续支谱》。开头,外祖父写道:“我杨氏宗谱,经兵燹之后,散失已尽,兹就余记所及,笔之于楮。”这本《支谱》,外祖父由殷记起,春秋而唐宋,延绵而下,“宋室南渡,我杨氏南迁至金陵句容”,“迨南宋末叶,元兵南下,廷玉公举家迁移至崇明,是即我杨氏迁崇始祖”,“诚斋公住聚星镇南三里之北致远堂,诚斋公之长孙,即二十世祖际唐公,是即我本生祖也”。因此,外祖父昌九公,为二十二世祖,居“承恕堂”。据此,杨氏是望族无疑。1946年,外祖父“旅食江南”,“次年遂举家迁至娄东”。娄东即太仓。外祖父在这个江南小城,生活了40多年,于家中寿终正寝。述及这次南迁,文字极简。外祖父没说的是,当年离乡,甚是仓皇,家境由此一落千丈,仅靠他当小职员的薄薪,要供养一大家子,是极为窘迫的。未几,便一贫如洗了。二姨母蔚文曾忆及,她常要去菜场捡他人丢弃的菜皮。也因此,姐姐打工挣钱供弟弟读书,是势在必行了。这样的戏码,直到今天还在中国许多贫寒家庭中上演。

外祖父,是重视教育的。他的长女,即母亲的大姐韵文,曾读到大学,就学于徐州江苏学院。不幸于1948年初染疾早逝,年仅23岁,葬于南京中国公墓。据墓志铭称,韵文姨母“幼聪颖,好学励行”,进入大学后,“勤勉不辍,心弥苦而志弥坚,意欲俟学成后,培植诸弟,以替亲力”。韵文姨母的墓志铭和墓碑,皆由金陵大学校长陈裕光先生题写。陈先生1927年10月被聘为金陵大学校长,直至1950年。他,是第一位担任教会大学校长的中国人。等到我知道这些,外祖父已经不在了,我无从问他,为什么能请动陈先生。而陈先生直至1989年以96岁高龄逝于南京。如果年轻时的我像后来那样喜欢对往事刨根问底,或有机会去拜访陈先生,问问他记不记得,曾为一位早逝的女大学生书写墓碑。

我曾想,如果韵文姨母健在,大学毕业的她应该有能力“培植诸弟,以替亲力”。若如此,母亲是不是就不用小小年纪去纱厂做工了呢?母亲到晚年,曾忆及大姐放假回乡,教弟妹们唱抗日歌曲,还哼了两句。这是我唯一一次听母亲唱歌。

从小育我的外祖母,是续弦。她目不识丁,却极能干,嫁到杨家后,面对前妻留下的七个子女,持家不易。她不光自己亲自下地干活,还让三个女儿辍学帮着做家务。这个当年她以为理所当然,后人觉得荒唐的决策,导致母亲和蔚文、婉文两位姨母成了半文盲。三姐妹中,母亲最小,书也读得最少。她连信也没写过。所以,我没有一纸她的亲笔手迹。

虽然母亲从来不谈往事,到她晚年,经我提问,她告诉了我一点儿她的经历:“1947年二姐出来,我就跟出来。在海门青龙港坐船,那里没有码头,小划子把我们送到轮船上。到上海十六铺码头,遇同乡苏再兴,他把我送到斜桥黄家寄爷(按:黄家寄爷为母亲的姑父。海门方言,姑母姑父均称寄爷)家,爹爹再去接。刚刚从乡下出来,去南京给小寄爷(按:杨静言,外祖父最小的妹妹,后在美国大学任教,入美籍)领小囡,当时寄爷的大女儿出生不久,才几个月。我笨,不会做家务,不会做饭,后来就走了。跟二姐到苏纶纱厂,学细纱。1949年2月,到嘉定永嘉纱厂(后名上棉34厂),厂长张言雄是海门人。50年代,永嘉厂暂时关掉,到葛隆商店做营业员,饭店里端盘子。当时我的工资高,比商店饭店经理还高,所以我做就做。永嘉厂恢复,我又回去了。”

母亲读书少,从不过问我的学习,十几年,一句也没有。这在今天看来,令人难以置信。但她毕竟受了外祖父的影响,也是重视教育的。她总是对我和弟弟说,只要你们读得上,我就会供你们读。不知道这样的话里,有没有含着她自己辍学的辛酸。正因此,母亲50岁到退休年纪时,因为技术好,厂里留用五年,55岁退休时,我和弟弟还在读书,她又去城外的乡镇企业做工。她的两个儿子都考上了大学,算是纱厂里的新闻。

虽然母亲没文化,也不管我学习,但是,她的帮助,对我成为一个读书人,至关重要。我在进小学不久,就养成了近乎贪婪的读书习惯,说手不释卷,毫不夸张。这,全靠母亲。我1973年入小学。之前,我在太仓随外祖父母生活了七年。学龄前,外祖父教我识字,我学得很快,识得不少。所以,当同龄人都野在外面打弹子丢石块时,我一个人在家里看书。父母家里,是一本书也没有的。书从哪里来?都是母亲从厂图书室借来的。

时值“文革”后期,虽然是“文化沙漠”时代,但今天被文学界和史学界有意无意忽视的是,那个阶段出现过一个文学创作、出版的高峰期,出版了大量以阶级斗争为主线的长篇小说。最著名的,当然是浩然的《艳阳天》和《金光大道》。所谓“八个样板戏和一个作家”,“一个作家”就是指他。但其实,到了“文革”后期,无论是电影、戏剧,还是文学创作,都出现了一个小高潮,远不止这“八个和一个”。母亲为我从厂图书室借来的,正是这些小说。现在我还记得起名字的有:《三探红鱼洞》《沸腾的群山》《大海铺路》《大刀记》《较量》《春潮急》《虹南作战史》《征途》《万山红遍》《激战无名川》《飞雪迎春》《山呼海啸》《矿山风云》,等等,暂记不起名字的,应该还要多。如果从文学创作的标准来看,这些小说带有极深的时代烙印,“三突出”“高大全”“脸谱化”……简直乏善可陈。可是,对我这个喜欢读书的少年来说,这些小说可太重要了。我难以想象,如果没有它们,我还会不会成为一个喜欢读书的人。后来我倚老卖老,常常跟年轻人说,读什么书不重要,读不读,才重要。

正因此,少年的我,是有多么盼望母亲下班带书回家啊。那个年代,几乎是没有作业的,有大把大把的时间看书,我看起书来,囫囵吞枣,速度飞快。所以母亲借书还书的“任务”颇重。棉纺厂图书室的书,竟被我看完了。于是,我会有无书可读的“空窗期”,只好请母亲再去借读过的书。图书管理员也会告诉母亲,何时进新书,到了先借给她,算是“优待”。“文革”结束后,这位图书管理员悄悄地把封起来的“前十七年”的“毒草”,如《苦菜花》《野火春风斗古城》《铁道游击队》《青春之歌》等借给母亲。所以,我读这些,比同龄人略早些。老版《苦菜花》里的几处性描写,读来很是刺激。“文革”后再版,《苦菜花》也有“洁本”了。走笔至此,深深感激不厌其烦为我借书还书的母亲,是她,在那样一个全民荒废读书的时代,亲手为我建造了一个巨大而坚固的读书地基;同时也很是感激那位从未见过面的图书管理员,是他(她),尽力满足一个喜欢读书的孩子的渴望。

当然,对借书还书大书特书,无非是谈我的感受。对母亲而言,这只是她为家庭尽责的很小一环。因为三班倒,母亲睡觉的时间,是不确定的。但是,只要她醒着,永远在忙碌。如果要总结一下,那就是两个字:洗、缝——洗菜、洗碗、洗衣、洗被;缝衣、缝袄、缝裤、缝鞋。这些琐碎的事情,占据了她睡眠之外的所有在家时间。我和弟弟从头到脚一年四季所有的衣着,都是母亲一针一线亲手做的。小时候不懂事,对此,是颇为嫌弃的,觉得没有同学身上买来的衣服挺括好看。全身被妈妈亲手做的衣衫包裹,现在还有谁,有这样的福气?

母亲的责任心,还体现在对她的弟弟身上。如前所述,因为突然家道中落,也因为大姐早逝,母亲和两位姨母早早地就扛起了打工“培植诸弟”的重担。这份责任心,并没有随着舅舅们成家立业而放下。我们和小舅舅同住在小城嘉定。小舅母不幸早逝,留下两个年幼的表妹。母亲对过早失去母爱的她们倾注了深切的关怀,几乎每周都要请他们一家来大吃一顿。她们从小到大,一直叫母亲“姆妈”。从小失恃的表妹,拥有“姆妈”的爱,绵延近半个世纪。80多岁的小舅舅每年春节、中秋,必来探望姐姐,他脑卒中后不良于行,依然坚持着,直到母亲过的最后一个春节。

作为女儿、姐姐、母亲、姑母和员工,母亲付出了她力所能及的“最大化”,她的索取,却堪称“最小化”。她活了长长的一生,从来没对他人提出过任何要求。而且,即使我们主动提出要为她做些什么,她一概反对。母亲爱听越剧,这似乎是她最大的爱好。有一段时间,上海越剧院跟我们报社成了一个单位,要越剧票很容易。母亲却一再表示,电视上看看就可以,不去剧场。给她买了新衣服,她不穿。只好不买。想带她出门吃饭,也从来不去。2005年回父亲的故乡兴化,当地领导请我们全家吃饭。父亲倒很享受,母亲饭后却严肃地质问我:“这不就是公款吃喝吗?怎么可以?”母亲从来没有过问过我的工作,她甚至完全不知道我工作岗位的变动、升迁。这是她唯一一次批评我。母亲穿的衣服,补了又补,有一些,用褴褛来形容,毫不过分。如果是她一个人在家,天再冷、再热,都不会开空调。可以说,除了基本的生存需求外,母亲就是“零消费”。

如果说,勤劳、俭朴,是中国劳动妇女的传统美德,尚具共性。母亲的通达,似乎就极少有人能做得到了。小时候,学《岳阳楼记》,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八字,觉得好难啊,要么是圣人要么是高僧才做得到吧?母亲不一定知道这八个字,却在不经意中,完全做到了:她看淡功利,儿子考上复旦大学新闻系或事业进步,孙子考上美国名牌大学,喜不形于色;她看穿生死,相濡以沫的丈夫和关系最亲密的姐姐去世,未有悲戚之声。对日常的生活琐事,母亲更不会有任何情绪波澜。然而,超然、通达到一定境界,既非寻常人能及,也非寻常人能理解。比如说,我和弟弟的生日,她开始是从来不会记得,后来,干脆彻底忘记了,问她,也答不上来。妈妈不记得孩子的生日,天下少有。所以,我和弟弟从小到大没过过生日。成年后,我也就不过了。

母亲一生健康,几乎从不生病,到九十岁了,还天天拉单杠。有一天,细雨中,她从单杠上掉下,骨折了。感谢现代科技,做了个小手术,她很快康复。为此,母亲卧床三四天,给了我们唯一一次服侍她的机会。母亲如此健康,大概跟她的超级通达有很大的关系。直到现在,我也没能明白,她是怎么做到的呢?也许,是一种天然的禀赋吧?

母亲看穿生死。最亲密的家人逝世,她说一句“人总归要走这条路的”,就过去了。对他人如此,对自己也是这样。到晚年,她常念叨说,最好“一跑头”,既少吃苦,也不拖累我们。

最终,母亲却没有“一跑头”。

3月18日。母亲感到头痛,但没打电话跟我们说。她说,怕我们着急。如常,她一个人,过了在家里的最后一个白天。

傍晚,弟弟下班回家,母亲说了头痛,就躺在床上。以前,她也偶有头痛,这么躺一躺,就好了。这天,躺下不一会儿,母亲吐了,而且颜色不大对。弟弟紧张。我接他电话,赶去,见呕吐物中似有血。开车将母亲送往医院。路上,她说想吐。我们请她忍一忍,她真的忍到了医院。

拍片一看,大面积脑溢血。我和弟弟怔住了。

就这样,母亲进了ICU。她的生命之火,慢慢萎下去,只四天,就熄了。

虽然只有短短四天,让我们的心理,从震惊,到盼望有奇迹,再到希望母亲少受苦,有了一个调适过程。所以,母亲逝世后,我们,也学她,未哭号。

母亲没有“一跑头”,而是在ICU病房里孤独地吃了四天苦,这是她对我们最后的关爱。

那晚送到医院,护士来,例行问患者姓名,母亲大声回:“杨雅文!”

这,是95岁的母亲跟这个世界说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