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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人物】念扎边桑:让美好的时刻美好,心碎的时候心碎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25年09月26日12:13

【第二期:我们在大学里写作】

“本周之星”已经走入第五个年头,几年来,我们推出了200多位“本周之星”,他们来自各行各业,从“40后”到“00后”,遍布祖国大江南北,有越来越多的作者成为中国作家网原创平台的忠实用户,通过“本周之星”栏目起飞、远航。

去年起,中国作家网新设“星·人物”栏目,开展对“本周之星”作者的专访,第二期将推出4位大学生写作者,他们或者目前还是大学生,或者是入选后才毕业的作者,他们为什么写?他们的写作和学业、未来职业有什么关系?毕业之后,他们会继续写作吗?我们希望通过访谈能折射出这群年轻人对生活、科技、社会现象的思考,以及他们如何通过写作反映自己的独特观察。

念扎边桑,藏族,西藏那曲人,1999年出生,那曲市文化联合会民间作家艺术家协会会员,现就职于西藏拉萨中学,从事英语教学工作,有作品发表在《西藏文学》《羌塘》等,著有短篇小说集《牧童和他的骑士生涯》,长篇小说《漩涡寻忆记》《猫头鹰的起飞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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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海的回忆录

念扎边桑的作品集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藏地和海吗

“她说我是从山上下来的坏脾气猴子,

我说她是从海里爬上来的眼距过大的两栖动物。

猴子并不觉得海洋了不起,两栖动物也无法想象山高云深,

但她画了一张关于海和雪山的油画。”

这是一个有意思又有笔韵的年轻作者。

读他的文字,你可以全然地进入一个场景、一种情绪。

虞婧: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写作的,是怎么关注到中国作家网原创频道的?

念扎边桑:第一次写作是在高中,一个寒冷的冬日的午后,藏北家乡的风刮得厉害,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我坐在火炉边发呆,突然想写小说,虽然那时候手边有电脑也有手机,但是我选择了一本父亲单位发的厚笔记本和一支笔,想象着19世纪在俄罗斯同样寒冷而百无聊赖的冬天,那些我读过的俄国作家们或许也是这样写作的。我写的是关于一位警察在藏羚羊盗猎者中间做卧底的故事,那个故事里也和我读过的俄国文学一样充满了冬日、寒风,以及在大雪里步履蹒跚的人们。寒假过了一半时,我的笔记本弄丢了,这时我才意识到19世纪的作家们肯定能保管好自己的手稿,好在后来手稿找了回来,我打印了几份在同学们之间传阅,大家各有评论,我就此和他们交流,现在看来那本小说有很多不成熟之处,不过我也算第一次体会到文学创作和分享的乐趣。

我第一次看到中国作家网原创频道是在中国作家网微信公众号的推荐文章里,当时看到了《这是一份退稿说明书》这篇文章,标题就吸引了我,在我的印象里对于普通作者来说投稿之后毫无音讯是家常便饭。但是,在这篇文章里编辑老师非常细致地介绍了在中国作家网投稿的注意事项,语言生动有趣,温暖的语言是处处为作者考虑,非常接地气,我仔仔细细读了几遍,不仅对中国作家网的投稿过程有了解,而且还学会了很多文学投稿能用上的技巧。比起那些冰冷的、高高在上的投稿须知,这份退稿说明书让我意识到还是有文学编辑是真正为普通作者考虑,尽可能地为我们提供平台和机会,心里非常高兴。

虞婧:你在内陆地区出生,小说里却总是写到远在千里之外的海洋,《最后的雨季,最后的海岛》中写了一段发生在海滨城市的爱情,《关于海的回忆录》更交错着对内陆“湖”的回忆和对“海”的印象。为什么要选取“海洋”作为故事发生的背景,“海”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

念扎边桑:《最后的雨季,最后的海岛》脱胎于我的另一篇小说《漩涡寻忆记》,女主人公曾经在一处海岛上的大学里留学,对她来说,海是被迫远离家乡后所见到的陌生环境,是背井离乡后时刻提醒她已经处在遥远之地的心理意象。而在《关于海的回忆录》里,对于主人公“我”来说,看海之旅是一次自发的远行,他想看海,想知道那个从小听说过的、想象了无数次的海,到底和湖是不是一回事,所以二者的故事背景都是海,海在这两部作品里都是“想象的远方”这个主题的隐喻。

我也曾有过像《关于海的回忆录》这篇小说里的主人公一样的向往和想象。我小时候在藏北看到各种各样的湖,以为所有河流的最终归宿应该就是这里了,直到在城里上学时在电视里看到了无边无尽的大海,才知道湖并不是海,海也并不是湖。等我到了内地上大学,我更是意识到世界之大,一座城市可以扩张到和另一座城市直接接壤,城市和城市之间没有藏北一样一望无际的原野分隔开来。

虞婧:“大海”、“海岛”对你来说可能相对陌生,但有时候来自异乡的遐想反而带来更大的探索欲和新的意象空间,你觉得在写作时,这种陌生带来更多的是困难还是张力?

念扎边桑:更多的是一种张力。上大学时我最感兴趣的课是跨文化交际,除了老师讲的内容外,我自己平时也会关注各种有趣的文化,看来自世界不同地方的导演的作品,除了各种文化的不同之处,我对于寻找一种文化之间的共通感受和话题很感兴趣,尤其是在文学领域。那个时候我比较喜欢读的作家好像都带有这一特点,比如说康拉德、石黑一雄、古尔纳、鲁西迪等。

这种异乡的陌生感在我的原生文化的基础上提供了更广阔的意象空间,或许就像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一样,我们所见到的异乡越多,越是能了解我们的故乡,而我们在异乡看到的一切其实在我们的家乡已经看过了。在《关于海的回忆录》里,两个主人公会因为文化的不同点而感到不安,但是我觉得把他们连接在一起的,恰恰是一种共通的情感,而异乡带来的遐想则构成了这种故事的奇妙张力。

虞婧:《关于海的回忆录》中反复出现“藏北的湖就是藏北的海”,我比较困惑,这句话联系故事本身,你想要表达的是什么呢,能不能展开讲讲?

念扎边桑:这句话反复出现,是因为在主人公的记忆里印象极为深刻,他不明白哥哥为什么会这样说,而且这句话和死去的哥哥、草原、湖泊、血泊中的羊群这些记忆有关。这句话最初是哥哥说的,是“我”看到了哥哥的诗:“藏北的海她没有涛声,于是风日夜替她的妻子歌唱。” 于是问他诗里写的藏北的海在哪里,其实“我”已经十三岁了,上了学知道藏北没有大海。哥哥没有看过海,但是他识字写诗肯定知道海和湖在藏文里是有区别的,但是他还是这样告诉了“我”,这是一种诗意的回答,这时的哥哥完全沉浸在了他的诗歌里,甚至“我”的提问也被他理解成是一种自己内心的提问也未尝不可。

而且,小说的开头提到了哥哥会低吟一首关于拉萨和回不来的恋人的歌,对于哥哥来说,风就是他自己,那个远在拉萨回不来的恋人是他想见却见不到的大海,而眼前只剩下没有涛声的湖,于是他只能自己日夜不停地歌唱自己的思念。尽管“我”知道湖不是海,海也不是湖,可仍然在见到那个来自海边的女孩时下意识地说了那句话,这时候湖和海的意象从哥哥那里传递给了“我”,并且已经发生了改变,这时湖可以代表来自内陆的“我”,和来自海边的她的文化碰撞,或者是两人的日常的相处中难以调和的矛盾,也可以是“我”们对于爱情的不同理解,造成了最后的分离等等。

奇妙的不确定性一直吸引着我

虞婧:有的少数民族作家会更多地倾向于写本民族的故事,你好像不是这样,你很少直接涉及边地、牧区、宗教等传统题材,也不直接写藏区,而是更多地写城市、海洋、青春、爱情,为什么会更偏爱这些主题?

念扎边桑:这一点我自己也有感觉,读过我的小说的人也问过我这个问题,我觉得有很多原因,既有时代的因素,也有个人的原因。从时代上来说,我们这一代所接触的事物更加丰富广泛,除了藏地的人和事,我们也会接触到更多更不同的东西,文学更是如此,我也能从身边的文学爱好者身上看到这种新时代里文学趣味的转变。从个人的文学积累角度来说,我上初中的时候已经能接触到各种不同的文学作品,家里经常给我买书,印象最深刻的是初中时教室后面有个阅读角,我在那个小角落里度过了许多时光,书架里的藏文书、语文书、英语书我都读了个遍,在早期接触各种不同的文学题材让我获益匪浅。

而且除了阅读到的和生活中的藏地题材外,阅读带给我更加丰富的素材和更广阔的思考。到我开始写作时,我也和其他藏族作家一样面临如何书写身边的藏地故事的问题,如您所说,我所采取的是一种不直接描写的方法,立足于藏地,但是人物本身是处在一个更广大的世界里,于是我的小说里的主人公自然也就面对城市、海洋、青春、爱情这些话题。我的写作观点是对所要描写的事物有一定的距离,而非彻底的沉浸,所以藏地的人和事物虽然就在身边,但我仍然拿出一把尺有距离地观察和描写它们,并试着把它们放在一个更加广阔的天地里看会发生什么。可能的话,我通常不会在我的小说里作任何结论式的描述,不完全预设故事的发展,只会在大概的脉络里让故事自由生长,如此一来,主人公似乎也有自己想法,在各种人和事里做出他们的决定,见他们想见的人,这种奇妙的不确定性一直吸引着我,于是更加丰富的主题的出现也是自然而然了。

虞婧:你是英语专业毕业的,这一经历有没有对你的写作产生什么影响,比如对你影响比较大的外国文学作品?我好像能在你的作品中感受到一些比较现代或后现代的表现方式,许多场景和情绪的描写还有一种古早、深刻又很清新的欧洲文艺片的感觉。

念扎边桑:我从小对语言比较感兴趣,高中学得最好的学科是英语,读得比较多的也是英语世界的文学作品。有一次朋友送给我一本双语版本的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如饥似渴读了好几遍后,我发现阅读原文和译文,体会作者和译者两种不同的思想非常有趣,让我收获颇丰,而且二者对我的写作都有很大的影响。当时我就基本确定了选英语专业。虽然到了大学一开始学的是生物,但是好在转专业顺利,能如愿以偿地学习英语。对我来说,英语专业使我接触到更多的英语原著,体会不同语言文化下的文学,这一经历对我在写作技巧、语言文字运用等等方面影响颇深,像菲茨杰拉德、狄更斯、海明威、福克纳、卡佛、毛姆等许多作家的文字应该已经构成了我的文学骨肉,使我在写作时自觉或不自觉地受到他们的影响。或许您所体会到的现代或后现代的表现手法也正是英语和英语文学的影响所带来的。

除了文学,电影和音乐也是影响我很大的两个因素,大学时看了很多电影,也听了很多音乐,虽然花了很多时间,但现在想想还是很值得。也许是因为受此影响,我会在小说里尽可能地精准描述,让读者的想象有如电影镜头一样的舒展空间,让叙事的节奏如音乐般吸引人。当时的大学专业课里也有英美电影的赏析,许多电影也是从文学作品改编而来,电影、文学、音乐这些艺术的不同形式各有特点,有很多可以借鉴的地方,不同的表现手法带给我的写作立体的、不同层次的影响,最终有可能会令读者觉得有电影感或者有音乐的韵律在里面。

虞婧:《关于海的回忆录》和《最后的雨季,最后的海岛》的相似之处是都有一种迷失感,都有关爱情,前期的浪漫主义让人着迷、怀恋,尾声的现实感又让人唏嘘、怅惘,你想表达的情感和思想到底是什么?会不会在人物的身上投射自己的生活经历或者感受?

念扎边桑:这两部作品基本都以我上大学时的一些经历作为部分的原型,基本是以青春作为主题的,但是最终完稿是在我已经工作了几年之后。所以,可能前期的浪漫和青春的妙不可言的感觉都和那时候有关,而结尾落在平淡无华的现实上,或许是因为我一贯的有距离感的写作,也确实有我的朋友说那种圆满的皆大欢喜的结尾在我的小说里几乎没有。要说表达的情感的话,我不会很有指向性地写出一种感情,或者把结尾往一个固定的方向去写,但我会尽量让美好的时刻显得美好,心碎的时刻令人心碎。尽量把情感和解读的空间留出来,把人物和意象的复杂留给读者。

我在写作早期确实会把自己的经历投射在人物身上,但这种写法自然会局限故事的可能性。个人的生活和经历是非常单薄的,因此除了阅读积累外,我会很重视观察生活中遇到的各种人和事情,一个人的生活,他诉说生活时的语言和神情。一件事情的发生,和人们以各种各样的态度去面对这件事情。一座去过或者没去过的城市,城市里人们生活的点滴。这些都能让小说显得更加厚重和多维。

虞婧:《关于海的回忆录》一开始像散文,比较写实,后期更像小说,有一种虚构的迷离感;《最后的雨季,最后的海岛》虽然也是第一人称叙事,小说感会更强。你怎么定义两个作品的类型,为什么都选择了第一人称的写法?

念扎边桑:可能因为《关于海的回忆录》里,我在开头尽可能地用了一种以假乱真的写法,家乡、人物年龄和职业都和我高度重叠,像是讲述自己的经历一样去开头,但故事的大部分仍然是虚构的。而且,在这篇小说里我把记忆作为一个重要的主题,所以没有刻意追求很严谨的小说式的结构和叙事,想见到女孩这个开始预设的高潮也是出现得亦真亦假,因此我把不稳固的、随时会改变的记忆作为主题之一,那么迷离感的出现可能是必然的。《最后的雨季,最后的海岛》也同样是主人公回忆自己的经历,但是我尽可能地把语言细节化,尽可能地使读者信服,就像卡夫卡说的“越是虚构的故事,细节处越是要真实”。在写到海岛和雨季时,我把那种潮湿夹杂进语言里,这些特点可能使得这部作品有着更加明显的虚构小说的特点。

都选择了第一人称,还是因为主题是记忆和个人的经历,而记忆是非常个人化的,随时会因为眼前的场景和心境而有所变化,所谓的记忆甚至都不一定是真实的,有些人甚至会因为各种原因去篡改记忆的真容,直到他早已经丢失真实的记忆,这方面的写作我受到石黑一雄的影响比较大,这种个人和记忆的游戏非常值得玩味,因此我认为第一人称视角是最合适的。

写作一旦开始,所有问题便会迎刃而解

虞婧:你出生于1999年,是很年轻的写作者,其实我本身会有点迷惑,现在的年轻人是不是会更喜欢新媒体式的图文或视频表达,你还会选择写作的原因是什么?文字、文学,对你来说代表着什么,或者说对你的独特意义在哪里?

念扎边桑:这一点可能还是因为我从小受到文学作品的影响比较大,我是那种去哪里都会带书的人,把手机和电脑里的事情处理完后就挤出时间看书,比较忙的时候没有时间写作,我就阅读,有时间写作的时候就边阅读边写作。文字对于我来说是最好的表达手段,同龄人有视频和音频等等各种途径,而且也能更快更直接地表达他们的意思,但我还是倾向于文字,作者一字一句地写出,我一字一句地阅读或写出,读者一字一句地阅读,这种信息表达和接收的速度令我心安。而文学也同样如此,文学令我收获了很多独属于我自己的喜悦和宁静,我记得曾经有位作者前辈告诉我,文学要耐得住寂寞,在无人问津的书桌前一点一点地拼凑文字,没有功德圆满,也没有一步登天。如今写作和阅读早已经成为了我的生活方式,无论别人怎么看或者时代怎么发展,文学依然是我深夜里的那盏明灯。

虞婧:你会把自己的小说给别人看吗,得到过什么样的读者反馈?身边有没有写作的同龄人或者交流圈?

念扎边桑:我会在小说写完后给我的妻子看,她是我的第一读者,她和我同是英语专业毕业的,会给出一些很好的建议。同样我也会给我的几个朋友看,他们的评价都很有意思,从中能看出每个人偏好的不同,他们也会提出一些修改建议。我也经常和他们一起交流,分享大家最近看过的比较有意思的书和电影,也算是闲暇之余比较有意思的活动。

虞婧:写作在你的生活中占多少比重?在“本周之星”栏目发表作品后,有没有发生一些别的事情,或者心态上有没有变化?你对自己的写作有什么期待和计划?

念扎边桑:写作和阅读就像刚才说的一样,是我的生活方式,时间充裕我就开始写作,时间不多我就阅读。因为顺其自然,养成习惯了,我也就没有刻意去想写作在生活中的比重。

在本周之星发表作品后,我的读者群体扩大了,有一些平时不会讨论文学的朋友现在也经常和我聊写作和读书,也有我的学生问我关于小说的问题。我自己在写作心态上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必须要说的是非常感谢中国作家网提供的平台,感谢认真对待文学和作者的各位编辑老师,是你们促进了文学在新时代的发展,让更多的人体会文学之美。我也会继续写作,继续争取在中国作家网平台上发表作品。我并没有一个非常清晰的写作计划,唯一确定的是未来我还是会写下去,没写之前一切都是问题,会有各种各样的顾虑和假设,但是写作一旦开始,所有问题便会迎刃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