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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娘巴合娅
来源:《民族文学》 | 唐新运(蒙古族)  2025年09月20日22:02

我根本没有想到,在相隔不到两公里的克孜勒加尔塔斯村,找一个来做饭的人,会有这么难。阿克阔拉村有那么多的牛羊,多到院子里都盛不下,装不了,只好走在大路上,走在巷道里,站在红砖墙根下,远远的山脚下,山坡上山顶上,也有隐约身影。村上新买的垃圾箱旁边,还有几头牛。垃圾箱四周没有几块牛粪,所以就过来任意随性,冒着热气落在大雪初晴的地上,比碗大,有盘子那么大。环环相扣,有螺有旋。还会冒尖。

这里面,肯定少不了巴合娅家的牛和羊,甚至还有马。因为有一天巴合娅悄悄告诉我,她家里有120多只羊,12头牛,还有4匹马。她长得壮实却不至臃肿,是因为每天都能喝到自己家的牛奶,而且个子也不矮。

1983年出生的巴合娅,给我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正在削洋芋的皮,正在剥葱和蒜,一大把的干辣皮子,我盛在盆里。用水泡软了,再把水控干,才好下锅。

巴合娅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是努尔宝力的老婆,也是给我们驻村工作队做饭的大师傅。新疆人习惯把做饭的厨子称为大师傅,巴合娅事实上就是我们的厨娘。

感觉眨眼的工夫,一支烟点燃还没有吸上几口就烫了手,时间过得可真快啊!春暖花开,雨落下雪飞扬,熟悉的雁群向南去又往北来,母羊开始产羔,过不了多久,又要脱毛,这已经是我们的第六支“访惠聚”工作队了。

从2014年开始,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党委决定从全疆各级机关抽调干部开展“访民情,惠民生,聚民心”活动。“访民情”是主要途径,“惠民生”是重要举措,“聚民心”是根本目的,简称“访惠聚”。这项工作既是过去下基层工作的延续,又是新形势下群众工作的创新。“访惠聚”活动开展以来,数十万名机关干部别妻离子下沉基层,与农牧民兄弟姐妹父老乡亲同吃、同住、同学习、同劳动,送政策、送法律、送温暖、送文明,遇难事必帮、遇大病必帮、遇喜事必贺、遇节庆必贺、遇丧事必慰问,工作队员的足迹遍布新疆大地的每一寸肌肤、每一道纹理,工作队员的汗水、心血和智慧洒满天山南北的角角落落、林田路渠。

我是在新疆最冷的季节到的阿克阔拉,是快要天黑的那一阵子,除了刮风的白天和黑夜,这里居然温暖如春,我带的厚重衣服全无用处,雪落在了山顶和我的脚下,偌大的厨房,只有我和巴合娅两个人。其他人,都在进村入户。我们两人,必须保证在他们返回驻地之时,就能吃到现成可口的饭菜。我是在这里短暂停留,顶替一名因病住院的工作队员,他回来了,我就走了,必须做到压茬轮换和无缝交接。

我们工作队驻地,就在哈萨克族牧民定居点的最中间。工作队驻地院子宽敞,干净整齐,一面五星红旗高高飘扬,我迎着刺眼的太阳看这面旗子,总是会很激动,尤其是每周一的清晨,和牧民们一起升国旗,国歌声一响起,我就会热泪盈眶。在不知不觉中,泪水还要流下来,两道咸湿,我总忘了抹去。

我的眼泪,应该是源自我小时候的饥饿,逃学后父亲的皮鞭,母亲的杨柳枝条、笤帚疙瘩和烧火棍棒,还有我第一次站在国旗下手和脚的无处安放。想起我八九岁的时候,刚刚成为一名少先队员,穿着母亲做的蓝色裤子白色衬衣,站在阳光下,抬头注视着红旗,老师要求我们每个人身体成立正姿势,抬头挺胸收腹,双手五指并拢贴于裤缝线两侧,当听到敬礼口令时,右臂自然向前抬起至与肩平齐,右手臂向额头前方弯曲,至右前臂与肩成45度夹角,右手五指并拢与右前臂成一条直线,右手大拇指指根距额头一拳距离,掌心冲下,冲左,冲前,敬一个优美顺畅的少先队队礼。那时候,在我小小的心中,就始终铭记,五星红旗是由无数先烈的鲜血染红。当我胳膊上戴着两道杠再到三道杠举着红旗走在队伍前面的时候,我能感受到多少人的羡慕眼神,还有父母骄傲自豪的目光。我把腿抬得更高,步子踩踏得更精准更匀称,我没有想到一面薄薄的旗子,风刮过来就能飘起来的旗子,让我不由自主感到那样沉重和珍重,我必须得用百般的力气和万般的小心,才能把旗子扛起来、举起来,让旗子飘起来。在西北,在新疆,白杨挺拔,年年向上,一年更比一年高;柳絮纷纷,每一年落下都不在同一个地方;榆钱儿饱满厚实,在各式各样的缝隙和土里,要自己长——在屋顶上长,在韭菜和豆角的旁边长,在墙后长,在有太阳和泥土、蚯蚓的地方长。长成了,就长成了。但,都朝着一个方向,向着太阳。

多少年之后,我在一个近乎荒无人烟的地方,长途跋涉。我走过了一道梁,又翻过了一个坡,仿佛快要倒下了。那一刻,那一瞬间,虽然我知道这一倒下,可能就再也不会起来。我的站立和跌倒,也许就是一丝微风和一滴细雨的事情,我还担心,天上会掉下来一块云团,巴掌大小,鸡蛋大小,一个沙枣核那么大,幸好,都没有。我在恍惚间,忘不了向前看,远处,似乎有一些白颜色的房子,房子的周围,似乎还簇拥着一些树木,那房子和树木的前面,有一点红,那红,随着我越来越沉的脚步,越来越大,竟至于清晰,就是我小时候举在手里的旗子,简直一模一样,我都怀疑,是不是从前的那一面?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啊,它依然是那样鲜艳,我的两鬓已经有了星星点点的白发,而它,从不显老。

每个星期一的清晨,和牧民们一起升国旗,虽然天不冷,但大石头乡的阿克阔拉从古到今都是多风的地方。巴合娅,就站在我的身边。

我遗传了外公的迎风流泪。无须回头,我知道一样有人流泪,寒风和温暖里的泪水。阿克阔拉静卧蜷缩在山谷里,那些厚重的冬衣,袖口总在脸庞之上。我看到巴合娅泪流两行,还有青白鼻涕凝露结霜,忘了擦去,她根本就不知道。

哈萨克族厨娘巴合娅,最擅长的是哈萨克族饭菜,因为在她能够站立行走的时候,母亲教会了她。哈萨克族的饮食与游牧生活紧密相连,主要就是茶、肉、奶和面食,所以她煮的手抓肉味道极为鲜美。在我有限的认知和经历中,哈萨克族的手抓肉最好吃,哈萨克族的奶茶最好喝。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我走进哈萨克族的毡房,脱了鞋子,盘腿坐在桌子旁边,立刻就会饥渴难当。

阿克阔拉村的厨娘是巴合娅,相隔不到两公里的克孜勒加尔塔斯村,却死活都找不到一个来做饭的人。巴合娅觉得特别奇怪,还有人和钱过不去?她自己并不缺钱,但还想再挣更多的钱,技多不压身,钱多了还可以铺床作枕啊!

好多哈萨克族妇女认为“外出务工挣钱丢面子”,同时受“妇女不出远门”“女人的智慧抵不上男人的智慧”等陈旧观念制约,宁愿在家闲着受穷,也不愿走出家门劳动致富。巴合娅居高临下地说那些人,评论那些人,甚至讥讽和笑话那些人,她很聪明,不说是哪一个人,她说一群人,说那些人,仿佛在飞机上俯瞰那些人,至少也是肋生双翼,拍打着在高处,那些人,就是不愿意挣钱的人,那些人,就是有钱不愿意挣的人,大钱挣不了,小钱看不上。她是没有坐过飞机,但她见过风筝在天上飞啊,她几乎忘记了,全然忘记了自己当时就坐在一个小小的木头板凳上,不是坐在椅子上,或者早就忘记了她自己曾经也是一个普通的哈萨克族妇女,天天围着灶台烧奶茶、打馕、往奶茶里加盐、做家务和收拾房子、带孩子、给公婆端茶倒水、剪去自己不知不觉中长长的手脚指甲,等过段时间指甲再悄悄长出来。而今天的她,形象高大,有多么高啊,她简直就站在远远的山顶之上。那山,远远望过去,比县城最高的楼房还要高!比明明暗暗闪闪烁烁电视台的信号塔还要高!

……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5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