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文独家 | 柯遥42《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我当握紧我的矛
9月19日晚,第36届银河奖公布,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网络文学作品《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斩获最佳原创图书奖,作者柯遥42也成为首位获得银河奖的女频网文作家。几年前初读这部女性主义科幻作品,震撼于文风的宏阔与浑厚,动容于书中所写“文明是一块骨折又痊愈的股骨:当我们处在困顿的情形中,却依然能够帮助彼此,这就是我们文明的起点”。关于未来世界的想象,关于社会公平和正义的界定,关于女性角色可以呈现的真实和坚毅,这部作品仍在思索着,书写着。作品获奖后,中国作家网记者对柯遥42进行了专访。
虞婧:你曾说《为什么它永无止境》这本书的灵感来源于“一个人要如何与压在身上的庞然大物斗争”,我怎么理解这个“庞然大物”呢?故事的走向代表着你对这个问题的思考和探索,现在这本书已经更了1000多章了,故事的走向是否按着原旨在走,还是又多了一些新的想法,你想要诉说的表达出来了吗?
柯遥42:是的,这是我工作以后一直在咀嚼的问题,所以会很自然地反映在我的小说里。这个庞然大物,人一旦给它命名,它就立刻标签化,变成令人生厌又司空见惯的陈词滥调。但实际上它几乎像空气一样弥散在我们的日常生活里——它可以是看不见的天花板,是无声的法庭,是从未有人宣布但人人遵守的游戏规则,是社群在无意识中投射的期待。任何试图否定它的人,都将加倍承受它的重量。现在这本书已经256万字了,《永无止境》是我对这个问题拿出的第三份答案了,故事目前仍朝着我预设的方向在走。
简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向她展示了一种生活的可能性
虞婧:为什么给主角简·赫斯塔安排了红发,我知道在一些文艺作品中,可能会给角色设定红发来显示一种反叛,这里是否有特别的意义,“赫斯塔”的意思似乎是“被神明祝福的红色花”?
柯遥42:哈哈,这个没有想太多,写开篇的时候我直接拿了前作《御前心理师》里的赫斯塔族的设定在用,因此简是红发。在前一个故事里,赫斯塔人生活在雪原,所以很自然地想到了火一般的红发——因为有着强烈的对比。
虞婧:我读这本书的时候,特别感动,有一种浑厚的史诗感,就像上学的时候上古希腊悲剧精读课那样细、慢但深刻的感觉。我很惊喜,没想到网络文学还有这样的表达方式。安迪斯晨风也曾评价你的文风带着一丝俄国文学式的悲伤,我也有点好奇你的阅读史,是什么塑造了你这样独特的文风?把这样的文风用在网络文学的写作上,有没有担心过读者的接受能力?
柯遥42:谢谢你。我的阅读受到了我妈妈的影响,我第一次为了读书熬夜是在四年级的时候读《基督山伯爵》,这是我妈某天下班路上顺手买给我的。她很喜欢读书,家里的书非常多,几次搬家虽然有遗失但还是保留了不少。那时候我周围的普遍氛围是觉得小孩子课外书读多了没用,但我妈妈会给我订《幽默大师》和《儿童文学》,我每个月也会买《动漫贩》《动感新势力》这类杂志。我父母都是铁路职工,工作非常忙碌,妈妈有时会把我放书店放一下午,忙完了来接我,所以我读的东西非常杂,俄罗斯文学是大了才开始喜欢的。
在受众方面,我想大家可能小看网络文学的读者了。网络文学给予了作者前所未有的自由,因此它所吸引的读者也是极为多元的,任何一种风格最终都会被接纳,只是相对小众一些的作者需要持续地写下去,只有这样才能与合适的读者相遇。
阅读摘抄手账,来源:读者“朝夕昭奚”微博
虞婧:我很喜欢书中的艾娃,那样笃定、有力量的女性前辈。她知道赫斯塔要复仇,尊重她的意愿,信任她的能力,又会暗中辅助她,告诉她主动权要握在自己手里,这会让我想到我的成长之路中对我影响很深的几位女性前辈。你对这个人物设定的初衷是?她对于赫斯塔而言的成长性意义是什么?
柯遥42:艾娃来向赫斯塔指出另一条路,并且身体力行地向赫斯塔展示这条路是多么重要。在性格上,其实简与艾娃是更相似的,她们的性格底色都更内敛、谨慎,懂得如何观察规则,而且擅长伪装——只是年轻的赫斯塔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掩藏自己的复仇目的上。艾娃看出了这一点,她明白这是一种歧路,是对生命的浪费。对一个将死之人来说,没有什么比看到年轻人浪费时间更让人恼火的了,所以艾娃决定搭一把手。在这个过程里,她教会赫斯塔什么是一个人应该做的事和实际做的事,她来向赫斯塔示范,如何玩一个自己并不认可、想要颠覆的游戏。
卷一的故事里,莉兹向简展示地图是一个重要的惊奇时刻,赫斯塔借由自身的渺小想象到世界的辽阔,与艾娃的相遇则是简生命中的另一个惊奇时刻——艾娃揭下了覆在赫斯塔眼睛上的目障,让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真正在面临的敌人不止是宜居地里的贵族,她必须先直面这一点,才能选对正确的战场。
虞婧:千叶真崎在赫斯塔的成长道路上扮演的又是什么样的角色呢?她的其他几位女性伙伴呢?
柯遥42:在进入预备役基地的那个关键转折点,千叶做了和艾娃差不多的事——她撤下了基地的防护,让赫斯塔直面当时的威胁。在这个过程里,她既展示了人可以如何挑战规则,也让简在实践中学会了如何捍卫自身的边界。
尽管在经过艾娃和安娜的指点之后,成年的简已经渐渐学会如何区分一个人“应该做的事”和她“实际要做的事”,因此她对自己在各种场合应当做怎样的自我呈现也变得熟练。然而,千叶给予简的几乎是一种底色,比如在十四区,尤加利问简为什么见到大人物不紧张,简回答“如果你切开他的胸膛,会发现他也只有一颗心脏、五片肺叶、十二对肋骨”,这就是一个非常千叶的答案;在十二区面对西莫娅对各种可能性的追问时,简说“那就再想别的办法,总会有办法的”,这种在最后一刻来临前始终相信一切有解并积极寻找的倾向,也同样来自千叶。简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向她展示了一种生活的可能性。莉兹、瓦伦蒂、千叶、艾娃……都是如此,她们每一个人都在简的身上留下了自己的一部分。
当人们相信一个故事,故事里的秩序就会延续下去
虞婧:《为什么它永无止境》作为一部科幻小说,非常宏阔,有区域、有种族、有文明,又和我们熟悉的一些文艺作品有所不同。比起战争的、掠夺的、流血的,书中的文明多了许多温柔的、人文的、乃至母系氏族的特点,也显示出对女性力量的尊重和传承,比如赫斯塔人的祝祷金币,每当有婴儿降生,祭司会将家族里往上七代的女性长辈名字刻上去,在最靠近圆心的地方,放孩子的名字,象征家族里的长辈一层层围绕着,将孩子庇护在最安全的地方。
柯遥42:我非常喜欢写这些细节,我觉得强调尊重和爱是避免人类自我毁灭的方向之一。
虞婧:让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阿斯基亚的习俗,每当一个女孩的初潮降临,她的家人们会在家中为她准备许多红色食物,既为她即将踏入青春期的人生庆祝,也让其他女性长辈分享一些经验或趣事,好让孩子们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这个设定真是太让我感动了,几个女孩子聚在一起为黎各庆祝月经初潮,制作红色树莓派、赠送红丝绒毛毯,很有仪式感画面也很美好,你是自己创造的这么一个庆祝方式,还是听说过哪里有这样的习俗?
柯遥42:我之前看到过欧美的一些红帐篷活动。红帐篷的概念来自安妮塔·戴雅曼特(Anita Diamant)1997年的同名小说,故事基于圣经和考古学,虚构了古代中东地区中的女性空间。在这个故事里,不同年龄的女孩聚集在红帐篷中,年长者向年轻人分享生活智慧,女性们相互支持,让红帐篷成为情感交流和日常学习的场所。北美的女性受到小说启发,也开始组织类似的聚会,谈论月经、生育、更年期,为初潮的女孩举办庆祝仪式,赠送红色物品。
虞婧:读赫斯塔的故事,会让我有一种补足感,就是以前我也会想穿越回去,初高中、小学,甚至更小的时候,重新处理一些我以前不会处理的问题,比如被男孩子扯辫子、放学路上被跟踪勒索、月经初潮恐惧等。读这本书会让我觉得原来女孩子的青春期可以这么健康、勇敢地度过,不必忍耐、无助或羞耻。你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是否一开始就带了女性主义启蒙或教育的目标?
柯遥42:这个故事能让你有这样的感觉吗?那太好了!我在卷二里写过,“当人们相信一个故事,故事里的秩序就会延续下去”。如果有更多的人相信女孩子们可以健康勇敢地度过每一个人生的阶段,不必忍耐、无助或羞耻,那么事情就在改变。
虞婧:是的,我还给我的小侄女也买了《永无止境》的实体书。我记得这句话,相信许多创作者都会有共鸣。有评论家认为,许多有女性议题的网文以展现性别不平等为先导,引出抗争和改变,这本书展现的却是一个女性力量可以与男性匹敌抗衡的未来科幻世界,主要的社会角色如“水银针”首脑人物、调查案件的警察、记者、法官大多数都很自然的就可以是女性。这是不是一种对未来社会的期许?
柯遥42:这种设定方式是我的女性主义实践之一。
我非常喜欢一部动画,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叫《大坏狐狸的故事》,其中第一个故事《送子记》是讲三只农场动物送一个人类婴儿回家,中间发生了很多令人捧腹的小事。我不知道观看这部动画的观众里有多少意识到,在这个故事里——猪先生、兔子、鸭子、送子鹤、大灰狼、眼镜猴、两位没有名字的猎人和机长副机长……全都是男性,唯一的女性也是唯一待拯救的对象,是只会咿呀学语的人类婴儿宝琳娜。
我在写《永无止境》的时候就在想,如果“毫无理由的男性角色”如此常见,那么我可不可以写一些“毫无理由的女性角色”呢?比方说只出现一次的卡车司机,协助逃跑的监狱职员……如果我需要拉一个路人甲出来承担一些戏份,我能默认这个路人甲是女性吗?事实上,可以,而且写起来很自然。同样的,我们将重要角色设定成女性,也可以非常自然。如果这能帮读者在观念上先习惯一下“重要人物总是有许多女性”的场景,那么这种倾向也会向现实延伸。
虞婧:我一直关注女性网络作家的作品,也由此延伸到了女性写作的语言系统问题,为此也去读了豆瓣2024年年度图书《语言恶女》。曾有作家跟我聊到过,创作时会遇到语言上表达障碍或者描述缺失的问题,比如宗门中的师父是女性,似乎只能称为“师父”而没有别的替代词。我曾在你的采访中看到你曾提到过,现在回看很多童话故事都对其中表现出的性别刻板印象不甚满意,小红书上也出现了许多改写,比如小红帽不一定会害怕大灰狼、白雪公主不需要等待王子等等。你在写作中有没有遇到过类似的问题?作为文学创作者,我们要做的似乎还有很多?
柯遥42:哈哈,好巧,上一个问题回答过了!
是的。有时候文学作品选择呈现的故事是一种沙盘,它追求在特定条件下的真实。我有时候会对厉害的女性作者选择用男性角色来编织故事而感到遗憾,但这也是写作者的自由。
我现在也非常关注适合小朋友的女性故事——童话、科幻、冒险……有一些基于旧故事的改写我很喜欢,我有保存下来,以后打算讲给豆豆(我女儿)听。
虞婧:“豆豆们”一定会读到,会看见新世界。
科幻比任何一种类型文学都“现实”
虞婧:除了女性价值和力量的展现,我能感觉到作品对世界的公平正义、社会结构和运行逻辑也在做一些探讨。比如提到“在阿斯基亚,正义从不迟到,如果她迟到了,那一定是因为没有人肯用汗水和血去为她铺路”,比如丽兹提出“认为陷入他人的骚扰是因为自己还没有力量”的逻辑是不对的,比如文中说到“愤怒”是很重要的。作品中也会提到一些关于哲学、社会学的书籍。
柯遥42:我本科是心理学的——当初填志愿的时候第一志愿是材料化学,结果被调剂了(幸好被调剂了)。本科四年的学习和之后四年相关领域的工作,几乎重塑了我看待世界的方式。而且我也很喜欢读社科类的书籍,这让我几乎在每一个故事里都会关注这些。
虞婧:我曾在一个访谈中看到另一位科幻网文作家说,科幻跟其他的类型文学相比,它最独有的优势,是能够提供一种截然不同的现实。你对科幻的理解是什么,科幻作品的核心特征和创作目标是什么?
柯遥42:科幻故事确实比任何一种类型文学都“现实”。对我来说,好的科幻故事就是一个沙盘,一场思想实验,它必须在读者心中激起震荡,引导读者进一步求索。故事提供一个科学的、落地的场景,然后开始推演这些初始条件最终导向的结局,并在过程中逐步呈现那些在日常生活中容易被我们忽视或很少被触及的观念或原理。
我还记得在中学时读王晋康老师的《十字》,那种先抛出一个假定的结论,然后把人文、伦理冲突推到极致的张力,让我印象非常深刻。
虞婧:小说科幻末世的主要设定在于螯合物,这一灵感来源是什么?因为也有不少作品写过生物基因变异的相关内容,在写出新意以及足够有冲击力的画面感方面,你做出了哪些努力?
柯遥42:是在某天逛维基百科的时候,逛到了“螯合物”的页面——在阅读更进一步的定义之前,我脑海中就先浮现了某种怪物的形象,然后借用这一概念及其衍生概念——比如多齿配体——进行了进一步的细化。
虞婧:获得银河奖最佳原创图书奖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你从2018年起在起点中文网开始网文 创作,如今又成为首位入围银河奖的女频网文作家,你觉得网络文学在助推中国科幻发展方面形成了怎样的特色?自己未来会有什么计划和期许吗?
柯遥42:这次入围之后,我去看了过去的获奖作品,发现其中有很多都是我读过且喜欢的,因此我很高兴《为什么它永无止境》获奖。
我似乎既不算了解中国科幻,也不全然了解网络文学,但有一点我很确定。网络文学是一块沃土,它直接把“谁都可以写小说”变成了现实,你几乎不需要做除了写作以外的任何事,就可以把作品送到读者面前。这样的书写,是一种可贵的权利。
我接下来会尝试构思一些短篇,试试看用结构而非体验去呈现故事。希望我能在这个过程中获得乐趣!
虞婧:书中描绘过一个大断电时代以前的人类文明,在那个“黄金时代”,新的诗歌,新的时代评论又或是科普文章源源不断,所有人都在写,所有人都在读,网络文学应该实现了这一点。相信会有人源源不断地用想象力和信念去打开更多科幻空间,为人类文明加上无所畏惧的一笔。
柯遥42:是的,我当握好我的笔,正如握紧我的矛。真正的佳作只会在数量磅礴的创作中涌现,它会是群山之间的最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