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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5年第8期|王薇:倒吊人
来源:《草原》2025年第8期 | 王薇  2025年09月29日08:11

她躺下的时候没什么人,枕头软而不塌,床品又轻又暖,蜡烛的甜香被冷气稀释送至她处,细嗅幽微,思绪发散到宝钗的冷香丸。困意一浪接着一浪,推着她涌向睡眠深处。

她以前不理解,打心底里看不起那些大白天在宜家的床上蹭冷气睡觉的人。他们就不嫌脏吗?平均一天有百八十人在上面连躺带坐,夏天露胳膊露腿,光着脚丫子,跟睡过一个被窝有什么区别?众目睽睽之下,四仰八叉往那儿一躺,像个丑陋的非卖品,还有比这更不体面的事情吗?她推着购物车经过的时候,忍不住发出这样的疑问。

有,还真有。很多年以后,她在生活杂乱的口袋里翻出了答案。

年轻女孩的怒气来得快去得快。她游走在高大的货架之间,挑选着蜡烛、杯垫、花瓶,想到在餐厅等她的丸子饭……吃完,她背着蓝色的购物袋去搭地铁,回到小公寓里,把又廉价又美好的小物件一样一样地摆放好。在袅袅的香氛中饱睡一觉,人生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来日漫漫,气温越来越高,光线越来越亮,像雨水至大暑,再往后……

往后十年,她去麻将馆找她姐。她姐上厕所去了,救场如救火,她被按在麻将桌边,不知怎么就顺手拈起了她姐支在烟灰缸上的烟,在自动麻将机轰隆隆的洗牌声中抽了一口,跟着上家开始摸牌。

牌开了,大阿卡纳牌第十二张,倒吊人。占卜师说,倒吊人代表怜悯和同情,它牺牲自己,只为成全别人。它也是一张投降的牌,暗示你在这段时间内,透过对生命的顺从,并让它引领你到你需要去的地方,那么你便可以获益良多。

她盯着牌面上大头朝下、一只脚吊在树上的男孩——倒吊人。占卜师洞穿她内心般发出最后的忠告:亲爱的,只有经历过这段艰难的时光,你才能获得内心的平静。

哪些东西带给过她内心的平静?短暂的也行,攒够一打短暂就混过去一天,一天过去就是新的一天。新的一天,万一睁开眼睛就是平静的,像没有一丝云的晴空,没有一缕风的湖面,不就赚到了。蜡烛,买几个杯装的香氛蜡烛带回去,她想到了,为她带来过短暂的内心平静的东西,是火。

她醒了,坐在被窝里,抱着蓝色的海绵鲸鱼,靠在宜家的床头沉思。周围人来人往,像路过一场行为艺术。

回老家的卧铺上,她睡了个好觉,后来被她列入“人生三大好眠”之一。火车晃晃荡荡,像她这些年在外的生活,稍一想到家里,来路就成了浮冰。家里的来电是一道诅咒,能在任何时刻熄灭欢乐和欲火,不是坏消息就是一丝邪魅的笑,提醒她,不要心安,也休想得意,生活一直在暗处握着你的把柄呢。

她在火车抵达终点前十分钟准确无误地醒来,解决了对面下铺大爷人生中所剩不多的难题。大爷说,姑娘,你可算是醒了,我一直看着你呐,再不醒我就要去找列车长了,你知道你睡了多长时间不?她怔怔地望着大爷,如她父亲一样的面相,皱纹堆积的沟壑里压着陈年的黑灰,眼睛混浊得像一口痰。车窗外是北方早春灰白的站台,直到火车停稳,她感到失去了一段人生。

父母家还在热电厂老职工家属区,家属区按落成的先后顺序分为六个区。她家在一区,七十多平方米,二楼,是个厢房。厨房是西向的阳台,冬冷夏热。客厅里堆放着陈年杂物,窗前晾衣架上悬挂着破旧的内裤和袜子,没有独立的餐厅,两个卧室中间夹着白天也要开灯的卫生间。灯光被拉门的绿色衬底反射回来,打在脸上,每次对着镜子,她总想到早年的港产鬼片。老房子像个病人,说不好从哪儿冒出的难闻气味和父亲长年吃药的肉身散发出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像母亲夜里发出的叹息。

她躺在床上,隔着小卧室的窗子看到厨房里呼吸般亮起的红点,她姐在抽烟,光脚踩着棉拖鞋,上身披着棉睡衣。她把窗子拉开一截,凉气侵入,她姐扭头说,不困,睡不着,你先睡。她也不困,就坐在床上跟她姐聊天,聊到她姐哈欠连连,终于说了实话:“咱俩的卧室还是小时候的卧室,床还是那张床,可是你姐已经不是原来的姐了,我这一米七五的个头,一百七的块头,翻个身床板直颤,打呼噜地动山摇,再加上我这一沾枕头就着的觉……”她懂了,她姐是想等她睡着了再回来。

她抱着被子挪到客厅的沙发上,明显感到腰部位置的塌陷。布艺老沙发,又窄又短,沙发套扶手洗得泛了白。她爬起来,把三个海绵坐垫翻过来,交换了一下位置,再躺上去,感受到了短暂硬挺的假象。

还是睡不着,离家前的那些夜晚排着队浮现:她收拾好书本,洗漱完毕,躺在床上刚睡着,父亲起夜了,缓慢窸窣地下了床,一步一步朝洗手间移动,沥沥啦啦小便的声响,短暂的静止之后,又一步一步向卧室移动,摸到床边,坐下,躺下。

每一个夜里,她在固定的时段醒来,耳朵成了唯一的器官,在黑暗中熟练地辨识着父亲的每一个动作。一天夜里,她像以往一样用耳朵默数着父亲的动作时,多出一个沉闷的声响,她飞身而起,奔向父亲,与此同时,她姐也慌忙地下床飞过来。父亲摔倒了,尿了一地。所幸这一次无碍,只是没扶稳便急着站起来,乱了节奏。当一切平息,躺回床上,她才感受到因起身过猛造成的心脏不适而诱发的阵阵恶心。

她认出了天光渐亮的色谱,高中时期她就发现了,冬天是花灰,早春是幽蓝,夏天是透明。她姐去早市买早点,她抱着被子回到小卧室,运气好的话兴许能睡会儿。迷蒙中想到那个男孩,大头朝下,一只脚倒吊在树上,倒吊着的人能睡着吗?起初,她的睡眠被切割成三段,渐渐模糊成两段、一段,父亲起夜时,她还没睡着,又或者父亲躺下后,她就再也睡不着了。

失眠的夜极其难熬,困得书要砸在脸上,关了灯又睡不着,冰箱制冷的声音不亚于飞机起飞前的轰鸣。夜凉深幽,她起身,走进阳台。此处有着双重身份,白天是厨房,一入夏就成了蒸笼,台面和锅盖晒得滚烫,待处理的食物堆放得杂乱拥挤,她姐的壮硕身躯灵活地移动回转,多一个人也容不下。夜晚做回寂寥的阳台,悬挂在这个老旧住宅的身外,像一只背了很多年的旧包。

她打量着瓷砖,年久有了裂痕,却干净光润,没有一星油点污渍。碗筷齐整有序地倒扣在沥水篮里,煤气灶和油烟机泛着清辉,品牌的标识被钢丝球磨得仅剩一个印子,储油盒里套着一层保鲜膜,积了浅浅的油垢。洗碗池旁边依次排列着洗洁精、洗手液、护手霜,用纯净水瓶子剪成的圆形收纳盒里装着洗碗海绵和钢丝球。厨房是她姐的领地,她姐保管着母亲的工资折,安排着三餐和家用。

阳台下面是热闹了一天歇下来的西街,老职工家属区人气最旺的平民商业街,两旁挤挤挨挨的门脸儿汇聚了理发店、小超市、文具店、水果店,也有专门卖火锅食材的、打字复印社、快递驿站什么的。

街角一间朝北的车库跟一楼打通,开了间麻将馆,老板娘烫成细碎小卷的蓬头染着红色,像顶着一个……一个什么呢?她近距离观察过老板娘的发型,在脑海的大数据里抑制不住地搜索着。太湖石,像一块小型太湖石,上头有细密的孔,坚硬,通风性良好。可太湖石是灰色的,不够直观。她又想到了洗澡用的那种蜂窝海绵,形似但质地太过柔软。卡布奇诺奶泡、海浪泡沫,更远了,她不甘心,仍在搜索着拍案叫绝的喻体。她姐从麻将馆里出来了。

老板娘坐在门口小木凳上,短胖的双手麻利地折着金元宝,折好一个就往旁边的透明袋子里一扔,袋子眼看要装满了。见她姐从里面出来,停住手,接过她姐递来的烟,眼皮一挑,你妹妹啊?那眼神和语气,让她觉得自己是一个被老鸨过目的雏妓。她注意到,她姐是把烟点着了又从嘴里摘下来递给老板娘的,老板娘接过来就抽上了,问她姐,你俩是一个妈生的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闺女呢,有对象没?她僵硬地笑了一下,转身往家走。

她姐说,跟老板娘是不打不相识,芝麻大点事儿,话赶话,在麻将馆里吵起来,桌子掀了,要不是周围人拦着,两人就上手了。没几天,她推着父亲去花坛边看老工友下棋,走不多远,想起灶台上的火没关,只好撂下父亲往回返。刚到家,看到母亲正把药往马桶里倒,她姐冲过去已经晚了。母亲没事儿人一样说,厂办来电话了,通知下午领粮票。 

乌云从天边翻滚而至,风兜着豆大的雨点往下洒,西街上的人跑起来,店铺里的人忙把门口的摊子往里收。父亲坐在轮椅上,只能任雨砸着。厕所里,她姐听到雨声,扔下一句“我去领粮票”,抄起伞就往楼下冲,推开单元门,雨已经倾盆而下了。西街上空无一人,她姐举着伞,心焦如火,父亲在哪里?

她姐举着伞跑在雨里,拖鞋踩偏了,伞被风掀翻了,直跑到西街的北口。一转头,雨幕中,老板娘正吃力地把轮椅往马路牙子上推,伞罩在父亲头顶,雨顺伞而下,浇在老板娘半边白胖的膀子上,蓬头塌了,成了粘在头皮上的几绺玉米须子。

她在窗前的塑料凳上坐下,面前摆放着她姐的三件套,即一盒长白山、摞着个塑料打火机、一只烟灰缸,底层铺了一格吸饱水的卷纸。一天当中,她姐最享受的是晚饭后,把经过一天煎炒烹煮的厨房抛光成一块美玉,专程下楼一趟,扔垃圾,取快递。从外面回来,像干完了一天的农活儿,坐在窗边点一根烟,对着热闹的西街。

墙砖映着夕阳的光,有那么一个短暂的时段重叠在多年前的某个黄昏,她放学回来,肚子饿了,到厨房里翻吃的,掀开锅盖,徒手拎起半张油饼。她感到了心跳加速,在时空交错中辨识着光线的纤毫差异,霞光消逝了,墙砖上余温犹存,不知是哪个黄昏留下的。厨房正在变身,待夜幕降临悄然回归阳台。而此时,她觉得自己坐在一辆出租车里,一个老司机交出了自己的余生。

她躺在沙发上,黑暗中困意全无,父亲永远不会起夜了,时间失去了坐标。她给自己设定过一套催眠主题:缓慢地回想岁月深处又静又美的画面,通过一个关键词来提取,确保思绪不会偏离,即使催眠失败了依然可以抓住它们,像抓住峭壁上凸起的星辰向上攀爬,一直爬到天光熹微,中途稍有涣散,便会坠入深渊,被奇怪又可怕的念头淹没。准备好了,她漂浮在湖面上,回想起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好眠。

那年,她刚进报社工作,她姐新婚不久,父亲生活尚能自理,母亲仍热衷于跟家属区里的阿姨们挖野菜、跳广场舞。记者部集体去西安旅游,四十多人几乎占满了一节车厢,同事们笑闹吵嚷、来回乱窜,聚在一起喝酒、打牌,女同事敷着面膜聊八卦,上至娱乐圈的八卦,下到报社内部的八卦。几个无组织人士,专门四处流动,看热闹,蹭零食,播报着车厢里的最新动态。

上车时正值傍晚,半枚落日的光晕印在床铺旁边的隔断上。她躺在中铺,看了一会儿手指变幻的剪影,陌生的环境里流动着熟悉的人和喧闹,车厢摇摇晃晃,家中一切安好,在淡淡的喜悦和心安中她睡着了。之后的许多年里,回想当时的心境,她始终不敢太用力,记忆会因为回忆时用力过度和频率过高而受损,加速消逝。卧铺上的睡眠奇异,能听到外面的声音,感知到身体在火车停靠站前的惯性推动下贴近厢壁,却醒不过来。

夜里,一个不知名的小站,等待会车的当口,她醒了。掀开头顶的纱帘,站台上亮着一盏暖黄的灯,似一段旧日时光,她定定地看了会儿,想起少女时代的日记本封皮,暗恋过的那个少年不知散落何方,蓦然生出了感伤。远处隐隐传来火车的长鸣,家中一切安好的念头滑过,眼皮有千斤重,她翻身躺下,在火车的启动中再度沉沉睡去。

醒来已是中午,车厢里又和先前一样热闹,泡面的香气让她突然感到饥饿无比,前一天晚上就没吃东西。正要爬起来,却被头发扯住,长发被编成几条辫子,末端绕在卧铺的护栏上。聚在下铺吃泡面的同事见她醒了,惊呼一片,纷纷说道,你醒啦?“觉主”在上,请受寡人一拜!……你那个辫子是他给你编的……哎,你不是也参与了吗?两个男同事相互推诿着,在女同事的数落中帮她解开头发。

玩闹够了,新鲜劲儿也过了,火车将在当晚到达西安,开始第一项行程——游览大唐芙蓉园夜景,同事们开始睡觉攒精神。她吃饱睡足,坐在过道的边座上看风景。半截车厢开外,坐着一个评论部的男同事,刚好和她面对面,也在看窗外。有好一阵,狭长的过道上无人走动,他们之间几处车窗被推上去,风送进来,白色的纱帘飘飘扬扬,遮住了两人的视线,车厢里安静得恍若只有他们,像知青返城多年以后的重逢,隔着一段旧情。

另一次好眠,在她奋战两天一夜后降临。公司开发的一个剧本项目,四个编剧试稿,里面没有她。同时写前三集剧本,过稿有五万块钱稿费。她找到总编剧,说那个题材她擅长,也想试试。

由于前期没参与,她需要熟悉故事大纲、人物和分集,留给写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先刨去上下班花在路上的时间,索性就睡在办公室,再把睡眠的时间压缩一下,晚上睡三个小时,贴一小时午觉。目标如此具体,打开文档,她闪身进入戏里,一场接一场,在心流状态下,时间是剧本里的时间,空间随着场景变幻。她感受不到饿和困,写完十几场,吃下一桶泡面,躺在沙发上休息一会儿。大脑亢奋,困意全无,她不是她,分身为剧里的每一个人——女高管、男学生、痞子、老头、绝望的主妇……台词源源不断地冒出来,从她分裂的戏剧人格里。写到凌晨两点,必须得睡了,一再确认完成的文档保存好,定了三点半的闹钟,她在沙发上轰然倒下。

时间和空间同时消失,连同她的肉身。已有的根念芜杂疯长,直至耳边的闹钟发出近乎刺耳的铃声,她醒了,拿起手机看时间,不到三点半,闹钟还没响。刚才的响声是什么?精神高度紧张导致的幻听,她给了自己一个科学合理的说法,爬起来继续赶稿。像参加一场马拉松比赛,中场休息之后,还有下半程,她跑啊跑,前面打下了底后面就稳了,一直跑到了终点“第三集完”。她把稿子交到项目群里,看了一眼时间,星期五下午五点十分,距离截稿时间还有二十分钟。

她依然坐着,对着电脑,人生当中前所未有的空,一种实有的空,身体空,脑子空,胃里也空。她叫了个外卖,隐约觉得有一场狠觉在后面等着,要是中途饿醒,极有可能损失掉原本吃饱了还能连续下去的睡眠。猪肉芹菜馅水饺,一小份青瓜拌牛肉,吃得欢愉尽兴,借着夕阳的光,她惊喜地发现沙发是可以打开的,把靠背放下,分明就是一张床。

她饱了,躺在沙发床上,伸个懒腰,左右滚了滚,生出动物式的满足感。稿子交完了,连着两天休息日,阶段性的踏实和安宁催生出困意。脑海里的小剧场谢幕了,飘起一个锦上添花的问题:五万块钱,要是能拿到这笔稿费,就买一个自己喜欢的东西,其余的转给姐,给家里用。这么一想,自己好像也没有非买不可的东西,喜欢的东西一旦在购物车里放得够久,买了和删了的区别也不是很大。整数转给姐吧,姐刚离婚,没工作,搬回娘家照顾父亲,家里用钱的地方多。门外传来同事说话的声音,公司的大门开开合合,下班了。

她睡着了,头越发沉重,沙发成了跷跷板,头这边压下来,脚在上面。又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腰很重,沙发成了吊床,网兜的中间一直在下坠。后面又成了一个斜坡,她的身体缓慢地下滑,滑到边缘得极力保持着别掉下去,非常累。最后终于安稳了,睡眠进入了平流层,与长夜同步。

起初,她辨别不出声音的来源,自己身在何处。滴答,滴答,水滴有节奏地落下,从容地把时间拖慢。慢到她一寸一寸醒来,在昏暗中依稀辨认出天花板上繁复的石膏雕花,是办公室。那就好,再度迷蒙睡去,沙发摆放在窗前。天还没亮,窗外春雪初融,檐前滴水,清澈沁凉,近在耳畔,落在眉心,滑入鬓间。

天亮了,她一夜未眠。到了父亲出殡的日子。

父亲的葬礼是麻将馆老板娘全程帮她姐张罗的,她只有迎来送往的份儿,来了不少老邻居、老工友。老热电厂在城市发展的进程中荒废多年,被改造成工业主题的街区,成了网红打卡地。当年热火朝天的生产和传奇已无人提起,那一代的老人,这些年陆陆续续像父亲一样无声无息地离去。

到了父亲这里,更多的是慨叹,劝慰的话有了落点:你爸病了二十多年了,厂子里啥毛病没有的都走他前头了,前世修来的福,临走自己没遭罪,要不是你姐伺候得好,指定早就没了……

她姐跟她说,小时候住一条胡同家属房里的原娘,记得不?她记得,原娘家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原娘喜欢花,屋里养几大盆君子兰,房前屋后开着步步登高。她姐又说,两年前,原大哥没了,才五十出头。原娘是去年走的,临了都不知道她儿子走她前头了。她问她姐,这事儿怎么瞒得住?怎么瞒不住,她姐说,全家一起瞒,老厂家属区里的人都跟着瞒,就说原大哥在韩国出劳务呢,签了三年合同,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说多了,还真有人信了,问原三姐,你哥啥时回来?能带点儿化妆品不?她听了哭笑不得,问,那原大爷呢?原娘走了,三年过去了,原大爷还是没见着儿子啊。她姐说,那你可想多了,原娘还没走呢,原大爷就张罗着迎后老伴儿,不给他找他就作那几个姑娘,上哪儿想得起来还有个原大哥。

父亲的头七,她姐端着一碗水,供在了父亲床头的窗台上。她姐坐在阳台的窗前,像往日那样抽烟,她坐在旁边也抽出一根烟,点上。她姐扭头看了她一眼,姐妹俩看着路灯下的西街,默默地抽着烟。

姐,她问,你离婚的时候没要壮壮,后悔过吗?她姐看着吐出的烟消散于幽蓝的夜色里,说,不后悔,儿子就应该跟着爹,去澡堂子也方便,再说了,他爸有钱,女人多不怕,儿子就这一个。她点点头,那你离婚的时候,一分钱也没要,后悔吗?她姐笑了,我不是没要,存在壮壮的名下了,是当妈的没要他的补偿。她又问,万一他爸拿这笔钱投资,亏了怎么办?她姐轻轻地答,你觉得他敢吗?

烟抽完了,她姐又点了两根,分给她一根,像给麻将馆老板娘那样。后悔的事儿,她姐说,这辈子只有一件。她注意到,她姐往嘴里送烟的手在微微地抖。

不久前,她姐被班主任找去,老师询问她是不是平时对孩子关心不够。她姐二话不说就承认错误,说自己当妈不称职,肯定是孩子惹老师生气了,要不就是欺负别的同学了。老师了解了她姐的情况后,说杨一壮同学在作文里写,他五岁那年妈妈就去世了。她姐听了一愣,下意识去摸口袋里的烟,摸到了定了定神,这是老师的教研室,暗中攥紧了烟盒,对老师点点头。

父亲卧床后,主卧布置成病房,两张单人床挨着左右墙,窗前一张老写字桌,铺了半桌面的药,还有烧水壶、父母的水杯。她姐回到家,一把扯开主卧房间的窗帘,烧水安排父母吃药,到厨房把堆在水槽里的碗洗了,又把泡在洗衣机里的床单被罩洗了,晾到楼下,坐在花坛上抽了几根烟。刚上楼一进屋,就闻着味儿不对,父亲拉了一床,裤子上、新换的床单、床单下的褥子上全都是。

她姐吼起来了,不是早上刚接完屎吗,怎么又拉了?要拉你倒是说啊!我这累死累活刚干完,你就给我找活儿,我哪有力气再拆洗一遍啊!她姐气哭了,边哭边说,我上辈子是不是掘了你们家祖坟了啊,这辈子当牛做马,擦屎刮尿,我啥时候能还完啊?为了伺候你们,儿子我都不要了,这日子啥时候能见亮啊?爸,我伺候你十三年了,你啥时候死啊……她姐哭嚎着,堆坐在地上。

父亲陷在屎窝里,干瘪的嘴抽搐着,老泪纵横却早已丧失了语言功能,僵硬的手指勉强搭在一起,像小狗一样不停地给她作揖。母亲端坐在床边微笑,用小鹿般无辜的眼神望着她,悄声询问,我老姑娘该放学了吧?

她姐已是满面泪痕,说,要不是我骂了爸,爸肯定不想死,那么多次他都活过来了。人老了真可怜,要看儿女脸色,活够了,又怕死,楼都下不去,一天的盼头就是三顿饭。骂完爸我就后悔了,我从来没跟爸说过那么重的话,顶多是自己想想,找个背人的地方哭一场就完了。晚上我给爸做了鱼,给爸挑鱼刺,爸吃得挺高兴,可是爸不知道我后悔了,我还没跟爸认错,爸连夜就走了。她姐忐忑地瞄她一眼,抽噎着问,你说爸是不是还在怪我?

她也是满面泪痕,哽咽着笑道,爸……早就忘了,爸不在乎这些,你给他做过那么多好吃的,他多高兴啊。她姐不住地点头,眼泪不住地流,重重地叹了口气说,爸这一走,我心一下就空了,动不动就像有个东西突然从高处掉下来。

她姐说,其实这些年伺候爸挺好,要不干啥去,早年也想过出去找个工作,管他挣多少钱,有个奔头,可是爸谁管?给他找个护工?他那点儿退休金都花在看病买药上了,妈那两千块钱满打满算够吃喝家用,我挣回来的钱不够给护工开工资的,我等于给护工打工,那还不如我伺候爸。这么一想,没要壮壮就对了,儿子和爹我只能顾一头儿,壮壮要是怪我我也认,等将来他当爹就明白了。

房子凭空大了不少,父亲的药柜子腾空了,打开还是一股药味儿,像熬过几十年的药罐子。轮椅给了前楼的孟大爷,她担心孟大爷介意,她姐说是孟大爷主动要的,老爷子早年是厂里的工程师,活得可明白了,就是腿脚不好使了。

再过几天是七月十五,西街两侧的店门口连成了片,挨家多了门营生,节后就撤。摊子上插着娇艳的假花,各式各样的冥币、黄纸、金砖,下面码着透明的大袋子,里面装着满满当当的金元宝,像迎接一个喜庆的节日。

她和她姐在阳台上叠金元宝,金纸在她姐指尖翻飞,夕阳下一闪一闪的。她姐拎起透明袋子蹾了几下,浮浮腾腾要满的金元宝又沉下去一截。

她姐说,咱这儿还有一样好,离了就离了,回来就回来了,跟以前一样,还是老张家老李家的姑娘,没人打听,也没人笑话。你看我一天挺忙活,其实不累,起码心不累,以前爸午睡时,我还能下楼打几圈儿小麻将。你不一样,她姐说,你打小就跟我们不一样,我们看言情小说,你看《红楼梦》,我们去网吧打游戏,你上论坛写博客。她默默地叠着金元宝。她姐说,回去吧,以后我跟妈过,你就去你喜欢的地方,过你喜欢的生活。

后悔的事我也有一件,她说。那一年,她刚进报社,在经济新闻部跑地产,采访过一个本地知名的房企老板,报纸出来后,老板提出请她吃饭作为答谢,她去了。送她回去的车里,他拉着她的手,提出让她辞职,做他女朋友。他在海南也有项目,送她一套房产,每个月三万块钱生活费,除了不能结婚,别的都能,买房买车买包,想生孩子也行。她当场拒绝,推开车门离去,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名牌大学毕业,也算是个才女,怎么可能去给人当二奶?

说不上在哪个时间点,这个“侮辱”开始从愤怒的浪尖回落,沉入往事的阵容里潜移默化,于若干年后完成了性质上的变身,再度想起时,人设变了,认为是一个错失的机会、冲动的惩罚、遗憾的代价。睡不着的时候,她脑海里总有一个画面,像是枝裕和电影里的夏天,她姐推着父亲,带着母亲,在椰风树影下散步。

她姐盘算着,一个月三万,一年三十六万,加上房子、车,还是十多年前,那这人比壮壮他爸大方。她姐朝她转了转脸,垂着目光问,你是后悔没给咱家换个房子吧?她笑了一下,说是啊,当时要是知道以后的人生都是下坡路,也遇不到什么好男人,不如给你和爸妈换一套大点儿的房子,起码两个洗手间,你上厕所时抽烟,也不会被妈骂好几年。

她姐问,这人微信你还有吗?那会儿还没微信呢,她说。那你还能联系上他吗?她姐问。你要干吗?她转头看着她姐。她姐说,你问问人家,现在还找不找了,就说我姐愿意,啥也不要,一年三万六就行。谁给谁呀?她忍不住笑,怼她姐。他给我啊!她姐把烟掐灭了说,我给他当护工去,老板今年七十得有了吧?身体指定是不行了,要是干过强拆、一房两卖这种缺德事儿,说不定早就卧床了,我伺候爸这些年,也算是有工作经验了吧?她看着她姐笑,她姐也笑。

她姐说,你不用后悔,咱家要是换了新房子,爸说不定活不到现在,人啊,老了还得待在熟悉的地方,抬头低头都是大半辈子的熟人,谁家有个大事小情都能搭把手,在这儿住心里踏实,不怕老也不怕死,要老一起老,死的人多了就更不怕了,反正两边儿熟人都不少。

老家属区里的十字路口,已经有人开始烧纸了,从阳台上望过去,起初是几个火堆,越晚人越多,火堆连成了线,红堂堂一片。

她姐给她找来鞋套、口罩,给她套上浴帽。两人下去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一块干净的地面了,她提出去外面的路口烧。她姐说不行,大伙儿都在西街口烧,那边的人也在同一个地方收,两边都有伴儿,咱俩到外面的路口烧,不等于让爸自己去别的银行取钱吗?

她姐从麻将馆老板娘那里借来一把扫帚,扫开一处灰堆,嘴里念叨着,大爷大妈,钱收到了吧?我就在这儿给我爸送钱了,相当于排队,我也是厂子子弟,您老别怪罪。

她姐把成捆的纸钱打开,递给她,两人往火里放,又把一袋子金元宝倒进去,她姐捡了一根别人用过的树枝,用黑了的那端伸到火堆里掀动纸钱的底部,让空气进去,火势更旺。她盯着火,像盯着童年仓房的灶坑。

厂子的家属区最早是平房,她姐在子弟中学念书,放学回家放下书包就得生炉子烧炕,不然没法写作业,手冻得握不住笔。平房的炕不好烧,冒一屋子烟,得把仓房这边的灶坑也点着,烟才往里走。她姐把厨房的炉子点着,拿一根蘸了柴油的木柴到仓房的灶坑引火。

她负责看着仓房灶坑里的火,以免火星子迸出来点着了周围堆放的杂物。她搬个小板凳,抱着一本书坐在灶坑前,看着里面的火像被风吸着往里卷。她一直看着火,它们着多久,她就看多久,直到火渐渐弱了,弱成木炭上明明灭灭的星星点点,书还没翻开,捋不清自己想了些什么,又好像把一切都忘了。

临行前的晚上,她姐从冰箱里拿出啤酒,在楼下买了点鸭货,给她做了辣炒海丁、锅包肉。她把从宜家买的香氛蜡烛点上,两人坐在阳台上慢悠悠地吃喝,聊着家属区里熟知的人和往后的生活。临了,她姐说,要是有一天,妈不认识咱们了,你也别难受,咱们认识她就行。她点头。她姐伸手给她抹了两把眼泪,说,妈这辈子挺苦的,忘了啥都是解脱。

夜里,她睡在父亲的单人床上,距离母亲的单人床两步宽,像隔着一条河。对岸的母亲在父亲卧床后,一年比一年缩小,先是人,再是胆子、声音、记忆的内存,当年那个背起父亲去医院的健壮身体,被岁月揉搓得仅剩下一个柔软的肚子。而她,在不知不觉中有了新的母亲。

【作者简介:王薇,80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小说作品见《作家》《花城》《山花》《北京文学》《上海文学》《草原》等刊,已出版小说集《命运有张女人的脸》,即将出版小说集《入戏而已》。曾获第五届吉林文学奖、第三届延安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