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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2025年第5期|邵依帆:宁州河
来源:《西部》2025年第5期 | 邵依帆  2025年09月28日08:17

邵依帆,2001年生,江西九江人,复旦大学创意写作专业在读。作品见于《浔阳晚报》《珠海特区报》等。与知乎签署个人长篇小说专栏,有诗歌作品收录于《秀美马边·南丝路古彝文化生态旅游走廊》一书中。

我又梦到了胡小川。

或者说不是梦,应当算是一些场景的复现与拼接——孩童形态的我蹲在水泥栏杆边,往楼下瞧的时候对上了胡小川的眼睛,他还没有像之后那样戴上厚重的镜片,双眼是清亮且黑白分明的。他似乎在被他的母亲责骂,我犹豫着要不要退缩回去以给他保留一些尊严。身边突然笼下阴影,我仰头一看,外婆正不错眼地瞧我:“赶紧起来,姑娘家的在这儿蹲着太不像样了。”见我乖乖站直,外婆便移开目光,转而对着楼下喊:“小川他妈,你也别骂了,宁州河的娃娃们都听着呢,影响不好。”楼下的妇人住了嘴,柔下声音应道,好……

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去看看宁州河了。

我五岁的时候,母亲生了弟弟。父亲忙于工作,实在没有精力照看我,就把我送去外婆家。外婆家在一个小巷里。小巷附近有一条长而宽的河流,名叫宁州河。在自来水管像小白蛇一样爬满这条小巷之前,家家户户都靠宁州河生活。

我常听外婆说,那时候一到大晴天,许多姨婆就来水边洗衣被。大片布料浮在河上,连在一起,远远看去就像是排满了密匝的花。我没见过河上“开花”的场景,外婆不让我去河边,说是水深淤泥厚,小孩子掉进去了连泡都冒不了两个,就被水鬼勾走了。我常常趴在栏杆上往河的方向瞧,一般是在傍晚的时候,温和的橙色光晕铺满流动的河水。

“怎么今天的鱼这么一点大?”楼下传来妇人骂骂咧咧的声音。

“浅水只有这么小的。”外婆在一旁边晾衣服,边对着隔壁的刘婶婶道:“你看楼下胡家,天天叫胡小川去河边抓鱼,真缺那几个钱啊,万一出点什么事,咋个办?”

“胡小川,你仰着头做啥子,还不把鱼放盆里。”妇人说。

“嘉仪,你莫跟一楼的娃儿扯上关系,乖哈。”刘婶婶端着盆,微微俯身对我说。

我在镇里的二小上学时,离外婆家很近,这也是母亲考虑让我长期寄住在外婆家的原因之一。从三楼下来一路都有感应灯,如果是冬日里灰蒙蒙的天色,大力跺脚便能有昏黄的灯光充盈,和楼道墙壁的斑驳有些相称。一楼按理说是不能住人的,没有窗户,整年也见不了阳光,但胡小川一家就住在这样逼仄的空间里。胡小川比我高两级,出门去上学的时间差不多,我一般早上能看见他。印象里的胡小川长得高且瘦,背部和脖颈连接处有明显的弯曲,泛着某种裹挟着冷意的白,仿佛是一块橡皮泥被急剧拉长,缓慢地回弹造成了薄弱处的蜷缩。他的书包鼓鼓的,应该是装了许多东西,这种负重使得他的脖子被拉得更长了,像一只探头的鹅。

忘记从哪一天开始,我习惯了在看宁州河的时候往楼下瞧,大抵是想知道他今天从水里抓来的鱼是什么模样。“哟,今儿还带回来几条鱼苗苗,我看你咋喂养。”我没见过宁州河里的鱼苗,心里好奇,可即便钻着栏杆看也看不清。胡小川似乎察觉到了楼上的动静,脖颈动了两下。我吓得僵了僵,最终还是看着他在面对母亲时,把头垂了下去。

外婆叮嘱过不要和他在一块儿玩,我那时也听话地避开他。他走路极快,我只同他打了个照面,转瞬便错开目光。他极轻地拢上那扇行将就木的门,刺耳的摩擦声却不可避免,里头传来骂声融入其他杂音又倏然消失。清晨里喧闹的来源并不如何复杂。

小卖部老板娘是一位有些暴躁的母亲,宁州河边巷里学生懵懂欲睡地背着书包麻木行走的状态往往被她和小儿子的争吵打破,彻底的清醒会在下一站到来。巷口有一个做蜂窝煤的小店,两个男人不停地铲着煤渣,机器伴随着齿轮的滚动发出巨大的轰隆声,脏污松散的碎煤很快就能凝成漂亮规整的煤块。旁边几个拖板车的中年男人在没有货拉时,会把半个身子躺在用来遮挡东西的蛇皮袋上,时不时咳出一口黄绿色的浓痰。

这种规律且平淡的生活总会出现一些波澜,那时我享受着小学结束第一个没有作业的暑假,浑日在四方乱跑也不会有人责骂我。直到某天,一种莫名的违和感随着我走进宁州河而愈加强烈。我看见卷帘门坠下的小卖部,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今天巷口的蜂窝煤店也寂静得很。临到家楼下,又瞧见一楼门口围了十来个人,是从没有过的热闹。我下意识地靠在外婆身边,她捂住弟弟的眼睛,自己却一眨不眨地瞧着前方,似乎并没有察觉站在一旁的我。胡小川就跪在水泥地上,他的背上绑着竹椅。穿工装的男人是他的父亲,在用皮带抽他,有人在拦,又好像没有拦。到后来有没有旁观者我也不大记得了,印在脑子里的画面,是他把原本长而白的脖子拉到一种更畸形的地步,如同濒死的大鹅引颈受戮。听长辈们谈天聊起这家人因着拮据,是如何卑微地恳求外婆方才能在此栖身。我很难把眼前的这个充满戾气的中年男人和他们话里的主人公联系到一起。

“嘉仪可不要跟胡家的男娃娃说话,”站在我身后的刘婶婶对我说,“那娃娃晦气得很呢!”我的视线正好同胡小川对上,他紧紧咬住牙,面容因为疼痛而扭曲,他的眼睛没有焦点,只是像一面平静的水映出在场所有人的情绪。晚上母亲过来接弟弟的时候,外婆有意唉声叹气地起话头:“今天怕是这两个孩子都吓坏了。”等母亲焦急发问,外婆才慢悠悠地让我带着弟弟到厅里看电视,和母亲进了卧房开始讲述今天发生的事情。门是虚掩的,一些零碎的话语也就顺着灯光一起漏了出来。我就站在窗边,一边俯瞰或眺望外面的模样,一边让风钻入我的耳中。

住在宁州河的人家大都休息得很早,外面的街道还弥漫着绚丽灯光的时候,它就已经陷入沉寂,像是从巷口开始被分割成两个世界。这不由得让我想起记事起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情景,七弯八绕的,像一座朴素的迷宫,鸡鸭肆意奔跑,却总会在天黑前回到栅栏里,路上时不时还能发现它们的屎尿,绿莹莹的,又带着一点泛灰的白。胡小川家在一楼,门口常常会有小坨的家禽粪便,他的父母从来不清扫,任它们堆积在那里,等外婆什么时候看不过眼了,才支使胡小川去处理。只是这时候那些原本的泥状物早已凝固,胡小川会在公共水龙头接水,然后一遍遍地冲洗干涸的污渍。

那些秽物清理起来并不困难,等流水蒸发之后便随之不见踪影了。但宁州河这条平静的河一旦泛起涟漪,流言也会如波纹般,由远及近地传到耳中,甚至奔涌而上,直直戳入当事人的耳中。什么样阴暗的话都能从流言中诞生,它们带着刺儿,只是这种尖锐不会对他们自己反戈相向,所以便是淬了毒也不打紧。

“……小卖部店里头不是有个房间吗?跟她家小叔子的批发店打通了的。他俩正光着身子在床上……也快完事儿了,胡小川赶上这时候去偷钱,在货架上翻零钱筒,结果刘家媳妇找孩子经过时撞见了,就开始喊人……说来也奇怪,按理说批发店那扇门是能走的,偏偏那会儿打不开了,真是现世报啊,她老公得病才死没多久……”

等一集动画片放完,弟弟也闹腾着要回家了,母亲和外婆出来的时候,面上都带着或像惋惜又或像兴奋的情绪,具体夹杂了些什么我并不能明晰。

“妈妈,我想去上那个补习班。”

母亲抱起弟弟,有些错愕地看向我,似乎没想到我终于松口。“也好,那些老师都说女孩子学数理化更难,你小升初科学、数学都是A+,但中学难度高很多,可不能松懈。”她说。

“是啊,嘉仪这孩子从小就喜欢四处给人讲课,在宁州河都是出了名的,看来以后能当个老师。”外婆说。

我当晚离开了宁州河,然后按部就班地上学考试,一路从县城读到省会城市。这期间我很少能听到关于宁州河的流言,毕竟谁也不会对一个乖巧的姑娘家诉说飞短流长。和宁州河挂钩的粗粝记忆也被慢慢磨平淡化,我似乎获得了暂时的平静。

高考完的暑假,母亲托关系给我找了一份补课的兼职。上课的地方离外婆家很近,我再次住进了小巷。在城市风貌建设的推动下,小巷变了许多,家禽四处觅食的自由场景不复存在,原本和地底污水唇齿相依的青石板被平坦的地砖取代,看着规整宽敞了不少。路过一楼的时候,我发觉胡小川家的门还是没有换,罩了铁丝网的金属门,里头怎么样外面也能瞧个影绰,此时这扇门是敞开的,外婆就坐在厅堂,同胡小川的父母扯着闲话。

“嘉仪来了啊,你也是今年高考吧?”胡小川的父亲在我跟外婆打过招呼后也认出了我,热切地同我叙旧:“去哪儿读书啊?通知书应该也出来了吧?”

我最终还是没能在胡小川家的一片狼藉中坐下来,忍着屋内那股异味,觉得有些奇怪:“现在成绩才出,不是还在填报志愿吗?”

“我家小川已经有学校打来电话,说是现在确定好报他们学校,能给我们家四千块钱,毕业包分配,直接进国企工作。”这个年过半百的中年男人眼睛里都是光,似乎憋屈了许多年,他的儿子终于能让他挺直腰杆了。

临走的时候,胡小川正好回来,比起前几年默不作声的样子,现在的他更像是一潭死水。“胡小川,”我叫住他,“你要去市里读书了吗?”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甚至都不用低头。他那长而弯曲的脖子会自然地让他把视线落在我的身上。“听说现在有很多冒牌大学,你要小心一点,不要听人家一面之词就稀里糊涂地报了。”

“王嘉仪,你现在还喜欢鱼吗?”他忽然冒出了这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嗓音是很久没有发声的艰涩,听起来有浓厚的痰意:“鱼苗苗,他们都说没有用,只有你告诉我你喜欢它们。”

当年的胡小川,会把抓来的小鱼用塑料袋装好,挂在外婆家的门上,每次我看完宁州河打开门,就能看到它们。“屋子里没有草藻,鱼苗苗是长不大的。”外婆发现我悉心养在玻璃缸里的小鱼时,这样对我说道。我不信,到镇上买了最好的鱼饲料,但后来它们还是漂浮在浑浊的水中一动不动了。

宁州河可以滋养浸润脆弱的小鱼,虽不能爬上宁州河的岸滩,但像一道无形的筛子,挑选着格格不入的人,然后隐藏在宁州河街巷的最深处。

饭桌上,外婆问我:“我记得胡小川高考比你低了两百来分,怎么他的学校那么好?”“可能是什么技术类岗位需求大吧。”我胡诌道,又岔开话题:“胡小川不是比我大两岁吗?怎么跟我同一年考试?”外婆又不免带着遗憾说那年胡小川被抓到偷窃后,便被家里送到附近自建房的小工地上做帮工,他年纪小,做不了重活,工钱自然也是没多少的。学校的领导和老师也来家访过几次,后来镇上妇委会开始做他父母的思想工作,断断续续僵持了一年多,等县里教育局都来人了,胡小川的父亲才不情不愿地送他回学校。

“其实当年小卖部的那件事,本来是不会发生的,”外婆似乎想起什么,道,“不知道老板娘听谁说了,蜂窝煤有毒,巷口蜂窝煤的排气管不是正对她家吗?她老公这才遭了罪,长了治不好的瘤走了。她知道后就天天去骂,撺掇她婆婆也往人家门口泼潲水,弄得人家店开不下去了,又不能对孤儿寡母下手。老板娘跟她小叔子在一块儿的那天早上,可巧碰见人家去送货,把批发店的后门堵上了。”

我愣愣地看向外婆,一些尘封已久的记忆在此时挣脱了桎梏。六年级上科学课的老师,是一个年轻且极擅旁征博引的青年。他时常会说一些匿于生活细节的学科常识,在冬日冷得透骨家家都烧着炭火或者蜂窝煤的时候,他细细叮嘱过我们,一定要保持通风:“比如说蜂窝煤吧,咱们小镇上就有不少小工厂在做,但这种物质燃烧不充分就会产生有毒气体。”

一氧化碳。

即使高中我选择了文科,我还是能够牢牢记住这个名词。在小巷里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地用它来吹嘘或告诫邻友烧火取暖应当小心,只是我不晓得,这种话能被宁州河迷宫般的人情扭曲成这样。

宁州河像是我走入那个真正的世界的一个过渡,我以为离开它就能觑见某种光明和自由。

自那之后,我没有再听到有关胡小川的消息,似乎是他的父亲怀揣着儿子已经出人头地的热烈心情,拿着学校打给他的几千块钱,另寻了一个好住处。我大抵是能明白那种心情的,宁州河见证了他们一家不堪的污浊,也许胡小川的金榜题名在某种程度上洗刷了那份屈辱。但无论是才刚读书的孩童,还是在厨房中浸泡已久的中年妇人,只要胡小川一家还在这里生活,他们都会是钉在流言公示栏上的反面案例,时时刻刻警醒生活在宁州河边的人们应当如何循规蹈矩。

中午母亲对我说,弟弟刚中考完,外婆让咱们一家去那边吃个饭,她特地买了只本地鸡来炖汤。宁州河边的路口错综复杂,我不久前才拿到驾照,琢磨着哪条路能通往外婆家楼下,毕竟小巷外头装了监控不好停车,但里头的道也窄,我不得不探头出去看车旁会不会突然出现一块石头,就听不远处有人叫我的名字。

“哟,嘉仪,还真是你啊。”刘婶婶冲我笑道。兴许是因为她比以前胖了一些,双颊坠着两团圆圆的肉,瞧着也更慈眉善目了:“你倒车,我在这帮你看路。”

下车之后,她便亲热地挽住我,我的手腕恰巧卡在她肘窝柱状肉壁的缝隙之间,被腻腻的汗液凝滞地剐蹭。“听说你弟弟也考去县里啦,我就说,你当年就是个会读书的,弟弟又能差到哪里去。”拐了个弯到外婆家的时候,不可避免地经过了以前胡小川家租住的房间。一楼本是用作仓库的,门还是当年用铁丝网罩住的金属门,上头锈迹斑斑,铁栓也摇摇欲坠。

“你听说了吗?胡家人又要搬回来了。”刘婶婶靠在我耳边小声道,见我一脸诧异,便说得更加起劲:“胡小川,就是他家大儿子你还记得不,挨打那个,那时候吹嘘得跟考上北大似的,结果呢,就是个野鸡大学,假的!什么国企包分配啊,全是假的!”

“那胡小川现在去哪里了?”

“谁知道呢?他家是找不到你阿婆这样宽厚的东家了,况且现在四处拆迁,像咱们巷子这样的地方可是没有几处了。当年我撞见胡小川偷钱,就知道他不是个什么好种,以后肯定出息不了。那时候嘉仪你也是看到了他被他爸用皮带打吧。”刘婶婶一拍脑袋,用一种莫名的眼神投向我:“对了,还是你给我指路,说我家娃娃在小卖部那边呢!”