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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5年第5期|白琳:遗赠(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江南》2025年第5期 | 白 琳  2025年10月09日08:32

●推荐语  

小说叙写策展人秦姜在前夫陪同下,去往塞尔维亚的偏僻山村继承一笔遗赠,由此展开一幅油画的前世今生。经历半生沧桑,秦姜仍旧孑然一身,她回顾了跟孤独的赠予者之交集,也映照了自己的此生。二十年前,她与韩国画家洪敏相识于巴黎,洪敏在父母兄长的吸血困境中妥协及抗争,而她隐入了看似稳妥的婚姻。此后多年来,他们不断在亲密关系中寻找自我,又感到“自我”如此难以捉摸。小说在两人对真实的“自我”的回避与逃离中,探讨其存在的真实性与可能性,试图拯救彼此受伤的灵魂。小说在语言与记忆的迷宫里,展现了人物复杂而深邃的内心世界,带给我们深切的共鸣与启示。

遗赠

□ 白 琳

 

雪半道下了起来。傍晚经过最后一家修道院,褐红色的屋顶已经染了一层霜白。草甸和松林还是绿色的,十世纪的建筑群掩映在松林之间,没有什么人,那是个不应该被打扰的角落。进入山道,雪片愈来愈大,急匆匆扑向车窗,四周都是森严雾气,无法得窥全貌。再往后暴风雪很快来了,大片雪花覆盖在道路两旁丛簇蓊郁的松树上,没有比这场景更有圣诞节氛围的了,墨绿色很快变成白色,天黑了,车灯下又染上一层灰蒙蒙的影子。

这是正常行驶需要两小时三十五分的盘山路,路况不好,窄到勉强通过两辆中型车,身侧就是悬崖峭壁,不过我们悬浮其上,什么都看不见。五分钟之前,我和成益刚刚捡回性命,他开四十迈的时速,这辆破旧的菲亚特漂移了两周,最后横在了一处弯道。惊魂甫定之际他很快重新发动车辆,刚缓缓挪动到右侧车道,一辆失控的小型货车就蹭着肩脊横冲过去,在此前同样的位置撞上山侧,幸运的是车速也并不很快,只撞坏了副驾,人无大碍。

已经打过电话了,救援车和铲雪车很快就来。成益从雪雾里走近,他手里还夹着支烟,并没有马上上车,俯下身低头对我说。

司机没有问题?

看着还好,给了他剩下半盒烟。要掉头回去吗?

已经走了三分之一。

那只能怠速前行,到目的地的话可能得半夜3点。

现在几点?

10点钟。

我刚才看了一下地图,前面似乎有个村子,过去最多半小时。哪怕我们在那里待一阵子也好。

可以。

他扔掉剩下的半截烟,上车。我们继续在山路上挪动,一路上再也没有别的车辆,半小时之后一辆铲雪车迎面驶过。

应该一开始下暴雪就在工作了,救援车反而来得慢些。

嗯。

现在前面的路应该好走了,但我们还是去那个村子里停一下,我需要休息,刚才精神紧绷,现在又过于放松,有阵子我感觉要被这些雪片催眠。

好。

出现了岔路,我们拐了下去,穿过一片花园。轮胎碾压过积雪,进入泥土地之后他开得又快了些,车子漂动在曾经黄色的金雀花丛中。这是一个黑暗迷雾中的花园,也许丰盛过,如今杂草丛生,连同树群一起被白雪覆盖,铺了层灰色调。暗夜里天空就像一幅画,被不同黑色渲染的画。唯一的光亮是一座教堂的十字尖顶。它接近悬崖的边缘。

在教堂前的一小片空地上停好车后,成益很快睡着了,微微打鼾。他半躺在靠椅上,眼镜也忘记摘下来。

我下了车,走到雪地上,双脚瞬间沦陷,不过短短几个小时,就积了十几厘米。远处天际有蓝绿色光影浮动,不是灯光。十几年前我以为是极光,但很快意识到这是错误的,雪夜不会有极光。现在是场景重现,我知道眼前不是极光,却也再无意追究那究竟是什么。

雪没过了脚踝。寂静如野生植物,覆盖了整个村庄。教堂的背后有排面向山谷的长椅,天气晴好的时候,坐在上面应该可以将整个山谷尽收眼底。现在我只能看到黝黑的林下植物,灌木丛,灯芯草丛——出于经验,更多来自想象。生活是模糊的,和雪天的视野类似,经验和想象蒙蔽了双眼,问题和过去一直被搁置,却总会在某一时刻如雪片洒落心头。我拂去积雪,在长椅上坐下来,但很快就感到僵硬。我有些后悔没有带条绒毯,可回头望望深寂的来路,却也不愿再次折返。

我掏出手机,打开邮箱,查看工作信件。最近十年,邮箱里几乎没有再出现一封私人邮件,我也再未发出过一封带有个人感情色彩的长信。有密切关系的人可以随时联系,而那些久远失去联络的过去,在时间的长线下淡化与模糊,不再有深刻的关联。

洪敏的邮件很快被一堆来信湮没,一个月之前的讯息,我翻过三页才再次找到。和过去一样,他使用了中文,在标题上写着:洪敏问候。但等我打开,里面的内容却不是来自洪敏。这是一封类似于律师函的信件,起首写着:秦姜女士您好,我是洪敏先生的委托律师,很遗憾地通知您,洪敏先生已于十一月十一日病逝……

模糊是由于对生命的微观细节一无所知。无论是那天无意间看到这封信,更远久的过去,还是此刻,我都无知。收到信已经月余,而迟钝仍然统领着全身,就像透过飞机舷窗看到的这座城市里跨河而立、细弱瘦小的桥梁,黑暗中白雪覆盖、遗世独立的教堂,都是琐碎细节的集结,却完全无法收束成一道清晰的火光。

我不知道洪敏为何突然找到我。也许是一年前,我曾四处打听他的消息,起因是老林在陆续收藏他的作品。市面上流通的有八十七幅,老林买下了其中的十三幅。他说最想要收到的一幅名叫《喉咙》,他看到过两次,都在我策划的展览上,第一次饱受震撼,那时洪敏是名不见经传的画家,老林也还没有对收藏艺术品产生兴趣。但许多年来,老林对这幅画念念不忘。再次与它会面是十多年后,作品已被私藏,不复出售。如今洪敏画作的价格不算低廉,其中之一的原因是后期他的眼睛出了问题,无法分辨绿色以及和绿色相接近的颜色,比如深绿色、灰色以及暗黑色。他画出的关于绿色的一切,树木,草地,全部被蓝色、紫红色、紫色代替。

洪敏已经彻底失去踪迹十年了。十年前开始,他停止了活动,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最后的作品因为诡异的风格,或者岁月的沉淀,有阵子受到关注,但热度并不持久,跃升几个价格区间之后,至今仍未挤进顶级之列。老林说洪敏是天才,艺术价值被远远低估,总有一天人们会发现其中的财富。我想这是他的愿景。从房地产行业退出后,老林做了几年投资,全部失败,身家缩水一大半,他把目光转向艺术品市场。往往高净值投资者在经济不稳定时会通过将资金转移到实物资产来保值,可虽则艺术品一定程度上有比较好的抗周期性,却并非完全不受经济影响。经济下行会导致整体需求下降,尤其是中低端市场,洪敏的作品虽不属于这个范畴,但也并非具有较好的流动性,交易周期会延长。然而老林说,也许一开始他收集作品是为了赚钱,兼顾分散风险。但现在,已经出于更多的别的因素。他最初拥有的三幅作品都是我推荐给他的,那时候老林还是一个叱咤风云的大老板,他把它们堆在用作礼品收纳的房间,和一堆高档烟酒放在一起,想着在恰当的时刻送出去,却始终没有遇到足够附庸风雅的人——这些也许只是老林的托词。他武大中文系毕业,虽然最后成为一个商人,却仍保持着一份读书人的矜贵心态。

困居家中的时光,老林一边将手下的十几处房产慢慢释出,一面把库存清理干净——转赠亲友或者自我消耗。他有了大把时间翻看过去的“收藏”,丹青水墨尚余不少,他却对这些字画兴趣不大,反倒被洪敏的作品击中心灵。

“怎么会有一个韩国人画出了我内心的悲伤,而且是有预见性的。”老林说。

我不知道他的具体所指。但洪敏的作品确实富含韵味,其厚度足够支撑一段时间的赏读。

老林拜托我收入更多洪敏的画作,佣金不菲,我只能对老林坦白,画家虽曾是我的朋友,如今却早已失联,甚至连韩国业内都不知其行踪。他向我打探了一下对方的情况,我讲了讲与洪敏在巴黎结交的经历,却故意隐瞒了更多。二十年前,迫使洪敏不停画画的是巨额高利贷,为了保持速度,他每天要抽上百支烟,喝两瓶以上的酒——他写信告知这个数字时我感到惊讶,他一边如此消耗,一边疲于奔命地交际卖画,然而他既没有赚到钱,也没有在韩国画坛谋得名声。他是一个为家庭拖累的人,高利贷是父母以他的名义借下,为给残疾哥哥买一个延边新娘。但没有人可怜他的处境,他写信给我:“为了还债,我必须全力以赴地画了一张又一张,卖得很廉价。并且仍在烤肉店打工,算下来一天要连续工作十八个小时。我的腰椎快要折断了,最近我只能站着画,但很快膝关节受损。昨天,我走到窗户前面,不知道怎么就坠落下去,醒来的时候被安排在一个类似医院的地方。我起床,花了几个小时——可能也只是几十分钟过桥,身边是右转车道,许多车快速开过去,残影一般。我脚下是变形的路缘石和一座奇怪的岛屿……好像有一阵子在晃神,忽然听到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于是顺着声音来到了一列轻轨列车上,再往后忽然就到了家里。”

这描述和事实无关,最后他清醒,告诉我当时他正要走上高速公路,警察拦住了他,并把他送回了租屋。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通信。在信件最后,他说他想要重返巴黎。我回复了简短、礼貌、鼓励的电子邮件。过了许久,我忽然好奇他是否真的回到法国,写邮件询问,如同石沉大海。那时,我的生活中充满了这样一些事件,许多人都被抹去,一切都变成了黑色。洪敏只是我人生中的一个虚拟代码,我们停止了信件往来。

早晨醒来,炉火已经灭了,但是房间里并不冷。昨夜教授帮我整理好一切,在木屋门口问候晚安。那时已经3点多钟,他身上有浓烈的白兰地味道。这位塞尔维亚人体格十分壮硕,被他环抱的感受像是被一只棕熊搂进怀里。

身处之地是一个小农庄,被打理得很好,屋子内部装饰简单,保留了所有木材的纹理与气息。没有多余的无用家具,楼下入门处是干净整洁的浴室,顺着木梯上来,阁楼里左右各摆了一张床,每一张床前都有只最简单不过的手工木制台灯,以及三个可供悬挂衣物的挂钩。羽绒被干燥清爽,入睡前想第二天早晨应该会很冷,结果并非如此。我穿好棉袜,从挂钩上取下外套,下楼尝试去点燃暖炉。

“这有两个盒子,一个是装这种小棍子,小树枝、干树叶、松针的,用来引火,这个筐子里是木柴,它可以让你的火持续到深夜。”

前一晚教授一边说一边弯腰做示范,将两块较大的木柴相互平行放置,并在其间留出一些空间以形成结构的基础。然后旋转九十度,将两个稍小的部分放在顶部,垂直形成一个正方形。再点燃两根树枝,放在中间。

请记住在原木之间留出空间,以便火能获得充足的氧气。他补充:不过我就住在左边那栋,有任何需要你随时来找我。

我有些担心早晨……

没关系,任何时候。任何时候。他着重强调说。

按照他教导的方式试了几次,火被顺利点燃,我松了口气,将青绿色珐琅茶壶放在暖炉上,不多时水就滚了起来,屋内也很快热浪蒸腾。打开窗户,带着雪味的冷气迅速灌进来,尽管只睡了不到三个小时,也还是因为这一刻清新的空气感到舒展。柴火哔哔剥剥,茶壶盖突突被水汽掀动。我从橱架上取下一只朱红色马克杯,撕开一包茶袋,注入热水。身侧是两张靠窗对放的单人沙发,中间摆着张方桌,软垫与桌旗红绿相间。

我在窗前坐下,即便是在冬天,屋外颜色也非常的丰富,有黑色山石,白色山顶,褐黄土地。这间木屋不是正对着山谷的,眼前只是一片坡地,更远处是绵延不绝的山脉,山尖的雪比较厚,山脊较薄一些,露出了灰土色的肌理。不是晴天,一大早就乌云压顶,但是远处有一线天光,打在了山脊的一些棱角与侧面,显现出一种透明的、纯净的亮度。更深远处,雪山因为特别白,和云层混在一起,却还是可以看出山的一些痕迹。山棱山脊没有被光锻造的地方,仍然发出一些青色,更有一种雾蒙蒙的感觉,像灰白的烟笼罩在山间。山是透明的,沉静的,明亮的,天空是澄澈的蓝色,背阴处是一大片青色,又因为一些乌云遮蔽,所以更远处变成了一些灰色及花青色。

成益也许还在睡觉,我们下飞机之后就马不停蹄地进山,深夜才到目的地,一路上的辛劳可想而知。

即便比想象中快了一个小时。抵达农庄时也已经是夜里两点钟,从寂静山村出来重新进入山道后,铲雪车已经清理了路面上大部分的积雪,成益开得快了些。

和农庄主人联系过没有?他再次确认。

联系过了,之前发了邮件,后来又打了电话。

那是什么时候?

12点左右。

在教堂那里?

嗯。

怎么说?

他说他会等我们。

也太晚了。

尽管铲雪车已经将路面清理过,但大雪纷飞,半小时后很快就又积上一层。我们不敢贪快,只能再次减速,在山上稍微又开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看到了亮着灯光的一处。

雪山,湖泊,修道院。(作者供图)

我们应该到了。成益侧头看看导航:已经进村了。

也许是听到了汽车引擎,一个身型高大的男人推开门走了出来。我们下了车,他伸出宽大坚厚的手,与我们分别握了握,表示欢迎。

真抱歉我们来晚了……我说。

哦没有关系,我想到要见到你们了,很高兴,并且我也还在工作,我今天必须完成……他笑着,拍了拍成益的肩膀:辛苦了,不过我有好东西招待你们,跟我来。

他把我们带进了他刚刚钻出来的棚屋,里面堆满了杂物,机械和零件,进门就有一口大锅,火烧得很旺,锅内翻腾着一股热浪,还有果物发酵的酸味,一些简单的蒸馏管里往外淌着液体,滴落在一只巨型木桶里。

我在制作白兰地。他说,这是苹果酒,哦现在到时间了,你们坐下来等我一下。

我们在逼仄的房间角落里找到了两把木头椅子,拎到另一只小炉子跟前,坐了下来。火炉上架着铁网,上面烤着一些果干,还温着一杯咖啡。他打开锅盖,送出很浓烈的气味,接着用一根又长又粗的木棍在里面翻搅了半天,一边说:这次我拖了很久,再不干完,口感就坏掉了。我们这里今年产了很多小苹果,有些酸苦,吃起来并不好,所以我想着要用它们来制酒。以往我都是做李子酒,这是我第一次做苹果酒,希望能够一样成功……它们比李子要麻烦一些,筛选、清洗、碾碎后提取出新鲜的原果汁,然后加入酵母放入大桶中低温发酵,这次几乎用了两个星期,今天早晨我才点火,我想至少还得七个小时。

他盖好锅盖,走了回来,从凌乱的架子上取下一只瓶子,啵地打开,将液体倒进桌子上的一个透明玻璃杯里。

先尝尝这个,这是我之前做的,李子白兰地,已经快喝完了,这是最后一瓶,你看,就剩一点。他将杯子递给我,晃了晃酒瓶:所以我得赶快把酒做好,我们整个村子都在等我呢。

你们都自己酿酒?我问。

我们管这个叫Rakja,一种水果白兰地,我们这里用的是最传统的方法。对不起我英文不太好……他想了想说,我没办法解释得更清楚,我以前是教高等数学的,在贝尔格莱德大学……就是你们来的那里,是塞尔维亚最古老和最重要的高等教育机构,也是巴尔干半岛地区最大的大学之一。我五年前退休,然后就回来住着,然后我想做些什么吧,所以有了客人。

为什么在这里?我问,但实际上并不那么好奇。

这是我出生的地方。我们一家在这里已经有三百年的历史了。房子是祖辈们留下的木屋,最少也有一百五十年的历史。这间屋子,他指了指这个凌乱无序的空间:就是一个博物馆,这些农具、家具、木架,包括那些木鞋、这个铁炉,全都有一百年以上的历史。敏在的时候,他非常喜欢在这间屋子里和我聊天,他说他能够感受到空间的溯流。不过他不喝酒,他只喜欢一种薄荷茶……现在太晚了,明天我拿给你们尝一尝,我们叫它Nana茶,祖母的茶。不过Nana同时既是我奶奶的名字,也是我妈妈的名字。我跟敏讲我祖母每年都制作那种茶,敏于是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就叫Nana。还有他房间里的窗帘、软垫,很多都是我母亲和祖母亲手缝制的。他都叫它们Nana。

他讲毕,忽然有些惆怅。我们静默了几秒钟,他喝下一口温热的白兰地,成益也跟着喝了一口。

怎么样?他问。再次笑了起来。

哦,很烈。成益说。

希望你喜欢。这可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们知道,一个人住在这里,晚上总是很长。这种冷天,度假的人会少很多,通常是些美国人,他们一般夏季来得比较多。我的家人更喜欢贝尔格莱德,我有两个儿子四个孙子孙女——两个男孩两个女孩。我的太太呢,现在就是一个保姆,帮我的孩子们照看孩子,我有一个儿子去过中国,他有一个生意合伙人在上海。另外一个儿子在火车站工作,是一个负责人……他们都很忙碌,没有人愿意回来照顾这些老东西,但是我不能就这么让它荒废……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完全看不出困倦。

是的。我应和。

成益一直沉默,看得出来他已经极度疲倦了,也许是喝了些酒的缘故,他更加的寡言。好在数学教授也发现了这点,等成益喝完杯中的最后一滴白兰地,他很快带我们各自去了相距略有些距离的独栋木屋。

你们先住在这里,等明天我再带你们去看敏的房子。他说。

早上好,美丽的女士,我希望你睡得还好。现在教授站在窗外三米的地方和我打招呼。他手中拎着个铲雪的铁锹,身边不远处放着一个木桶。

如果不马上清理干净,这个滑坡会让你溜下去。他做了一个滑倒的动作,伸开双臂的时候愈发像一只熊。

我笑了起来。

也许你可以来我这里喝一杯咖啡,我还有我太太做的面包,尽管已经放了四五天,但我保证味道很好……请来帮我吃掉它。

好。我很乐意。我说,伸手取下挂在门对面楼梯挂钩上的羽绒大衣,走了出去。新鲜空气马上灌满了鼻腔,比起坐在房间里,外面的感觉更胜一筹。宽阔,空荡,我可以看到身后的山谷了,整个小村庄坐落在大自然中,虽然被大雪覆盖,但露出了棕褐色黑褐色的木头房屋,周围是覆盖着针叶林的山峰,仍然有深沉的墨绿色从雪隙中探露出来。

我逆光跟着教授往庄园的主建筑走去,太阳刚好从大门边上松树枝的空隙中射进来,正对着阳光的是一只慵懒的狗,从一条木头铺就的小路上窜了过来,摇着尾巴,一点也不认生。

那是瓦萨里。教授回头看了一眼说,和敏的关系很好,这个名字也是敏给它取的。他把它从隔壁村子抱回来,也不好好养……我不喜欢狗。他伸脚做了个假装踢腿的动作,把狗从前厅里轰走了。它并不悲伤,显然习惯了这一切,踩着积雪,很快跑向大雪覆盖的苍松翠柏中。

别墅的门厅朝向起居室。外部的墙壁上,装饰着许多画作。一对双折柚木屏风位于一侧,另一边是一具镶有嵌饰的橱柜。再过去是一张漆器桌子,以及对着蓝色镜子的乌纱木门。玄关的正中央空白处挂着洪敏的作品。

这是我最终的家园和港湾……我是说这幅画的名字。教授看了我一眼,自发解释说:我看不懂韩文,但是他画完就告诉我是这个名字。那时候他第一次来,我这里还是一片荒废的旧宅。他住在坡地上的一个破屋子里,每天画画。我每天都在修房子,他有时候过来看一眼,但从不帮忙。“我有要送给你的。”他一直这么说,直到他住完一个月快要走掉,才把它给我。我当然很喜欢。

我仔细地看着这幅画,看它的每一个细节,连文字的笔画都不放过。在洪敏的画中,这片区域是橡木林,兼有一片冬青夏黄的草地。附近有杏树和胡桃果园,从房屋东侧露台走出去,可以俯瞰整片农耕谷地。远处是长驱直上的山峰,近处是攀着白花藤的墙壁以及带状分布的木兰花丛、夹竹桃花丛和紫藤,庭院里还有几株无患子树,他想象了一个喷泉,把它安放在花园正中央,显得突兀又醒目,他画得很细腻,笔触丝丝入扣。

他描摹得很仔细。我说,我可以想象这里春夏天的样子。

……

(全文详见《江南》2025年第5期)

白琳,写小说,作品见《收获》《当代》《花城》《北京文学》《江南》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