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5年第5期 | 蒋立波:造雪机与崖蜜
导读
蒋立波是行进中的诗写者,并在行进中不断强化着语言和修辞的技艺,从20世纪90年代的强力抒情,逐渐转化为我称之为“激情叙事”的鲜明个人风格。他的诗写日趋繁复而绵密,并裹挟着泥沙俱下的抒情力量。他把诗歌写作的方向盯紧了现实日常,观照正在发生的世界和个体生命的残酷遭际,平稳中时见奇峰,抗拒中饱含悲悯。他的诗是生活之诗,更是思想之诗。
——谷禾
和女儿一起散步
堤坝天然适合散步,在热爱黑暗的人群中
我白天的赞美显然得到了庇护
一切恍如昨日,但一切几乎都已被改变
“无条件地属于这里”,这曾是生活的最高信念
而现在,一只风筝只在某个范围之内
松开自己,就像鸟的脚趾松开攥紧的黑色枝条
我们经过了一座危桥,那里正在封闭施工
像一次彩虹的休假,有着不真实的
失焦的部分:河蚌默默吐出泥沙
宇宙像一只锈住的小闹钟,永远固定在
某个时间刻度(那就是传说中的永恒吗?)
而记忆,总会允许有一次倒带
把我们退回到那间白雪中的小木屋
就像某一个时刻,我们的手握到了一起
除了堤坝下剡溪流淌的声音,我分明还听到了
你身体里的另一条河流:如此安静
又如此湍急、汹涌。我分明感觉到
是你在拉着我往前走,像拉着一只破旧的皮箱
清明读诗,辨认若干种植物
这一天,在朋友圈读到太多悼亡诗
以至有一种身在墓园的恍惚
草木的蓬勃夹杂各种腐烂植物的气息
因此我读这些诗,更多的不是依靠声带
而是借助于嗅觉,在词语的裂隙间,我嗅闻
胡葱的辛辣,水芹的清香,以及一株野荞
微苦的甜腥;就好像这是死者
赠予的礼物,通过泥土——一条幽暗
而秘密的途径,递送到我手上
这一天我在诗中读到几点细雨
尽管已不再是繁体,但仍有倾斜的礼貌
像是侧身为众多亡灵让路
而死亡也可以是一种洞见,照见生的虚妄
就像野菜的清凉,也可以是一种消毒
词语因此被委以重任:召唤死者
乡野的农人确实从不避讳什么
他们在先祖的坟头攀笋,拗蕨菜,拔胡葱
仿佛这些植物真的从地下的骨殖那里
获得过养料。他们以这样的方式
把死者邀请到我们中间来
当然,更多的植物无名无姓,不可食用
好似长久疏于走动的远房亲戚
比如那些死死拽住我们裤管不放的
荆棘、刺果与苍耳,像一种徒劳的挽留
造雪机
他惊讶于如此多的雪,并且无条件地相信
这些雪都是真的,就像词语
总是倾向于白色,服务于纯粹的虚构
哦,虚构——事实上只是另一种现实
只不过它更易碎,只不过下在白纸上的词
是黑色的,像一片弄脏了的雪
一架安置在斜坡上的造雪机
在雪的反光中,反刍寒冷的记忆
他压根儿不关心造雪的原理,这无关紧要
就像我不关心写诗的原理,我只是
使用词语,杜撰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他好奇于这样一台机器,并且慢慢习惯
接受一场生命中无法躲开的雪
他也不关心滑雪的原理,他只是紧紧地
用他的手,抓住我的手,在突然的加速中
在一种晕眩中,重重地摔倒
一次,两次……直到完全听任于速度
一场雪。另一场雪。更多的雪降临
他不相信这些雪是假的,当他穿着
笨重的滑雪鞋走过披满雪花的造雪机
他的童年定格在这场12岁的雪
他的一生,将注定要从未来跋涉回到这一天
雨中访卞之琳纪念馆
好吧,我们带走了细雨和十点钟
旋转的雨伞有一个金属尖刺,像一座
移动的小教堂,只接纳尊贵的嘉宾
雕虫虽小技,也是一生的事业
正如你曾专注于观察蜜蜂的细腿
如何小心翼翼,探入花蕊深处
那些毛茸茸的、带着腥甜气息的花粉
像一个幻觉,受孕于最深刻的误解
只有1938年你和何其芳到达边区的
那个早晨,可以拥有同样的迷醉
或者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格律和音步限制你,也赠予你甜蜜
作为电子时代的媒介和通感
通电的招财猫参与了对你的解构
像是陈列柜里你使用过的老式收音机
为消失的频道而备受折磨
一颗攀住电线的雨滴,未来的转运使
孤独的小邮袋,背负了上午的重量
父与子*
在你网购的简易书架上我找到一本《圣经》
一部《易卜生戏剧集》,一本《象棋绝杀大全》
还有两期《低岸》,其中一册已脱线
看来时间的投诉已经奏效
半生虚掷,灰白头颅如一颗寂静燃烧
的孤独星体。木匠的儿子,你的父亲
似乎从未想过要为你打制一个更漂亮的书架
工作台上散乱堆积的锯子、斧头和墨斗
各种型号的凿子,这些激烈搏斗的证据
尖锐的锋刃,没有在你身上留下痕迹
你接受命运的馈赠,以缓慢的踯躅
回应一只蜗牛的嘲弄,勘误表里一个小小错谬
你甚至没有获得一支拐杖,以支撑
微微倾斜的身躯,一个无意中构成的斜角
当你从车门里出来,手指首先需要抓住门框
然后把脚伸到外面,我注意到那略显肿大的关节
在微微颤抖,那猛烈、倾尽全力的抓取
一种因夸张而近乎变形的力量
你父亲这几年已改行养蜂,锯木声
被另一种乐曲所取代,那刺破耳膜的嗡鸣
临别时他递给你一大袋从卫生院配来的药品
轻声交代你这是两个月的药量
对你的病情他似乎没有过多担心
只对日益遭受污染的蜜源而忧心忡忡
蜂群飞回蜂箱又迅速折返
他小心翼翼地拣出死去的蜜蜂
似乎死亡已司空见惯而仍需要例行的默哀
注:*此诗为好友邢建平而作,十年前他遭受脑梗袭击,从此进入缓慢而漫长的康复过程,现谋生于杭州萧山一家福利厂。
存在夜谈*
“存在”曾经是一本诗刊(主编已不在人世)
“存在”曾经也是一个哲学命题,而现在
它化身为一家书店,隐身于小区居民楼底层
这奇诡的变形记,甲虫以它的“不在”
而无处不在。这就像我,找到了这家书店
但无疑,“存在”仍在不可知的某处缄默
一根潮湿的枝条,在浓雾中闪亮
很可能是第一次,滴滴车司机在导航仪上
让“存在”变成了一个可以索引的目的地
我们不可能一坐下来就谈论“存在”
事实上“存在”无法被谈论,我们甚至
压根儿没说到“存在”,因为它不在
没有读者的书店:雨滴清脆,“存在”轰鸣
夜色清点码洋。曾经的派出所实习生
前先锋店员,无论身份如何互换
都无法摆脱一个小写的“k”,就像“存在”
始终是匿名的。在我们的交谈中
白涛茶苦得晦涩,杏仁饼干深谙诗歌之甜
一只猫穿梭于书架间,团涌更多的雾
它缥缈,渊博,饱尝知识的饥饿
又倏忽不见,似乎只有它,有资格侦查
存在的奥秘,并在一种互文中,虚构我们
注:*存在书店,位于重庆九龙坡百科大厦,店主卡卡,毕业于中国人民公安大学侦查系,形貌酷肖卡夫卡。
野兔
我见过那只野兔,而且不止一次
从书店后面的茶树丛中,探出一张
尖削、俊美、充满警觉的脸,而当我从
几米之外向它趋近,它似乎还是能够
察觉一个危险的逼近。我还能够记得
那只颀长的耳朵,像一根天线
兀立,捕捉荒野中来历不明的信号
至少已一个月,我没有再看见这只野兔
它似乎已经消失于这片茶园。曾经
它是前来造访的唯一的读者,我承认从未
看清过它的脸,但我们有过那一刻
短暂的凝视,比闪电略长,我甚至相信
我们有过一个隐秘的愿望:那彼此间的一跃
它源于一个虚构:隐现,又倏忽不见
像幼时我曾捧着的松明,一边燃烧
一边流泪,为黑暗中的家园祈祷
直到前几天,村民背回一只野兔
它的四条腿被绑在锄柄上,耳朵垂向地面
搁在白色围墙上,像是一次示众
我问起我见过的那只野兔,村民告诉我
那只野兔早已被设下的铁夹子诱捕
也就是说它已经死了。死于无条件的信任
死于动物的纯净和善良,尽管寂静
仍在搜集它四散的蹄音,它无声的跳跃
让不设防的寂静越加嘹亮,而寂静
曾吃掉更多的寂静,那饥饿中唯一的食物
访提琴博物馆遇闭馆而不入
诞生于一个偶然,这不可能的几何学
是琴匣的满腹心事教我认出
那些深藏不露的擦痕,一个不易察觉的颤音
在琴弓折断的地方,认出一条改道的河流
我们都曾被无数个偶然演奏过
是琴弓锯开我们,满蓄的音符汩汩流溢
今日闭馆。对于贸然而至的门外汉
提琴的拒绝足够委婉,一碗泰兴特色的
豆腐羹的慰劳来得及时,遭磨损的乐句
也需要一次修缮,这例行的校正
每一把提琴都在面壁思过,像一次忏悔
我们扮演的一对蝴蝶,被一场告别做成标本
不小心打的一个结,连死亡也束手无策
而我有足够的时间用来在门外徘徊
在锁骨和脖颈之间,琴可以被抱得更紧
在江南和江北之间,一种新的指法仍在摸索
从杭州到泰州,从泰州到杭州
我乘坐的高铁如琴弓,两次滑过长江
这苦闷的弦索。在一段雨和另一段雨之间
闷热中的万古愁,正悄悄长出新芽
完整的山坡
每天清晨,拉开落地窗帘,就可看到
完整的山坡。说它完整,意思是它拥有足够
丰富的层次:毛竹青绿,檫树明黄,冬青墨绿
硬实的椴树,沉郁的松林,暗藏锋刃的杉树
色彩的渐变,暗合了万物互相的缝补
看不见的针脚,每天踩过梦魇中醒来的心
光线总是缓慢地到来,像孩提时代的邮递员
在我漫长的等待中最先递过来的铃声
那因盼望而闪闪发亮的额头——
一种不能逾越的秩序,每天被按时恢复
就像一首诗中依次出现的词语
在阔叶与针叶之间,遵守神圣的纪律
每天清晨,我依靠它,获得一个晨祷般
倾斜的膝盖,与更多牲畜、邻人一起醒来
获得信任的方式或许不止一种
但最高的确信来自于请求的句式
牛羊啼鸣,溪水响亮,鸭子大摇大摆横穿村道
山坡顶端:一座轰鸣的电塔
托举着被滚烫的电流绷紧的电线
【作者简介:蒋立波,又名陈家农,出生于浙江嵊州。近年出版诗集《听力测试》《迷雾与索引》《呼吸练习》《耻辱考古学》等多部。曾获柔刚诗歌奖、《人民文学》青春中国诗歌奖、扬子江诗学奖、《文学港》储吉旺文学奖、突围年度诗人奖等奖项。现居杭州远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