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学》2025年第9期 | 郭建强:万物生香(组诗)
郭建强,1971年出生于青海西宁。著有诗集 《穿过》 《植物园之诗》 《昆仑书》,散文随笔集《大道与别径》等。获青海省第六届和第八届文学艺术创作奖,第二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奖,《人民文学》2015年度诗歌奖,2017年《文学港》储吉旺优秀奖,第二届孙犁散文奖双年奖,第二届欧阳山文学奖,2023年度《十月》诗歌奖。
斑尾塍鹬
极至的美是不停地飞!
极至的飞看起来像是悬停!
翅翼小小的孔隙下是静止的太平洋
翅翼小小的孔隙上是天空的太平洋!
白天飞,黑夜飞,暴雨里飞,大风里飞
斑尾塍鹬飞,斑尾塍鹬烧!
烧掉脂肪,烧掉肠胃,烧掉他念
甚至烧掉飞行的小小肌肉,只剩下飞——
只剩下天空,剩下太平洋,只剩下飞
一团骨质的光超越空气动力学
可能有创世的起点,可能会飞过现世
不吃不喝,飞!不休不眠,飞!
八天的太平洋在身下沸腾
八天的肉身之箭,回应弓弦
北极燕鸥
光和亮和热
叫醒这精巧的身体走出卵壳
铺排白灰色的羽毛,磨洗双翅棱角
格陵兰群岛的落日
已经被无数尖喙啄食吸吮
那就飞吧,向南飞,追着太阳,追着光
飞,飞啊,眼睛发光,羽毛发光,梦发光
持续一生,飞——
三十年,大西洋的波浪冷冻银黑的诱惑
欧罗巴亘古的臭气沿着海岸线弥散到南美洲
一年飞行六万公里
一生的秘密在光里透明,
一团温热的血飞行
从尝过幽冥寒冰的生灵堆里冲出、飞起——
追随光,追随光,直到自己也成为光
驱退泛上小小胸骨的黑暗
青唐:景祐元年(公元1034年)
在河湟三次地望的交替之后
那个身着青甲的雄伟男子在晨光中伫立
他的须发正如柔韧的柏丝氤氲着
宗喀河水送来的阵阵清香
他骑乘的青白骏马如同狮子沉静
他和马匹入定于这片土地
曾经通达西域的故事距此相隔千年
鞠氏从西平狂飙而去立国高昌
男子还记得高昌幼年的飘发濡湿的汗水
之后,辗转于移公城、邈川城、宗哥城
恰如回溯宗曲迎迓冰川日出
过程和一朵莲花绽放的秘径参次相仿
铠甲寒光凛凛,映现大地的纹线
和刚刚掠翅而过的鹊鸟的羽尾
这些兆象意味昔日边城后弘法地
在宗喀河水之南迎风生长
西极珍宝和中原锦绣马驰车载
商货十之抽一的税得,堆金积玉
鳞起百姓安乐之所,焚香升起半城佛寺
沉静的男子还要被风霜修炼
他营建的贸易大都称作青唐城
他被人称为佛子、唃厮啰
拒绝赞普称号,他的后代改姓为赵
宗曲:水嘛呢
比湟水更古老的命名可能随着消失的部族
以微风中的尘芥而拂落于祁连梦境的台阶
临水之人已经洞悉婴儿般的河水其实
比第一缕石燧敲击燃起枯枝败叶引来人造的
黎明和夜晚的那个源头的光线还要古老
水,从冰雪山石的高处迸溅,在生出珠玉宝串
琉璃液琼的时候,早就经历过无数劫难的提纯
大水怎么可能在意人之于她的称谓?而又怎能不在意这呼叫奔跑组构团队揣摩日升月落参悟生死之道的
群族的称谓。称呼包含着某一时空的历史弧线
就像雪豹以其纹饰区别于山岩,区别于羚角直树
或者弯曲的猎物。更难得的是,名称是情感的对应物
湟水欣然接受这个新的命名
河水摇荡鹫峰象山或苍碧或银白的影子
水声叮叮咚咚引来檐角铜铃领读清风
那个早慧的智者慈悲地和水中波折的影像
告别。前路如同白海螺,声息沉郁而宽厚
催促他踩踏高山的巨梯折回那朵沁凉的莲花
而将花香播散各个时空;而将花香以
柏香、白塔、寺瓦、经文、修习的种种方式
和悦耳的演说,植生于宗曲两岸
将第一个声音、第一个字母和第一种含义
融溶于这条悬流于高地的冰川之水的五色波光里
端午香:河湟
折下三四枝芍药,七八枝牡丹
燎焦花茎,香盈堂室,香满庭院
酒醉的牡丹,火烧的芍药
芍药在细颈白瓷瓶中念想
牡丹在青蓝海碗里卧坐
香啊,香啊,香啊
香气抚慰身体,香气扶正心神
香气也在提醒:不要不承认阴影、残缺、瘟疾
也是种子的一部分,催促苞芽挺着脑袋破土迎风
丁香花摇,沙枣微舞,香气把影子铺在地上
香啊,香啊,香啊,丝线缝起“绌香包儿”
把植物的香味儿装入囊里,把心的香味装入囊里
我们不会不承认,最明亮的笑声里
也生长着一排排哑默的叹息
黄河又安静又香,冰川安静,雪山香
湟水又香又安静,村庄香,街巷静
水缸咕嘟咕嘟地叫着,抱住跳进来的
苍术、贯中、松枝、柏叶
我们承认,卷册里渗出的陡峭的汁液
指向过去,也指向以后梦的波动
香啊,香啊,香啊
天空的香气蓝蓝,太阳的香气微烫,泥土的香气湿润
落在青稞酒里,又烫又凉啊又香
又烫又凉又香的酒点在额头、点在耳垂,点在鼻端
我们认得毒虫、毒物,毒气,但是请你们远一点
今天,请你们更远一点,安静一点
杨柳插门,艾叶燃香
香啊,香啊,香啊,河湟端午
万物生香
西羌
在他们的称呼里
我们才在河水的波折里看到自己
才在水的动静里,用不同往常的眼睛
打量自己的发须、项饰、皮袍
握刀的手姿,占卜的眼神和祈请的动作
才发现长发披肩的母亲、妻子、姊妹
像麋鹿、青草、蜜蜡一样,真美
才想起来,我们也曾听到他们用这个称呼
呼叫住在洮河源头的人,白龙河两岸的人
还呼喝过河西通向戈壁沙漠的人——
在那里,有些人活成了他们,用他们的称呼
称呼更北的、更西的,或者更南的人
有些人像是沙土被吹起,落到沼泽、森林和田野里
还有一些人依凭血脉的指引一路走,翻过祁连
走到大湖四周,河湟之间——来到我们这里
我们看到,一些人不愿停下脚步,还在向昆仑走去
还在顺着从巨岭披下的大水走向远处
现在,他们用这个称呼
称呼我们——就像早晨的光,依次照亮
河水,草滩,灌木丛,山脊的圆柏,顺势翻过山坡
光亮注满青黑石岩的凹处,洗亮树梢乌鹊的鸣叫
让我们在这个必然到来的早晨怀想祖地、传说和影子:
我们和被他们这样称呼过的人们一样吗
我们和他们的他们的他们,以及和他们的他们一样吗
我们会和他们一样吗?有时,羊粪蛋的差异
重于整头盘角羚羊(那是我们辨识万物,并且是等待被辨认的标识)
太阳在冰雪寝盖的山体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