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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5年第9期|王元:赛博死亡
来源:《朔方》2025年第9期 | 王元  2025年09月28日08:43

网购

我奶咽气之际,我爹正在钓鱼。

除了玩手机和喝酒,我村中年男性还有以下几种消遣:喂鸽子、顶(音)骨牌(即推牌九)、打麻将、钓鱼。顶骨牌和打麻将均属于赌博,我爹不碰,顶多围观;喂鸽子投入太多,我爹不养,投入太多不是说鸽子价高,或者饲料消耗大,而是鸽子每天需要喂食两次,放飞一次,没闲工夫的人喂不好。所谓穷养鸡,富养鹅,败家子儿养鸽子。因此,我爹只剩钓鱼这一项选择。

村里的中老年男性不鼓捣点东西,生活就会陷入干瘪无趣。跟他们不同,我虽然也生活在村里,也步入中年,却不沉沦于以上几个爱好,因为草草念过几年大学。我的消遣更倾向城市文明,追个综艺、看个电影、刷个微博。生活习惯也比较新潮,凡家里添置东西,不论柴米油盐还是桌椅板凳,均中意网购。每每我从网上采买产品,我爹见我取快递,或者我在单位赶不回来,请求他帮忙收件,他总是要附赠一句:“瞎买!”久而久之,我不敢再劳他大驾,自己取快递也要背着他。赶上“618”和“双十一”大促,我跟进货似的下单洗衣液、卫生纸、洗脸巾等,一箱一箱往家搬运。我爹见了,就要用鄙夷的口吻说:“净瞎买!”

菜鸟驿站的经营者是我村人士,与我爹是酒搭子,见我取快递,总会跟我热情互动:“取快递啊?”我说:“嗯。忙着呢?”中国人见面打招呼通常说的都是废话。比如说我下班回家,道口碰见倒垃圾的邻居,她会说:“下班了啊?”我说:“倒垃圾啊?”比如说我吃完饭带孩子遛弯,街上邂逅买菜的同学,他会说:“遛弯呢啊?”我说:“买菜呢啊?”

我沉迷于直播购物,一件东西或者一个价格只在他直播间有,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或者是主播补贴,搞得不买好像吃亏一样,我跟风买了不少平时根本用不到或者之前根本没用过的东西,有的真香,有的踩坑。我媳妇比较克制,购物的内容多是四季服饰。我每次取多件货物,碰见熟人问我买这么多啊,我都很没担当地说是我媳妇采购,我就是跑腿。菜鸟驿站老板也爱开我玩笑,说:“又进货啊?”赶上相熟的人在场,还会跟人介绍:“这可是我们驿站的大户。”是玩笑的话,也有揶揄的意思,因此我尽量错开取件高峰期;周末在家,顺丰和京东的快递我也会自己去取,不让他们放菜鸟驿站。农村没有明确的楼栋和门牌,因此送货上门是个伪命题,他们通常是在小学门口拨打电话,要么消费者过去自取,要么和“三通一达”一样放快递站。

2020年中,每到晌午和傍晚的饭点,我爹就跟村里能说着的伙计们簇在一起喝酒。这些伙计跟他岁数、阅历接近,有共同的人生观和口头语,不管议论街头巷尾的八卦,还是探讨国际经济的走向,都是同一副指点江山的姿态。比如说谁谁家在过道养鸡,天天早起四点打鸣,聒噪得前排邻居无法正常睡眠,他们就会说:“谁家那个儿媳妇,不入流得很,长此以往,前后邻家关系就该紧张了。”比如说美国大选,有媒体支持拜登,有媒体力挺特朗普,他们会说:“某某党那个候选人,不入流得很,让他当选,中美关系就该紧张了。”

除了同龄人,有一个比我还小的远门本家在那段时间跟我爹走动频繁。他小名叫伟伟,全名是啥,我至今不清楚。伟伟小我几岁,印象中,我读初中时和朋友在过道踢球,他经常过来凑热闹,我们把球踢飞了,他就屁颠屁颠跑过去捡球。等我上大学才后知后觉,伟伟就是我初中时代的球童。虽然比我小,但按照辈分,我得喊他叔叔。当然,我嘴硬,当面和背后都是直呼其名。一恍惚的工夫,我已结婚生子,但我总觉得伟伟还是球童模样,可能是后来见得少,形象变了,印象却一直没有更新。伟伟再次闯入我的视线时,已经是二十五六的男子,成为我爹的酒友,和我爹说起街头巷尾的八卦以及国际局势的走向,也是一副指点江山的模样。除了共同语言,他俩还有钓鱼的共同爱好。

入秋后,村里的炮声开始密集。我村传统,人老了之后不得登门通知,需要用三声炮响作为提醒。“老了”是“死了”的委婉说法,比说“死了”能更加保护他人的感情。村里有什么事,跟虹吸效应一样,传播得很迅速,一个人快不行了,几个月甚至几年前就开始被人讨论。所以,炮声三响,人们都像公鸡打鸣似的挺起脖子,猜测和打听是谁咽气了。农村白事牵扯的关系网比较复杂,打听死者一是为了验明与自己是否有关联,需不需要出工,需不需要随礼。猜测则完全是好奇心使然,毕竟,死亡在农村是件盛事,死者女婿要送彩炮和演出,彩炮在出殡头一晚燃放,放得越多,时间越长,表明越有孝心。演出通常是请个草台班子,出殡头一晚是歌舞表演,出殡当天唱戏,随着出殡的队伍一起行走,有喇叭嘴子(响器班,通常有喇叭、笙和铙,由于喇叭为主要乐器,所以被称为喇叭嘴子)伴奏。每到一个路口,队伍就会停下,演员过去唱一段再走,小路口小唱,大路口大唱,有时候唱完一段,还会有管事的上前干涉,要求再来一段。过去几十年,当地村民只能在白事上看到现场的文艺演出,因此是一桩盛事。在我村,出殡又称埋人,每次埋人都算得上是一次小型的流动演出,不少看热闹的村民要从死者家门口跟到坟头上。一般来说,埋人都是正晌午,一天之中阳气最盛的时候。好几次,我娘正在吃面条,听见响器的声音。丢下碗就往外跑,我问她干啥,她说看埋人的。

2020年11月的一天,我一个近门的爷爷去世,我和我爹都要戴孝,在安放死者遗体的灵堂和十几名当家子围坐成一团。当家子也是我村土话,指近门的亲属,往上倒两三代,供着同一个祖宗。灵堂里的主要人物是死者的嫡系后代,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儿媳,但没有女婿。我们多是起到一个帮衬和壮大的作用,人太少了,显得不好看。这个爷爷以前是村里大队的医生,我小时候闹毛病,爹娘就会带我来找他,不管什么症状,他总是先说一句没事,然后再打一针。这个爷爷的名字很好记,叫物件。物件是村里土话,翻译成普通话就是东西或事物。把人叫物件,是老年间的随意和幽默。

出乎我意料的是,伟伟的脑门上也系了孝布,加入守灵的队伍。我这才知道,我和伟伟也是当家子。

这种葬礼通常没有过分的悲伤,除了火化和出殡两个关键节点需要恸哭,其他时候大家就跟参加茶话会或者邻居串门一样,聊天的聊天,玩游戏的玩游戏。聊天和玩游戏我都融不进去,百无聊赖地刷着抖音。

我爹和伟伟挨坐在一起,谈天说地。

伟伟说:“明天早起去环城水系钓鱼啊?”

我爹说:“明天不行,今天黑夜我得守灵。”

伟伟说:“让小松(指我)替你。我这不是就替俺爸爸来的吗?”

我爹看着我说:“就他?”

伟伟说:“那后天吧。”

我爹说:“后天出殡。”

伟伟说:“大后天呢?”

我爹说:“大后天服三。下个礼拜吧。”

伟伟说:“沾(方言,相当于行),正好我从网上买了一副新竿。”

我爹说:“网上还能买鱼竿?”

伟伟说:“网上啥都能买,只有想不到,没有买不了。”

伟伟说完掏出手机,为我爹演示网购流程,打开购物软件,输入“鱼竿”,琳琅满目的商品映入眼帘,价格、款式不一而足,便宜的十几块钱,价高的可以上千。我爹没见过这么实惠和金贵的鱼竿,直呼诈骗。

我爹说:“这靠谱吗?”

伟伟说:“有运费险啊,不满意,七天无理由退换货。”

我爹说:“真的假的?”

伟伟说:“这都什么年代了,网购早就稀松平常,你们上岁数的不知道,像俺们这些小年轻,基本都是网购,别说鱼竿了,还有人从网上买车买房呢。是不是小松?”

我说:“啊,对。”网购在我爹眼中近乎罪行,我则是罪大恶极,因此不敢搭腔。

我爹没理我,继续跟伟伟讨论钓鱼和鱼竿,听他的意思,是让伟伟帮他购买一支鱼竿。我爹不会网购,微信和支付宝倒是有,但平时很少用手机支付,他仍然保持纸币付款的传统。他跟伟伟约定,等鱼竿到了,合适就留下,不合适让伟伟退掉。

第二天火化,我们家出了一辆车。本来是我爹开,他头天晚上守灵,熬了一宿,精神不佳,我临危受命。伟伟也坐我家的车,他在副驾驶,我爹躺在后座补觉。

伟伟说:“小松现在干什么呢?”

我说:“外贸。”

伟伟说:“厉害啊,跟外国人做生意。”

我说:“瞎干吧。”

伟伟说:“我那时候上学就怵英语,二十四个字母都背不下来。”

我说:“二十六。”

伟伟说:“啥?”

我说:“英文字母,二十六个。”

伟伟恍然大悟,说:“不差这俩。”

我说:“你做什么工作?”

伟伟说:“我在电厂呢。”

我说:“国企啊。”电厂在南三环南侧,站在我家楼顶远眺,可以望见两根巨大的烟囱。在我很小的时候,电厂就建成了,我一度以为烟囱里升腾的白烟飘到天空就变幻为云朵。

伟伟说:“嗐,合同工。”

灵车在最前面开路,载着遗体和死者的儿女,我们十几辆小车打着双闪随后。到火葬场先是排队,等前面的死者完成仪式,我们入场。一行人鱼贯进入告别大厅,死者躺在鲜花编织的案台上,我们在主持人的指挥下鞠躬、叩头、围着死者转圈,沉痛悼念。

主持人说:“李物件老人于2020年11月19日离开了我们!享年七十二岁!尽管李物件老人离我们远去,可他的音容笑貌却永远留在我们心中。李物件老人的一生是光辉的一生,是勤俭持家的一生!在此,我也希望孝子贤孙们节哀顺变,把悲伤和痛苦化作动力。我相信李物件老人在天之灵也会保佑所有的亲朋好友,一生平安,万代富贵!最后,让我们共同祝愿李物件老人,去天堂的路上一路走好!下面我宣布,李物件老人的追悼仪式正式开始,全体来宾请围绕遗体绕三圈,瞻仰遗容。下面,有请我市著名歌唱家带来一首《父亲》。”

歌唱家:“我的老父亲,我最疼爱的人,人间的甘甜有十分,您只尝了三分……”

一系列活动结束,死者被推到了火化室。早年间的规矩,死者火化时,要放炮仗,但近年来不放烟花爆竹,火葬场推出电子炮业务,大辈派几个人一起去咨询怎么收费,有我爹、伟伟和我一个大伯。我闲来无事,跟他们一起。路上听大伯说,上一家火化时出了点问题,也不能说是问题,而是状况,对方嫌火葬场提供的骨灰盒太贵,跟殡仪馆闹起来了。

我爹说:“骨灰盒不都是木头做的吗?一个木头盒能有多贵?”

大伯说:“木头也分贵贱啊,一套红木家具好几万呢,关键是,这玩意只有火葬场有,而且又不好讲价。”

伟伟说:“多少钱啊?”

大伯说:“最便宜的一千多。”

我爹说:“比一副棺材还贵呢!”

我说:“主要是没有竞品。”

我爹和大伯不懂什么叫竞品,纷纷望向我。

伟伟替我解释:“就是说只能从他这买,而且必须得买,那可不是想买多少就买多少啊,这是供求关系。”

我爹和大伯频频点头。

三声炮一响,人就没了。电子炮一响,人彻底没了。

出殡时,我和我爹被分配到同样的活计,负责搀扶孝子贤孙。我爹和伟伟分立在孝子两侧,两人一手搀扶着孝子一根胳膊,另一手举着哭丧棒。孝子作为出殡的中坚力量通常会哭得死去活来,不愿意向前走,甚至干脆不走,等于是被拖着前行,表达一种对死者的深深不舍——舍不得出殡,舍不得下葬。这是葬礼最肃穆悲壮的时刻,也是村人们最乐于观看的场景。

从坟上回来,就是另外一番光景,大家伙摘掉孝布,开始聚餐。村口饭店雇的厨子,规格略逊于婚宴,但不乏鱼和肘子等大菜。男士们通常还要饮酒,这种场面,极易喝多。我不爱喝酒,找了个理由先走。

伟伟叫住我说:“喝两盅呗?”

我说:“下午还出门呢,得开车。”

伟伟说:“下午走,现在又不耽误,不喝酒,歇会呗。”

我说:“我去拿个快递,生鲜,得放冰箱。”

伟伟说:“正好,帮你爹也拿一个。”

我说:“啥快递?”

伟伟说:“鱼竿。”

直播间

与网络上那些废寝忘食的钓鱼爱好者不同,我爹要乡野和率性很多,他通常在环城水系两岸活动,也不打窝,直接下竿,钓多钓少随意,钓大钓小随缘,主打一个消磨时光。像我爹这种五十至六十岁之间的农村男性,已经不怎么务工,有活就干两天,没活在家歇着,没人指责他们看手机和睡大觉是浪费生命,他们有权利和资格享受人生的下半场。

每每钓到大鱼,我爹总会邀请朋友喝两盅。他做鱼很简单,就是杀净了硬炖,锅里倒满水,加足盐、生抽、老抽、大料、香叶。

一天,我下班回家,碰见他和伟伟吃鱼,伟伟唤我一起,我婉拒了。他俩在客厅会餐,我们一家三口加上我娘在厨房重新张罗晚饭,楚河汉界,互不干涉。席间,我儿子端着碗过去吃鱼,我媳妇连忙使眼色,让我追过去监督,一方面,帮他挑刺,另一方面,防止我爹拿筷头蘸酒逗他。

伟伟说:“你看人家小松这爸爸当的,多称职啊,又管孩子,又不喝酒,不愧上过大学,就是有文凭。”

我猜他想说“就是有文化”。伟伟夸我的话哪儿跟哪儿都不挨着,但是发自肺腑。伟伟和村里大部分孩子一样,读完初中就开始打工,干过水暖工、建筑工,在超市当过理货员,学过两年西点,开过半年蛋糕店,现在在电厂当后勤,算是正经工作。我其实比他强不到哪儿去,甚至还没有他滋润,我去外地念的高中,在南方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城读的大专,学习商务英语,毕业后从事外贸行业,倒是学以致用。三年大学生涯,最大的收获是妻子,我们是大学同学,毕业后,她随我来到石家庄。谈婚论嫁时,她父母不同意,提出的条件是必须有房子。这一点都不过分,可我们村的地理位置比较优越和尴尬,在二环到三环之间,优越是说石家庄不大,有辆车,去哪儿都方便,且我村一直传言拆迁,买房显得冤大头;尴尬是说要买房必须得买到二环里面,否则跟我家距离差不了多远,而二环里面的房价非是我等月入三五千的打工族可以承受的。好说歹说,妻子父母终于松口,说,婚后,你们跟爹娘同住,他们住东户,你们住西户,客厅公共。

我说:“文凭也不能当饭吃。”

伟伟夹起一块鱼肉塞进嘴里,说:“但没有文凭就没饭吃啊。”

我说:“你这不吃得挺香吗?”

儿子吃了两口鱼,被我媳妇强行掳走,去写作业。伟伟硬要我留下来陪席,不由分说给我倒了半杯白酒。我浅抿一口,拉嗓子。

我爹说:“你今年多大了,有二十五了吗?”

伟伟说:“去哪儿找二十五,冒三十了。小松家孩子都上小学了。”

我爹说:“你爹也不说给你说媳妇啊?”

伟伟说:“不着急。”

我爹说:“你不着急结婚,你爹着急抱孙子。”

伟伟说:“人小松家孩子让你抱啊?”

我爹说:“怎么不让?”对我说,“你把孩子叫过来。”

我说:“写作业呢。”

我爹不管不顾,扯着嗓子喊我儿子的乳名,在他看来,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媳妇却认为是无理取闹。我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伟伟举杯,说:“行啦,别叫唤了。来,咱弟兄俩干一个。”

伟伟劝下我爹,两个人继续说钓鱼的事。这条鱼是我爹网购鱼竿的战利品,他对那支鱼竿不吝赞美,一连说了两个“没想到”:没想到网上竟能买到这么便宜的鱼竿,没想到这么便宜的鱼竿使用效果拉满。不过,我爹仍然对网络购物保持距离,认为这次消费是瞎猫碰见死耗子,走了狗屎运。

我爹要给伟伟算鱼竿的钱,被后者推掉:“哥,十几块钱,算啦。”

我爹说:“一码归一码。”

伟伟说:“这样吧,咱开瓶茅台沾不?”

我爹说:“这有什么不沾的?”

我爹好喝酒,也好藏酒,其实谈不上藏,而是好买酒,酒的价格高,才能说藏,他买的都是一百多、二百出头一箱的口粮酒,一箱酒通常六瓶,一瓶合下来二三十元左右,有本地酒企的产品,也有外地渠道的货源。我家楼道下面的空间就是他的酒窖,发酵着全国各地的酒香。传言,他有一瓶茅台,但我从未见过。

我娘端着泡了馍和菜的粥碗经过,要去后屋给我奶喂饭,勒令道:“少喝点,多大岁数了!”

伟伟笑着说:“嫂子,俺岁数还不大呢。”

我娘说:“少跟你哥喝酒,把你带坏了。”

伟伟说:“看你这话,俺哥哥多好的人啊,不抽烟,不耍牌,就好喝两口。这样的人咱们村超不过十个。”

我娘说:“他可不是喝两口,酒跟不花钱一样,喝起来没头。”

我爹说:“少说两句吧,你赶紧给咱娘喂饭去。”

我娘嘟嘟囔囔端着饭碗走开。

我爹和伟伟又说到网购的事,我爹不相信什么都能从网上购买,两个人杠起来,激起男人的胜负欲。

我爹说:“网上没有卖菜的吧?”

伟伟说:“什么菜?蔬菜、预制菜,应有尽有。”

我爹说:“网上没有卖肉的吧?”

伟伟说:“冷链物流,全球直发。”

我爹说:“网上没有卖活物的吧?”

伟伟说:“国家保护动物没有,猫、狗、鸟、鱼,应有尽有。”

我爹说:“网上没有卖冰糕的吧?”

伟伟说:“刚才都说了冷链。”

我爹说:“网上没有卖家电的吧?”

伟伟说:“俺们家洗衣机冰箱都是从网上买的,隔日达。”

我爹说:“网上没有卖车的吧?”

伟伟说:“没有卖火车的。”

我爹说:“网上没有卖鲜花的吧?”

伟伟说:“还有卖树的呢。”

我爹冥思苦想了一下,说:“网上没有卖骨灰盒的吧?”

伟伟说:“这我还真不清楚,我搜一下。”伟伟拿出手机,打开淘宝,快速键入几个字,向我爹展示。那是一屏琳琅满目的骨灰盒,有黑檀木,有金丝楠木,还有陶瓷、汉白玉等型材。

我爹说:“还真有!比火葬场的便宜多了。”

伟伟说:“说不定火葬场就是从网上订货,加价卖给用户的。你想吧,到了火葬场,亲人已经火化成骨灰了,就等着装盒呢,还不是要多少钱给多少钱。”

我爹说:“死人的钱都挣。”

伟伟说:“死人的钱才好挣呢,比女人的钱都好挣。”

两人又推杯换盏几个回合,我被迫陪了几口。

我爹说:“网上有卖酒的吗?”

伟伟说:“那太多了,好多人抢茅台呢,我给你抢一瓶啊?”

我爹说:“抢?”

伟伟说:“抢购,直播间里面经常搞这种促销,一瓶茅台比市价低个两三百。”

我爹说:“那不赔钱啊?”

伟伟说:“所以说抢购呀,就限几瓶。怎么样?你要不要?要我给你抢一瓶。”

我爹说:“喝不起。”又说,“你说那个直播间是什么玩意?”

伟伟说:“你不是有快手和抖音吗?里面好多直播间,就是直播卖货。”

伟伟说着掏出手机,给我爹演示。我爹看了看,下结论:“这不就是电视购物吗?”

伟伟说:“对,意思一样。”

我爹说:“这玩意儿一看就是骗人的。”

伟伟说:“时代不同了,宇宙的尽头就是带货。”

我爹说:“听不懂。”

这时,我娘喊我爹,我借机脱离酒桌,代我爹过去。

我娘见了我,让我去把我爹叫来。我说怎么回事,我娘说让他给我奶喂饭。我问咋了。我娘说我奶又说胡话,吓得她不敢在屋里待着。

我奶努力梗着脖子,用瘫痪了一半的、核桃似的嘴喊道:“二姐、三哥、郝巧子、李物件、王黑妮,你们等等俺!你们走慢点,俺追不上!”

别人我不知道,李物件是前几天刚刚去世的大爷。我奶最近一段日子经常说胡话,好几次说屋里有逝去的人。我听了也觉得森然。

我和我娘联手给我奶喂饭。她一边吃一边呼喊,混合着馍、菜泥、肉末的棒子面粥喷了我一身。自从我奶躺在床上,喂饭成了我娘的工作。我爹也没有袖手旁观,每天晚上更换尿不湿,这个活又脏又累,他当儿子的义不容辞。每逢周末,我几个姑姑会结伴过来,给我奶擦洗身子。即使儿女们尽心尽力,她半个屁股还是滋生了褥疮,凹陷出一片血肉模糊的肉眼,像流泪似的淌着脓水。

从我奶房间出来,经过客厅,我爹正在伟伟的引导下进入一个卖酒的直播间,主播卖力地吆喝:“××酒大家都喝过吧,平时在饭店点一瓶要两百多,超市促销也得一百四五,今天在我直播间,价格打下来了,不要两百多,不要一百四五,我说个数,九十九。××酒,九十九,每个ID(账号)限购一箱,只有一千单,只有今天,先到先得,早拍早享受……”

没过两天,我去取快递,在菜鸟驿站撞见我爹,他抱着一箱酒往外走。

我说:“取快递啊?”

我爹说:“昂。”

那是我第一次在菜鸟驿站邂逅我爹,像一阵风经过另一阵风。

菜鸟驿站

一天晚上,我下班回家,路过菜鸟驿站,进去取件。这是一天中驿站最忙的时候,货挤货,人挤人。我扫了一眼取件码自行寻找,还没找到,听见有人说话,声音熟悉,竟是我爹。

我爹说:“这不蒙人吗?”

驿站老板说:“咋啦?”

我爹说:“我买了豆浆,从图片上看,以为是五大袋呢,结果是五小包。”

驿站老板说:“多少钱啊?”

我爹说:“九块九。”

驿站老板说:“九块九可不就五小包,真给你发五大袋,你敢喝吗?”

我爹说:“一码是一码,退了。”

驿站老板说:“退就退了。”又说,“呀,你这个没有运费险啊。”

我爹说:“那咋办?”

驿站老板说:“需要付运费。”

我爹说:“多少呢?”

驿站老板说:“算你便宜点,八块。”

我爹说:“啊!”

我隐藏在人群中,等我爹离开才继续取件。我跟我爹前后脚回到家,趁他回东屋,我抱着快递向西屋冲刺。

我家晚饭通常是粥、棒子面粥、大米粥、小米粥、大小米粥。今天晚上是大米粥,我爹让我娘撇一碗米汤,拿出一包豆浆,撕开一角,冲进米汤,拿筷子搅匀,顺着碗沿儿吸溜了一口,称赞味道不错,让我儿子也冲一包,被我媳妇拦住。他给我奶冲了一碗,交到我娘手中:“给咱娘补充一下营养。”

那几天晚上,只要我爹不出去喝酒,他都要往粥里兑豆浆。在我印象中,他只买了五包,但断断续续半个月,他都在往粥里抖落粉糊。我后来才知道,他当时觉得便宜,一口气下了五单。

豆粉还没喝完,我爹又买了藕粉。这次包装和数量对上了,但味道实在不敢恭维。我娘冲了,直言难喝,要倒进垃圾桶,我爹拦下来,让倒他碗里,还说她不懂好东西。

我爹所谓的“好东西”源源不断地流入我家厨房,爬上我家餐桌,有黑豆酱油,有黑芝麻香油,有东北糙米,有西北凉皮,有十块钱一箱的方便面,有一百块二十包的牛肉丸,还有深海鳕鱼块、鸡米花、手抓饼、馅饼、火锅丸子、毛肚等冻货,有野生韭菜花、蒜蓉辣酱、辣白菜、酱疙瘩等小菜。渐渐地,我爹网购的东西不再限于食品,他开始涉猎日用品、鞋服和保健品,甚至有一次我去他们房间叫看电视的儿子回屋睡觉,发现电视柜旁有一张瑜伽垫和一个走步机。我就像发现新大陆的哥伦布,惊讶到无以复加,在我看来,一个中年村夫和瑜伽垫、走步机是毫无关联的。刚开始,我爹还有些束手束脚,因为七天无理由退换货,我爹便放开手脚,往往是买十件退五件,退货率能达到百分之五十。

我不止一次跟我娘吹风,让她转达,提醒我爹买东西可以,但要有个度,这个度一是说不能看见什么就买什么,一是说不能主播说什么就买什么,尤其是吃的东西,务必核实配料表,他买那个午餐肉有三行添加剂,十五六个生僻字。

我娘说:“说他了,不管用啊!这玩意儿上瘾,你爹控制不住。”

我说:“这怎么会上瘾呢?”话虽如此,我自己也“深受其害”,或者说,我之所以疯狂购物也有我爹的基因作祟。不管我怎么极力避免和他的同质化,我俩在许多地方都是一脉相承的,比如容易着急、贪小便宜等。这让我想起,中老年人一旦沾染网瘾,比青少年更甚。他们会认为用短视频和游戏消磨时间理所当然。

我娘说:“你爹更年期呢,不能说狠了,要不然光跟你吵吵。”

我说:“别的东西买了就买了,吃的东西得看配料表啊。”

我娘一声叹息,说:“说也没用,前年买的盐还没吃完呢。”

前年的时候,我爹还没有被网购荼毒,他经常去107国道的雨润批发市场采买,那是真正的进货,猪肉至少三十斤起步,回来切成小块,用保鲜袋裹好,冻进冷冻室,吃之前拿出来化一块,火腿肠和榨菜都是成箱买,咸盐也是,买了整整一编织袋。我跟他讲过,肉要吃新鲜的,冻时间久了,口感差,营养价值也会流失,还讲过盐也是有保质期的,一袋盐够吃三个月,他买那些盐三年也吃不完。我爹非但不听,还要指责我话稠。为了存放网购的冻货和切块的猪肉,我爹甚至买了一个冰柜,自然也是网购。

晚上睡觉,媳妇也跟我说:“别让你爸瞎买了,冰箱都塞不下了。”

我说:“我可管不了他,一说就呛。”

我媳妇说:“我给你出个主意。”

媳妇跟我支的招有点阴险,不过管用,她让我加大购买力度,尤其是粮油类,走我爹的路,让他无路可走。

我跟我爹说我买了某某某,让他最近别买。我爹消停了一段时间,没几天就识破我的伎俩,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跟我说他买了某某某,让我最近别买。可能是短暂压制后的爆发,我爹拓宽了网购品类,新增了土鸡蛋、土豆、山药、大蒜等农副产品,也有了手串、木作、金银器等饰品,还有虫草、藏红花、石斛粉,甚至是左旋肉碱和骨胶原蛋白等保健品。产品的地域性也大大增加,有哈尔滨红肠,有天津麻花,有海南椰子水,有四川冷吃兔,不久便跨出国门,购买了俄罗斯列巴、西班牙火腿、土耳其烤肉、瑞士军刀、法国红酒。

一天晚上我下班回家,照例先去厨房打探晚上吃什么,我娘正在烧水。

我说:“晚上吃啥?”

我娘说:“意大利面。”

我说:“啥?”

我娘说:“你爹从网上买的,他去拿了,一会儿回来了煮。”

我从网上买过“空刻”的意大利面,味道还可以,我儿子喜欢吃。我祈祷我爹买的也是“空刻”,或者其他大品牌,结果毫无意外地落空了。他拿回来的快递只有手机盒大小,我怀疑他买了一人份。

我爹也纳闷儿,声称直播间介绍时说了够五个人吃,他拆开包装,里面只有一袋肉酱汁。

我说:“面呢?”

我娘说:“面呢?”

我爹说:“面呢?”

我回过味儿来,问他是不是只买了酱汁,我爹说不可能,他看见直播间的主播和助播一人一盘子面条,吃得狼吞虎咽。我确信直播间是为了展示酱汁,所以搭配了面条。我有过这方面的经验,之前见直播间卖关东煮的料包,以为包含海带、萝卜、魔芋爽和各种丸子,下单时看价格三包只要十几块钱才绕过弯。

我爹骂骂咧咧,斥责不良商家,虚假宣传。我提醒他,是他自己没有看清,怨不得别人。我爹白瞪我一眼,似乎在说我胳膊肘往外拐。我已经成家立业、结婚生子,早就有了对抗他的资本,可还是被血脉压制,不敢跟他作对。他可以劈头盖脸地指责我瞎买,我却只能小心翼翼地提醒他不要瞎买。在他眼中,我做的都是不对,而他永远不会犯错。

意大利面酱风波之后,我爹有所收敛,网购频率大幅下降。闲暇时,他和往常一样跟伟伟去钓鱼。国庆节一过,天气越来越冷,我爹早早拾掇出过冬的棉大衣,钓鱼时披上御寒。

我一直搞不明白,钓鱼有什么意思,常常枯坐半晌,没有一尾鱼儿咬钩,夏天除了对付暴晒,还要提防蚊虫叮咬,而在深秋的河畔待上两个小时,能把人冻僵。我爹却着了魔似的,常常在水系边上,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太阳落下时,将河面晕染成橘红色的绸缎,微风拂来,皱起层层涟漪,鱼漂随着水纹上下跃动,像是点头致意。

那天,我爹钓到两条巴掌长的草鱼,叫上伟伟聚餐,他拿出他网购的辣白菜、花生米、咸鸭蛋和扒鸡佐餐及下酒。

伟伟说:“这个扒鸡我买过,三十六元两只吧?”

我爹说:“你买的那是什么?尝尝这个,正宗德州扒鸡。”

伟伟说:“就是这个味儿啊。”

我爹说:“不可能,我买的二十多元一只。”

伟伟:“是我给你发那个链接吗?”

伟伟要过我爹的手机查看,点开订单,的确是二十多元一只,从订单点进商品页,主图就变成了三十六元两只。

伟伟说:“你没领券啊。”

我爹说:“啊,还得领券啊?”

伟伟说:“这不写着呢吗:下拉详情页,领取直播间专属优惠券。”

我爹说:“这谁知道啊!”

伟伟说:“网购水很深,你把握不住,要想买到便宜的东西,得看准时机,过两天就是双十一,一年之中,促销力度最大的活动。”

我爹说:“双十一我知道,光棍节嘛,这不是才10月中旬,还有二十多天呢。”

伟伟说:“现在双十一不再特指11月11日当天。”

我爹说:“那是哪天?”

伟伟说:“每年都不一样,今年好像是从10月20日开始。”

我爹说:“那哪天最便宜?”

伟伟说:“我也弄不清,你多多关注直播间,主播们会讲解。”

我爹说:“太乱叨了。”

伟伟说:“这就是放长线,钓大鱼。”

那天之后,我爹每天举着手机,在各个直播间横跳,甚至拿出记账的纸笔,抄录主播提供的购物指南,什么时候加购,什么时候付尾款,怎么领取优惠券,怎么合并下单凑满减,密密麻麻记了好几页。我娘跟我说,你爹上学时候都没这么认真。我说,你们上学就认识啊,我还以为你们是相亲结缘。我娘说他们就是相亲认识,关于我爹上学不认真是她推理;如果他上学认真,也不至于初中肄业。我觉得在理。

双十一轰轰烈烈开始了,我爹辗转于各个直播间,提前加购,付完第一拨尾款,快递陆陆续续发出。我爹叫上伟伟,借了邻居三轮车去取快递,我爹在前面奋力蹬车,伟伟在车帮上坐着,是我村一条风景线。大大小小的纸箱和塑料袋堆满车厢,我爹成为我村名副其实的“大户”。

隔日达

每年秋冬,村里都会有一批老人往生,我奶的情况也在大雪后开始恶化,之前虽然说胡话,但清醒的时候居多,现在陷入彻底的糊涂,也不是糊涂,而是茫然,也不是茫然,而是麻木,也不是麻木,而是虚无。她似乎意识不到自己是个活人,睁着混浊空洞的眼睛,视线里没有任何焦点。还有一次,她昏睡了足足两天两夜,怎么也叫不醒,醒来后让我娘开灯。我娘说大白天开什么灯,我奶说她什么也看不见。我娘以为她又在说胡话,后来才知道我奶双目失明。她的器官正在一点点崩坏。我们都以为她撑不过春节了,但她的饭量一点也不见少,当我们以为她扛过了死神的收割,她的病情又急转直下,饭和水都喂不进嘴里,怎么灌进去,怎么流出来。我爹想了个法子,从药房买来一根哈尔滨红肠粗细的针管,去掉针头,从碗里吸出饭汤,注入她的口腔。

开春之后,我爹和伟伟相约去钓新的一年的第一场鱼。在刚刚过去的冬天,我爹买了五支鱼竿,其中两支竟然是同款,每一支都是主播口中的历史最低价。我很怀疑,如果冬天足够漫长,他会买下全网所有鱼竿。我不止一次看见他搬个马扎,坐在厢房房顶练习甩竿,翘首期盼水系的冰面化开,以便他过去大显身手。

我记得那天很暖和,中午和同事去吃饭,街上都有人穿半袖了。我要了一碗板面,吃得油光满面,打面汤时,接到我娘的电话。

我娘说:“你赶紧回家。”

我说:“咋啦?”

我娘说:“你奶不行了。”

我跟同事招呼一声,让他们帮我结账,我跑到公司楼下的非机动车车棚,拽出我的电摩,一路风驰电掣,等红灯之际给部门经理留言请假。

我回到家时,家里已经来了三四个亲戚,有我两个姑姑,还有一个姑父,还有几个当家子,唯独没有看到我爹。

我问我娘:“我爹呢?”

我娘说:“不知道啊,给他打电话没人接。”

我说:“他今天出去干活了吗?”

我娘说:“没听他说要去干活啊?”

我说:“那他能去哪儿?看顶骨牌了吗?”

我娘说:“村里几个场所都找了,没有啊。”

我说:“是不是去钓鱼了?”

我娘说:“河面还上着冻呢吧。”

我说:“联系伟伟没有?”

我娘说:“我没有他电话。”

我掏出手机,发现也没有伟伟的联系方式。我上楼,进入我爹的工具间,数了数他的鱼竿,少了一支。我连忙骑电摩出门,一路又风驰电掣,沿着水系边上的小路行驶,举目张望,并没有看到垂钓的人。我骑了很远,才在桥洞底下发现我爹和伟伟,他们点了一把篝火取暖,不远处的河面破开一个水桶粗的缺口,不知是用石头砸开的,还是用火把烧透的。

我大声呼喊,始终无法引起他们的注意。我也是太着急了,不过脑子,直接走到冰面之上。我脑海中并没有闪过“如履薄冰”这个成语,当时想的只有一件事:把我爹叫回家,见他娘最后一面。这件事我至今回忆起来还是后怕,即使在温暖的被窝里,我也会禁不住打个冷战,如果冰面破裂,就是我见我爹的最后一面。

我爹看见了冰面上行走的我,又惊又气又急又恼又怕,喊我:“你干什么呢?不要命了!”

我说:“我奶快没命了!”

最近几年我参加了不少葬礼,但都是无关紧要的角色,是可有可无的群演,这次我亲奶没了,我立马成为主要角色。说是主要角色,其实什么都不用干,在灵堂待着就行,有人来烧纸或者吊哭(吊唁),象征性地回个礼,平时没事,大家也是玩手机的玩手机,聊天的聊天。

我爹跟往常一样沉迷网购,不过跟之前漫无目的的采买相比,他现在有了非常明确的赛道:丧葬周边。说是周边,其实也就能看看骨灰盒。寿衣我奶早就提前做好,花圈又是亲戚朋友相送。我爹找了几款骨灰盒,横向纵向地对比,又找其他人帮忙参考,最后选中一款黑檀木的骨灰盒,盒身有金色的龙形浮雕,商品售价三百多元,跟火葬场的比起来便宜不少。

按我村规矩,人死的日子要看农历,单数日死亡,三天下葬,双数日死亡,再加一天。举个例子,我奶是二月十六咽气,十六、十七、十八停灵三天,十九下葬;若是十七去世,也是十九下葬。死亡没办法挑日子,入土总是安排在单数日。我奶若是十七过世,第二天就要火化,网购骨灰盒肯定来不及,这玩意儿很难有隔日达的链接。京东倒是也有自营的骨灰盒,但是可选款式太少,价格又高,不符合我爹网购的初衷和宗旨。

我爹说:“幸亏我娘死的日子对付,不然来不及送货。”又说,“也怪我,应该趁去年双十一先囤货的,早晚用得着。”

我几个姑姑说:“净瞎说。”是温柔的责骂,她们对这件事持开放态度。在我村,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去世都可以归为喜丧,更像一次家族集会。

我奶遗体火化那天,我爹网购的骨灰盒迟迟未到,物流信息显示已经送到市一级的分拣场,预计送达日期是今天,但具体什么时间并不确定。我爹按照以往收快递的经验推断,中午应该可以送到驿站,他跟驿站老板打好招呼,一旦快递员卸车,立马通知他。我爹是孝子,不方便抽身,他提前联系了伟伟,委托伟伟取货。火化通常是下午一点出发,问题不大。然而直到出发,快递员仍然没有到位,手机上已经显示出快递员正在派送中,我爹跟他打电话,对方告知三轮车扎胎,正在隔壁村修补。我爹问清地点,又跟伟伟打电话,让他开车过去取件,取了快递,立马送过来。灵车通常不会开太快,加上到火化场之后还有几项仪式,火化本身也需要时间,问题不大。

这是跟时间赛跑。

我奶怎么也想不到,她人都没了,还要跟时间赛跑。

火化队伍发车,我爹、我几个姑姑和我坐在灵车上,其他车辆打着双闪尾随,队伍缓慢地移动。

我爹说:“师傅,慢点开。”

师傅说:“舍不得老人走是吧,真是孝顺啊!”

我爹愣了一下,说:“昂。”

路上,我爹不停给伟伟打电话,问他到哪儿了。伟伟提议和我爹共享位置,方便我爹看到他的实时位置,也方便伟伟导航到火葬场。

我们到了火葬场,我爹不时焦急地看一眼手机。作为他的儿子,我太明白他的心境,如果没有网购骨灰盒,从火葬场花高价买一个就买一个了,我村都是这么操作,从众心理使然,一群人吃亏就不叫吃亏,但他已经下了单,而且很快就能送到,这个亏不能吃。

进入告别大厅之前,我爹拿出手机查看,伟伟距离火葬场只有两公里。火葬场本就偏远,不存在堵车,快的话四五分钟,慢的话也不过十分钟,问题不大。

告别大厅的主持人还是那一个,跟他搭档的歌唱家也没变,就连台本都没换。

主持人说:“谭藕儿老人于2021月3日28日离开了我们,享年七十六岁。尽管谭藕儿老人离我们远去,可她的音容笑貌却永远留在我们心中。谭藕儿老人的一生是光辉的一生,是勤俭持家的一生!在此,我也希望孝子贤孙们节哀顺变,把悲伤和痛苦化作动力。我相信谭藕儿老人在天之灵也会保佑所有的亲朋好友一生平安、万代富贵!最后,让我们共同祝愿谭藕儿老人,在天堂的路上一路走好、一路平安!下面我宣布,今天为谭藕儿老人的追悼仪式正式开始,全体来宾请围绕遗体绕三圈,瞻仰遗容……下面,有请我市著名歌唱家带来一首《母亲》。”

歌唱家开始唱:“啊,这个人就是娘,啊,这个人就是妈,这个人给了我生命,给我一个家……”

唱完歌就该火化了,我爹看了一眼手机,伟伟的位置没有移动。

我爹说:“能不能再唱一首,送送我娘?”

主持人说:“一般都是唱一首,再唱要加钱了。”

我爹说:“多少钱?”

主持人说:“二十元。”

我爹说:“唱。”

主持人跟歌唱家对了个眼神,后者又开始演唱《母亲》。

我爹说:“还唱这首啊?”

主持人说:“总不能唱《父亲》吧?”

我爹说:“其他歌颂母亲的歌曲呢?”

主持人和歌唱家耳语几句,歌唱家开始唱:“听妈妈的话,别让她受伤,想快快长大,才能保护她……”

这首歌唱完,我爹又看了一眼手机,伟伟的位置仍然没有移动,他来不及多想,在大辈的带领下推着我奶的遗体来到火化室。我几个姑姑哭得死去活来,最小的姑姑差点背过气。我爹也哇呜哇呜地叫唤了两声。我很想哭,却掉不出眼泪。

我爹、我姑喊着:“娘啊,娘啊!”

遗体送进火化炉,我们被工作人员拦在外面。

工作人员问:“骨灰盒呢?”

我爹说:“稍等一下,马上到。”

工作人员说:“我烧了十几年尸体了,第一次听说让死人等着的。死者为大,入土为安。”

我爹说:“入土前不得装盒啊。耽误不了入土。”

我爹说完给伟伟打电话,打通了,没人接听。

我爹说:“怎么回事啊?”

共享位置实时更新,伟伟始终没有移动只有三种可能:第一,手机落在此处;第二,网络更新有误;第三,车祸。

我爹又打电话,这次接通了。

我爹说:“你干什么呢,快送过来啊!”

一个陌生的声音说:“喂,你好,我是交警。车主遭遇交通事故,目前已无生命体征,请问你是死者什么人?”

我爹说:“啊?……”

这时,火化室的隔板打开,送出我奶的骨灰。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去,身体发肤在高温下变成一抔白色粉末。我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我爹也一样,他现在需要面对两个人的死亡。

七天无理由退换货

伟伟头七那天晚上,我和我爹带着七八支鱼竿去伟伟的坟前纪念。出门前,他找了一个空矿泉水瓶,装满汽油。除了鱼竿和汽油,我爹还拎着一只黑色手提袋,看不清里面装的什么,我想大概是冥币和供品。

到了伟伟坟前,我爹把汽油淋在鱼竿上,点燃。

火光跳跃,味道刺鼻。

部分鱼竿是金属制成,无法燃烧,我爹就用脚踩着一端,用手攥住另一端,撅断。

我爹说:“兄弟啊,你不在,也没人陪我钓鱼了。”又说,“不知道那边有没有河?”

我说:“爹,有河,亡魂不是要过奈河桥吗?有桥肯定有河。”

我爹说:“你说得对。”

印象中,这是我爹第一次当面肯定我。在火光的照耀下,他脑袋顶着一窝灰白的杂发,额头刻着曲折离奇的老纹,脊背佝偻。他突然掏出手机,扔进火堆。

我说:“爹,节哀顺变,伟伟的死跟你无关。”

我爹说:“怎么无关?如果不是我催他送骨灰盒,伟伟就不会被车撞死。”

我无言以对。

半晌,我爹说:“你说,如果死亡也能七天无理由退换多好啊。”

我爹把鱼竿烧完,从黑色手提袋中拿出一瓶白酒。我定睛一看,果真是一瓶茅台,没想到啊没想到,我爹竟然真的藏了一瓶茅台。他拧开酒盖,对瓶吹了一口,剩下的都倒在伟伟坟头。甘洌的白酒在黄土地上冲刷出一个泥坑,像野猫撒了泡尿。

回家的路上,我爹让我给他买一部老人机,不要智能的。这是我爹第一次主动要求我给他添置东西,也是他最后一次网购。

(王元,从事科幻写作多年,现尝试传统题材的写作。曾获银河奖、星云奖、百花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