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2025年第7期｜人邻：马场记事
骑马要去山背后的牧人
车过雪山
覆盖着大雪的山路
趔趄的马艰难行走
马背上的牧人不动声色
缓缓而行
这也许有狼的地方
牧人没有猎枪
可他有结实的大狗
雪山那边
牧人有他的女人，他的孩子
他有羊群，厚厚的帐篷
他煮肉，他有盐巴和茶，他有瓶酒
他有牧场，冬和夏的
他需要一些草地，不多的雨水
包括寒冬的雪
骑马上山的牧人
到了茫茫大雪覆盖的山顶
我终生不可能抵达的地方
他很久都没有跟谁说话了
我也无法成为他的伴侣
翻过雪山的人
不需要借助虚妄的词语
他只需低低俯下身子
紧盯着来时
雪地上的痕迹
去阿勒泰的路上
雪山脚下依旧是雪
是公路养护站还是什么
我们经过的时候
一个女人推门出来
捧着胡萝卜还有洋葱
她的装束寻常、厚实
正适合这个大雪天气
正午，没有风
茫茫大雪间我永远记得
那胡萝卜的橙红和洋葱的紫色
一片阳光，照在她坚毅安和的脸上
除了这些，我知道
这里更有胸襟坦荡、眼神明亮的男人
除了胡萝卜和洋葱
一个男人也需要这样一个结实温暖的女人
我知道那雪水炖煮的食物
可以一夜温暖到天亮
布尔津禾木村的清晨
草叶湿漉漉，遍地的霜
踩着这些，还有散落的马粪
安静的院子后面晾晒的衣服
结了一层冻住的霜壳
搭在架子上的新剥下的羊皮
叫人看了心疼。草地上还有
废弃的洗衣盆，坏了的冰箱
劈好了的预备过冬的大垛的柴
（栅栏门哪里拦得住，早起的年轻男女嬉闹着往另一边的草地去了）
让人难过的是几副打湿了的绊马索
结实的麻绳，怎么缠得那么紧
那些马呢？那些马在马厩里
又站着睡了一个晚上
那些宽肩膀的牧人呢
他们的心是软的，也是硬的
棕色的马
棕色的马
我记得它认真的样子
草地那么大，它只是稍稍走几步
不会走远
只是垂下脖颈
怜惜一样地咬断几茎青草
我没见到它的主人
它的主人是谁
似乎它也不该
有一个我所陌生的主人
十月过去，它不会记得我，也没必要
那一会儿我轻轻抚摸着它的额头
它不躲闪，只是悄悄走开
静静地
又在不远处停下
与马有关的诗
布尔津人家端上马肠和马奶
马奶一如青草的发酵
这酸热的奶
来自马的母亲的怀抱
马肠，我难以想象它曲折的幽暗
这高贵的动物
我无数次凝视过它们无邪的眼睛
明净如水
泛着天光
不忍多问同行的人
杀马是怎样的一种宰杀
他含混犹豫
语焉不详
而我推想宰杀的马，衰老之马
应该是饱含热泪，却依旧笔直站立
沉沉倒下的一瞬
马的腿也是笔直的
那马肠我悄悄推在一边
马奶我喝下
请让我随着举起的碗感激
马的母亲和人类的母亲也是一样的啊
马场记事
马厩这边，汗血马，灼灼的黑金一样
神秘的是它黑月亮一样的眼睛
挨着它的一匹是白马，来自阿拉伯
它把头探出，嗅着围栏外的几根干草
带着异域气息的还有两匹马
是古老的褐色和安静的灰
随着我们惊叹唏嘘的步履
养马的健硕青年一一指认——
请恕我忘了它们各自的骄傲和矜持
仅记住了它们的从容，有一点儿孤高
亦必须是他穿着长筒皮靴的年轻英武
才可以说出那些马的古老秘密
也只有他才可以，骄傲地一一指认
我知道男子吐出这些话，亦必须是大雪停下
【诗人简介：人邻，1958 年生，长期在行政部门工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