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湖南文学》2025年第9期|冯渊:犬吠和稻香
来源:《湖南文学》2025年第9期 | 冯渊  2025年09月30日08:18

冬天,天快亮之前,我总会被犬吠吵醒。

先是一两声,在村子的某个角落。“汪!”短促的,是小狗脚爪踩到一块冰,一声惊叫;“汪——”凄厉的,是孤单的老狗在冻饿中醒来,长声哀嚎。

冬天夜晚,村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只有西北风不知疲倦,横扫落尽叶子的苦楝树,苦楝果被吹得摇摇欲坠。乡人养狗,不可能搭建狗窝,却也不准狗进屋。刮风下雨,落雪落冰雹,有的狗找到猪圈旁废弃的半堵墙,在夹角里躲雨;有的狗靠着稻草堆,缩着身子发抖。

我从犬吠里听出了寒冷,将头缩进被窝,有点怜惜那条可怜的狗。它被黎明的霜冻醒,茫然看看四周漆黑的天空,对着狂风吼了一声,寒霜的碎屑趁机深入它的口鼻,狗打了一个喷嚏,甩甩头,狺狺低鸣。

我熟悉这种细小的、隐忍的叫声,近似于人类的呜咽。被窝的温暖让我重入黑甜。

不知何时,我再一次被犬吠唤醒。

这次不再是一两条狗叫,也不只是我们村子里的狗叫,远近村子的狗都在叫,大地上的狗全都在叫,我无法形容这种从四面八方汇聚起来的声音。古书上记载的犬吠:猥,众多的狗一起叫;㹞(狺),猛犬狺狺而迎吠兮;獶㺒,骇犬吠声,指狗受惊吓而叫。吾乡唤狗的声音是“喔啰——嗾”。但这些都不是我听到的声音。这些叫声的主音是浑厚的“猥猥”,间杂着低沉的“狺狺”,像是戈壁碎石被狂风吹起,火药在深水引爆,又像芦花扑打着芦花,柳絮轻拍着柳絮,时而声势汹汹要掀翻这黑色的天幕,时而低沉缱绻,对幼小者抚慰叮咛。

欲睡未睡之际,我漂浮在一大片激昂、强烈的声浪之上,那些冻坏的狗似乎在怒吼,又像是在歌唱,它们是不是聚集到了村头的打谷场上?声音被声音覆盖、淹没,声音被声音哄抬、映衬,千万条狗是在狂欢还是在抗议?或者,它们在用吼叫驱赶寒冷,它们的尾巴扫过冰屑,它们张开嘴,呼出热气,温暖对方。

我的耳旁全是犬吠,那些声音纠缠,永无绝期,是声音的海,喧腾的、热闹的海。这样吼叫着,一定不会冷了。它们是在呼喊太阳快点出来?只要大地上有金色的光芒,寒气就会退缩,冰屑就会消融,墙根边零落的稻草、红芋藤都被晒暖了,它们的爪子放在稻草、枯藤上,就不会冻坏了。此刻,它们只能吼叫、奔跑。几百条狗也许只是在各自的角落里怒吼,但这些声音彼此都能听到,声音被声音关注,狗被狗鼓舞,它们就是这样度过漫长的冬夜,靠叫声获得一点温暖。

整个冬天的黎明,我都能听到群狗的叫声,那是火焰燃烧的声响。我徒劳地从这些艰难的呼号里辨别小花狗、大黄狗和黑狗的声音。等到太阳的金光照在草垛上,冰凌融化,狗各自散去,我才又沉沉入睡。

等我醒来,眼眵蒙住了双眼,眼睛一点也睁不开。小姑用温水慢慢润湿我的眼睛,说,要到外面跑跑,不能总烤火,烤火就长眼屎。

我的乡村在长江边上,虽然不比北方冷,但没有北方的暖气热炕,过冬还是颇难为人的。

吾乡防寒,床板先垫上当年的新稻草,再将棉被晒暖。烧锅煮饭后灶底余烬尚温,撮出来放火钵里,盖上棉桃壳或松果球,塞进火桶,能保持大半夜的暖热。讲究的人家,火桶底部铺一层干爽的锯末或砻糠,上面撒稻草灰,既能保证燃烧,又能一定程度隔开空气,延缓燃烧的速度。热了,扒拉一下草木灰盖住火;冷了,扒开灰,露出中间的棉桃壳或松果球。

起床前,小孩的棉衣棉裤放在火桶上面,粗布衣服很快就暖了,出了被窝,赶紧穿上暖暖的衣裤,早起就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年关,大人忙,没顾上将衣服暖热,我就赖在被窝里假寐。太阳透过窗户落在被子上,照在我脸上,这时再懒懒睡一觉,最舒服。“严冬暖被日高眠”,诗句描摹的这种乐趣,我五岁时就在奶奶和小姑的照料下享受到了。

穿好暖暖的棉衣裤,我跑到山墙边,小黑狗马上摇着尾巴扑过来,完全忘却了昨晚的寒冷。

白天,没有生人出现时,狗总是沉默的。它温柔地卧在我的脚边,和我一起晒太阳。吃早饭了,人们捧着碗,坐在山墙根。碗头上是经霜的白菜,红红的、沾了辣椒粉的腐乳,咸菜肉丝,腌好的翘嘴白……

大人吃完所有的饭菜,一粒米也不曾剩下,鱼刺也要带回家,放在吊罐里,熬化,给猪吃。猪能杀了卖肉,狗什么钱也换不来,给它吃的做什么呢?

狗能看家护院呀。

没有狗,也没有贼。

那为什么要养狗呢?

它自己跑来的,不是我要养的。

那它吃什么呀?

吃屎。

我偷偷留一截红芋扔给小黑狗,小黑狗在地上打了个滚,又围着红芋转了个圈,才一口衔住。

村子里的狗,肚子都是瘪的,精瘦。饭粒掉在地上,鸡一啄就没了。小孩刚学会自己捧碗吃饭,没捧稳,掉地上,饭菜撒落一地,狗要先看看大人的眼色,从来没有一条狗扑上来就吃。人常常无来由地骂狗,或者踢狗一脚,以消无名之火。小孩子也要踩它的尾巴,往它身上泼水,听它嚎叫取乐。

狗想跟我们一起上学,一路撒欢。每天走到梨花塘坝上,就会被大孩子一脚踢回去,还骂它:死狗,快滚回去。狗抬起头,讨好地笑着、看着,停顿一小会儿,又低下头,转个圈,跑回村子里去了。第二天早上,它还是兴冲冲地跟在我们后面,再迎来新一轮斥骂。它每天怀着希望出发,却从未等来一次奇迹,孩子们不会带它走进学校。

狗和人,在那年夏天,等来了炭疽病的传言。没有人解释这种病的病理缘由和发病特征,连“疽”都统一错读、错写为“咀”,土坯墙上,用石灰粉写着大大的“防治炭咀病”。

或许得这种病的人,嘴巴最后都变成炭一样乌黑?消息灵通的大人说,不止。谁得了这个病,全身都水肿发黑,治不好,只有死。人们想着各种法子来防御瘟疫。杏枝婶家五个女儿,四个女儿都在田里做农活,没念一天书,老五读到三年级,刚拥有一支“新农村”牌水笔。杏枝婶偷偷拿出这支笔,放在小儿子枕边,她说笔能“辟”邪,水笔比铅笔法力大,有水笔护着,小儿子就不会得“炭咀病”了。

不久,又有消息说,“炭咀病”是狗传播的,要扑杀村里所有的狗,还不能吃肉,必须挖坑深埋。

本来白天听不到犬吠,现在能听到了。家家都在杀狗。以前,村里人虽然不给狗搭窝、喂东西吃,对狗也并无深仇大恨。现在有了,狗给人带来了死亡的恐惧。狗不知道人间发生了什么,还是跟在人身后跳跃、打转,发出温顺的、讨好的叫声。

一两天工夫,村子里的狗突然都消失了。附近的村子也是。

美华家的大黄狗跑掉了。这是村子里最年长也最聪明的一条狗,比美华还要大两岁。美华比我要大三岁,我已经七岁了。

村子西北边有一大片杉树林,杉树浑身是刺,树林密实,杂草丛生。美华疑心大黄狗躲到杉树林去了。那里还有停柩待葬的厝——吾乡称为“柩基”——用土坯和瓦片简单地遮住棺材的顶部和前后端,黑漆漆的两边都露在外面。很少有孩子敢去杉树林里玩,大黄狗在那里应该是安全的。

美华花了三天工夫,用铁丝绑住废钢筋,仿照捕鼠笼做了一只大铁笼。一两菜籽油炒两只鸡蛋,放在瓦盆里,瓦盆放在铁笼机关上。

第四天早上,大黄狗进了笼子。杉树林没有东西吃,即使是清明冬至,吾乡风俗,上坟供品也是带来又带走的。林子里只有老鼠,大黄狗太饿了,闻着油炒鸡蛋香,就走进了笼子。

美华在村口老榆树下挖了一个深深的坑,自己先跳进去试,从上面只看得到头顶。坑里撒了石灰,一切就绪。一群孩子围着美华和大黄狗。

美华用麻绳套住大黄狗,反扣过来,挂在老榆树上,慢慢收紧绳子。

有人说,这坑长度不够,大黄狗比坑长,还要挖开一点。有人说,石灰太少了,“炭咀病”要用一百斤石灰才行,要把大黄狗全身都盖住。

大黄狗也看着坑,瞪着它那一双浑浊的老眼,嘴角微微翘着,似乎还是那副讨好的笑模样,还在等待着一个奇迹。

美华说,狗总是要死的。说罢,猛一收麻绳,大黄狗挣扎着,扑腾着。它饥一顿饱一顿挨了这么久,比我们这群孩子活得都长。现在,它可以不用饿肚子了。石灰腾起一阵白雾,孩子们欢呼着,铲土,压实。大家都觉得,只要狗被扑杀,土埋得厚实,“炭咀病”就会被深深隔绝在土层之下。

黎明时分,村庄只剩下鸡鸣,在禽流感发生之前,它们还可以幸福地打鸣、下蛋。

泰源爹放下铁锹,对艾花奶说:“稻黄了。”

锹棍顶端有点开裂,锹身也生锈了,只有锹口雪亮,沾了芝麻酱一样的泥土。铁锹倚在门后,跟它一起的还有锄头、牙锄、铁耙、竹耙。门后靠近房顶的角落趴着一只蜘蛛,在坚韧的蛛网上,等待黄昏的飞虫。

艾花奶说:“那就快吃到新米了。”她左手摇动纺车,右手牵拉棉条,一缕缕白棉线缠绕在线轴上,椭圆的线轴不知不觉就饱满起来。

“再过半个月,你就能吃到新米。”老爹爹说。

“吃到新米我就七十四岁了。”老奶奶自言自语道。早稻新米农历七月就下来了,艾花奶生日在下半年,要吃上晚稻新米,才算是结结实实又过了一岁。

“我今天放干了晚稻田的水。”老爹爹说。

水稻一直长在水田里,稻根在湿润的泥水深处。晚稻田在收割前十天半月放水,水慢慢干了,收割时就可以穿布鞋走在软软的泥土上,不像早稻,几乎都在泥水里收割。

风将泥土吹成酥软的一大块。稗草都拔掉了,低矮的鸭跖草没有水也能长,时不时冒出来,伏在土面,低眉顺眼,在角落里开深蓝的花,让人不忍心再下手拔。

等到收割的那一天,弯腰割稻,人不断往前进,穿着布鞋的脚轻轻踩在泥土上,不会陷下去。抬打稻机,或者是挑稻子,鞋印就很深,有时泥冷不丁将鞋从脚上扒下来,人赤了脚在泥地里踉跄,不免气急大骂,诅咒脚下的泥土。老人就会说,脚下用力要匀,不要骂土,这是出稻米的土。

泥土有时是一团泥水,有时是干硬的土块,有时是细腻的粉尘,泥从每个脚趾缝钻出来,凉凉的,那些平日里无人关注的幽微缝隙,被这些温柔的泥土填塞包裹,一下子饱满充实起来。没有比泥沙更细腻的东西了。孩子如果丢了鞋子,赤脚踩到这些温软的泥土里,都决不会像大人一样大骂,他们巴不得鞋子被吸走,好光着脚。

插田时,人是一脚一脚往后退,在空无的稻田上布满稻秧;割稻时,人是一步一步往前行,将鼓胀的稻子全部放倒,最后剩下荒凉的田野。那些青绿色的禾秆散发着淡淡的清香,稻叶显得有些多余,划在脸上痒痒的,不小心还能划破皮肤。稻穗沉重低垂,那是大人关注的重点,辛苦、期盼,都在这些饱满的籽粒里。

稻子的颜色真好看。村子里很少有人见过金子,大家不会说金黄色,只说,稻黄了。叶子也黄,葵花也黄,你得说稻子是金黄的才能区别开来。不,我就说稻黄了。稻黄是过程,而不是结果。稻穗低垂到收割的那段时间里,大家在田埂上相遇,都说:稻黄了,稻黄了。没有一个人说金黄色的稻子,那样说大家会笑话你,因为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收割晚稻,是小阳春天气。村子被稻黄的颜色包裹起来。

乌桕叶子黄了,结出白色坚硬的果实,藏在黑壳里。葵花白生生的籽挤在一起,四周还有黄艳艳的花瓣。苦楝果黄了,圆溜溜的像葡萄,果皮被果肉涨破了,只能看,千万不要尝,它的味道比什么都苦。

村子的茅草屋顶是黄的,土坯墙是黄的,一只老母鸡、一条小狗,都是黄的。稻黄了,一切都染上了让人欢喜的黄色。

站在村口,无边的稻田包围了村子,村子变成了稻田里的一座孤岛。风从最远处的山脚下吹来,拂过几万亩稻田,那是将稻子吹黄的最后的暖风。人们闻到了稻壳里米粒的清香,是今年的新米呀。人们说,快能吃到新米了。

枫香奶在床上躺了很多天。她是村子里的接生婆。村子里六十岁以下的男人、二十岁以下的女孩都是她接生的。你问二十岁以上的女子是谁接生的,当然是别村的接生婆啊,这些大嫂啊大婶啊都是嫁到这个村子里来的,从别的远近不同的村子到这里的。

枫香奶吃过村子里所有人家的溏心蛋、红糖、面条,她比艾花奶大六岁。今年的新米她还能不能吃上呢?

她那个长着两棵大杨树的院子的外面就是稻田。她从床上爬下来,说,爬也要爬到田里,咬一口新米才死。她的儿子当然不会让娘爬到田里。十月头上,晴好的天气突然下了一阵小雨。再等下去,娘不知能熬到哪一天。三个儿子一商量,稻还没黄透,先割。损失就损失。大儿子说,不等了,今天就开镰。

微雨中,三个儿子一上午就将一大块田里的稻子割好脱了粒。晒干还得老天爷开恩。

枝头的果实饱含汁水才甜,稻子干透才能碾出完整的新米,否则就是碎米,碎米煮饭,饭粒界限不明,一点儿也不香。可这一年的小雨接连下了七天,下得稻子都快霉了。秋天的小雨丝,缠缠绵绵,就像病缠着枫香奶不去。三个儿子点着去年干透的稻草,要用火烤干这些稻子。

稻子烤焦了,散发出奇异的香味。风将稻香吹到枫香奶面前。

枫香奶说,不用煮饭,我就吃这些烤熟的稻子。小儿子吹干净稻子上的草灰,捧了一小捧到娘面前,枫香奶伸嘴吸住那些半生不熟的稻子,她想咀嚼,但是没有力气,她不是那个风风火火走遍全村每一户人家的枫香奶了。枫树上只剩下最后一片叶子,任何一阵风都能将它吹落。枫香奶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将那些稻子又轻轻带了出来。她算是吃上今年的新米了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不过,她总算是闻到了稻香才走的。

艾花奶说,枫香奶今年八十,她吃了八十年的新米,是个有福的奶奶。

枫香奶下葬后,天放了晴。三个儿子将田里所有的稻子全收割好、晒干,做了一大锅新米饭。新米如玉,晶莹剔透。新米饭的香味将田里稻子的香味浓缩提纯了,开锅时饱满的米粒在沸水里翻腾,用饭箕沥干倒回锅里,往灶下塞上两根硬柴,发足火力,铁锅散发一点微弱的焦味,撤出余柴,取出余烬,让灶膛里的余温逼出米粒的香味。

他们用托盘装上风干的鲤鱼、肉、鸡,还有三碗堆得尖尖的米饭,全家一起到新坟上祭奠枫香奶。

大儿子哭着说,老天不放晴,娘没有吃到今年的新米。旁边的人就劝他,村里谁也没有枫香奶吃的新米多。的确,她最高寿。

“新米用马罐煨着最好吃。”艾花奶说。

“再切一点肉丝放里面,那才是最香的米饭。”泰源爹接着说。

村子里最值钱的陶器是水缸,砂锅、饭盆次之,马罐最不起眼,一把鸡毛、一点废铁就能兑到。那些挑着陶器走村串巷的人,有时会因为你买了两个砂锅而送你一只马罐作搭头。

马罐煨饭,米里得有油。粗糙的瓦器饱吸了油水,煨饭才香。

用火也讲究。稻草灰热量有限,煨不熟;木柴也不行,火太烈,米饭会在罐里焦掉;棉花秆、葵花秆、芦柴棒,这些柴火不会像稻草一样蓦地烧来蓦地空,也不会像木头一样后劲太足,用它们烧饭炒菜,留下一些余烬,就可以煨熟一小马罐的米饭。

“五花肉的肉丝才好。” 泰源爹又说。

稻黄了,田野全黄了。木格窗户里都是稻香,那是天边的风带来的。

天气晴好,收割顺利,晒场,扬场,脱粒,碾米,最后煮好一锅米饭。院墙上爬满了扁豆,摘下炒好,还有新腌的红辣椒片,霜降之后晒好的萝卜干。盛上一碗新米饭,就是对一年辛苦最好的回报了。

新米出来之后,艾花奶洗净马罐上的草灰积垢,还专门用三只鸡胗皮兑了一只真正的马罐盖,换掉原来那个临时充当盖子的破碗底,新盖子严丝合缝,再也不会有草灰落到喷香的米饭上。

一年到头,能吃上肉的日子屈指可数。还能切下一小块肉煨饭的,就更难得了。泰源爹只是这样说说,这些年,他吃过几罐?

艾花奶九十岁那年,泰源爹给她切了肉丝,马罐里新米香和肉香喷薄而出时,艾花奶粒米不进已经三天了。她的孙子找到村里的医生冯斌叔,说要给奶奶吊水。医生半天找不出血管来。

煨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隔着皮实的瓦罐,葵花秆棉花秆的热量一点点传递到水、米和肉里。房间里全是新米膨胀、肉丝蓬松开来的香味。每一粒米都雪亮雪亮,油润润的,肉丝煨成了肉松。马罐打开时,孙子都咽口水了。

艾花奶一生待人和气,总是轻言慢语,可是,当她孙子将一勺带着细碎肉丝的新米饭送到她嘴边时,她居然生气不吃了。

医生说,算了。不要打搅老人家了。

泰源爹是我的祖父,艾花奶是我的祖母,我是赤着脚跟在他们脚边、在田里长大的孙子。他们已离开我好多年了。

在这座城市里要想见到水稻,开车也要一个多小时,然而即使见到水稻,也找不到马罐。那种粗陋的瓦器早就被现代的容器取代。今年稻黄了,新米马上要登场,我突然想吃一顿马罐煨饭,切一点肉丝在里面。

【冯渊,上海市语文特级教师,兼任安徽师大语文教育研究中心研究员,《语文建设》《学语文》编委。出版专业著作十种。在《上海文学》《散文》《飞天》《长城》等发表散文四十余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