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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面,故乡的指向 
来源:《读者·原创版》2025年第9期 | 高艳  2025年09月30日08:10

母亲端起桌上的不锈钢大碗,轻轻啜一口沁凉、酸甜又有稍许辣意的冷面汤,眉头立时舒展。她放下碗,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好像也提起了一些精神。

20世纪80年代初,一碗3角8分的冷面对我们家来说是奢侈的。父亲早逝,母亲一个人拉扯我们姐弟三人,几十元的工资,要经过怎样反复的斟酌、犹豫,才能下定决心在闷热中一步一步走向街头这家小小的冷面馆。但我知道,这冰爽酸甜的汤汁可以将母亲从萎靡不振里暂时解脱出来,让她有精力继续上班,操持家务。

对一碗冷面来说,汤无疑是它的灵魂。冰过的冷面汤里,米醋和白砂糖调出酸甜,轻微的辣源于自制的辣白菜。冰凉的冷面汤自舌上沿着喉咙,一路慢慢滑进母亲的胃里,一点点冲淡暑气。酸酸甜甜是一种慰藉,抚慰了那些艰难日子里母亲沉重且疲惫的心。

母亲会先挑出一多半的面条放进我的碗里,还会将黄瓜丝、几片西红柿、半个嫩白的煮鸡蛋给我,再倒些冷面汤,清亮的汤里漂着白芝麻粒和切碎的辣白菜。

母亲有时要加汤,老板娘会麻利地舀一瓢递过来,加多少都行。

二 

冷面是朝鲜族的传统面食,日久天长,在东北黑土地上完成一次次改良和嬗变,如减掉了梨汁的甜腻,辣味也稍轻,融合少许酸、甜、咸,更适合东北人的口味。诚实地面向味蕾与生活本真需求的东北人是如此喜爱冷面,于是冷面成为东北盛夏里的饮食标配。

随着物质生活的丰富,有了冰箱和冰柜,那琥珀色的汤汁里便多了些碎冰。面也多了品种,有黄白色的精细纯小麦面,更多人会选择低脂的荞麦面和小麦面混合的面条。面条刚轧出来十分筋道,有嚼头。一缕缕黑褐色的面条整齐地码在碗底,上面缀着色彩缤纷的泡菜、黄瓜丝等,还有大片的酱牛肉。一碗有着碳水化合物、蛋白质、多种维生素的健康营养的面食,融合酸辣鲜咸的独特风味,在夏日的餐桌上广受欢迎,也吸引着南来北往的外地游客——冰凉的汤汁能迅速将暑热降下来,辣味促进排汗,酸味则开胃消食,令人倍感舒爽。

有一年春节,上海的两位好友到牡丹江游玩,虽是冬天,我还是特地找了一家久负盛名的朝鲜族特色饭店,为了让她们尝一尝东北的荞麦冷面。当两个不锈钢大碗端上桌,她们难掩兴奋。

北方冬季温暖的室内,当筷子将黑玉般的冷面挑起,晶莹的冰块碰到不锈钢碗壁发出清脆的声响,这便是东北对南方友人独有的礼遇。

后来客居江南,我一个远离家乡的人,心心念念的是黑土地上不同时令的豆角、玉米、土豆……还有母亲健在时常做的烧茄子、饺子、红豆粥……我们的味蕾是黑土地和母亲培养起来的。在热浪翻涌的南方酷暑里,我情不自禁想的还是带着冰碴儿的冷面。

一次偶然看到路边的店铺有卖东北冷面的,聊胜于无,便进去点了一碗。端上来的冷面没有盛在不锈钢碗里,看上去各色食材俱全,绿的绿、红的红、黄的黄,什么也不缺,但吃一口,似乎还是少了点儿什么。

味觉的失落,是游子的必然。

朋友知心,隔了2000多公里寄来各种袋装的东北冷面,褐色的荞麦面条紧紧实实地压在真空包装里,另有调好的汤料。

窗外的蝉鸣此起彼伏,白晃晃的阳光洒进屋子,我呆呆地看着做好的东北冷面。我知道,有时候有了偏爱的美食,还要看在什么地方吃,和谁一起吃。

在上海金山,朋友也盛情邀我吃过当地有名的张堰冷面。

这家几十年老店,每逢夏季中午都要预约,店称得上简易,却总是座无虚席。

张堰冷面是传统的蒸拌面,就是将事先蒸好的面稍微煮一煮即可。煮熟后,圆滚滚的小麦面不需要过水冲凉,沥水后加入熟油,在大铁盘里用筷子来回翻动、抖松拌匀,将面打散降温后堆在碗里,蓬松如小丘,金黄而有光泽,淋上酱油、香醋提升风味。还可以根据个人喜好再酌量加花生酱和辣椒油,浓郁而不肥厚,面条嚼起来筋道、爽滑。现做的花色浇头是关键,它们摆在厅堂,由食客自行选择,与面自由搭配,荤素皆有—黄金猪排、油豆腐塞肉、咸菜肉丝……都是当地久传的特色。店里的招牌黄金猪排尤其受欢迎,炸得外酥里嫩,趁热咬一口,香气盈口。

张堰冷面,确切说应该是凉面,好吃确实是好吃,只是此冷面非彼冷面,一南一北,大相径庭。

所谓“适口者珍”,其实珍的是“自家那一口”。

我曾对朋友说,胃比心更忠诚,肠道菌群对地域性食物的适应性演化,经年累月形成独特的消化记忆。这原始的生理反应如同脐带般缠绕着一个人的一生。有点儿出乎意料吧,有一种乡愁是故乡的蛋白酶,是胃把我们和故乡紧紧拴牢。如此,古人有了“莼鲈之思”,有了“倒缘乡味忆回乡”,是美食与乡愁的交织。

读过诗人雷平阳的一首诗《亲人》,惊愕于诗人表达的直接与深情——

我只爱我寄宿的云南,因为其他省

我都不爱;我只爱云南的昭通市

因为其他市我都不爱;我只爱昭通市的土城乡

因为其他乡我都不爱……

我的爱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

假如有一天我再不能继续下去

我会只爱我的亲人——这逐渐缩小的过程

耗尽了我的青春和悲悯

诗人的爱是狭小的,但他不以狭小为羞耻,通过地理空间的层层收缩,以“针尖上的蜂蜜”呈现自己情感的浓度、乡愁的厚重。诗人执拗的爱,那么具体、真实、坦白,不遮不掩,深深地打动着我。

乡愁可以是狭小的,也可以是广博的。它不是对他乡的否认,而是一种不可回避的情感。

乡愁(nostalgia)是希腊语词根“nostos”(回家)和“alg ia”(痛苦)的组合,提出者是瑞士医生让·雅各·哈德。显而易见,这个组合反映了人类对故乡的眷恋与无法回归的痛苦交织的情感状态。

远远地想着故乡,回忆着家乡的味道,何尝不是一种情感的返乡。王鼎钧先生说:“思乡不需要奖赏,也用不着和别人竞赛。”乡愁是我们成长的年轮。

母亲去世后,一天天成长的日子里,我恍惚间总会看到母亲。时光中的母亲,在烟气缭绕的灶前忙碌,在炕桌前摆好碗筷……在轻轻地喝了一口冷面汤后,直起纤弱的身子,脸上有了久违的松弛和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