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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25年第5期|哲贵:造车记(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收获》2025年第5期 | 哲贵  2025年10月09日08:33

导语

一个超前于时代的企业家,在大家都忙着赚钱时,就开始梦想造车,由此荡尽家财,在默默无闻中猝死。不合时宜的人生究竟是福还是祸?造车,在某种时刻是恰逢其时的壮举,在某种时刻是无人能解的荒唐,从荒唐到壮举,是时势的莫测,是一言难尽一声叹息。罗生门式的探寻,勾勒出所谓的人生理想,像钻石璀璨,也如刀刃锋利。

造车记

哲贵

引言

听见夏护在手机那头说:“钱大同走了。”

我愣了一下,赶紧问道:“什么时候?”

夏护说:“刚刚,早上九点半从医院回来,十一点断气,就在你打来电话的十分钟前。”

没有震惊,似乎也没有惋惜。完全出于职业敏感,我第一反应是:抓到一条大鱼了。钱大同的死,本来就是件大事,这件大事又跟“实施意见”撞在一起。彗星撞地球。吓死人了。

事情起因是这样的:那天上午,领导指派我去采访钱大同。钱大同在信河街几乎家喻户晓。他曾经是首富,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在信河街南郊,一个叫葡萄棚的地方,建了六幢厂房。他最早生产的产品叫铝板,声名远播,有外地人来找钱大同,本地人就会指点说,哦,你去葡萄棚的铝板厂。在工厂办得最顺利、

名声最响时,他转行去造电动汽车。花了五年时间,耗尽千万资产,车是造出来了,他却陷入了经济绝境,只好将其中五幢厂房或卖或租,留下第六幢住家,四周筑起三人高的围墙。

钱大同过起了半隐居生活。他的住处成了孤岛。他和他的家庭成了一个谜。据说钱大同在里面养了很多天鹅,站在围墙外,可以听见天鹅鸣叫声,也可以听到天鹅挥动翅膀的声音,但没人看见过天鹅,更没人知道,钱大同为什么要养天鹅。

领导派我采访他的原因是,国务院刚刚颁布了鼓励和支持电动汽车生产和销售的实施意见,而这时,距离钱大同造出电动汽车,已经过去二十八年了。对于钱大同来讲,这个“实施意见”来得太晚了,他还能东山再起?还能枯树发芽?还愿意从围墙里走出来?还能继续造车?一切可能都太迟了。而对于做新闻的人来讲,这个“迟”成了最大新闻点,也就是讲,这二十八年,恰恰显示出钱大同巨大的价值和意义。他太超前了,以一人之力,将一个行业的发展提前了二十八年。这样的新闻可遇不可求。

从技术角度来讲,这个报道不难写,钱大同传说多,资料也不少。我刚进报社时带我的师父,就是最早报道钱大同的记者,现在退休了,正在医院排队做直肠癌手术,我没办法向他了解情况,但资料室有他写钱大同的所有报道。我只要见到钱大同本人,问他对这个“实施意见”的看法,再问问他对未来的打算,无论是写成通讯还是专访,都能完成任务。问题恰恰在这里,钱大同处于隐居状态,所谓隐居,就是不见人,也不让人见。水泼不进,风吹不动,更不要说采访了。采访不到,我怎么写?哭也哭不出来的。

如何见到新闻当事人,如何让他们接受采访,是记者的基本功,也是必修课。必须想出办法来,也必定能想出办法来。

这是当记者的基本素养:一是要有敏感的嗅觉,及时捕捉时代最新信息;二是要有应变能力,无论遇到什么难题,都能找到应对办法;三是要有见识和胆识,见人所未见,言人所不敢言,那才是记者行业里的龙。我大概算一条乌鳢,龙算不上,比泥鳅大一些。我也知道,报社里有人在背后说我能力不强,能量挺大,见识平庸,却左右逢源。事实如此,同事对我的评价没错,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我没有过人的才华,也没有坚定的恒力,做不了惊天动地的大事,我就当好一条乌鳢吧。我挺满意当一条乌鳢,在小泥潭里也可以呼风唤雨啊。我对自己的职业很自豪,对目前的处境很满意,甚至陶醉。

对我来讲,要找一个采访对象不是难事,只要确定目标,最多打三个电话,就能抵达目的地。我第一个电话打给葡萄棚工业区的派出所所长,我给他们派出所写过几篇正面报道,将他发展成我的报料线人。钱大同在他辖区,他的面子,钱大同应该要给的。所长告诉我,这个忙他帮不了,这些年,他也没见过钱大同,连大门也没有进去过。钱大同将自己完全隐蔽起来了。不过,所长提供了一条线索,他说钱大同有一个表弟,名字叫夏护,他们姑表亲,一直在钱大同身边。钱大同隐居后,对外的一切事务都交给夏护处理。我从所长那里要来夏护的手机号,拨通对方的手机,听见那头是个有点急促的声音,问我,你是哪位?有什么事?我还听见手机那头传来许多杂音,似乎有很多人在讲话,乱糟糟的,争先恐后的。我说我叫黄武文,是《信河街日报》记者,是你们工业区派出所所长的朋友,他让我联系你。大概派出所所长跟他打过招呼了,我听见夏护的口气明显转软,马上说你好你好。然而,我没想到,夏护居然说钱大同十分钟前刚刚断气。我挂断电话,向报社领导汇报后,立即开车往铝板厂赶。车是上个月刚买的,理想牌,正是一辆电动汽车。从报社到葡萄棚,半个钟头车程。我按照夏护发给我的定位,赶到那里时,夏护已站在门口等我。他身材不高,但很结实,浓眉大眼,给人忠厚的感觉。

夏护告诉我,钱大同走得很突然,昨天下午还在楼下喂天鹅,喂完之后,感觉有点疲劳,对妻子陈小竺说要上床躺一下。睡到吃晚饭时间,陈小竺去喊他,发现他的气息微弱,立即打120送到信河街第一人民医院,急诊室医生也没查出具体问题。医院知道钱大同的身份,也很重视,今天早上又进行了专家会诊,发现他的心脏、脑、肾、肝、脾、肺、胃都已经严重衰竭,机器老化了,油尽灯枯,没有挽救的可能。夏护是跟陈小竺一起去医院的,他问陈小竺怎么办,陈小竺整个人恍恍惚惚的,这时却突然坚定起来,对夏护说,回铝板厂。

…………

(全文刊载于2025-5《收获》)

【哲贵,1973年生,浙江温州人。已出版小说《信河街传奇》《仙境》《化蝶》,非虚构作品《金乡》等。曾获郁达夫短篇小说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汪曾祺文学奖、百花文学奖等。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江南》杂志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